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著鐵路走了很遠，黃昏時候，在烈日下暴曬了整天的鐵軌透過鞋底熨燙著他的腳，就這樣一直走下去，火車從他身旁經(jīng)過，巨大的轟鳴震得他耳根隱隱作痛。

　　很小的時候，他就不想再回家。離家出走的母親，終日醉醺醺的父親，背地里竊竊私語的鄰居，讓他不由自主地想逃離，放學后或者干脆一整天，在小城里四處游蕩。

　　鐵路在小城東面廢棄的工業(yè)區(qū)，聽說以前興建工業(yè)區(qū)時這一帶很是熱鬧了一陣，可后來興建計劃無疾而終，現(xiàn)在只留下三三兩兩破舊的廠房，長滿了荒草。他很喜歡這種與世隔絕的感覺，沿著鐵路走下去，將所有停滯不前的衰敗的腐爛的東西都拋在身后。

　　小城的火車站在離城兩三公里的地方，很小很舊，充其量只算的上一個站臺，再加上兩間舊房子，一個睡眼迷蒙的老頭。

　　他走過去，老頭坐在窗口，搖著蒲扇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打瞌睡，桌上老舊的收音機播著咿咿呀呀的京戲，電波聲嘈雜紛亂。

　　他就在站臺邊坐下，直至夜幕低垂，耳邊漸漸響起蟲鳴，他覺得有點冷，只好又原路返回。這樣來了好幾次，有時候老頭會端杯水給他，更多的時候仍然是聽那永遠聽不真切的京戲。

　　那一次，他又來到站臺，卻發(fā)現(xiàn)那里停著一列貨車。來了好幾次，他第一次看到有車停在這里，他原以為這里已經(jīng)廢棄了。

　　一向?qū)庫o的站臺忽然有了人聲，他躊躇了一會，慢慢靠近，坐在一旁，看幾個人走來走去�；疖囶^就停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在他看來，仿佛一只蟄伏的巨獸一般。

　　“喂，小孩。”正在發(fā)呆的時候，忽然一雙擦得發(fā)亮的皮鞋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嚇了一跳，抬頭看眼前的人，由于逆光的原因，一時看不清那人的模樣，眼睛不由得瞇成一條縫。

　　那人蹲下來，摘下帽子，面對著他，他這才看清，面前這個人濃眉大眼，年輕，長得也很英俊，是個列車員。

　　列車員笑著問：“小孩，你住在這附近么？”

　　他低頭看著地上的小石子，微微點點頭，又聽到列車員說：“那你應(yīng)該知道這附近哪里有小賣部吧，我給你錢，你去幫我買一包煙好么？買回來我給你錢買糖吃�！�

　　這站臺前不挨村后不著店，跑去最近有人住的地方來回也要半個小時，他一點也不想為幾顆糖跑得這么累。

　　列車員從兜里掏出一張十元的鈔票，遞給他說：“快去快回，我們馬上就要走了�！�

　　他心里一跳，鬼使神差地接過那十塊錢。列車員笑著揉揉他的頭，他猛地站起來，拔腿就跑，繞過站臺，一回頭還看見列車員站在原處望著他，他嚇得趕緊回頭，沒命似的往前跑，一直跑到再也看不到站臺才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息，腿也直打哆嗦，心突突跳得好厲害，仿佛馬上就要從嘴巴里跳出來一樣。

　　好半天，他才稍微平靜下來，想起手里的鈔票，連忙展開它，那十塊錢被他手心的汗水濕透，變得皺巴巴的，他的心跳得好沉重，一下一下的，像一根棒子在敲打胸口。

　　十塊錢，除了能讓他好好吃一頓以外，還能買他想了好久的連環(huán)畫和玩具……

　　他小心翼翼地將這十塊錢收好，放進貼身的口袋里，忽然聽見好大的一聲汽笛，他像被火灼一般猛一回頭，四下無人，只聽得火車隆隆的聲響，很遙遠，慢慢地消失了。

　　他一路回家，佝僂著背，胸前像揣著發(fā)燙的火炭，一碰到就會被灼傷�；氐郊依�，父親仍然是酩酊大醉，一看到他進門，便將酒瓶狠狠摔在他的身上，大吼著：“小兔崽子，又死到哪里去了？跟你那婊子老娘一個樣，一天到晚只會在外面野，還不趕快給老子去打酒！”

