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他的笑容很明媚，搭在肩上的手非常溫暖。
　　那情形簡直清晰到每一個微小的細節(jié)。
　　可是誰能告訴我，為什么如今他的靈魂已經(jīng)無處可尋。

　　Dec.30. 1959
　　Todd Anderson

　　死亡詩社同人——隔岸觀火

　　一、

　　二零零零年深冬的一個清晨，我回到了這片已經(jīng)整整有四十年沒踏足過的土地上。
　　雪被黑色的皮鞋踩在腳底下，發(fā)出“咯吱咯吱”地聲響，我穿過曾經(jīng)走過無數(shù)遍的長廊，來到母校的庭院中，之后停下腳步，側(cè)身靠在多年前，我第一次踏進這所學(xué)校倚靠的石柱上。
　　抬起頭，正巧看到陽光從云層中穿出，灑在崩塌了一半的褐色石墻上，反射出亮瑩瑩的光芒。
　　身后的質(zhì)地粗糙厚重的石柱散發(fā)著隱約的寒意。
　　這里沒有任何能讓人感覺到溫暖的氣息。
　　四周很安靜，飛鳥的影子掠過雪地，遠處能聽到些微斷裂的細小聲響——我猜那是厚重的雪塊壓斷樹枝的聲音。我的母校被一片很大的松樹林包圍著，在冬天的時候，這樣的聲音應(yīng)該并不罕見，然而，這卻是我頭一次注意到。
　　四十年前的校園，無時不刻都被學(xué)生們制造出來的各種聲音填的滿滿的，或許要發(fā)覺這么細小的聲響，反而是很困難的事情。
　　我和Neil，就是在這樣一種嘈雜的情況下認識的。
　　他隨著秋天干燥而爽朗的風(fēng)飄到我身邊，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明亮而狹長的眼睛瞇著，眼角皺起細細的笑紋。
　　“嘿，你就是那個Todd Anderson吧？我是Neil，Neil Perry。我們今年是室友呢！”
　　我根本沒有想過怎樣應(yīng)付這樣突如其來的舉動，于是，只機械和他的握了握手。
　　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樣隨便的人，我的肩被拍的很痛，還在陌生人面前露出呆滯的表情——實在是糟糕到了極點。
　　可是，這樣的相遇一直讓我懷念到現(xiàn)在。

　　二、

　　自從上學(xué)開始，Welton學(xué)院是我所遇到過最嚴(yán)格的學(xué)校，四條校規(guī)仿佛把學(xué)生們框進了一個正正方方地四邊形里，卡的緊緊的絲毫不能動彈。
　　然而Neil好像根本不管這些，回到宿舍，關(guān)起門之后，這四條校規(guī)馬上在他和朋友們的嘴里變成“模仿，恐怖，頹廢，污穢”。
　　我驚慌回過頭，卻只見到Neil向我眨了眨眼睛，神情像極了一只詭計得逞的狐貍。
　　陽光就那么肆無忌憚的從身后的百葉窗間潑灑下來，窗前笑的前仰后合的男孩子們的金發(fā)在陽光下抖動著，明亮的色彩耀的人眼睛發(fā)花。
　　其實事到如今，我根本想不起曾經(jīng)每天都要念的四條校規(guī)究竟都是些什么，卻依然記得那四個已經(jīng)被篡改的面目全非的詞。
　　這樣的話題只維持了幾分鐘，之后，一切輕松的氣氛都在敲門聲中匆忙落下帷幕。但剛剛還在墻壁間碰撞的笑聲仿佛還沒找到可以宣泄的出口，尷尬的落在地上，砸出一片死寂。
　　Neil打開門，看到站在門口的人之后，輕輕的叫了聲“父親”。
　　站在他的身邊，我可以看的清他望著父親的眼神中包含著尊敬，但更多的是畏懼，還有無奈。現(xiàn)在的他，和我面對自己的父母時，沒有任何區(qū)別。
　　我無法想象，像他一樣的人也會露出這種暗淡的神情。

