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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耗子中毒,貓求解藥。

那啥,這篇是番外,表問我正文在哪,我也不知道。。。囧rz|||
內(nèi)容標(biāo)簽: 七五 武俠 正劇
 
主角 視角
展昭
互動
白玉堂
配角
無心
蠻奴
仲爺


一句話簡介:耗子中毒,貓求解藥。

立意:

  總點擊數(shù): 4191   總書評數(shù):8 當(dāng)前被收藏數(shù):17 文章積分:315,843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衍生-純愛-古色古香-東方衍生
  • 作品視角: 主受
  • 所屬系列: 七五同人
    之 貓鼠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jǐn)?shù):23740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本文包含小眾情感等元素,建議18歲以上讀者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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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嘆(莫問今朝 番外)

作者:有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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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生嘆


     。ㄉ希

      大漠。孤鷹。天地蒼茫。

      熾熱的風(fēng),夾帶干燥堅硬的沙粒,頻頻掃在臉上,刮得生疼。身后是一條蜿蜒綿長的足跡,深深陷入軟沙之中,每一步都顯得如此堅定、穩(wěn)健、扎實,綿長的另一端已然被掩沒在滾滾黃塵之中,正如它們此前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

      一個人的足跡,一個人的堅持。

      他不知道自己堅持了多久,也不知道還要堅持多久。昨日之前,他揮劍宰殺了身邊唯一的活物——一頭同樣斷了數(shù)日水糧的孤駝——他忠誠老實的沙漠坐騎。
      他不知道忠心的駝馬有沒有怨他,只道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最后活路。天命難測,他從未想過與之抗衡,但也決不會坐以待斃。
      他的身上裹著一件單薄的披風(fēng),從頭到腳只露出一雙眼睛。披風(fēng)看起來灰澀又寒磣,邊角旮旯冒出雜亂線頭,瞧著更像是乞丐露宿街頭時的褥單。然而,他的眼睛異常明亮,非但明亮,而且有神、清澈,猶如夜闌里的一泓秋水,干凈卻也深邃。

      那是一雙閱人無數(shù)的眼睛,屬于南俠展昭的眼睛。

      展昭不在開封,展昭在大漠。大漠沒有秋水,有的只是死亡。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并又一次斷了水糧。他覺得自己的嗓子在冒火,每一次呼吸帶入的是新一波滾燙的熱浪,雙唇早已干裂,滲出細細的血絲,偶爾能嘗到淡淡的腥甜。

      孤鷹在頭頂上盤旋,張著一對漆黑、寬長的雙翼,不知疲倦展示它傲人的雄姿。一聲長嘯而過,孤鷹拍打雙翼飛向更為寬廣的天際。

      展昭頓足,舉目而望,眼底忽然有了笑意,不期然想起一個人。那人生得男生女相,年少華美,性子卻如孤鷹般桀驁不馴,又如風(fēng)一般瀟灑不羈。他本該展翼高飛,海闊天空,卻最終困蛟于池,留守于小小的開封府,放棄廣袤天地,舍卻逍遙一身。

      終將他誤。

      眼底的笑意漸漸沉了下來,他似又看到那一日那一身衣白如雪上若紅梅點點般滴落的殷紅,艷麗奪目剎那間灼痛了雙眼;似又聽到那人付之一笑,滿不在乎勾起一抹唇角,柔和了眉眼在耳邊忍痛低語:貓兒,不疼……

      不疼、不疼,自是比不過在這大漠烈日下的灼烤,比不過飛沙走石間的拍打,更比不過眼見他傷重在身卻要強顏歡笑時的錐心之痛。
      白玉堂……白玉堂……
      展某,疼。

      展昭直挺挺倒下,秋水般的眸子漸漸黯了下來,仿佛蒙上一層死灰,失去往日的神采。眸光褪淡,最終闔下眼簾,閉上了雙眼。
      “浮……生……門……”
      失去意識前,他動了動干裂的唇,無聲喚出三個字,一個令他孤注一擲堅持至今的信念。

      孤鷹又來了,沒有人知道它是不是先前飛走的那一只。它周身漆黑,黑羽在日照下油光發(fā)亮,盤旋了幾圈后,俯沖而下,機警地落在不遠的地方,它抬起利爪慢慢朝前踱著。

      展昭毫無反應(yīng),他一動不動,根本不知道有只猛禽正在向他逼近。孤鷹跳上他的身體,穩(wěn)穩(wěn)地站在上面,尖利的鉤爪下是一具毫無反抗能力任人宰割的血肉之軀,只要它愿意,隨時都能將他撕碎。

      孤鷹在猶豫,也似乎在等待。

      驀然,它微展雙翼,仰天長嘯,尖銳的嘯聲穿越了蒼穹,掩蓋了風(fēng)沙,猶如一張無形大網(wǎng),悠悠回蕩在大漠戈壁的長廊,久久、久久……

      須臾,在孤鷹的身邊,赫然多出兩道人影。

      ***

      庭臺水榭,絲竹繞耳。展昭以為回到了江南,那片如詩如畫,煙雨飄渺的故土。

      然而,這里不是江南,這里是大漠。

      榻前守著一條嬌小倩影,模樣俏麗的異族少女見他醒了,雀躍著奔了出去,不多會兒又回來,帶著另一名少女,卻是一身中原打扮。

      “此處是塞外漠北,而我喜歡你們中原的文化!薄爸性鄙倥乃济翡J,主動解釋他眼中的疑惑。

      “是姑娘救了在下?”展昭的聲音仍帶著沙啞。

      異族少女倒了一碗水,遞給“中原”少女,后者端著水走到展昭榻前。

      “還有仲爺,”少女扶起展昭把水遞給他,繼續(xù)道,“殷兒發(fā)現(xiàn)了你,通知了我和仲爺!

      展昭潤了喉,精氣神恢復(fù)了些,感激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說著便要翻身下榻當(dāng)面禮謝。

      少女一臉漠然,不以為意冷冷“嗯”了一聲。

      展昭微微一愣,心中一奇,抬眼仔細打量眼前的少女,黛眉杏眼,瓊鼻櫻唇,頗有幾分江南秀美,清麗中又添了一分冷凝,卻不失為一代絕色,只是看起來似乎不近人情。

      清脆的銀鈴聲響起,俏麗的異族少女巧笑倩兮,道:“我家小姐外表冷漠,心腸可好著哪,這位公子可不要介意呀。”

      展昭輕哂唇角,淡淡一笑。

      “敢問姑娘芳名?”

      “無心。”

      展昭一怔,臉色驟凝,口中反復(fù)默念。

      無心反道:“閣下?”

      展昭收心斂神,回道:“在下展昭。”

      “南俠?”少女眼中閃過一絲訝然。

      “不敢當(dāng)。”

      “素聞?wù)鼓蟼b忠肝義膽,武藝卓群,委身公門守得舉頭三尺一片青天,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崩淠倥鄣赘‖F(xiàn)一縷暖意,淡化些許漠然。

      展昭謙遜一笑,是以對面前少女了然三分。無心冷情,卻非無情,或許正如異族丫頭所言,外冷內(nèi)熱,心存善愿。

      “不知南俠此來,所為何事?”一剎那的暖意閃過眼底,無心又換回一臉冰冷,將心思封藏起來。

      “就是。〈竽墒菚匀说,要不是你運氣好遇上我家小姐和仲爺,這會兒早沒命啦!管你什么南俠北俠,不好好在中原待著,非要跑來這吃人的地方!碑愖逖绢^率真直言,倒也并未夸大其詞。

      展昭看了看二人,凝色道:“浮生門,漠北蜃樓浮生門!

      二女聞言俱是一驚。

      無心離開床榻,負手而立,冷聲道:“你找浮生門做甚?”