　　他木然地撿起掉在地上的酒瓶，轉(zhuǎn)身走出去。

　　小賣部老板看到他走近，了然問道：“又給你爸爸打酒的對吧？”他點點頭，將酒瓶放在柜臺上，老板接過去，他看到柜臺里擺放的香煙，心又怦怦跳起來，列車員的笑容像耀眼的陽光一般讓他不知所措。

　　老板把裝滿的酒瓶遞給他，他提在手里，卻沒離開，老板疑惑地問：“怎么了？”

　　他指了指柜臺里的一包煙，小聲說：“還……還要買一包……”

　　老板給他拿了煙，問道：“記在你爸爸的帳上么？”

　　“不不�！彼B忙搖頭，慌張地從口袋里掏出那十塊錢，說：“用這個錢……”

　　老板覺得奇怪，也沒問什么，說：“嗯，那找你三塊�！�

　　他一把奪過老板手里的零錢，飛快地逃走。

　　他買了煙，可是卻再沒有遇到那個列車員。他問那個老頭，老頭說那列貨車本來不用在這里停，那天只是臨時停下來補給，也許以后就不會再停了。

　　那天晚上，他怎么都睡不著，抱著那包香煙，他哭了。以后每天他都去站臺那等，一直都沒有等到。他把香煙和剩下的三塊錢放在自己的抽屜里，有一天卻被翻箱倒柜的父親找到了，父親狠狠地打了他一頓，他怎么解釋哭喊都沒有用，最后父親將香煙和錢都沒收了。

　　他近乎絕望地每天在站臺那等，一邊期盼著列車員出現(xiàn)，一邊又惶恐著他萬一出現(xiàn)了，該如何向他解釋，他一定會覺得自己是個撒謊騙錢的小孩。就這樣，懷著千萬不要出現(xiàn)的念頭，日復一日地等待。

　　直到三個月之后，列車員又一次出現(xiàn)了。

　　他躲在舊房子的后面，偷偷地看列車員和其他人談笑，猶豫著要不要出去，他擔心火車很快就離開，又害怕和列車員面對面。

　　一直到列車員獨自走到一邊抽煙，他才鼓起勇氣走過去，吶吶地說：“對……對不起……”

　　列車員對眼前這個瘦小的男孩很陌生，他半天才想起來這個拖欠香煙三個月之久的小孩，笑道：“想不到這小賣部這麼遠，早知道就不麻煩你了�！�

　　他不知道為什么，覺得很委屈，心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擰著那樣疼，眼淚頓時不受控制地掉出來，他想開口道歉，卻泣不成聲，張著嘴，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列車員沒想到一句玩笑話就把他惹哭了，慌忙拿出紙巾給他擦眼淚，狼狽地說：“怎么哭了？哎，我又沒怪你，好了好了，乖，別哭了�！�

　　他這才找到了一點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對不起……煙，煙被我爸爸收走了，……還有錢……對，對不起……”

　　“沒關(guān)系，才多大點事啊，你就哭成這樣。”列車員溫暖粗糙的手指擦去了他的眼淚，又揉了揉他的頭，說：“你還是男子漢呢，別哭了啊。”

　　心終于沒那么疼了，他止了哭，才覺得在別人面前這么大哭實在太丟臉了，不禁一陣臉紅，低著頭，用腳尖磨蹭地面，也不知道說什么，開口還是道歉：“對不起……”

