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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魂兒
【一】
我正站在,啊不,飄在一條小水溝前,我三步遠的地方正飄著一只水鬼,正看著我,一臉傻氣。
【二】
我是個陰差,不過也有人叫我勾魂兒的。我不大喜歡,不正經(jīng)。我覺得我應(yīng)當做個正經(jīng)的陰差。
我的工作是把陽壽已盡的人——也就是死人,把他們的魂兒帶去地府。一般來講,這很容易。我接到名單,找到那個人,等他變成死人,我就把統(tǒng)一發(fā)的招魂牌在他眼前一晃,那新鬼就得乖乖的跟我走,不管他是嚇得直哭,還是氣得直蹦。
當然也有一種棘手的情況,就是遇見那種陽壽未盡而擅自死掉的鬼。他們顯然已不是活人,但地府也沒有他們的名冊,所以他們就會在人間飄來飄去。好點兒的,就在半空點幾團藍洼洼的火嚇唬活人,或者在半夜吊吊嗓子;煩人煩鬼的是那種拖活人去死的,增加我們的工作難度。上頭規(guī)定,見了野鬼,能收則收,收一野鬼,記功一件。
這里要講一下,我們的工作是沒有報酬的,頂多是地府施法讓我們不至于灰飛煙滅,但捉野鬼或者其他什么苦差事可以記功。攢了很多功的陰差,就有資格去找活人立廟吃香火,不必成天守著些死人死鬼了。香火吃多了,聽說還可以上天庭。
傳聞天庭上帥哥美女滿地跑,這真的很誘惑。地府里好看的鬼很少,我這樣眉清目秀四肢健全的已經(jīng)是萬里挑一了,我說真的。沒人能保證自己會死成好看的樣子,我的頂頭上司,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就丑得能把鬼嚇活。
而且據(jù)說天庭永遠亮如白晝,不像地府黑乎乎藍洼洼得瘆鬼。
總而言之,解脫了,享福了。
【三】
這只水鬼看上去像個二十歲出頭的書生,戴方巾穿青衫背書簍,眉眼清秀,可惜滿臉傻氣。他眼神很無辜。
他是自己撞到我面前的,閻王爺可以作證。當時我正想飄過河,這廝一頭鉆出水面,差點兒嚇活我。
他向我行了個活人的拱手禮,“兄臺,幸會,小生冒昧請問,兄臺可識得唔唔縣否?”
他說的當然不是唔唔縣,是我沒有仔細聽。真搞笑,我是陰差,不做活人好多年,他還想跟我認親?
我根本沒理他。
我掏出招魂牌,義正辭嚴,“前塵莫戀,來生可期。跟我走吧!”
嗯,聲音洪亮,語調(diào)平穩(wěn)有力,我很滿意。
可是這可惡的水鬼不給我面子,他臉上露出極失望的表情,對我又一拱手就要鉆回水里。
不就憑著招魂牌對野鬼沒有用嘛!神氣什么!至少給點兒反應(yīng)吧喂!
你這樣很挫傷一個萌新陰差的積極性好嗎?!
這可幸虧我堅強!
我趕忙結(jié)了個手印封住水面。
那水鬼一頭撞在硬殼子上,彈飛起來。
他好像撞傻了,呆呆的在旁邊飄著。
他問:“怎么了?”
他很驚恐,“兄臺,你,你你你你是勾魂的?”
茫然和憂郁快要把他再次淹死了。
我糾正道:“是陰差,傻鬼。”
【四】
天空藍得像被水洗過,太陽西斜,白云飄飄,微風習習。果然是個好日子。
看來剛?cè)肼毑痪玫奈揖鸵讚煲患α,雖然這是個傻鬼。
【五】
水鬼看起來有點沮喪,低著頭。
我說:“莫癡莫戀,接受現(xiàn)實,放棄幻想,早點兒投胎,下輩子順利安康!
