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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裂
正值仲夏,南方的夜晚潮濕又燥熱,單就宋裕被抬上救護車的一小段時間,全身就已經(jīng)裹上了一層虛汗,藍黑色的運動服濕噠噠的,可能是太疼了,宋裕還在微微顫抖。
他是體育大學的一名教練,剛才課上在給學生做示范的時候摔倒了,著實讓他覺得丟臉。從一名體訓生到體育老師,受過的傷無數(shù),可卻從來沒有徹底好過。
那個承諾給自己治傷的人也一直沒有出現(xiàn)。
他不知道支撐自己下去的是對體育事業(yè)的不甘,還是對某些人期望再見的希冀。當初的分別實在倉促,現(xiàn)在回想起來才滿是遺憾。
“護士,這是去市三院的救護車嗎?”
護士臉上閃過不可思議的神色,懷疑這個病人摔壞的不是腿,而是腦子?赡苡X得不禮貌,連忙微笑回道:“對啊,你這一摔肯定得休息個把月的,不過放心,一定會把你的腿治好的!
宋裕抬起手臂蓋在自己的眼睛上,他知道市三院的骨科是出了名的好,腿雖然很疼但還不至于瘸了,他只是想看看市三院里有沒有那個人。
救護車急促長鳴,往醫(yī)院的方向疾馳而去……
蘇舜欽捏了捏鼻骨,在手術臺上連抽轉了幾天,他是真的有點撐不住了。但作為一名骨科大夫,無論是自己還是病人,他都不能開玩笑
好不容易歇下來,實習生又告訴自己體育大學的一名老師又出現(xiàn)了意外。他是真的希望問題不大。
“蘇醫(yī)生,那位病人到了。”
“好!碧K舜欽連忙扣好身上剛敞開的白大褂,帶上口罩。
宋裕被推下急救車,一路上動都沒動,身子都麻了。一陣陣的疼痛讓他沒有力氣睜眼,也或許是沒有勇氣睜眼吧。
“蘇醫(yī)生!碧K醫(yī)生?宋裕一下子睜開疲憊的雙眼,但小麥色的手臂仍然沒有放下來。
蘇舜欽看著遮住眼睛的宋裕,跟記憶中少年的輪廓重合起來。曾無數(shù)次排練過再見時的千言萬語,此刻也只是相顧無言。
他快速反應過來,顫聲道:“先帶病人去拍個片吧,”又突然說:“我直接帶去,待會兒直接到我辦公室。”
在場的醫(yī)生護士們都沒覺得有什么奇怪,只有兩人才懂得彼此的暗潮洶涌。
那年,燥熱的九月不同以往,毒辣的日光照在石墨色的柏油路上,散發(fā)著蒸騰的熱氣和晦澀的油墨味。
但今天是市一中開學的日子,九月的天再熱也熱不過人聲的鼎沸。
高一男生宿舍。
“你好啊,我叫宋裕。”
“你好,蘇舜欽。”
彼時的少年一個炙熱又明亮,一個溫潤又爾雅,那是他們的初見。
只此一眼,就此一生。
兩人出乎意料地契合,很快就成為了彼此整個高中最好的朋友。
宋裕是一名體育生,各種體育運動信手拈來,他有天賦,又肯吃苦,因此即便大傷小傷無數(shù),都咬著牙在這一條道上走到黑。
他對蘇舜欽說:“我喜歡賽場上激情澎湃的呼喊,和拋頭顱、灑熱血的釋放。”那是他的執(zhí)念,也是他的榮耀。
蘇舜欽眼底潤著水光,他至今有一個秘密藏在心底,無人可知,無人可訴。這個火熱的少年,是他動情的初兆,他不敢碰,很多東西一說開就回不去了,更何況自己這難以被人接受的情感。
一想到世俗的眼光,即便腦海里瞬間閃過千絲萬縷的想法也就此打止。他是天生的彎,可宋裕卻不是,,他沒有理由去強迫一個人來契合自己。
他以為自己會獨自帶著這段見不得光的情感度過整個高中,沒想到破滅來得如此之快。
那是在高二的時候。那時宋裕已經(jīng)順利地進入了一中的體育班,蘇舜欽則是在年級里唯一的尖子班里。
兩人的交流雖然少了,但聯(lián)系卻從沒斷過。
高二專業(yè)的集訓力度越來越強烈,宋裕一直卯著一股勁兒,難免有時急功近利,很榮幸地光榮負傷了。
“你說你怎么回事兒,我沒給你調(diào)整的時間嗎?這么激進!你知道作為一名運動員受一次傷的成本有多大嗎?”導員恨鐵不成鋼。
“小到可能是錯過一場比賽或者是考試,大到就是永遠都上不了賽場!