      異族丫頭此時亦是驟斂笑意,冷面相對。

      “為了‘無心’!闭拐炎詥柼故幑饷,無愧于心,此番涉險前來大漠,為的就是江湖人傳“魅影迷蹤不見首,漠北蜃樓浮生門”中的瑰麗至寶。

      展昭無意隱瞞,何況他已經(jīng)猜到了這里是什么地方。

      “大膽!我家小姐好心救你,你卻出言不遜。中原南俠又如何?不過是見色起意無恥之輩!”異族丫頭護主心切,忿然指斥。

      “姑娘誤會!展某并非有心冒犯無心姑娘,只是……”展昭一時口拙,當(dāng)不知如何解釋。尋“無心”不假,可哪曾料想江湖傳聞的瑰麗至寶竟是一大活人。

      “‘浮生門’自立門戶以來久隱荒漠,素不與中土往來,無心亦從未離開過門教,中原傳聞卻不知從何而來?”無心的反應(yīng)倒不如異族丫頭激烈,口吻依然淡漠。

      “只因江湖傳言,漠北浮生鎮(zhèn)門之寶,名曰‘無心’,可解天下百毒。展某此來,只為救人!闭拐烟寡缘。

      異族丫頭輕輕“啊”了一聲,湊近自家主子低聲道:“小姐,莫非他說的是‘那個’無心。”

      展昭耳力敏銳,不解地望向主仆二人。

      無心姑娘看他一眼,自知瞞他不過,便如實道:“我猜展南俠要找的不是我,而是‘無心花’。”

      “無心花?”展昭更為疑惑。

      “我門確有鎮(zhèn)門之寶名曰‘無心’,乃我門瑰麗至寶,指的卻不是我家小姐,而是無心無花的‘無心花’。江湖傳言不假,它確能解天下百毒,也能令無疾無痛之人毒發(fā)身亡!鼻謇士鞓返穆曇粼俣软懫,言畢,異族丫頭偷眼睇察展昭臉色,剛才不分青紅皂白冤枉了人家,生怕對方懷恨在心記仇于她。

      展昭不以為意溫然一笑,鬧得小丫頭反倒羞于見人,直往自家主子身后縮去。

      “如此,請恕展某斗膽,可否向貴門借至寶一用,待救人完畢自當(dāng)奉還!

      二女不語,既不答應(yīng)也無反對。

      展昭道她二人有難處,思忖片刻又道:“莫非貴門至寶不予外借?然人命關(guān)天,展昭懇請貴門通融。若因念在無心花珍稀貴重,展昭愿以等價換取。”說著,目光灼灼直視二女反應(yīng)。

      孰料,無心輕啟朱唇,聲音平淡,不緊不慢道了句:“若要無心花,自取便是!笨戳苏拐岩谎,移足門外,卻在出了門后又飄出一句:“如果展南俠有足夠耐心的話!

      展昭不明所以,轉(zhuǎn)眸向異族丫頭望去。

      小丫頭面露難色,不予多言,只道:“展公子日后就明白了!

      展昭聽了心沉似海,怕是這無心花易求難得,非預(yù)想中那般簡單。

      ***

      歇過一日,已無大礙,他本就是習(xí)武之人,體魄強健,復(fù)元極快。舉足來到屋外,驚訝于小橋流水,溪泉涓涓,草木碧油,泥土芬芳。身處亭臺樓閣,仿的亦是江南風(fēng)韻,一磚一瓦、一柱一墻,是連雕花漆木、窗欞門欄亦是設(shè)想周到,足以見主人對于江南景致的癡迷與喜愛。

      空氣中浮動著干燥與熾熱,時刻提醒他此地并非似水柔情的江南,而是蠻荒無情的大漠。
      繞過一處山石,眼前出現(xiàn)一堵高墻,灰白色的墻體,高不過丈許,依他的身手若想要逾墻而過,簡直是雕蟲小技無異于吃飯喝水一般。
      展昭可不是來爬人墻頭的。
      他沿著高墻信步款款,半柱香不到又繞回亭閣。高墻兩側(cè)各留一道邊門,正中央立著一扇深紅色大門。這時,門縫開啟,從外頭跳進個人來。

      “嗬,展公子起得可早。小姐讓我給你送些膳食,過門就是客,總不好教咱們怠慢了不是?”是昨日的異族少女,一身環(huán)佩叮當(dāng)作響,身形嬌小,倒是靈動得很,臉上稚氣未脫,有著銀鈴般清脆的嗓音。

      “有勞姑娘了,也請代展昭謝過無心姑娘!闭拐褣吡艘谎凼澈校虼筋h首,由著異族小丫頭又將他領(lǐng)回亭閣。

      “別姑娘長姑娘短的,我叫蠻奴,小姐叫我蠻兒,你可以叫我小蠻。你們中原人講話就是文縐縐的,有板有眼聽著怪別扭!碑愖逖绢^咯咯笑了起來,滑稽地朝展昭眨巴眨巴眼,手腳麻利將幾碟烹飪精致的點心從食盒取出,逐一擺放上桌。

      “小蠻姑娘見笑,并非每個中原人講話都文縐縐的,莫不可以偏概全!闭拐研Υ稹>o跟著思緒倏然一沉:沒錯,也有狂放不羈、口沒遮攔的主兒,胡鬧時恁是沒個正經(jīng),到哪兒都能聽到他輕佻戲謔的口吻。以往的聒噪與糾纏,不知不覺已然成了習(xí)慣,如今可是惦念得緊啊。

      長路漫漫夜迢迢,身在他鄉(xiāng)為異客。展昭無聲輕嘆一息,隨手掰下一口糖心饅頭送進嘴里咀嚼,終不比中原食材來的地道。食不滋味,思及此行已逾二十日有余,卻不知府中情況如何,倘若趕之不及,豈非要眼睜睜看著那身白衣……

      匆匆咽下口中食物,展昭眸光一定,正要喚回準(zhǔn)備離去的異族丫頭,那姑娘似乎想到了什么,纖足一頓,轉(zhuǎn)身回眸道:“小姐說,無心花在百花圃,展公子可自行前往;小姐還說,浮生門不設(shè)禁域,展公子可隨意行動。”

      展昭微一頷首,笑抿唇角,謝道:“無心姑娘有心了!笔虏灰诉t,當(dāng)盡快找到百花圃。

      沙塵漫天,一望無際。
      頭頂烈日,熾風(fēng)掃面,腳底下是被烤得滾燙的沙地,柔軟的細沙自足尖流走,卻在方寸之間靜固不動,難以想象此刻他正站在浮生門堡頂,更不曾料想,這座堡塢竟是由細沙堆雕而成,名副其實沙之城堡。隱于風(fēng)沙,藏于漠海,似幻似真,猶如海市蜃樓般讓人捉摸不定。

      乍見此景,展昭驚嘆不已,可謂百聞不如一見,江湖傳言多半言不符實當(dāng)不可全信,卻是在親眼目睹之后方有所感慨。身邊的女子綠羅輕紗仍是一身中原打扮,只不過沙塵肆虐狷狂無忌,今日的她蒙上了一層同色面紗,清冷的眼表露在面紗之外,反襯得她一身清冷氣質(zhì),于灼熱的大漠、硌人的礫沙格格不入。

      無心目光微爍,鎖定一方,藕臂曲伸遙遙一指,清冷的聲音淡淡道:“那里就是百花圃!
      風(fēng)沙迷眼,隱約可見前方一處斜坡,占地百頃,點點綠影忽隱忽現(xiàn)。
      展昭微一點頭,抱拳一禮,轉(zhuǎn)身下了堡頂。不久,一抹湛藍出現(xiàn)在通往百花圃的徑道上。
      無心居高眺遠,舉目凝望。他的背影寬大而沉穩(wěn),步伐堅定而有力。他的目標(biāo)很明確,正如他一路尋覓來此的原因,從來毋庸置疑。

      百花圃,無百花。
      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綠色草木著實讓人懷疑這里當(dāng)真是他要找的地方。無花,更無百花,唯有成片不知名的青梗綠葉,為荒漠點綴了些許色彩,于風(fēng)沙中搖曳,連綿起伏,猶如碧波蕩漾,層層迭涌。

      “無心花?”展昭狐疑,凝了眼仔細尋找,仍不見一片花瓣。他微微側(cè)身,回望身后隨之而來綠色倩影,靜靜等待。

      “正是無心花。”無心迎上展昭質(zhì)疑的目光,從容開口。錯肩越過展昭,伏下身子,伸手輕輕撫上一株青梗上的綠葉,小心翼翼而又充滿柔情,如同對待一位至親之人。深埋在心的記憶,甜蜜而又沉重。

      “這是我所見過最不像花的花!闭拐研Φ馈K卜律碜,仔細瞧看一株株青梗,青梗上一片片小指指甲般大小的椎狀綠葉,飽受著風(fēng)沙的摧殘,顫抖得像隨時都能掉下來似的,嬌嫩得仿佛是世間最脆弱的生命。

      “不,這并非無心之花,”無心的話令展昭臉色驟然一變,她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青梗綠葉,似要透過它們看到什么,“已經(jīng)很久沒有開花了,最近的一次是在十六年前,那一年我不足三歲,也是我迄今為止唯一一次目睹無心花開!睙o心直起身,平靜地望著展昭,用淡淡的口吻講述一件殘酷的事實:“沒有人知道無心花下一次何時綻放,或許就在明日,或許是明年,抑或許有生之年不再會有。南俠若有足夠耐心靜候花期,浮生門自當(dāng)盡地主之誼,為閣下安頓居所。”

      “有勞……貴門!甭犅劥搜裕恢骱胃邢。展昭張了張口,早已是心亂如麻,說話間晦澀暗苦,偏偏除了等,別無他法。他能在這兒等上一年半載甚至一生一世,卻知眼下暫養(yǎng)在開封府里的那位是半刻也等不得。遙想那日,那毒好生霸道,若非及時為他封穴斷脈,白玉堂已然回天乏術(shù)。饒是如此,毒在體內(nèi)久積不散,日日作威作福,疼得那人慘白了一張俊臉,冷汗如黃豆般顆顆往下掉,后來幾日更是大口大口吐著黑血。縱然公孫先生以金針渡穴之術(shù)暫抑毒性,終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一旦毒發(fā)攻心,便是大羅神仙、觀音再世也束手無策。

      ‘展護衛(wèi)切記,百日之內(nèi)毋必返回,遲了恐怕白少俠支撐不住!

