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莫憑欄。
　　獨自當然莫憑欄，這道理長安街上三歲小孩都懂。
　　長安街不在長安，而在洛陽，洛陽倒也有條長安街——這本就沒有什么關系；同樣，這獨自莫憑欄，自然也不是南唐后主那句瑟瑟愁煞人，一片故國山河的莫憑欄。

　　事實上，獨自莫憑欄是近三十年來最負盛名的殺手組織。

　　獨自憑欄，四下蕭蕭，而獨此一人。
　　這豈非是最好殺人的時機？
　　這名字豈非取得絕妙?

　　曲十三是近幾年獨自莫憑欄里最好的殺手。

　　這個最好，當然指的，是所有方面。
　　他的身體正是他一生的巔峰，早幾年太軟，晚幾年又太脆太硬。
　　請他殺人的價格必然是最高的。
　　他殺人的信譽也是最好的，曲十三回來了，曲十三殺過的人絕不會回來。

　　最妙的，還是曲十三殺的人，至死都是個糊涂鬼。
　　這一點做起來其實并不容易。

　　戰(zhàn)國時有個荊軻。
　　那人就不適合去殺人——他的名聲太大了，大到他去殺人，舉國相送。
　　這豈非注定了失敗? 真正殺人的人，沒有如此光鮮。
　　相反，他們非常低調。

　　曲十三只有比他們更低調。
　　他身量頎長，膚色極白，眉眼極黑，是個很好看的年輕人。
　　但他神情寡淡，水墨暈染，淡的極易被忘掉。
　　他看起來像京城紈绔，王孫相子，或是名門郡望。
　　總之，不像殺手。

　　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最適合殺人。

　　曲十三殺人，至少要準備三個月，或是更長。
　　他要知道這個人的習慣，包括一天去幾遍茅房。有時他甚至要知道這個人的祖輩三代以上。
　　曲十三做的非常小心。因為,如果不小心，他付出的代價將會是他的命。
　　而曲十三是個惜命的人。
　　他見過太多不小心就死去的人。
　　這幾年他成名后，反倒殺人更少，來殺他的人更多。
　　所以他只有更小心。

　　曲十三使的是判官筆。
　　一對純鐵判官筆，筆桿七尺三分。
　　用判官筆的人很少，因為它太鈍太重又太短。力弱之人，決不能揮灑自如；即便拿起來，太慢的人依然不敢用。

　　有的人，他們用的武器，不是因為善長，而是為了掩飾。

　　曲十三絕無需掩飾，他夠快！

　　有一次，他殺了人，那人還在講話，慢慢就沒了聲音——他的頭正從脖子上斜斜的往下滑，一道血線才顯露出來，眾人大駭，那人也低頭。
　　那情景一個人一輩子最多也只能看見一次。

　　誰能相信那是鈍鐵滑過呢？

　　曲十三使判官筆的樣子非常好看，恣意風流。
　　有人說，曲十三殺人時承的是蘭亭的意，姿態(tài)才這般優(yōu)美，渾然天成。

　　這想法很有道理，蘭亭優(yōu)雅，而不帶殺意——其實這反倒更易殺人。
　　但沒有人敢問過，這些都只能是猜測。

　　猜測往往能無限逼近真相。

　　獨自莫憑欄這五個字，便是曲十三題的。
　　字體瀟灑飄逸，行云流水，確有逸少遺風。
　　來往求見者，少不得多看幾眼。
　　但這次來求見的人，匆匆走來，并未看見那字。
　　這是這個人犯的第一個錯誤。

　　有的錯誤一次便足以致命。

　　這個人蓑衣戴笠，細雨朦朧中，看不清臉。
　　來人指名求見曲十三。
　　近幾年曲十三成名后，這種人并不少見。
　　來人請殺柒柒。

　　*

　　長安城內最大的銷金窟，便是春風拂檻。

　　春風駘蕩，輕拂欄桿，玉人無骨，嬌艷欲滴。
　　這里的人自然都是好看的，無論男女。

　　柒柒便是春風拂檻里最貴的女人。
　　柒姑娘能占了個最字，絕非浪得。

　　曲十三看著這人，忽然便笑了。
　　前幾年他只想著殺人，這幾年來殺他的人變多，他反倒開始看雇主了。

　　有的時候，雇主并不是真的來請他殺人的。

　　來人的聲音壓得極低。
　　只有不想被認出來的人才會這么做。
　　人體六百三十九塊肌肉，三百六十五處穴位，其中又有一百零八處要害。曲十三無一不知。
　　比如眼前這位，腰又太細了些。
　　若非身量未長成，必然是敲掉了一雙肋骨。