　　列車員笑道：“沒事的，就當我花十塊錢請你提醒我以后跑車一定要準備好我的煙�！�

　　列車員和煦的笑容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里，舒展上揚的眉和眼睛里閃爍的笑意，他一直忘不了。

　　這時有人遠遠地叫列車員，列車員連忙說：“我要走了，你別再哭了啊，下次見面我給糖你吃。”說完便急急地回到火車上，不一會火車便隆隆啟動了。

　　他向列車員揮著手，想起他說下次見面，心里的暖意好像要滿出來一樣。

　　后來他見列車員的次數(shù)漸漸多了起來，列車員記住了這個男孩，每次經(jīng)過小站，都讓司機停一會，有時候半個小時，有時候五分鐘，他會專門記著帶一些零食或者小玩具給男孩。

　　久而久之，這列貨車上的人都知道男孩是列車員的小孩了，司機見列車員這么寵愛男孩，取笑說男孩肯定是他的私生子，列車員不以為許，笑著抱起男孩說，對啊，他就是我的兒子，我的小孩。男孩被抱在列車員的懷里，開心地大叫。

　　列車員看著男孩高興地笑，覺得心變得很柔軟。

　　每天離家出走去站臺，變成了男孩每天最快樂的事，即使并不是每天都可以見到列車員，只是坐在站臺前細細地回味和列車員相處的每一刻，也很美好。

　　他最喜歡的便是聽列車員講旅途中遇到的風物，穿越崇山峻嶺，在大大小小的車站停留，遇到各種各樣有趣的人和事，卻毫不留戀，馬不停蹄地奔向目的地。聽列車員說這些事，有時候他會生出一種不顧一切，跟著眼前的火車離開的沖動，可是他同時又害怕著，從前也有小城里的孩子扒上路過的火車離開的，卻再沒有回來過……

　　他把自己的心事講給列車員聽，列車員笑著揉他的頭，說：“傻小孩，等你長大了，肯定會離開這個地方的，急什麼？”

　　等到長大了，就能離開……懷揣著列車員的話，在父親大吼大叫發(fā)瘋似地砸東西的夜晚他也能睡得很好，有時候夢見和列車員一起坐車，看見窗外的風景飛一樣地往后倒退。

　　這一年的冬天，突然下好大的雪，一夜之間路邊的樹梢上結(jié)了比樹枝還粗的冰棱，鐵軌上鋪了一層厚厚的冰，剛清理掉不一會就又結(jié)了一層，所有的火車都被困在路上走走停停，列車員的貨車磨蹭著走到小站時，比預期已經(jīng)遲了一天，風雪還在繼續(xù)，前面的路更加難走，大家決定在小站上暫作歇息。

　　天灰蒙蒙的，暗得特別早，七八個人擠在那兩間破舊的房子里圍著爐子吃白菜火鍋喝白干兒，老頭格外興奮，他一個人在這站臺守了十幾年，好久不曾這么熱鬧了。列車員坐在電熱爐邊取暖，看著紅得發(fā)亮的電熱絲，突然想起男孩，這么冷的天，他應(yīng)該不會來了吧。

　　正這么想著，突然聽見敲門聲，老頭打開門，便看見昏暗的燈下男孩在風雪中瑟瑟發(fā)抖的身體，列車員一驚之下，站起來乒乒乓乓地碰倒了椅子。

　　男孩喘著凍成霧狀的粗氣，看見列車員他眼睛立刻變得仿佛那灼熱的電熱絲一般發(fā)亮，列車員連忙過去抱住他冰一般的身子，氣急敗壞地吼道：“這麼冷你還來干什么？”

　　他把頭深深埋進列車員的胸口，沒有出聲。

　　其他人讓出一個位子，司機說：“孩子能來不容易，你就別說他了，快過來喝碗熱湯暖暖身子。”

　　列車員連忙拉他到爐子邊坐下，給他盛了碗辣白菜湯，男孩也不嫌燙，三口兩口便喝了個精光，凍僵的身體慢慢緩和過來，笑著說：“好冷�！�

　　列車員心疼他這個樣子，忍不住教訓他，說：“冷你還到處亂跑，凍出病來怎么辦？”