      臨行前,公孫之言言猶在耳,一路奔波緊趕慢趕,如今教他找到了浮生門,找到了無心,差的偏偏是那臨門一腳。
      花開不知,遙遙無期。
      目及百頃青梗,恨不能立馬開出成片花田,展昭垂落的雙手緊緊攥握成拳,直到有了痛感,方知掌心已然被指甲扎破。
      殷紅,淌過指尖,滴落,埋入葉下,迅速被沙土吸收。

      掬沙一捧,看著它自指間流走,一點一滴,片刻不留。慢慢收攏五指,攥得再緊哪怕滴水不漏,逝去的也從不吝駐足眷戀,好比這風(fēng)、這沙、這時間、抑或是——這生命。浩瀚蒼穹,蕓蕓眾生,每一個何其渺小,每一個又微不足道,盡人事、知天命。眾曰:子不語怪力亂神之說,然偏是心有不甘,偏要與之一斗,縱然刀山火海、上天入地,縱然赴湯蹈火、十八層地獄。

      ***

      晨起習(xí)武,拳風(fēng)獵獵虎虎生風(fēng),一套拳法練畢,收勢方停,展昭這才擰起眉心,不由暗自嘆了一口氣,心知剛才那套拳法著實耍得有些急了,失了往日的沉著與冷靜,畢竟,今日已是第二十天,是他來到浮生門、尋得無心花下落之后的第二十天,可依然無心無花。

      烈陽灼目,展昭不由抬手遮掩,忽而一片陰影降下,在頭頂上不住盤旋。
      那是殷兒,一只孤鷹。展昭認(rèn)得它,當(dāng)日在荒漠?dāng)嗔思Z水,他可沒少打它主意,沒想到最后卻是被它給救了。
      “你倒是逍遙快活、無憂無慮。”展昭朝天空綻開一抹笑,眼底掩不盡的羨色。
      殷兒一聲尖嘯,似在回應(yīng)他的話。又盤旋了一陣,方才緩緩落下身姿,笨拙地邁著一雙利爪,連飛帶撲騰直愣愣朝一個方向望去。
      動物向來敏銳,展昭瞧了它一眼,順著一對銳利的鷹目,依稀可辨不遠處有個人影正朝著一人一鳥走來。

      那是一個體態(tài)微福、濃眉微須的中年人,一身皂色儒服簡約素樸,卻襯得其人肅然邃穆,小眼睛細細彎彎,略微一個表情便能將它們藏匿起來,黯黃的面容早已布滿歲月的烙痕,然而卻看不到該有的滄桑與暮態(tài)。
      他來到跟前,含笑朝展昭拱了拱手:“展南俠。”
      展昭微微一笑,抱拳還禮:“仲爺!
      打從來到浮生門,兩人是以見過幾面,展昭于他并不陌生,尤其從無心和小蠻丫頭口中得知,這位浮生門總管亦是當(dāng)日救他一命之人,更是將這份恩情銘記在心。

      “南俠今日還是要去百花圃?”仲爺輕哂著唇,小眼睛一瞇更是沒了蹤影。他徒手朝空中招了招,原本在沙地上瞎撲騰的殷兒立馬振翅一縱,穩(wěn)穩(wěn)攀上他的肩頭,親昵地轉(zhuǎn)動一顆小頭顱,不時蹭磨著耳皮子。

      “是!闭拐巡蛔杂X臉色一黯,下一刻他的眸光又亮起來,閃爍著堅定與決心。他頎長的身段,腰桿杵得筆挺,宛如蒼松翠柏不屈不撓、不折不摧,僅是淡淡勾起兩邊的唇角,自信復(fù)然,是以又加深一層,那些尚不成形的迷惘與焦躁仿佛從不曾萌動過。

      “南俠如此執(zhí)念,頗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之意!敝贍敵脸恋托Γ⊙劬Σ[線成縫,彎彎的,永遠是一張笑容可掬的臉。

      展昭并不答腔,靜靜等待下文。

      “卻不知,不惜令南俠親力親為,舍身冒險求花問藥的會是什么人?”仲爺微啟一雙小眼睛,依然無害地笑著,別有深意地問道。

      “一個朋友!闭拐雅c他對視,不卑不亢,從容回道。

      “僅僅是一個朋友?”仲爺?shù)男σ饧由,小眼睛卻愈發(fā)明亮,毫不掩飾,閃過一道道令人不寒而栗的精芒。

      展昭直視他的眼睛,并非不諳其中的猜忌和敵意,卻絲毫不為所動。鄭重一點頭,目光突然變得有些清潤,柔和了本應(yīng)有的犀銳,充滿溫情。輕輕一笑,道:“一個過命朋友,展某的生死至交。”

      “哦?”仲爺輕詫,凝眸將他上上下下重新打量,猶如初識一般,但見他言詞誠懇,目光坦蕩,不由哈哈一笑道,“素問南俠俠義情長、肝膽照人,行走江湖,友滿天下,無不口碑美贊。今日得見,果然不虛。得友如此,當(dāng)夫復(fù)何求!

      展昭微笑,輕搖頭道:“不過是江湖朋友抬愛,仲爺謬贊。”

      仲爺又彎起他的小眼睛,捋須頷首,道:“好!老仆暫且信你!

      展昭一愣:“莫非仲爺以為展某苦尋貴門乃是別有用意,從一開始便懷疑在下?”

      仲爺并無否認(rèn),他很明白展昭是官差,而官差本就不該來此,于浮生門,救下他當(dāng)不知是福是禍。
      話鋒一轉(zhuǎn),答非所問,道:“雖說南俠來本門已有二十日,小姐她也未曾有向你言明,但規(guī)矩不能壞,有些事還得按我浮生門規(guī)來辦!

      說這番話時,仲爺臉上笑容盡褪,小眼睛依舊彎彎,卻在眉宇間凝著一層深沉。
      展昭心中一凜,面不改色,只見仲爺自衣襟內(nèi)摸出一個瓷瓶,啟蓋傾出一顆白色圓物,拈于指間遞到他跟前。
      “這是?”展昭看了一眼,沒有接過。
      “‘浮生丸’,也叫‘浮生百日’,本門獨門秘藥!敝贍斔菩Ψ切忉屨f。
      “你想讓我服下它?”展昭苦笑,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恐怕不是什么好東西!
      仲爺不置可否,他承認(rèn)展昭的直覺很準(zhǔn),而且是個聰明人。他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因為這樣事情就會變得簡單許多。
      “為什么?”展昭問道。即便要死也要當(dāng)個明白鬼,換作是誰都不愿莫名其妙就往西方極樂走一遭,南俠是人,是人就免不了也會有些個俗念,人之常情。

      這時,一干雜役自遠處經(jīng)過,仲爺指著其中一條灰影,道:“南俠可知他是誰?”
      展昭一愣,順著他的指向凝眸望去,一個身著灰衫的普通雜役,個頭挺高,瘦若枯柴,相貌平淡無奇,腦袋上卻是一毛不拔,六點煙燙疤痕實則醒目,竟是個和尚。
      “莫非是少林寺破戒僧,自逐師門的了悟大師?”展昭雖不認(rèn)得其人,卻想到此前江湖傳言,說是少林寺的了悟和尚妄動凡心破了色戒,自逐師門后卻并未與心儀之人攜手天涯。
      仲爺點頭,呵呵笑道:“南俠好眼力,正是了悟,”望了那身灰衣一眼,收笑道,“他自認(rèn)令師門蒙羞,故而自逐,而向佛之心卻未曾改變,對心儀之人即戀慕又愧疚,矛盾悔恨之下,尋來我門以求安定,以求解脫!