　　曲十三這些年認識不少人，其中便有一位，是醫(yī)者無仁心醫(yī)不死。
　　醫(yī)不死又恰和曲十三關系匪淺。
　　殺手和醫(yī)生本來就會關系很好。
　　醫(yī)不死告訴過他，柒柒為細腰，曾找他拿掉一雙肋骨。
　　天下之大。

　　這事本是秘密，柒柒這些年并不容易。
　　但是，她自己不該真以為這是秘密。
　　她本不該一個人過來的。
　　她可能不放心別人，但也可能是藝高膽大。
　　柒柒來請他殺柒柒。
　　曲十三又很想笑了。

　　柒柒低聲道，“請殺柒柒姑娘，銀三萬�！�
　　曲十三也壓低聲音，道：“柒柒不值三萬。”
　　曲十三看見她的蓑衣抖動了一下。
　　柒柒道：“柒柒為何不值三萬？據(jù)我所知，柒柒這些年在春風拂檻，拿的就不止三十萬�！�
　　曲十三解釋道：“柒柒這個人不值三萬；但殺她的風險，超過三十萬。”

　　春風拂檻本來就不好進，能來春風拂檻的，都很有些門道。
　　能來春風拂檻找柒柒的，更是非富即貴。
　　這種人，看自己的命最重。
　　所以要殺柒柒，殺的自然不止一個。
　　而最后死的，還未必是柒柒。

　　但是曲十三接了。

　　*

　　春風十里，拂檻又回環(huán)。
　　曲十三以前殺人前，絕不先露面。他至少會暗中觀察幾個月。
　　但這次不一樣。
　　所以曲十三走進春風拂檻時，鴇母先吃了一驚。

　　鴇母吃驚，曲十三就安了心。
　　所以他溫和的求見柒姑娘。

　　柒姑娘住在春風拂檻最高處。
　　風光最好，也最不勝寒。

　　白天少有人見柒柒，他們買的本就是夜晚。

　　所以柒柒也沒有想到曲十三會白天來。
　　所以曲十三只好又等了一個時辰，柒柒才妝容好。

　　自古便有燈下看美人之說，顯然不是沒有道理的。
　　燈下美人，流光暗轉，韶華內藏，美人更美。
　　所以青天白日之下，曲十三只好痛恨他的目力。

　　柒柒成名已久，自然早就不是十七八歲了。但她保養(yǎng)得當，她的小腹依舊平坦，她的雙腿依舊筆直。
　　可她的妝太重。從肌肉起伏來看，她的面部已開始下垂。
　　她敲掉的肋骨已撐不住她一身皮肉，所以她把腰束的更緊。
　　她神情懨懨，但依然很好看。
　　這門皮肉生意，她做不了多久了。
　　所以，她亟需撈一筆大的，自此離開。

　　這也是她第一次認真看曲十三。
　　曲十三實在是很好看，芝蘭玉樹，日下無雙。
　　比那些嫖客好上太多。
　　所以她忽然覺得，讓這種男人就這么死了，實在很可惜。
　　但她又笑了，這些比起她的后半生，都不算什么。
　　柒柒見過太多男人，沒有比她自己有用的。

　　前些日子，柒柒遇到一個嫖客，要她引來曲十三。
　　事成三百萬。
　　不嫌多。
　　曲十三來的太急，柒柒只好一面與曲十三吊著，一面等那人。

　　果然來了很多人，一片黑色戎裝，死死圍住春風拂檻。
　　六丁六甲，七星北斗，八門金鎖，九字連環(huán)，十方列陣。
　　曲十三原是想看看誰要他的命，此番陣仗，聲勢浩大，倒還一目了然。

　　*

　　月前，癸酉日，他去酒中仙酒娘子的酒莊喝酒，恰吳陰侯世子吳同也在。
　　吳小世子年紀也不小了，卻因為他老子長命不衰，始終頂了個“小”字。
　　吳同，好賽馬，好賭博，好烈酒，好女色，近幾年愈發(fā)猖妄。
　　曲十三進來時，吳世子已經(jīng)欺身摸上壓酒胡姬的腰。

　　想殺吳世子的人很多，也確有不少人找過曲十三，但曲十三沒接。
　　這樣的人，太臟。
　　殺了，又太麻煩。

　　曲十三坐下時，吳世子背過來露了臉。
　　鼻梁露骨尖削，腦后見腮。
　　是個再標準不過的大奸大邪之相。
　　這張臉糟蹋過不少姑娘，曲十三并不管這種事。

　　但他本不該在酒莊撒潑。
　　因為所有人都該知道，酒莊是曲十三的。

　　曲十三一向冷靜。
　　這個冷靜，指的是他殺人的時候，頭腦很清醒。
　　什么樣的人該怎么殺，殺了之后怎么善后，他最清楚不過。

　　一根筷子在空中緩慢的飛行，速度卻不見減慢，依然很穩(wěn)。
　　繼而緩慢、有力的，穿透了吳同的太陽穴。
　　江湖上能做出這一手的，最多不超過三個人，其中兩個已快死了。