那時的宋裕不以為然,仍然嬉皮笑臉,心想他還能沒分寸嗎?
蘇舜欽掀開醫(yī)務室門簾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樣的場面。
少年穿著火紅的運動服曲腿坐在病床上,雙手扶著傷到的腳踝,護膝和護腕都丟在一旁,看似低著頭聽從教導,實則一臉狡黠——尤其在看到蘇舜欽進來的時候,就開始擠眉弄眼。
蘇舜欽無奈地笑著,有時心想是不是宋裕體會到了自己不一樣的情感,為什么有時候的表情能傳達地那么自然?但很快又自我否決。
“你怎么知道我受傷了!彼卧5哪抗饪偸沁@樣直接又火辣,坦誠地讓人無話可說。
“說來也巧,下課聽人說到了!彼诖策叄骸皞麤]事吧?”
宋裕不在意地笑笑:“嗐,就一小傷!
醫(yī)務室很安靜,空氣中飄散著藥水的氣味,空調(diào)的冷氣打在身上涼絲絲的。
蘇舜欽欲言又止,從分班以來他學習的時間充裕了不少,可縫隙里總是飄蕩著宋裕的影子。教室、操場、走廊……明明很少碰見,可卻又哪都能見到。
看了眼還穿著無袖球衣的宋裕,他悄悄地擋住風口:“宋裕,以后我給你治傷怎么樣?”
“?”宋裕停下了揉腳踝的手。
蘇舜欽雙手顫抖著附在那雙手上:“不要錢——你在哪受傷我就出現(xiàn)在哪;你傷在哪我就治哪!
宋裕就像釘在了那一刻,潛意識里他是想作出回應的,但……這算什么?告白嗎?可是……他們都是男的啊!
“你……你沒開玩笑吧?哦,你是說你要當骨科大夫,是吧?”宋裕好似興奮地拍了拍床:“好啊,那我就可勁兒傷了!
蘇舜欽頃刻就失去了全身力氣般,自嘲道:“還是別傷太多了,我救不來!
最后兩人都有點恍惚,對于蘇舜欽來說,這場試探的告白,就已經(jīng)花盡了勇氣。以前他還在想——只要宋裕同意了,他便無所畏懼了。現(xiàn)在對于宋裕來說,自己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神經(jīng)病吧。
那個夏天,兩個少年都冷冷淡淡,又心照不宣。
兩人破冰是在進入高三后,也沒有料到,再見就是經(jīng)年。
高三的宋裕更加見不著人,因為集訓一訓就是好幾個月,連在教室的時間都不長。在這期間,他還去參加了市里的一場比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會對他考大學時很有幫助。
蘇舜欽則好似泡在了教室,一輪復習已經(jīng)大半了,可能是較勁兒吧,他已經(jīng)確定了想報考的大學專業(yè)方向——骨科。就算治的不是宋裕的傷,能治好其他人也不錯,正好老師告訴他有一所很好的醫(yī)科大學會有保送名額。
兩個人都在奔赴不同的方向,各自的目標卻又從始至終都沒有變過。
蘇舜欽得知宋裕受傷失掉省隊名額是在一輪復習剛結束時,他想也沒想就跑去了操場——果然,那個天生就屬于夏天的男孩正穿著他火紅的集訓服坐在籃球架下。
長腿張開,黑色的腦袋埋在交叉的雙手里。
蘇舜欽仰頭壓下翻滾的淚意,雖然這一年多來兩人交流減少了不少,但他不可能不知道宋裕多珍惜這次比賽——這是他進入國家隊的第一個階梯,現(xiàn)在階梯斷了,他的希望就沒了。
他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宋裕的肩膀,宋裕埋在手心的臉抬了抬。
蘇舜欽沒想到高二宋裕導員的話一語成輒,但此刻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習慣了宋裕的大喜大悲,受不了這樣的沉默。
他雙手環(huán)住宋裕的肩膀,貼著他的耳朵說:“沒關系,宋裕,去不了省隊了我們就待在市隊,當不了一級運動員我們就當二級運動員!