      仲爺輕笑,笑得和藹可親,就像是一位長者正耐著性子為后輩答疑解惑:“浮生門素不與外界往來,門中族人亦不會主動擅離,而外族人也休想入我門中。倘若執(zhí)意強留,浮生門自當(dāng)盡地主之誼,善待貴客,但凡貴客所需當(dāng)竭力配合,給予滿足,然而只有百日。浮生丸便是為貴客而備。”說著,目光回到小小白色藥丸上,彎彎的小瞇眼似乎笑意更深。

      “百日之后待又如何?”展昭隱隱覺得不安,更像是在明知故問。

      “百日之內(nèi),是以與常人無異,并且可在我門中享盡一切世間浮華,無疾無痛、無拘無束、無憂無慮。待百日一過,浮生丸毒發(fā),侵入腦髓攻心傷神,令人神智不明,所見所聞皆為虛幻,屆時,是連死亡也好比夢境一般,不知不覺就這么去了。”

      言者波瀾不驚,聽者卻不由暗暗涔汗,展昭心中苦笑,忖想:好一個浮生門,如此安樂的死法倒是頭一回聽說,真真堪得上“浮生”二字。

      仲爺見展昭垂眸沉吟,倒也不急,笑盈盈逗弄起肩頭的殷兒。驀地,殷兒一聲尖嘯,再看仲爺指間的藥丸已然到了展昭手上。

      “既然展某有求而來,自是不能壞了貴門的規(guī)矩!倍挷徽f,吞下藥丸,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這回倒換了仲爺啞口無言怔忡地看著這一幕發(fā)生,他從沒見過有人將死亡視如糞土,竟會欣然接受。歷來那些外族,盡管亦是心甘情愿服下浮生丸,可一旦想到百日過后將要面對死亡,即便身在浮生門衣食無憂、夜夜笙歌,仍不免驚恐難安、憂患成疾,死亡的恐懼甚至將有的人生生逼瘋。

      展昭微微揚起唇角,笑得云淡風(fēng)輕,泰然自若道:“仲爺方才問過展某‘他’是個怎樣的朋友,展某也回答了仲爺——生死至交,既然如此,展昭虛名一生,陪他一死又何妨。倘若老天爺眷顧,守得無心花開,相信到時候若要解我二人之毒當(dāng)不在話下。此賭,展某押的乃是一個‘心’字,端看無心花是否與我等有緣,花開毒解自然歡喜,倘若事與愿違……”展昭言及一頓,僅是揚眉輕輕帶過一抹笑,卻再沒了下文。

      生同衾,死同穴,忘川河畔邀君共游,不枉緣識今朝有幸三生。此賭穩(wěn)賺不賠,試問何虧之有?

     。ㄖ校

      無心無花,花開無期。

      風(fēng)沙卷地,藍衣長身頎立,眉宇間微微蹙起,唇邊卻含著一絲溫暖哂意,許是突然間想到了什么,深邃犀銳的眸底竟流露出一抹化不開的柔情。

      “你不怕死?”無心問他。

      他淺淺一笑,搖了搖頭,道:“展某一介武夫,早已過慣江湖上刀光劍影舔血日子,是以將性命置之度外,此刻再論生死,未免顯得矯情!蓖nD片刻,又道,“只是,這世上遠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物!

      “南俠也有害怕的東西?”無心遲疑著,禁不住好奇問道,“比沒了性命更可怕?”

      展昭笑而不答,掃了一眼身后的百花圃,深吸一口氣,道:“眼下便有一樁事物,令在下懼怕不已。”

      無心亦是生的一顆玲瓏心,了然頷首道:“你是怕有生之年無心花永無花開之日,屆時非但解不了你自己身上的毒,自然也救不了你那遠在開封的朋友!

      白玉堂……

      念及此人,想到施在他身上令其痛不欲生的烈毒,展昭禁不住眼眶微熱,想來大漠風(fēng)沙迷眼,硌著生疼。須臾,無奈一笑,道:“盡人事,知天命。他若怨懟展某非要來尋晦不可,黃泉路上展某等他便是。”

      無心不諳二人交情,聞言微微一怔,可又隱約覺得似乎并無不妥,于展昭口中道來,竟是再尋常不過。

      微塵中兀現(xiàn)一抹彩,異族少女神情緊張驚慌失措一路尋來,不及看清無心身邊的人,便拽起主子的手急道:“小姐小姐,您快去攔著仲爺,他正尋思著給展公子喂藥哪!”

      無心由她拽著拖了兩步,回眸朝一旁的展昭望去,又拿眼神示意眼前的丫頭。蠻奴這才瞠大眼睛,訝異不已,張了張嘴只吐出個“展”字。

      展昭見她心思簡單,不由笑道:“勞小蠻姑娘關(guān)心,在下已經(jīng)見過仲爺了。”

      丫頭一聽又是一驚,怪叫一聲道:“仲爺可是贈你藥丸了?千萬別收!那玩意兒可是有毒的!”

      展昭星眸一眨,高抬兩道劍眉,故意揶揄道:“經(jīng)驗之談,味道尚可!

      小姑娘本就涉世未深,閱歷不足,幾時見過死到臨頭還有閑情開玩笑的,震驚老半天沒接上話頭,瞧了瞧自家主子,似是早已知曉,再看了看展昭,當(dāng)事者更像沒事兒人似的。

      “瘋了瘋了!居然有人明知是毒還敢以身犯險!莫是不要命了?莫是不要命了?”蠻奴口中喃喃,倏地猛地拽過無心的衣袖,臉色并不比剛才好多少,一個勁兒地催促道:“瘋了瘋了!老爺?shù)寞偛∮址噶!小姐趕緊去看看,仲爺正攔著不讓刨墳?zāi)!?br>
      話音方落,無心臉色驟凝,搶步走在前頭,蠻奴見狀隨之跟上。展昭稍作沉吟,腳跟一旋,也緊隨其后。

      浮生門門主,掌管門中上下三十六眾,大小門務(wù)事無巨細,素來只聞其名不見其人,沒想到乍然初見,入眼竟是一位年逾古稀,形同槁骨,老態(tài)龍鐘的垂暮老人,而且是個瘋子。

      老人衣衫凌亂,沾了不少黃塵,被兩、三個門中弟子勸拉著。他雙目啖血,伸出枯節(jié)般細長的五指,遙遙指向一座立著石碑的墳頭,雙唇囁嚅,止不住顫動,喉間不時發(fā)出嗚咽之聲,渾濁的瞳色漫無焦點。當(dāng)無心一身綠羅曼影落至跟前時,老人方才終于安靜下來。

      “爹……”無心輕聲喚道,素來冷情的她唯在此時方有所動容,“爹,您又不聽話,讓娘睡著不好嗎?偏又去擾她老人家,若教娘醒來知道了,看她不一把火燒了你的寶貝花田。”

      也不知老人聽進了多少,張著嘴“啊、啊”叫喚不停,也不嫌口干舌燥的,沒來由精神頭好得驚人。無心見老人不再顧念刨墳,便喚來門中弟子將老父親攙扶回房。仲爺在旁已是折騰了滿頭大汗,無心見了他便問道:“怎的突然又犯病了?”

      仲爺難掩愧色,小眼睛眨個不停,吶吶開口道:“是……是辣手摧花梅天離浮生大限將至。近來見他終日魂不守舍,連著三天也未見其尋歡作樂,想來是死期將近,重壓之下熬不住了。也不知何時離了本門,殷兒發(fā)現(xiàn)尸首時,野鷲們正瘋搶朵頤。也是殷兒貪玩,撿了些零星碎骨內(nèi)膽腸子什么,就這么血淋淋帶了回來,不巧讓老爺瞧見了,許是因此受了刺激!

      “辣手摧花梅天離!”展昭愕然,道及此人并不陌生,各城各縣的捕快衙役無不還在為之頭疼不已。

      此人乃是一采花賊,惡貫滿盈,手段無恥,專盯上那些新婚燕爾的雙雙對對,趁著洞房花燭夜,當(dāng)著初為人夫的面,□□年輕貌美的新婚妻子,令多少原本幸福美滿的人家支離破碎,苦不堪言。各地官府曾于三個月前下發(fā)海捕公文緝拿此賊,幾番交手終被他逃脫,此后便音信全無,仿佛人間蒸發(fā)了般。孰能料到,此賊竟躲在浮生門?芍^冥冥中老天的安排,他既選擇了浮生門,選擇“浮生百日”,是以也注定了其日后人生,終為末路。

      無心瞟了一眼停在仲爺肩頭的殷兒,小畜生倒挺會察言觀色,縮著脖子一聲不吭,貼著仲爺?shù)念i邊挨了挨。無心轉(zhuǎn)而與仲爺?shù)溃骸巴笥浦c兒,爹爹他老人家見不得半點腥紅,這點你是知道的,犯起了瘋病,無非不過是在舊創(chuàng)上撒把鹽,痛的還是醒著的人。”

      仲爺聽了眼神一黯,默默點頭應(yīng)了。

      一陣忙亂,門中事務(wù)也因此擱置下來,有些個弟子頭一回遇上這場面,俱是一臉茫然與震驚。無心見了也不惱怒,鎮(zhèn)定指揮眾人各司其職,清潤嗓音不急不徐,也不見得如何嘹亮與激昂,卻是安撫了一干眾人,隱隱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威懾。
      見眾弟子相繼散去,是以又差了小蠻丫頭前去看看老父親,耳語一番叮囑些個細要。蠻丫頭天生機靈又極是貼心,無心話音才起,她便心領(lǐng)神會連連應(yīng)聲,兀自下去忙活了。
      展昭何等心思,一旁察言觀色,既而了然八分。想必這浮生門真正當(dāng)家作主的,定是眼前女子無心,而非江湖傳言的無老爺子。