　　那天晚上，我一直無法入睡，不知道是因為第一天住校的關(guān)系，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瞪著天花板，我清晰的聽到旁邊床上的Neil也總是翻來覆去。
　　最后，他終于開口問道：“Todd，你也沒睡著吧�！�
　　我點點頭，忽然想到關(guān)著燈他應(yīng)該看不到，于是答應(yīng)了一聲。
　　“你覺得我父親是怎樣的人呢？”他問我。
　　我從鼻嗆里笑了一聲，回答：“挺嚴(yán)厲的，和我父母差不多。”
　　Neil半天沒有說話，在我?guī)缀跻詾樗呀?jīng)睡著了的時候，他又開口了：“其實我知道，父親很愛我�？稍谒磉呂也粫杂�，我不能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
　　我側(cè)過臉，看到有一線微弱的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勾出一條帶著棱角的線，于是我脫口而出：“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真的不想按照他為我安排的道路走下去。我喜歡演戲，還很喜歡詩，或許我應(yīng)該成為一個詩人或者演員什么的……”
　　那道月光勾勒出來的弧線起伏了一下，他可能是抿了抿嘴。
　　我輕輕的笑了起來——
　　是啊，孩子們總是有自己的想法，那些愿望美麗而不切實際，并且總是和家長的意愿相悖。我曾經(jīng)想當(dāng)個流浪的藝術(shù)家，卻不得不按照父母的意思上醫(yī)學(xué)院，現(xiàn)在這微薄的想法也在幾年的時間中淡化了。
　　而Neil和我不一樣，雖然只認識一天，我已經(jīng)能感受的出他思想中噴薄而出的熱情，他像只追夢的蝴蝶，雖然脆弱，但永遠會按照自己的夢想走下去。
　　后來我們不知不覺的就睡著了，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把那晚的想法告訴過他。
　　在那天以后，我一直想看到他以后成為演員或是詩人的那一天，但是我已經(jīng)看不到了。

　　三

　　我記得很清楚，學(xué)校南邊就是教師辦公室�？僧�(dāng)我穿過狹長的庭院之后，只看到了一片燒焦倒塌的廢墟。
　　誰來告訴我這四十年里都發(fā)生了什么？
　　這棟小小的辦公樓中包含著我對Robin老師的全部記憶，可它們也隨著樓房的倒塌被掩埋在廢墟下面。
　　如今能想起這位從不循規(guī)蹈矩的老師的人，還有多少呢？
　　記得Robin老師教給我們第一句詩句是“Oh! Captain! My Captain!”（哦！船長！我的船長�。�
　　他讓我們這樣來稱呼他，實際上，他也是我們真正的船長，所有學(xué)生的導(dǎo)航員。
　　他面對著全班學(xué)生，把我叫上講臺，捂上我的雙眼，讓我在一片漆黑的深海中尋找燈塔。在急速的旋轉(zhuǎn)中我看到了那束明亮的光，于是我慌亂的抓住它，大聲念著頭腦中所有蹦出的句子。在睜開眼睛之后我才發(fā)覺自己念出了怎樣美麗的句子。
　　緊接著，我感覺到坐在后排的Neil的笑容透過鏡片，一直抵達我的心中。
　　從那時候起我終于知道自己并不是一無是處，我甚至開始敢和朋友們一起放肆的笑，在課堂上大聲講出自己的想法。
　　如果沒有遇到那樣一位老師，或許我的人生將完全不同�？伤x開的太早，讓我的這些話都沒辦法親口對他說出來。
　　其實在Robin老師離開之后，我才發(fā)覺自己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都消失了。