　　他鼻頭紅紅的，看著列車員說：“你上次說，這次來給我?guī)нB環(huán)畫的，帶了么？”

　　司機聽見了，笑著說：“我說呢，這大冷天的，難道還為你這假老爸跑過來��？原來是為了連環(huán)畫�！�

　　列車員忍不住笑，又揉了揉他的頭，說：“其他事沒見你這么上心，我敢不帶來么？在車上呢，跟我去拿吧�！�

　　他吐吐舌頭，跟著列車員冒著風雪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火車邊。他還從來沒上過火車，這時有一些瑟縮，猶豫了一下，就聽見列車員在上面喊：“干什么呢？快上來，下面不冷么？”連忙跟了上去。

　　列車員在車廂的一頭有個小房間，他從自己的包里找出那本書，遞給男孩，看見男孩欣喜若狂的樣子，也不覺被那份快樂所感染。小房間里只放得下一把椅子，一方小桌，列車員找出一件軍大衣鋪在椅子上，擰亮了燈，又打開暖氣，說：“你就在這先坐一會吧，等會我送你回家。”

　　他將書抱在胸口，咬了咬嘴唇，感覺到一絲絲疼痛鉆進心里，緩緩開口道：“我不想回去�！�

　　列車員說：“不回去你家里人會擔心的�！�

　　他還是搖頭，列車員說：“沒事的，我送你回去，以后像這樣的壞天氣，就不要出來了，你的東西我不會忘的，等天氣好的時候你再來拿也不遲啊�！�

　　他眼圈一紅，拉住列車員的衣襟，一邊搖頭一邊說：“我不回去，不要趕我回去�！甭曇粢讶粠狭丝耷�，列車員嚇了一跳，抱著他輕撫他的背，說：“好好，不想回去就不回去了，別哭�！�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在列車員的面前，他變得特別愛哭起來，平時明明沒有這么脆弱的，可就在列車員溫言軟語安慰他的時候，眼淚常常都不受控制。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聽見列車員試探地說：“那打個電話給你爸爸媽媽報平安吧�！�

　　他站直了身子，低下頭，小聲說：“不用了，反正他們也不在乎�！�

　　看著陰影里倔強的小孩，列車員心里嘆了一口氣，說：“好吧，不想打就算了。”說著一下一下?lián)崦泻⒌念^，直到他的身體不再那么僵硬。

　　列車員讓他坐下來，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他的鞋子已經(jīng)濕透，上面的冰雪慢慢融化，不住地淌水,不禁埋怨道：“鞋子濕了怎么也不說？”

　　他愣一下，說：“我沒注意。”

　　列車員被他呆呆的樣子逗笑了，說：“傻孩子�！闭f著便給他脫下鞋子，里面連襪子也濕了，腳凍得發(fā)紅，列車員雙手捂著他冰涼的腳，說：“你先等一會�！闭f著就不知道從哪里端來一盆熱水，先用手試了溫度，才慢慢掬了一捧淋在他的腳上。

　　“燙么？”列車員問。

　　他搖搖頭，心里一陣酸甜，這種被人捧在手心里寶貝疼愛的感覺，他從來不曾奢望過，一絲一縷的暖意從足底一直流入心田。

　　腳泡得很暖和，列車員給他擦干了腳，他便蜷著身子縮進椅子里，那件軍大衣里有著列車員的味道，好溫暖。

　　列車員忙活了一陣，回到小房間里，看見男孩裹著軍大衣在燈下看連環(huán)畫，安靜自在，嘴角勾著淺淺的笑意，完全被書里的情節(jié)所吸引，燈光印在他半邊臉上，連細細的絨毛也看得清清楚楚，唇紅齒白的少年，像樹上新結(jié)的果子一般，散發(fā)著青澀誘人的氣息。