      無老,姓“無”,單名一個“老”字,正是無心之父,適才的暮色老人。
      無老、無老,永無衰老。然而,無老非但垂垂老已,更為甚者,他早已成了個瘋子,整日神志不清,喜怒無常,偶犯瘋病便是鐵了心地要去刨那亡妻之墳。

      “娘親在世時,爹爹與她伉儷情深,縱然兩人性子好強,凡事相爭不休,亦是從來口硬心軟,不曾見他二人真正翻臉。”無心面無表情的臉上兀顯一抹霽色,眸光泛出淡淡盈亮,聲音輕柔道,“爹爹播撒下無心花種的那一年,娘親生下了我,故名‘無心’。他夫妻二人邊打理門務(wù),邊守著花田,日夜期盼無心花開、小女無心娉婷成人。孰想,門中生變,早有人覬覦門主之位已久,而爹爹他全然不知,直到體內(nèi)毒發(fā)、功力盡失,方才如夢乍醒,然為時已晚。”

      展昭淡望一眼,靜靜等她詳述。她愿意說與此刻,他便愿意洗耳傾聽。

      仲爺猛回過神,想要阻止無心繼續(xù)說下去,無心卻雙目微攏,輕輕搖了搖頭,再睜眼時給予他一個放寬心的眼神:“南俠為人剛正不阿,相信他斷然不會將今日之事散布謠言,在江湖上胡亂搬弄本門是非。仲爺即便不看僧面,也不妨看佛面,開封府青天美譽孰人不知、孰人不曉,倘若連此都要妄加懷疑,敢問仲爺,可是總有一天連無心也信不過了?”

      但聞此言,仲爺一雙小眼睛倏然瞠大,惶恐不安又羞愧難當(dāng),“撲通”一聲雙膝直直磕在地上,連聲道:“是老奴糊涂了,小姐切莫這樣說,堪堪折了老奴的陽壽,是以叫老奴如何對得起門主夫人在天之靈!”

      無心俯身扶起仲爺,眸光中未顯一絲怨惱。自從無老悲傷過度、瘋顛成狂后,仲爺便擔(dān)起養(yǎng)育之責(zé),一手將她拉扯長大。于無心而言,仲爺既為心腹下屬,亦是一位可親可敬的長者。

      “況且,你已讓他服下浮生丸……”話及一半,無心望著展昭的眼神里帶了一種歉疚。

      仲爺心頭一震,小眼睛不復(fù)先前的神采精明,紊亂地在無心與展昭之間打轉(zhuǎn),抬袖抹了抹額前涔出的細汗,垂首承認(rèn)道:“是老奴自作主張……老奴原想與小姐商議過后再決定要不要施藥,后來權(quán)衡利弊之下也就罔顧小姐的意思,依著歷來門規(guī)先行將浮生丸給了展南俠。”事已至此,仲爺也是暗悔不已,然他一片忠心,無心于他知之甚深,亦無意強加怪罪。

      但見展昭此刻依然淡笑如常,未見其絲毫怨氣,仲爺更是覺得心里過意不去,卻聽展昭寬慰道:“生死由命。展某一度被困旱漠,缺糧少水,險些送命,幸得仲爺和無心姑娘仗義相救,方才有命活到今日。如此說來,展昭之命,非由己。仲爺依循門規(guī),本無過錯,就毋須再苛責(zé)自己了!

      無心眼中閃過一絲感激,冰雪容顏似是融化了一角,她朝展昭微微頷首,幾不可聞輕聲嘆道:“也不可全賴仲爺防人之心如此甚重,實則事出有因!

      “哦?”展昭輕詫。

      無心沉吟片許,眼神復(fù)又冰冷漠然起來。她微昂起頭,面朝至親埋骨的一方,目光沉重地落在那座黃塵墳頭上。

      “伯、仲、叔、季原為本門四大護法,早在爹爹認(rèn)識娘親之前,便與這四人結(jié)識,同生共死,相輔相依,堪比兄弟,手足情深。直到爹爹繼任門主之位,他四人繼而也以護法身份輔佐爹爹,盡心盡力,不曾有過一絲怨言和不滿!睙o心轉(zhuǎn)過身,凝視展昭身后的仲爺,卻向展昭問道,“然,如今只剩下仲爺一人,你可知這是為什么?”

      展昭蹙眉,只怕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沉凝臉色,緘默搖頭。

      無心別過臉,秀眉擰成結(jié),緋唇輕顫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誰能料想情同手足的昔日兄弟竟會設(shè)計加害我爹,區(qū)區(qū)一門之主的地位,僅僅只是為了在門中一呼百應(yīng)而不再任我爹爹差遣,他們竟不念舊情,揮刀斷義,暗中預(yù)謀一場門變!

      一聲長嘆,來自仲爺,每當(dāng)回想起十六年前那段過往,仲爺總不免長吁短嘆,驀然回首,他已不復(fù)當(dāng)年體壯氣盛,歲月如刀,刀刀催人老,然而卻怎么也抹不去記憶深處的烙痕。

      “當(dāng)年,我只道叔、季二人對門主的行事作風(fēng)頗有微辭,但也不過暗中嚼嚼舌根,偶爾爭執(zhí)兩句,過個三五十日的也就煙消云散了。哪曾想,他二人竟因此念念不忘,久積成怨,積怨成恨。往日里,面上故作心平氣和,實則早已暗懷鬼胎,妄圖有朝一日能將門主之位取而代之。”

      展昭聽罷心頭乍涼,面對至親至信之人的背叛,心痛悲慟不足以表達內(nèi)心之哀,就好比飛雪隆冬時節(jié)被人兜頭蓋臉淋了一盆冷水,濕漉透頂不說,更是堪難忍受其中的冰寒刺骨、痛徹心扉,體內(nèi)血液仿佛生生凍結(jié)了一般,心寒、絕望。
      于此,展昭是以感同身受,慶幸的是那個人的背叛源于一場戲中戲、局中局。然而,即便是假戲真做,傷害在所難免,乃至最后澄清了誤解,還真相于大白,仍不可否認(rèn)被欺騙、被出賣的那一刻,他心沉似海、如墜冰窖。

      “他們是如何加害無門主,發(fā)動門變?無門主又因何變成現(xiàn)在這樣?”展昭沉聲問無心。

      無心垂睫不語,仲爺上前兩步,回道:“小姐那會兒年幼,自是不諳其中內(nèi)幕,也是在她明白事理之后,百般追問之下,才由她伯爺告之詳情!

      “伯爺?可是當(dāng)年四護法之一?”展昭略作忖想問道。

      仲爺點點頭,幾不可聞輕嘆一聲,面有戚哀之色,道:“可惜早在十年前,就已經(jīng)去了。當(dāng)年叔、季二人突然發(fā)難,門中上下死傷無數(shù),是連我和伯爺也未能幸免。伯爺?shù)炙琅c他二人頑抗,縱然險勝,命也去了大半。那一戰(zhàn)使他元氣大傷、筋脈俱損,傷勢極重,由此落下頑疾,病根難除,熬了幾年,最終還是回天乏力!

      展昭聞言不由心生敬意,如此忠義之士實為難能可貴,惜嘆天意弄人,竟早早將他收了去。忽想到一事,忍不住問道:“想他叔、季二人勢單力薄,縱然集結(jié)部分門眾陣前倒戈,亦不過逞一時之能,斷不會耗戰(zhàn)太久,此舉無異螳臂當(dāng)車,是以如何竟將你們逼迫至此,傷亡無數(shù)?”

