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故，我沒有到雪山之前的記憶。
　　附近沒有同類，無從問起，樂得一個人安靜生活。對自己攝取的食物毫無概念，干脆不吃，幾天下來也沒有饑餓的感覺。也不怕冷。盡管如此，還是在深山里找了個隱蔽的山洞住下，白天睡覺，晚上散步。偶爾也吃些漿果和老鼠，只是老鼠的味道實在不好。
　　有一天散步的時候，遇到了直立行走的古怪生物。身上披著半張虎皮，前爪抓著什么鋒利發(fā)亮的東西。在追逐中它身上散發(fā)出一陣誘人的食物香氣，等我清醒過來，那陣香氣已到我口中，方才氣勢洶洶的生物卻躺在了雪地上。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人類，也是第一次獵取記憶。
　　事到如今依然不清楚，自己狩獵時身體不受控制的原因。想了又想，大概是因為有意識的時候，對這種長相猥瑣的動物總是沒有胃口。而它們的記憶，對于這個軀殼來說卻必不可少。無論如何，服從本能是獸類的天性，再者，總不至于討厭美食的。
　　雖說是深山，走動的人類卻不少，尤其在某次失手后，進雪山的人數(shù)劇增，一個月總能飽餐一回。那些吃下的記憶，久而久之成了身體的一部分，人類的生活，人類的話語，人類的思想在腦海中翻滾，復(fù)雜得讓人惡心。

　　遇見莫是在雪山生活兩年后。意外被人類的捕獸夾卡傷了腳，然后出現(xiàn)一個放我走的人類幼獸。他臉上的表情很溫暖，不若其它人類一般殺氣騰騰。
　　得知我吞噬記憶的能力他顯得很興奮，兩眼汪汪說我報恩的最好途徑就是吃掉他的記憶。事實上我并沒有報恩的打算，不過自動送上門的食物，哪有推卻之理。于是他的記憶全數(shù)被我接收，我也因此知道了他的名字，莫。
　　知道一個人類的名字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可是我莫名其妙地記住，而且很長一段時間里再也不曾忘記。
　　第二次見到莫，他已經(jīng)是個成年的人類男子。知曉無法取回失去的記憶他有些失望，說是隱約覺得，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從那以后，他隔三岔五地上雪山，有時候坐在我身邊逗我說話，更多的時候只是長久地沉默。
　　我從不問他為什么。
　　只是在再也懶得說他聒噪的某天，開始覺得這樣有人陪伴的日子也不錯。雖然不如一個人的日子安靜，但習慣了，便覺得暖融融，有如冬天雪地陽光的溫度。
　　每一天都那么美麗，因為虛幻，所以美麗。

　　我的洞穴很快被山下的人類找到，在“妖狐”的呼喝喊殺中我只是回頭看了一眼莫，他們的領(lǐng)路人。那個叫莫的人類，擅長笑的人類，在我望向他的那一瞬間，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
　　被囚禁的第二天，不小心被暫時藥暈，迷糊中前足疼痛，醒來已多一道新傷，像是刀痕。夢里似乎有人在連聲道歉，解釋什么他的病情，什么他的病需要雪狐的血，什么他幫助村人抓我，也是迫不得已。而我知道的只是，這次再不會有人救我。
　　隨后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在黑暗里只是睡，只是睡。
　　幾個暴民模樣的人類打傷看門人，怒氣沖沖闖入，心滿意足離開。
　　再然后就是現(xiàn)在，莫帶了外傷藥與臉上的驚愕同來。他以為我會防御。呵，到底沒有法力，也不過是只普通的狐貍而已。人類的棍棒和仇恨，自然抵受不住。

　　想想會覺得好笑。各種生物都有自己生存的手段，正如人吃狐貍，和我吞噬記憶。毫無對錯可言，又何來仇恨。
　　回憶對人類而言是那么重要的東西嗎？
　　幾個同伴的失憶，在他們身上引發(fā)了如此強烈的仇恨與殺氣，而我甚至不曾傷害任何性命。
　　抑或，重要的并不是回憶，而是“同伴”這兩個字。
　　我不知道。
　　回憶和同伴，這兩個詞語，對我來說同樣陌生。回憶，我從來就記不住很多東西，忘記總比記住快。而同伴，我從來都沒有過。

　　我懶洋洋地舔舐前足新愈的疤痕。是在逞強了，這樣的傷勢，舊傷未愈，縱是銅筋鐵骨也支撐不了多久。這樣，他該滿意了吧。
　　莫緊張起來，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急匆匆地解釋自己的不知情，不知道放血可以破除妖狐的法力。他視之如父的叔叔告訴他治病的妙方，應(yīng)允他不傷雪狐性命，卻從未告訴他這一點。
　　我笑了。那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囚禁的期間每日送來下過藥的食物，看我的模樣如狼似虎，怎能不傷我。只怕遲早進了中藥房袖珍抽屜，破除法力不過是方便近身肢解。莫，你到底還是太天真。
　　敘述的時候紗布下的傷口裂開，刺骨的疼痛。一陣陣令人作嘔的暈眩。我仿佛又看見初時那個傻小孩，為了遵守與亡母的承諾，決心洗去自己的記憶。有撫育之恩的叔叔是殺父仇人的記憶。
　　我想莫的表情一定不好看，只怕是煞白如紙�？上冶牪婚_眼，觀賞不得。
　　該叫他離開。
　　失去意識后，因為重傷而獸化的我不知會做出什么。就算吃掉目所能及所有的生物來恢復(fù)體力，也并不稀奇。好在是被囚禁在這樣的牢籠中，依現(xiàn)在的傷勢，不可能破門而出。否則，莫他，一定會成為我失控后第一個食物。
　　畢竟，我是獸。
　　獸本來就不應(yīng)該有自己的意識。為了生存而生存的生物，意識只是礙事的存在。必要的時候，意識就會自動讓步。因為本能做出的決定，最利于個體的生存。
　　身體漸漸放松下來，血管的盡頭迸發(fā)出騷動的聲音，開始只是輕微的酥麻，漸漸像波浪一浪一浪涌過全身，即將淹沒一切。
　　可是籠門打開了，我被一雙溫暖的臂膀輕輕抱在懷里。
　　“對不起，小狐貍……我送你回去吧�！�
　　離我遠點。
　　“到了山上，你一定會好起來�！�
　　離我遠點。
　　“到時，我們再一起……”
　　……
　　清醒過來的時候，雪狐化成了人形。腳邊有具人類的骸骨，裹著尸骸的衣服還算完好。雪狐扒下衣服披在身上，走了出去。
　　湖邊坐著一只青色狐貍，見到雪狐，顛兒顛兒跑過來。
　　“嗨，同胞，初次見面�！�
　　“你好�！比诵蔚难┖紫屡c青狐平視，“你認識我么？”
　　“暈，都說了初次見面怎么可能認識�！�
　　“哦……那沒事了�！毖┖π�，“只是想不起來我是誰�！�
　　青狐一臉見怪不怪，“狐族么，修行到新階段，所有有害機體的記憶自然都會被清除�？茨憷洗蟛恍×�，咋連這個也不知道？”
　　“這樣啊�！毖┖c點頭，又笑了。
　　反正，沒有記憶，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End

《彼時年少都不知》
經(jīng)不住似水流年 逃不過此間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