　　列車員停了一會，才說：“車上沒有床，你就到車站里休息吧�！�

　　男孩急忙抬起頭來說：“不，我要跟你一起�！�

　　列車員失笑道：“跟我窩在這小地方，我怕擠壞你啊�！�

　　男孩說：“我想跟你在一起�！�

　　他低著頭，手指不安地撥動著軍大衣上的紐扣，列車員心里一軟，勸說的話怎么也說不出來。

　　“好吧……”

　　聽到列車員的話，他驚喜地抬頭，那單純無邪的笑容讓列車員心里隱隱刺痛，而他卻連忙縮起身子，勉強讓出一點空隙。

　　列車員脫去外衣，將男孩抱在懷里，才坐下來，關(guān)上門，小房間愈顯逼仄。男孩纖細柔韌的身子異常僵硬，列車員忍著不適的姿勢沒出聲，房間里一時沉默下來，只有換氣扇呼呼的聲音。好半天，才感覺到懷里的男孩漸漸放松了身體，列車員慢慢舒展開來，調(diào)整到比較舒服的姿勢，靠在椅背上長出了一口氣。

　　男孩縮在列車員懷里，被熟悉的淡淡煙草味包裹，還聽到列車員平緩的心跳，列車員說：“睡覺吧�！本蜕焓株P(guān)了燈。

　　房間里頓時暗下來，卻不至于太黑，外面車站的燈光漏了一些進來，照著房間里好像籠罩著一層青色的薄霧，他一直睡不著，偷偷抬頭看去，只看到列車員青青的下巴，上面有新露出來的胡茬，他竟然就伸手摸了過去，硬硬的胡茬刺在柔軟的手心里，有些癢。

　　突然聽見列車員沉悶地出聲：“還沒睡著？干什么呢？”他嚇了一跳，連忙縮回手。

　　列車員一看，小孩又嚇得像蝦米一樣把頭埋起來，他只好盡量放軟了聲音，問道：“睡不著么？”

　　感覺到懷里的男孩微微點頭，列車員問：“冷么?”

　　男孩搖頭，聲若蚊吶：“不冷�！绷熊噯T緊了緊懷抱，慢慢摸索過去，將男孩微涼的手握在自己手心，溫柔地說：“別胡思亂想。”

　　還聽得到外面呼嘯的寒風，被握著的手心卻隱隱滲出汗珠，男孩低聲問：“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列車員長嘆了一口氣，慢慢說：“你本來就是個值得人疼的孩子啊�！�

　　是么？他不信。如果真是這樣，母親為什么那么決絕地離開？父親為什么成天喝醉了就打罵？為什么從小到大，都沒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列車員的話，他完全不相信，可是眼睛卻忍不住流淚。

　　沉默讓列車員覺得分外不自然，問道：“怎么了？”

　　懷中的男孩甕聲甕氣地說：“困了�！�

　　“睡吧。”列車員輕撫著男孩的脊背，不再出聲。

　　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總覺得很不安穩(wěn)，一些模糊又瑣碎的片段從腦海里擦過，沒法抓不住，只是覺得悲傷，忽然有清晰起來，夢見小學的時候，在路上碰到一只被拋棄的小貓，很想帶回家，卻不敢，第二天再去看它，小貓便不見了……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大亮，雪光刺得眼睛生疼。