      “其實也談不上什么別出心裁的計謀,歸總起來只有一個字。”仲爺憤然不平。

      “什么字?”展昭疑問。

      “毒,”女子的聲音倏然傳來,清冷、悠遠,卻字字如刀,一刀一筆刻劃在記憶的烙痕上,“他們使毒。為了不讓人起疑,每次只投喂少許,今日添于膳食,明日加入酒盅,后日又抹于紙硯之上。門中上下皆不得幸免,除了投敵叛變者在毒發(fā)之時獲準(zhǔn)以少量解藥緩解毒性。浮生門當(dāng)年幾乎全軍覆沒,而爹爹的情形尤為嚴(yán)重,非但內(nèi)息紊亂、劇痛難忍,他們更是在他身上投了一味散功之藥,令爹爹武功盡失、任人宰割,若不是……”

      言及此,無心驀然呼吸一窒不再繼續(xù)。停頓半晌,方才顫動雙唇,哽咽道:“若不是娘親舍命護著爹爹,等來伯爺和仲爺?shù)木仍,怕是爹爹早已懷抱年幼的我命喪黃泉。而娘親她……”終究不過是年芳少女,再如何以冷漠偽裝堅強,也難以冰封人心之軟弱。少女舉目眺遠,高高仰起頭,卻是緊抿了雙唇,任淚光在眼眶翻滾,不敢眨眼一下。

      言者動之以情,聽者唏噓扼腕。展昭凝色,久久不語,思及方才刨墳一幕,無老為愛妻所救,妻卻因此難逃厄運,從此陰陽永隔,天上人間。癡念成災(zāi)、瘋顛成狂,徒留一命,雖生猶死。

      不經(jīng)意胸口一堵,展昭凝眸一處,怔然失神。
      黃風(fēng)迷眼,彌漫天際。
      一漠之隔,阻絕千山萬水,望不穿彼岸盡頭,放任一顆私心雜念,攪亂心湖一池寧靜。
      那里有富庶繁華的汴京城,城里有鎮(zhèn)守一方的開封府。

      “南俠見笑,是無心失態(tài)了!蔽磶,無心的聲音響起,眼圈依然紅紅的她,眸光已然恢復(fù)清明。

      展昭聞聲倉皇回神,淡淡一笑,掩去目中窘郝之色。心思急轉(zhuǎn),沉吟自語道:“當(dāng)日,那叔、季二人就地正法,想必是留了解藥!狈駝t何以一解無老門主及門中上下眾弟兄體內(nèi)之毒?無老雖已瘋顛癡傻,卻不似中毒之人。

      “南俠此言差矣!敝贍敂嗳环竦。

      “嗯?”展昭看著他,不解。

      仲爺倏地瞇起小眼睛,深惡痛絕咬牙道:“那二人早將解藥毀去,是以早就打定注意,倘若門變不成,便要拿整個浮生門來陪葬!

      人心不足蛇吞象。古往今來,貪欲難絕,多少人因“貪”失仁、失義、失德、失信,罔顧禮法、恩絕情斷,一錯再錯,到頭來不過是黃粱一夢,害人害己,得不償失。貪念過盛,終為其所噬。一字“貪”,萬般悲哀,試問有多少人能真正放開這個“貪”字?古訓(xùn)有云:知足常樂。又有多少人得以領(lǐng)悟其中道理?黃泉路無期,夢醒方恨晚。于叔、季二人而言,唯得在閻王殿前省悟反思,待他日重新做人,切記毋再犯同一個錯誤。

      展昭糾起眉結(jié),一語未發(fā)。事過境遷,晃眼十六載,縱有萬般無奈,往事如煙,且待何處話凄涼?

      但見仲爺尤為當(dāng)年之事忿懣難平,無心上前輕聲喚道:“仲爺。”淡漠冷情的姣麗容顏難得浮上一抹溫和,不復(fù)方才思親悲切,淡淡道,“都已經(jīng)過去了,”轉(zhuǎn)而又與展昭道,“誰都不曾料到,便是在那一刻,無心花竟奇跡般綻放,及時解去爹爹和門中弟兄身上的毒,方才保全大家一條性命!

      聽到這里,展昭面色轉(zhuǎn)霽,頗感一絲欣慰。正可謂蒼天有眼,人在做、天在看,善惡到頭終有報,邪不勝正,千古真理。

      “只是……無心花雖能解百毒,卻非能醫(yī)病療傷。娘親傷重不治,就倒在百花圃里,無心花滿開,她卻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爹爹、伯爺和仲爺趕到時,只見她手里緊緊攥著兩株已然盛開的無心花,面容平靜,就此含笑九泉。”

      “爹爹起先并未犯瘋,也已接受娘親離開的事實,縱然功力銳減不如從前,但信威猶在,操持門務(wù)從不懈怠。只是日子一久,爹爹的言談舉止變得愈發(fā)怪異,著實教人看不懂了。那一日,有人親眼目睹一門之主徒手刨開亡妻之墳,抱著一副白骨架子自言自語。那個時候大伙兒這才明白,爹爹他是真瘋了。”

      “無心花,花期不過百日,百日一過便將枯萎。不得善盡其用,想來著實可惜。于是爹爹便命人取其精華制成秘藥,取名‘百日’,亦可稱之為‘浮生丸’、‘浮生百日’。南俠如今當(dāng)該明白,仲爺令你所服之藥是為何物!

      無心娓娓道出當(dāng)年真相,展昭初聽之時,心中不免跟著唏噓悵然。直至語畢音落,無心意指“浮生丸”即是無心花時,展昭為之驚愕不已。無可否認(rèn),在那一刻他萬分懊悔,悔不該當(dāng)初不明就理吞下它,白白毀了白玉堂的救命之藥。

      展昭急道:“‘浮生丸’即為無心花,不知貴門可還有余相贈,展昭在此感激不盡!

      無心看他一眼,搖了搖頭,斷然拒絕:“‘浮生丸’是無心花不假,既然珍為本門秘藥,余數(shù)尚不在少亦為事實,但卻不能給你。”

      展昭一愣,奇道:“卻是為何?”

      無心嘆道:“此花唯在盛開之際方得以克百毒,一旦枯敗花葉凋零,當(dāng)失了解毒之用!毖韵轮,白玉堂之毒非鮮花不能解。

      展昭一怔,這才恍然頓悟。是以關(guān)心則亂,細想起來他早該想到這一點,若不然無心何以要告訴他百花圃之所在,浮生門又何以會留他至今日?
      無心花開。
      他在等無心花開,他要等無心花開。他要白玉堂完好如初、生龍活虎站在他面前,佻了一雙秀眉,齜了一口白牙,眼角挑釁又滿懷赤誠,一身飛揚灑脫不羈,笑嚷:“爺高興,貓兒你管不著!”

      念及掛心之人,展昭腦中登時清明,精神一振,嘴角抿了一抹弧,微微揚翹,目中再無倉皇,對著無心投以了然一笑。

      小白鼠,千萬要等著展某……

      既知“浮生丸”作不得解藥,展昭心中難免失望。思及剛才無心之言,心思百轉(zhuǎn)之際,似又隱隱抓住了什么。
      無心花剎那間盡數(shù)綻放,時機之當(dāng),是巧合?還是另有其因?

      一道靈光閃過腦海,展昭猛然轉(zhuǎn)身,目光炯炯,死死凝望墳頭,神情兀現(xiàn)異樣光彩,即興奮又狐疑。他沒有回頭,吶吶開口詢問:“無心姑娘,你說令堂仙逝之時乃是在百花圃?”

      “不錯!睙o心微微一愣,回道。

      展昭繼而又問:“當(dāng)時情況如何?”

      仲爺哀嘆,道:“晚啦,我們?nèi)ネ砝。?dāng)我們循著一路血跡找到夫人時,她早已不堪傷重,就這么去了,身底下的黃土地都讓染紅了,褐紅一片,怵目驚心。事后為夫人遺體清理傷處,數(shù)了數(shù),大大小小不下百余道口子,可憐夫人竟是活生生流干了血,白白喪了命。若當(dāng)日能早點趕過去,或許夫人就不會……”

      “褐紅一片……流干了血……”展昭兀自沉吟,靜默半晌,一個念頭悄然而出。驀地,他神情一凜,脫口喊道:“血!是活人的血!”

      “南俠指的是……”

      “令無心花開的契機,若展某猜得沒錯,定是要以活人之血于以澆灌。”展昭難掩激動,話音未落,身形驟起,欲要返回那百花圃。

      “且慢!”一聲斷喝,一剪皂衣攔住去路,仲爺微福之軀猶如磐石,當(dāng)中一立,巋然不動。

      展昭一頓,心中不明又萬分迫切,拱手道:“仲爺何故阻攔在下?”