　　其實吳同本可以避開的，教他習武的師父原都很有名氣。
　　而他自己也并不笨。
　　但那根筷子實在太慢了，慢到帶不起一點風聲。
　　他專心于調戲胡姬，竟是一點也沒聽見。

　　吳同倒下時，雙目圓睜，不敢置信。
　　很少有人能聽到自己的太陽穴被貫穿的聲音，吳同也是第一次。
　　吳同身體漸涼，不再抽搐。

　　他死透了。

　　這天生富貴之子，這奸邪之人，原來死的時候也不比一般人多什么。
　　也只一點腦漿一點血而已。

　　那次酒莊留下的活人，只剩三個。
　　壓酒的胡姬，酒娘子，和曲十三自己。
　　現(xiàn)下麻煩來了，說出去的自然不是他自己。
　　曲十三比相信自己還相信酒娘子。

　　告密的居然是胡姬。

　　*

　　吳陰侯為愛子尋仇來了。
　　從面相看來，吳同和他老子是一脈傳承。
　　一樣的鼻梁露骨尖削，一樣的腦后見腮。

　　此刻柒柒忽然又有些后悔，吳陰侯那邊名聲一向不太好。
　　所以她有點想倒戈。
　　可當她轉身時，她忽然就發(fā)現(xiàn)，曲十三不見了。

　　*

　　曲十三在哪？

　　*

　　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曲十三還做不到。
　　但這只屈屈十米高樓。
　　所以，柒柒俯視時，差點把妝嚇掉。
　　曲十三正一腳踩上吳陰侯尊貴的腦袋，飛身而去。
　　吳陰侯的腦袋陷進胸腔，一陣悶聲，就沒再露出過。
　　萬箭齊發(fā)，都在他身后。

　　唯有一支箭射的極遠，堪堪追上曲十三。

　　柒柒看見曲十三身形一晃。
　　但也僅限于那一晃。
　　就再也看不見。

　　柒柒忽然很恍惚。
　　曲十三真的來過嗎？
　　曲十三會死嗎？
　　還是這一切都只是她在懸空設想？

　　*

　　柒柒又來到獨自莫憑欄。
　　這次引見的是個八九歲的女童，冰雪玉琢，頭發(fā)細軟。
　　柒柒也很想很想要這樣的孩子，一個完全屬于她自己的孩子。

　　這時，她忽然看到獨自莫憑欄這五個字。
　　筆鋒瀟灑卻不失度，分寸間很謹慎，很克制。

　　如果她早看到，她至少會知道，字的主人，一定是個很小心的人。
　　懂得小心的人，往往不會死的太快。
　　這字是曲十三的。

　　柒柒走到簾幕前，一只手忽然伸了出來，手指修長，宛如白玉。
　　這只手上拈這一支判官筆，筆尖暗紅。

　　柒柒只覺得細風拂過，便開始眼前發(fā)昏。
　　她隱約間聽到一個聲音輕道，“殺柒柒，三萬銀，事成�！�

　　柒柒倒下時，她頸部的血肉才慢慢裂開，聚成了個“曲”字。
　　是蘭亭里曲水流觴的曲，也是曲十三的曲。

　　曲十三本不想殺她的。
　　他兒時居長安，斜巷里做油紙傘的人家里有個小女孩，見他就笑。
　　很像柒柒。
　　但那女孩又怎會在春風拂檻？她早該綠葉成蔭了才是。
　　而且，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受不了柒柒的笑。
　　那種非常非常特有的笑。

　　*

　　曲十三又去了酒莊。
　　酒娘子也在。
　　酒娘子并不親自釀酒，因為釀酒的女人身上總有股酒槽子味，難聞。

　　她只賣酒，而且很會賣酒。
　　也就是說，她很會察言觀色，很會說話。
　　比如此刻，她就看出曲十三心情很不好，所以她立刻就去酒窖拿酒。

　　酒很少。
　　曲十三道，“這是什么？”
　　酒娘子道:“叫見故人來。這酒是我小時候埋下的，十幾年了。”

　　居然是清酒。

　　曲十三道：“這酒真能見故人來嗎？”

　　酒娘子笑道：“你怎么還會問這種話。”

　　曲十三在獨自莫憑欄上喝酒。
　　他把酒杯順著欄桿斜了斜，酒灑在土地上。
　　曲十三輕笑道：“這酒稀貴，卻也給你嘗些吧�！�

　　獨自莫憑欄，山河故人，別時容易見時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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