　　他一個人縮在椅子里，軍大衣好好裹在身上，列車員卻不知所蹤。

　　他急忙穿上外衣，跳下火車，列車員正和其他人一起掃雪，往鐵軌上撒鹽淋熱水，熱火朝天地，還有人唱起粗獷的歌。列車員看見他從車里跳出來，便遠遠地向他招手。

　　雪一化，火車便開走了，他們已經(jīng)延誤得夠遲了，列車員本打算送他回家，被他拒絕了，風雪停了，又是大白天，不會有事的，他說。

　　他在站臺上看著火車漸行漸遠，最后消失在白茫茫的原野，卻沒想到，竟然再沒了機會見面。

　　冬天過后，火車再一次停留在小站里，卻不見列車員。司機說，列車員改跟別的車了，但沒有忘記他還有個孩子在這小站里，讓司機給孩子帶來了玩具和連環(huán)畫。

　　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夢見的棄貓，原來竟然是有預見性的。

　　漸漸的他就不在出現(xiàn)在小站里，列車員不在，去了也沒什么意思。剛開始的時候的確很不適應(yīng)，后來他找到個排遣的好方法，便是悶頭看書，做題，翻來覆去的，從前心不在焉一心往外面野的孩子突然沉溺在學習上，有時候他覺得只有這種枯燥的近乎于自虐的學習，才能把自己的亂七八糟的腦子清理干凈。

　　那年正巧是初三，他的成績直線上升，最后以非常好的分數(shù)考上省重點中學，學校的老師都來家里祝賀他，那天父親破天荒地沒有喝酒，聽老師們對兒子贊不絕口，竟然有一點局促不安，從那之后，父親不再打罵他，連看他的眼神都變了，那種望子成龍的眼神，讓他極不舒服。

　　上了高中，他便離開了家，開始住校生活。終于體會到列車員說的，等到長大了，自然就會離開那個地方。

　　他有時會想起列車員，覺得那些快樂的相處好像已經(jīng)是非常遙遠的事情了，有些細節(jié)都已經(jīng)慢慢地被時間磨蝕。他又一點一點地把那些回憶拾起來，收藏起來，夜深人靜的時候，拿出來細細地思量……有一天，他忽然夢到那個相擁的雪夜，砭人的寒風和指尖的溫度非常真實，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身下濕了一片，他竟然也沒覺得驚慌，這種身體的生理反應(yīng)他也聽同寢室的男生說過，只是心里有一些什么斷裂了。

　　高中三年他過得非常平靜，鄉(xiāng)下來的沉默寡言又學習優(yōu)秀的男生，在這所重點中學里很常見，就這么平靜地一步一步走來，高考完之后，不顧老師的反對，分數(shù)優(yōu)異的他報了一所普通的一類大學，學校在那個在心底揣了四年多的城市。

　　在去學校的火車上，竟然莫名地升起一種類似于近鄉(xiāng)情怯的感覺，窗外的風景飛快地后退，他膽怯起來，好像又回到了在小站上等待列車員的時候，忐忑不安。

　　下了火車，又茫然起來。他拖著行李箱走來走去，看見附近的超市，便走進去買了一包煙。列車員常抽的那個牌子，攥在手里，才有些安定。

　　又回到火車站里來回游蕩，突然在火車站的布告欄里看到表彰優(yōu)秀員工的名單，附帶半身像，頓時眼眶紅透，幾年不見，他已經(jīng)是一個列車長了。

　　一個大男人，露出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站在布告欄前發(fā)愣，身邊的人都紛紛繞道而行。

　　好半天才收拾了情緒，找到車站的工作人員問那個人的去向，卻得知那個人已經(jīng)隨車離開了這城市，晚上才回來。

　　只好在車站的角落里找了個空位坐下，時間過得很慢，這時候一分鐘好像都比以前的四年要長，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包香煙，小心地拆開抽出一根，放在鼻前仔細地聞聞，熟悉的苦澀的味道，他以為他早就忘了。

　　慢慢地熬過這幾個小時，當車站廣播里優(yōu)美的女聲報出那個爛熟于心的列車班次時，他的心猛一跳，差點從胸口掙脫出來。緩慢地移動到員工通道那邊等候，他不知道此刻的心情應(yīng)該怎么樣形容，猶豫？期待？忐忑？也不知道應(yīng)該用怎么樣的表情去面對他的列車員，輕松地上前跟他打個招呼，還是久別重逢后熱淚盈眶？