十七歲的蘇舜欽嗓音好似裹著流動的沙礫,落在宋裕空落的心上。
“你別忘了,我還在努力,只要你還是運動員,我的努力就有你的一份!
“而且,這兩年多來你為學校爭了多少獎牌,又負了多少次傷?相信我,沒有這場比賽,你的榮耀還在那里,市里的體育大學隨你挑!
宋裕終于抬起頭,原來那張臉早已淚流滿面。好似溺水的人找到浮木,他順著力度靠在了蘇舜欽的身上,臉埋在頸窩。
藍綠的球架下,球衣少年的耳脊被落下輕輕的一吻。
后來,蘇舜欽被順利保送省醫(yī)大,成為了市一中那一屆最早結束高中生涯的一批學生。
6月6日,宋裕跟著學校的大部隊熟悉了一遍考場;
6月7日,他開始了他的第一天的考試;
6月8日,他結束了自己沸騰又遺憾的高中生涯。
而蘇舜欽,整整在校門外守了兩天。
結束考試的鈴聲一響,校內(nèi)校外都沸騰了起來。解脫、禁錮、自由、夢想……一切的一切,都在這一刻結束,也都在這一刻開始。
蘇舜欽抱住撲過來的宋裕,沒問考得怎么樣,他相信宋裕不會忘記他們的約定。
那三個月的暑假是他們度過的最瘋狂、最曲折的一個暑假,他們先是將各自的大學都走了一遍,雖然一個在省會、一個在市里,但好在相距不遠。
然后他們?nèi)チ恕笆澜缥菁埂,嘗到了青稞酒;去了西南那個火辣的城市,吃到了正宗又熱辣的火鍋;還去了那個散發(fā)著海鹽味的城市,試到了海鮮的多樣味蕾。
白天肆意游玩,夜晚抵死纏綿。
他們想到跟父母坦白,卻成為了被坦白的那一個。
蘇舜欽所顧慮的眼光終究落在了他們身上,不同的是,他不再是一個人。
那段時間,兩人的聯(lián)系又斷了。宋裕被禁足,蘇舜欽被送去了外省的姥姥家。雖然沒聯(lián)系,可兩人抗爭的方式卻如出一轍。
非暴力、不合作,不聲不響卻又異常堅定。
終于,開學來臨,父母終究拗不過孩子,解除了他們的禁忌。
臨行前,蘇父告誡道:“你走了這一步就注定要做好抗爭世俗的準備,不是所有人都是你父母,也沒有人會這么顧及你的感受。”
“除非你羽翼漸豐,到了讓人不敢詬病你的地步!
蘇舜欽思考了很久,臨行前給宋裕留下了一條短信:“宋裕,我會披荊斬棘來找你,你,也不要放棄。”
于是,兩個少年終究沒有共同走向大學,乃至往后大學四年直至畢業(yè)入職,他們都是節(jié)日互道祝福的關系。但無聲中又堅守著約定——一個成為了放棄省一院,來到市三院的最年輕的骨科副主任醫(yī)師;一個成為了市體院榮譽最多的魔鬼教練。
羽翼已豐,少年仍在繼續(xù)雙向的奔赴。
蘇舜欽帶著宋裕做完一系列檢查之后,就開始給他固定石膏——如他所料,的確是骨裂,好在常年的訓練已經(jīng)讓宋裕的身體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保護機制,知道摔倒時什么樣的動作傷害最小。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為宋裕處理傷口,也是兩人時隔這么多年來第一次以醫(yī)患的身份相處。
“疼就告訴我!
宋?此p綿的動作,全身就像注射了麻藥一樣。他是有怨念的,從始至終,在這場關系里,他都沒有占到主動地位,率先挑破的不是他,后來宣布分開的也不是他。
可他能怎么辦?他還是會不自覺地把受傷的學生往各大醫(yī)院送,這也沒有他的名字,那也沒有他的名字,沒想到,最終還被自己給遇到了。
他發(fā)現(xiàn)只要和這個人在一起自己就很容易流淚,算了,流就流吧。
蘇舜欽拿起辦公桌抽屜里的墨鏡給宋裕架上,顯然知道某人有包袱。
等蘇舜欽做完一系列檢查,宋裕就差睡著了。從眼鏡的縫隙里看著低頭在自己是石膏上留下一吻的男人,他的嘴角終于揚起了細微的弧度。
窗外的夏夜依舊火爆,窗內(nèi)的少年卻已經(jīng)長大。樹影婆娑,印在了兩張明亮的笑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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