水鬼抬起頭來,“兄臺……”
“也許!蔽已a充道。
我從腰間摸出陰索,將一端在手上繞了兩圈,另一端向他用力一拋。陰索像蛇一樣纏住水鬼在身前交握的雙手。
很順利,我高興得像要活了。
我握緊陰索,向我的方向用力一拽。
水鬼踉蹌一下,陰索呼地從他手上滑落,一頭掉進水里。
掉,掉進水里?!
我往前飄了兩步,這才發(fā)現(xiàn),這水溝子前后十步之內(nèi),居然被人施了一道法術(shù)。
是活人的氣息,這是一道縛鬼陣!
我震驚了。
我立馬跳開十步。
難道這水鬼是個挺厲害的惡鬼?
或者這水溝里還有別的什么恐怖的東西?
我警惕地盯著水鬼。難道他的傻氣都是偽裝?
【六】
水鬼呆呆地撿起泡在水里的陰索。
他叫我:“兄臺,你的繩子。”
我才不會上當,我仍盯著他。
水鬼說:“兄臺,你害怕這陣法嗎?”
我感覺有不存在的血液沖上臉頰。
水鬼嘆氣,仍很沮喪。
水鬼說:“兄臺,這陣法是十里外長青山普善寺同元大師父布的。”
水鬼說:“兄臺,那天小生不幸在這里喪生,剛有神識,就見一些化外之人同一些村民來此。那些人都叫一位老師父作同元大師。他拿著些不認識的東西布了陣法,小生就不能離開此地了!
水鬼很真誠:“兄臺,小生不曾害人,小生已在此地藏了十三天了!
我將信將疑。
平時也曾有活人收降野鬼,但都應(yīng)該都是趁其未成型直接打滅魂魄,而不該是用縛鬼陣。
況且水鬼在淹死之處待的時間越長,法力越深,越易害人。
能布縛鬼陣的活人不該不懂這一點。
【七】
我決定去見見這個活人。
我要問清楚,如果這水鬼沒有什么特殊之處,我一定要收了他。如果真的厲害……只能回去上報地府。
我要小心。我已經(jīng)死了一次,再死一次,就是真死了。
曾有不少陰差逞強收野鬼收丟了命,這太遺憾了,他們永遠不能上天庭了。
不立功也好,反正多混幾年,優(yōu)秀陰差是獎勵天庭一日游的。
【八】
憑著陰差強大的方向感,我很快找到了普善寺。
那水溝就發(fā)源于長青山山腰,自山頂流出,繞山勢北轉(zhuǎn),復(fù)又東流。
普善寺很氣派,寺門高大,石刻精細,大門正中,“普善寺”的鍍金大字正在閃閃發(fā)光。
有很多人拿著白花花的銀子進去,拎著空空的口袋出來,臉上卻堆滿了虔誠和滿意。
我飄了進去。
禪院幽深,穿過門廊,前院,曲廊,大殿,來到后院的最深處的大禪房。
我穿墻而入,看見有一長須光頭的老和尚閉目端坐蒲團。
他突然睜開眼睛:“阿彌陀佛,老衲同元!
他很平靜:“陰差緣何而來?”
果然不簡單。
我說:“我是來問東邊水鬼的事的!
同元撫須:“那水鬼不會害人,老衲已將他制住,陰差何必再問!
我說:“留在那地不是辦法,我要帶走他,請你解開縛鬼陣!
同元沉默不語。
我以為是我態(tài)度不好。
我說:“請,大師,您,受累,解開貴陣!
同元神秘一笑。
忽然,他右手撐地,雙膝一曲,站起身來。
他拍了拍袈裟:“ 也罷,機緣已盡,老衲不爭此功了。”
同元邁步向外走去。
【九】
同元順著那水溝旁的小道下山,我本想說,你只告訴我那水鬼兇不兇就好了沒必要一起去,我煩。
但我怕這老和尚誆我,所以我沒敢說,畢竟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同元順著小道慢慢走。
同元說:“老衲自幼遁入空門,習學法術(shù)。”
同元說:“老衲縛那鬼物在長清河中,只是出于某些特殊考量,陰差勿怪!