      仲爺未語,無心此時疾步趕來,氣息微喘,道:“南俠有所不知,活人之血并不能令無心花開,本門屢番嘗試,皆都無功而返。”

      “當(dāng)真?”展昭聽了心頭一墜,希冀之焰不待燃起,便讓兜頭一盆冷水淋了個徹底,唯余幾顆火星苗子尤自掙扎、跳躍。

      “南俠若要不信,大可一試便知!睙o心心中坦然,睇了一眼忠心耿耿的老部下,示意仲爺放行。

      展昭看了看二人,抱拳深深一揖,毅然飛身前往無心無花之地,縱然只有千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不惜一切,切身一試。

     。ㄏ拢

      青梗綠葉,一望無垠,風(fēng)起,猶如碧波浪里,層層疊疊,一浪逐過一浪。
      藍衣垂手而立,如老僧入定般紋絲不動。他昂首舉目,目如點漆,明亮而深邃,清澈而穩(wěn)重。一剪衣角隨風(fēng)翻飛,風(fēng)止,亦靜。
      舉臂撂袖,露出半截左前臂,右手微動,指風(fēng)疾出,左腕口立現(xiàn)一道血痕,眉宇不曾皺一下。殷紅猶如雨線,絲絲不斷,直直落向地面,又迅速被腳下黃土吸盡。漸漸地,土層表面顏色漸深,慢慢泛出了褐紅。

      自殘一臂以灌花田,展昭可謂面不改色,心無旁騖。卓立于花圃之中,左手成拳筆直前伸,目光凝視片刻不移,任腕間一注鮮紅遍灑足下之土,只盼這法子有用,恨不得立竿見影即見成效,令無心花花開滿園。廣袤大地,徒留他一人形單影只,縱添幾許蒼茫悲戚,卻難以動搖不變的信念。

      褐紅自立足之地逐漸擴散,風(fēng)中帶了一絲血氣,空氣中彌漫著血的味道,引來幾只鷲鷹盤旋于頂,灼烈日照下,它們似乎顯得更為興奮。
      日照當(dāng)頭,烈毒無比。風(fēng)沙依舊肆虐,空氣燥熱難耐,大漠的無情,無時不刻昭示其強大的存在、不容違逆的霸氣。
      約摸過了一柱香功夫,展昭已然汗透重衣,額前布滿細密汗珠,濕透鬢發(fā)。唇色不復(fù)先前緋潤,淡淡的,似抹上一層灰白,口唇燥裂,起了薄薄一層干皮。

      終不過是血肉之軀,豈容他肆意摧殘?v有神功護體,也無非是比尋常人多了一份忍耐、一份煎熬。

      “莫非真讓他們說中,活人之血并不能令無心花開?”眼見滿圃青梗無動于衷,展昭不由愁眉緊鎖,焦急萬分。他雖失血過量,可仍不忘留大腦一線清明,當(dāng)下右手二指倏并,連點自身幾處要穴。但見方才還血流如注的左腕,驟然放緩了流速,趨于血止之勢。撒上金創(chuàng)藥,以綾布纏裹,駕輕就熟料理完傷口,方自原地盤膝,歸納吐息。

      待睜開雙眼,一襲異服打扮的少女兀立當(dāng)前,像是被嚇了一跳,輕撫胸口,余驚未平,又耐不住好奇,嬌笑道:“我都還沒出聲喚你,你就自己醒了,這也是中原的功夫?”

      展昭一笑,道:“想學(xué)?我教你!

      蠻丫頭眼睛一亮,又驚又喜,道:“真的?什么時候?就現(xiàn)在好不好!”

      展昭笑著剛要開口,但聽一道清冷聲音先他而至:“蠻兒,不得無禮,還不遞水。”

      “啊,哦!毙U奴咂了咂舌,這才想起她是來給展昭送水的,趕忙解下腰間水囊,遞于展昭。

      “多謝!”展昭長身而起,朝二女抱拳一禮,接過水囊猛灌好幾口,清新猶如甘泉一般滋潤干燥無比的喉嚨,舒心涼意,霎時緩解了不少暑氣。

      無心趁展昭喝水,放眼四周,不由得暗暗搖頭,心道:果是徒勞。張口欲勸他放棄血祭,如此莽行,平白傷身。

      展昭解了干渴,卻道:“無妨,待明日再試!碑(dāng)年無老之妻傾盡周身每一滴鮮血,方換來百日花開,乍聽起來委實荒誕,然,花無心、人有情,許是當(dāng)真感動了老天爺,令神跡發(fā)生。

      駐足半晌,展昭神情平和,始終如一,隱隱中卻透著一份執(zhí)拗。無心見狀,知勸無果,也就不再開口,復(fù)而換回冰冷面具,悄聲離開。蠻丫頭跟隨主子才走沒兩步,回過頭來拿余光瞟了一眼,但見展昭依然挺拔如松,只是眼神不□□露出落寞之色,似含隱憂。

      翌日。卯時剛過,異服少女正提著挎籃途徑百花圃,一雙機靈大眼隨意一掃,不待細看,只見一襲藍衣已然立于花圃中央,左手垂落于側(cè),右手成拳,肘臂前伸與肩同高,如法炮制昨日一幕。蠻奴腳下一滯,不由蹙起眉尖,學(xué)人家老氣橫秋似的長嘆一聲,語重心長兼還搖頭晃腦,口中喃喃不迭:“造孽啊造孽!

      是以又過了一日,一聲尖銳嘯聲響徹云霄,緊接著伴隨幾聲長短不一的嘯鳴。仲爺小眼彎彎,瞥了一眼肩頭,那里本伏著一只極通靈性的猛禽,此刻卻空無一物。轉(zhuǎn)目朝百花圃上方領(lǐng)空望去,幾點黑影或盤旋、或戲逐,中間夾著一只個頭較小的黑羽,周身漆黑,嘯聲卻尖亮無比。未幾,黑鷹返回,邀功似的拍翅展翼,發(fā)出極短促音。再看那方領(lǐng)空,哪還有其他猛禽的影子。

      一連數(shù)日,百花圃不曾有過寂寞。無心有時會遠遠看著,那身藍衣如玉般溫和,卻也像頑石般執(zhí)拗。幾番見他搖搖欲墜體虛之態(tài),偏要婉拒勸說者的好意,腰桿杵得筆挺,毅然走著腳下的路。六日,已然過了六日。雙臂雙腕已裹上了厚重的布條,雪白干凈,卻也怵目揪心。他竟恍若未覺似的,閑來之余果真教起蠻丫頭心法口訣。只是說話間,唇無血色的樣子委實教人不忍再睹。

      這一日,天色微明,空氣中猶帶著入夜后的寒意——大漠氣候便是如此極端,白天驕陽似火,著實能把雞蛋煮熟,待日頭一落,便如墜千年寒潭,凍得牙關(guān)直打顫。
      一陣急促的拍門聲,打破晨間的寧靜。展昭已然披衣而起,他素來起早習(xí)武,只是沒想到今日有人比他還早。
      微微一愣,上前開門。跌進來一個裹著皮襖的小丫頭,一身環(huán)佩叮當(dāng)作響,嘴一張,聲音清脆靈悅猶如銀鈴一般。
      不是蠻奴是誰?

      “展大哥!快!快!花開了!花當(dāng)真開了!小姐讓我來趕緊叫你過去哪!”不由分說拉人就跑,全然不顧男女之嫌。小丫頭天性率真,本就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自從展昭教了她心法口訣,她認(rèn)了他做師父以后,更是沒大沒小,一聲“師父”也沒叫過,兀自改口喚“大哥”,鬼靈精怪還尋了個令人哭笑不得的理由:“展大哥英俊神武儀表堂堂,若叫‘師父’就讓叫老啦!”展昭莞爾一笑,不以為意由著她鬧。

      乍聽蠻奴之言,展昭懵愣半晌沒回過神來,一路由著丫頭拽緊了袖管疾奔。待兩人來到百花圃,蠻奴顧不上氣喘,伸出纖手一指,高呼:“展大哥你看!”
      日出東方,朝陽似火。晨曦曙暉遍灑大地,照耀萬物盎然生機;ㄆ猿尸F(xiàn)一片奇異景象,一夜之間,原本還是青梗葉芽的綠色草木,竟悄無聲息綻放出朵朵白花,占盡整座花圃、鋪滿整片土地,純白猶如高山上的皚雪,踏足其間宛如漫步云端。一陣風(fēng)過,帶起無數(shù)白色花瓣,臨風(fēng)散落宛如翩翩起舞的白蝶,剎那間迷了眼、失了魄。
      面對此情此景,展昭木然發(fā)怔,心中當(dāng)不知驚大于喜,還是喜蓋過了驚。眼底笑意難掩,駐足凝望久久。

      花無心,人有情。
      盡人事,知天命。
      真好……

      “嗵”的一聲,蠻奴心頭一顫,回頭定睛一瞧,立馬瞪大眼睛,驚叫起來:“展大哥!展大哥!”神色大駭,慌亂無措朝自家主子投去目光。無心和仲爺聞聲亦是一驚,忙上前探息把脈。

      展昭直挺挺倒在花開滿圃的地里,整個身子沒于花叢間,滿面倦容,雙目緊閉,唇色盡褪,蒼白堪比他雙腕間層層纏裹的白布。

      “仲爺,如何?”問話的是無心,小丫頭早在一旁忍不住泛起淚光。

      仲爺糾緊的眉結(jié)慢慢打開,小眼睛里閃過一絲憐惜之情,輕嘆:“這些日子真是難為他了,”一頓,又道,“氣血兩虛,耗本傷元,換作旁人早去了大半條性命,半個身子都躺進棺材里就等牛頭馬面來收魂了。展大俠福大命大,不過是身子過于虛弱罷了,兼之心力交瘁,故而一時昏厥。回頭醒來定要他好生休養(yǎng),再不可行那魯莽之舉。”