　　沿著河岸信步往下走，可以一直走到老印第安的洞穴。多年前走這條崎嶇的道路只需要很短的時間，可現(xiàn)在費盡了力氣，目的地距離自己仿佛依然遠在天邊。
　　果然人都是會老的。
　　我自嘲的笑笑，想著，如果之前就要花那么多時間走這條路的話，那別說什么古人詩社的聚會了，多半還沒溜出學(xué)校就要被抓回來。
　　說到古人詩社，那其實并不像名字看上去那樣高雅，它所代表更多的，應(yīng)該是一群對文學(xué)產(chǎn)生極大熱情的年青人頭腦發(fā)熱之后的產(chǎn)物。
　　但正因為它的誕生來自于最純粹的激情，所以他雖不那么高貴，卻很可愛。
　　聚會一般都在老印第安陰暗的洞穴中，我們圍成一圈，打著手點筒輪流念那些或許美麗，或許通俗的詩句，沉浸在對文學(xué)的幻想中。
　　深秋的季節(jié)總是容易下雨，水經(jīng)常從巖石的縫隙里滴到書頁上。Neil坐在我身邊，念著一首贊美詩，山洞中彌漫著的潮氣籠罩在他身邊，我忽然覺得他仿佛會忽然一下子就消失了一樣。
　　這時候Neil就會暫時停下來，用嘲笑的口氣對我說：“Todd你是不是怕冷��？”然后，在整個山洞的人全部大笑的同時，一件暖和的大衣也劈頭蓋臉的砸到我身上。
　　現(xiàn)在想來，那個潮濕的洞穴反而承載了我們來到Welton學(xué)院之后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有人對我說，Neil的死，古人詩社和Robin老師是禍源，是他們讓Neil產(chǎn)生了那么多不切實際的夢想。但我知道原因并不是那樣的。自從無論開端是怎樣的，最后都會走向同樣的結(jié)局。
　　炙烈的熱情，到達頂點之后只能走向毀滅。

　　四

　　我看過很多莎翁的劇，但只喜歡仲夏夜之夢。
　　而這也是Neil唯一演過的劇。
　　演完之后他就死了。
　　記得在當(dāng)時，知道這個劇公開召集演員的時候，他興奮的沖到房間里，金色的頭發(fā)逆著陽光，在我面前劃出金色的弧線。
　　我試圖勸說過他，但在看到他堅定的眼神之后就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成功。詩歌與戲劇是他的一切，作為他的朋友，我怎能勸他丟掉靈魂，甚至是生命？
　　公演的那一天，我坐在黑暗的劇院中，看著Neil飾演的精靈在臺上飛舞，迸發(fā)的熱情爆出最絢麗的煙花。演出結(jié)束之后，詩社的所有成員在臺下瘋了一樣的鼓掌，我的手已經(jīng)拍的生疼，眼淚爬滿了臉頰也沒有任何感覺。
　　劇院的大門被人群擠的水泄不通，熱情的觀眾們喊著Neil的名字，沖他招手。而Neil，只是拎著箱子，一言不發(fā)的走出門，他的身影在雪地中漸漸模糊，雙肩一點一點的矮下去。我看著他跟著父親上了車，冰冷的車窗透出他面無表情的臉。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
　　然后在第二天的凌晨，我聽說他自殺了。
　　空落落的宿舍中只剩下我一個人，那只蝴蝶去另外一個世界追尋自己的夢了。
　　我無言的看著他在黑暗蒼穹下燃燒出炙熱的火焰，最后燃燒殆盡灰飛煙滅，就像是隔岸觀火，無論怎樣想奔跑過去，中間始終隔著寬不可及的，冰冷的河水。
　　我仿佛能想象，在最后一刻，那只本應(yīng)該飛舞在仲夏之夜的精靈，映著月光一絲不茍的戴上演出時的草冠，之后閉上雙眼，失去了翅膀的身軀重重砸在地上。
　　在那一刻，他應(yīng)該是笑著的吧？

　　尾聲

　　又過了幾年，在我從母校畢業(yè)的時候，除了幾個要好的朋友，學(xué)校里已經(jīng)沒有人再提起當(dāng)年傳奇的Robin老師以及Neil。Neil的黑白照片掛在走廊盡頭，玻璃罩子上面落滿了塵土，淡淡的灰色印跡讓人的心隱約作痛。
　　原來遺忘是如此迅速的事情。
　　之后我終于也離開了美國，等再回到這個地方的時候，轉(zhuǎn)眼已是四十年逝去。
　　回過神來的時候，當(dāng)年詩社聚會的山洞已經(jīng)近在眼前，我回頭望去，只見一片灰色的原野上，我那已經(jīng)殘破不堪的母校靜靜立著，仿佛要與這天地一起化做塵埃。
　　走到山洞前，我看著面前陡峭的山壁，實在無法想象自己當(dāng)年是怎樣爬到下面去的，如今的我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了。
　　青灰色的石塊間隱隱約約有銀色的光芒在閃耀，看上去像是年代久遠的手電筒，冷冷的光芒狠狠刺痛了我的雙眼。
　　那一瞬間，仿佛所有的記憶都已被風(fēng)吹到了遠方。

　　－完－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