特殊?考量?
我正在納悶,忽見前方有一排……
小水車?
那些水車只有半人高,總共有十幾個。水車后面,搭著五六個棚子,有人坐,有人站。
一個水車旁蹲著一個赤膊大漢,正頂著烈日,瘋狂轉(zhuǎn)動水車軸上的手柄。
水車在水中撲騰,水花四濺,潤濕了岸邊和那些快要曬死的可憐活人。
難道是地獄人間分獄?
我震驚了。
同元卻仍舊非常平靜。
走過棚子時,有個坐著的胖子從棚子里出來,攔住同元。
他說:“大師,阿彌陀佛!
他說:“大師,我交了六兩足銀,如今不到兩個時辰,您看……”
他說:“大師,有何貴干?”
同元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同元笑容親切:“老衲只是來知會施主,齋飯已快準備好了,施主可入寺等候了!
同元高深莫測:“阿彌陀佛,施主此舉必功德無量,用齋飯亦有積德之效!
那胖子高興極了。
他說:“多謝大師,我一會兒就上山去。”
他說,“多謝佛祖,我等凡人也能脫離苦海了!
同元向他一彎腰,走了。
凡人看不見我,我飄到水車旁。
我發(fā)現(xiàn)水車外圈伸出一根根短軸,每個軸上都綁著……
一條半死不活的魚?
我呆立當場。
同元施施然走來,他很端莊。他輕聲說:“陰差有何事嗎?”
我想當疑惑,我問:“這是些什么東西?”
同元撫須:“上天有好生之德,佛祖曰眾生平等!
同元望天:“放生可積德,德厚則康健、長壽、多子、富貴!
同元看地:“將活魚縛于水車,水車轉(zhuǎn)動,魚快速入水,每次入水,便看作一次放生。如此往復(fù),可迅速積德!
同元抬頭微笑:“這叫功德無量機!
【十】
我們回到水溝前。
水鬼還在那兒呆著,神色依舊茫然而和順。
同元說:“老衲今便先解了此陣!
同元規(guī)勸:“汝小小鬼物,不可放肆。隨陰差歸于地府,早登極樂。”
同元施了法咒,雙手翻飛,袈裟無風自動。
水面似有風拂過,水紋激蕩,泥沙翻涌,岸邊百草飄搖。
攝人的法陣氣勢便瞬間消散。
同元向我施一禮,慢慢轉(zhuǎn)身。
同元又扭頭去看那縮成一團的水鬼,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惋惜。
我叫住他,我忍不住了,我問:“你為何將他留在這兒?”
同元意外地非常坦然:“裝神弄鬼。令村民多予香火錢給我!
我呆若木雞,目送著他轉(zhuǎn)身離去。
我從未想過,不要臉,也能如此光明正大。
老禿驢,別讓我逮到,我會讓你不想再死一次,活想下輩子投胎成老王八。
【十一】
水鬼待風平浪靜后才直起身來。
他環(huán)顧四周:“大師已經(jīng)先走了?”
水鬼心有余悸:“子不語怪力亂神,小生向來不信鬼神之說,不想?yún)s是真的!
水鬼有些落寞:“兄臺,小生這便與兄臺上路吧。”
我沒有再摸出陰索,也沒有再掏出招魂牌。
我忽然有點兒可憐這個傻鬼了。
我伸手在空中畫了一道法陣,直通地府。
我問:“哎,你怎么會死在這么一條小水溝里?”
水鬼猶豫:“背后不論人短長……我……”
我笑了:“啥意思?難不成有冤情?說出來,我?guī)湍闵鞆堈x。”
法陣漸漸顯形。
水鬼嘆氣:“小生赴省城秋闈,途經(jīng)長青村,投宿于鄉(xiāng)野人家。一朝不慎,露富于外,那家的老翁老嫗?zāi)昧诵∩娜齼伤殂y,四百四十三文孔方兄,夜里蒙麻袋于小生頭上,投入河里了……”
地府的陰冷氣息漸漸傳來,刺骨地冷。
他有些慶幸:“幸而小生先人早亡,孤家寡人,不至于令長者傷懷!