　　直到看見他的列車員出現(xiàn)，紛亂復雜的思緒才慢慢平復下來，變得一片空白，他近乎于貪婪地注視著列車員，像要在腦海中深深刻下他的樣子，眼前的列車員和記憶中的列車員并無太大差別，仍然英俊，挺拔，只是多了些歲月的痕跡，他正和自己的同事談笑，臉上是自己永遠無法忘記的溫和的笑容……他想上前迎接，卻發(fā)現(xiàn)一時竟邁不動步子，一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手都微微地顫抖，不禁心里苦笑自己竟然激動成這樣……

　　“爸爸！！”突然一聲清脆的叫喚，一個漂亮可愛的小女孩跑過來一頭撲進列車員的懷里。

　　“寶貝~這么好來接爸爸么？”列車員一把接住小女孩，抱在懷里親昵地親親她的小臉蛋。

　　小女孩皺著眉頭推開列車員，說：“爸爸你又沒刮胡子，刺得我好疼�！�

　　列車員哈哈大笑，向女孩道歉說：“對不起啊，寶貝，爸爸又忘記了�！�

　　小女孩從列車員身上掙脫下來，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的東西呢？”

　　“寶貝的東西，我怎么敢忘記呢？”列車員說著，連忙從包里拿出精美的禮盒，里面是漂亮的洋娃娃……

　　小女孩驚喜地一把搶到手，還不忘湊過去親親列車員，說：“謝謝爸爸�！�

　　……

　　眼前這一幕天倫之樂的場景讓他頓時呆若木雞，有一種暈眩的感覺，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呆滯地看著列車員和他的女兒，還有隨后而來的女孩的母親，口袋里擺弄了一下午的香煙已經(jīng)被捏成碎屑……

　　“好了，寶貝先和媽媽回家，爸爸還有點事交代下就回去。”列車員哄著小女孩。

　　“爸爸今天一定要回來給我講故事啊。”小女孩強調(diào)著，“我們打勾，賴皮的是小狗�！�

　　列車員笑著勾著小女孩的小指，說：“爸爸說話算話�！�

　　一直看到妻子牽著女兒離開自己的視線，列車員才笑著搖搖頭，拎起旅行包準備走，無意間注意到從剛才起就一直站在旁邊盯著自己的奇怪男生，看他的樣子像是旅客，難道說是迷路了？

　　列車員想了想，走過去問道：“先生有沒有什么可以幫到你的？”

　　那男生搖搖頭，仍然癡了一般地看著他，盯得他心里有些發(fā)毛，列車員心想莫不是瘋子吧，仔細看看這個人的打扮，倒覺得挺正常，像個學生，看著還有些眼熟，想想又不認識，便說：“這邊是員工通道，候車廳在那邊，你要有什么事情，可以到服務(wù)臺那找我們工作人員幫忙�！�

　　列車員見他還是沒說話，正準備走，剛轉(zhuǎn)身卻聽到那男生干澀的嗓音：“你有沒有火？”

　　“呃?”

　　男生拿出一包剛拆封的煙，抽出一根來，說：“我想借個火�！�

　　列車員笑笑，便從口袋里搜出個一次性打火機遞給他，說：“用這個吧。”

　　男生接過去，點著了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卻不想被嗆得直咳嗽，淚涕泗流，沒想到他竟是不會抽煙的，這恐怕是遇到了什么不順心的事，這么狼狽的樣子，應(yīng)該不想讓別人看見，列車員連忙說了聲抱歉，離開了。

　　沒想到，列車員竟然不認識他了。沒錯，這四年來，他模樣嗓音都完全變了，身體拔高了，完全不復當年小男孩的模樣，難怪他會不認識了，四年了，什么都改變了。

　　高中時，班上流行說真心話的游戲，有一次他被問道：喜歡的人是什么樣子。他說他喜歡的人是一個列車員，穿過崇山峻嶺，來到他的身邊，只為了馬不停蹄地離開。

　　在煙霧的遮掩下，他終于忍不住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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