法陣已開,前方混沌黑暗一片,陰冷之氣撲面而來,便是地府了。
他忽然精神振奮:“惜小生此生尚無建樹。若來生,小生必勤讀詩書,修身齊家,富百姓,清吏治,明君王。至時路無拾遺,夜不閉戶,再無因財害人之窮民,再無郁郁失志之儒生!
我心情有些復(fù)雜,每個鬼成為陰差前都會被抹掉對人間的記憶。
真慶幸,我已記不起這奇怪的人間。
【十二】
走黃泉,過陰府,我忽見前方立著一個丑角鬼寰的大鬼——晦氣,是我的頂頭上司之一,牛頭。
牛頭高興:“嗯,不錯不錯,我已知你收了野鬼了!
牛頭嚴肅:“我已吩咐與你記功一件。”
牛頭轉(zhuǎn)頭喝道:“將這野鬼帶入地獄,按地府律,先剝皮后穿骨,上刀山再下油鍋,然后入畜生道。最后拘禁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我悚然一驚。
我搶道:“大人!這書生……”
牛頭揮手:“我知是你抓的!
我感覺胸膛中不存在的心在砰砰直跳:“大人,這書生不曾害人,是不是……”
牛頭漫不經(jīng)心:“害了當?shù)匕儆鄺l人命,還說不曾害人?”
牛頭正色:“此次任務(wù)前,我便已諭示你們?nèi)プミ@害人已久的惡鬼——怎么,你小子忘了不成?”
他的牛眼瞪得比拳頭還大,臉上長毛乍起,煞是恐怖。
我低頭:“大人,地府向來賞善罰惡……是否是哪里弄錯了,要不要屬下再去核實一下?”
牛頭瞇眼:“我馬上就積夠功德,可立香火了,你不要不識趣。”
牛頭壓低聲音:“那一帶可有大鬼,你想去湊湊熱鬧嗎?早日結(jié)案,你我都省卻許多麻煩!
我有點兒發(fā)抖。
牛頭身后的幾個陰差,丑臉上掛著冷笑,已向前逼近。
我迅速回身,想伸手去拉那書生。
頭未扭過,手未伸出,卻感覺有鬼拉我衣袖。
是書生。
書生傻里傻氣的,向我又施了一個活人的拱手禮。
他腰彎的很低,我看見他黑色的,四四方方的方巾。
他說:“兄臺,多謝兄臺仗義執(zhí)言,兄臺也不必為小生一人所累!
書生緩緩起身抬頭,兩個陰差把陰索往他脖子上和手上一套,又有一個陰差用困靈囊套在他的頭上,三個鬼夾著他走了。
書生沒有再反抗,也沒有出聲,他的背挺得直直的。
【十三】
牛頭點頭:“這才像話。”
牛頭嘮叨著教訓道:“上頭的話是要聽的。像我——上頭說喜歡牛頭馬面,我就變作了牛頭,雖是麻煩一些吧,但規(guī)矩總是要守的!
牛頭很得意:“你們是不是以為我是牛精?呵呵,其實都是我變化的。連閻王都夸我,說我是幾千年來,變得最像的一個!
牛頭用一支蹄子指著我:“好好跟著我干,明白了嗎?”
我說:“對,媽的。”
牛頭一愣:“你說什么?”
我說:“我說對,好的!
【十四】
我是個陰差,你們也可以叫我勾魂兒的。
這個稱謂很不正經(jīng),但我做的并不是什么正經(jīng)的活兒,我自己也并不是什么正經(jīng)的鬼。
人間和地府也都不是什么正經(jīng)的地方。
天庭我還沒去過,但既然天庭里的東西都是從人間和地府去的,那想必它也只是個見鬼的地方。
所以隨便吧。
不管你是個不正經(jīng)的活人,還是不正經(jīng)的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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