      所幸性命無憂,不由放下心來。無心命人將展昭送回廂房,又傳喚來門中的大夫,替他一番細心診脈,寫下幾道補氣凝血、培元固本的方子,吩咐仆役守在藥爐前催火煎熬,待病人一醒便伺服喂下。

      展昭這一躺就躺了兩天一夜,再睜眼已是第二天日落,似是做了什么夢,猛然從榻上驚坐而起,他聽見自己口中喊著“白玉堂”的名字。片許,定了定神,放眼屋內(nèi)空無一人,這才慢慢倚回床頭,深深吐出一口濁氣。
      心口倏然收緊,這種感覺令他不安。眼見最后一縷晚霞逐漸隱沒,帶走天地萬物賴以生存的光明,展昭神情一定,翻身下榻,穿戴齊畢取出行囊,簡單稍作打理,抄上巨闕,一手便搭上了緊閉的門板。轉(zhuǎn)念一想,怎么說也是叨嘮了多日,理應(yīng)先去主人家那兒當(dāng)面辭別。

      思忖間,門開了。

      依舊一身貼合的中原打扮,長裙曳地,寬袖蜂腰,素樸不顯華貴,襯得其人清麗雅逸。無心淡淡瞥了一眼,徑自跨門而入,身后跟著貼身丫鬟蠻奴。小丫頭可不如自家主子淡定,瞪大眼睛死死盯著展昭肩頭的行囊,張大嘴巴老半天不知該嗔還是該責(zé)。

      “無心姑娘,”展昭想了想,決定開門見山表明去意,“蒙姑娘搭救,救命之恩,展昭沒齒難忘,又與貴門打擾多日,承蒙不棄,不嗇收留。而今,無心花已開,姑娘昔日承諾‘若要取花,自便即可’,展昭救人心切,歸心似箭,這就向貴門辭行!

      無心尚不及開口,身邊的小丫頭已是大喊:“不行!”無心睇她一眼,側(cè)身面對展昭亦是輕輕搖了搖頭,道:“南俠可是糊涂了?”

      展昭一愣,不明所以。

      只見蠻奴從挎籃里端出一碗黑色湯水,氣呼呼桌上重重一擱,眼里泛起水霧,腮幫子鼓得老高,分明像是在跟誰慪氣。

      展昭雖不諳女兒家心思,卻直覺認(rèn)為想必是與他有關(guān)。怔怔盯著那碗黑湯好一會兒,方才驀然開了竅。面帶愧色,將行囊暫且放下,伸手端過那碗黑湯,裊裊還帶著熱氣,可見爐火從未熄過。

      良藥苦口,一飲而盡,擱下空碗,二女這才放霽臉色。無心緩緩開口,清冷道:“南俠若要走,浮生門自是無理由攔你。然依南俠眼下情況,路途遙遠,恐是勉強,不便趕路,不妨再多休息兩日!

      “可是無心花……”展昭亦是一點就透之人,是以懂得其中利弊之道理,倘若勉強上路,漫說回到開封府,難保一路顛簸倒先能顛去自己一條命,談何歸府救人?

      無心知他擔(dān)心什么,寬慰道:“無心花花期百日,斷不會過早凋零,南俠大可放心!

      展昭聞言點了點頭,道了聲謝,算是答應(yīng)再留幾日。

      無心離開之時,也不知有心還是無意,留下這么句話:“復(fù)又見花開,不忘再造恩。要說謝謝的……應(yīng)該是我們!

      展昭淡淡一笑,卻是沒說什么。

      嘴上雖是應(yīng)承了,卻日日心不在焉,每日必要去那百花圃巡視一番。直到第四日,展昭去意已決,說什么也要向眾人辭行。

      念其尚有要務(wù)纏身,無心等也不好強人所難,所幸這幾日大夫開下的方子倒是起了不小作用,展昭體虛之癥基本已無大礙,但求一路上莫要操勞才是。

      仲爺以哨音喚來殷兒,兇桀的鷹收了黑羽仿佛無害的雛雞一般,乖巧伏在他微微發(fā)福的體形上。仲爺小眼睛一瞇,慢慢移足到展昭跟前,捋了捋稀薄的山羊須,道:“大漠無常,又難辨方向,帶著它可保一路暢行,得以助展大俠順利走出大漠!

      那畜生極通人性,也是這些日子與展昭熟稔了,只待主子發(fā)了號令,便一個縱身落到展昭肩頭,銳利的尖喙不時磨蹭幾下耳皮子。展昭伸手輕輕撓它,小畜生瞇著眼樂得享受。

      展昭心有感慨,拱手言謝。

      無心一慣清冷容顏浮上一抹柔和,從蠻奴手中接過一布囊,展開里頭竟是數(shù)十枝當(dāng)日折下的無心花,幼嫩雪白的花瓣上還依稀殘留晨露的痕跡。復(fù)又將布囊合上,遞于展昭,囑咐道:“此花雖能解百毒,但卻難諳其醫(yī)理,唯恐藥性太烈反而誤傷。南俠回去后可日服一瓣且行觀察,若有必要,方自行斟酌再添加量!

      清冷少女心細如發(fā),竟連此等細節(jié)也慮想周到,展昭聽罷大為感激,連聲道謝。目光一轉(zhuǎn),視線落在平日里活潑爽朗,此時卻一語未發(fā)的小丫頭身上。展昭微微一愕,既而淡淡一笑,兩步上前,貼得近了方才注意到蠻奴眼眶微紅,咬著下唇,小巧鼻翼一吸一吸的。

      見她這般,展昭心生憐愛,多日相處早已視她猶如自家妹子一般,況且這小妹妹貼心又機靈、聰明又好學(xué),著實也討人喜歡。

      溫和地看著她,展昭自懷中取出一方筆墨,墨跡早已干透多時,字跡工整不失遒勁,三、四張墨紙折疊得方方正正,上書乃是《驚鴻十七式》的劍法招式。

      猶記當(dāng)日教她心法口訣,展昭曾問及:“何不讓仲爺教你本門武功?”小丫頭翻了個白眼,哀聲嘆道:“誰讓我生來丫頭命,”想了想,又道,“聽仲爺講,當(dāng)年門變,小姐也曾受波及,雖說中毒不深,卻是落下了隱疾。如今她身子弱,不便習(xí)武,日后待我學(xué)成了武功,就能保護小姐啦!”

      展昭聽了不由驚詫,眼前少女不過豆蔻年華,小小年紀(jì)尚顯稚嫩,卻已然擁有了一顆赤膽忠心,心無陳雜,一片赤誠,實為難能可貴。是以連夜背默下《驚鴻》劍譜,日間則口述于她心法口訣。

      想來這《驚鴻十七式》,無論從內(nèi)功心法,抑或是劍法招式,皆屬陰柔一脈,劍法輕盈靈動、翩若驚鴻,劍詣精在以柔克剛、以退為進,本就適為女子研習(xí)。當(dāng)年吳妙子前輩遺留于他,本意亦是替她找尋有緣之人代為傳承。如此,展昭此舉倒也不負所托。

      蠻奴垂睫輕顫,低頭絞著手中的衣角,默默看著遞到眼前的劍譜,以及那只端著劍譜的有力大手。慢慢仰起頭,望進展昭一雙含笑帶著鼓舞的眼睛,小丫頭鼻子一吸,扁了扁嘴,輕輕喊了一聲:“師父!笨v有萬般不舍,然她從來就是個識大體的丫鬟,明白有些事作不得強求,但凡一切隨緣、順其自然。

      與眾人一一惜別,展昭翻身上了一頭駝馬,提了提肩上的行囊,握劍抱拳朝底下諸人一揖,催韁行遠。
      一片黑影于頭頂呼嘯而過,通體黑羽的殷兒一聲尖嘯,振翅九霄云外,須臾,隨那一身藍衣湮沒在大漠黃塵之中。

      ***

      一騎快馬踏風(fēng)而來,揚起陣陣塵煙,趕在城門閉合前抵達。當(dāng)值守門的官爺不及細看,那馬兒早已夾風(fēng)帶塵不知去向,但聽得一旁的小兵役奇道:“莫不是我眼花了?瞧著像是開封府的展大人!笨墒,素來冷靜沉穩(wěn)的展大人何以會如此倉皇?

      馬兒高嘶一聲,在一扇紅漆大門前停了下來,馬上的人不待它停穩(wěn)便翻身躍下。早有當(dāng)值的衙役遠遠瞧著來人,趕緊往里頭跑了傳話,跑得急了還險些左腳拌了右腳,索性扯開嗓門邊跑邊喊:“展大人回來了!展大人回府了!”

      展昭一襲風(fēng)塵仆仆,重歸故土,眼底難掩喜色。一路上披星戴月,幾乎足不離塵,不惜屢番錯過沿途投宿,累了便尋那廢棄破廟或在林子里將就一夜,渴了、餓了就以隨身干糧果腹,每途經(jīng)一家驛站便重新?lián)Q過一匹快馬。如此這般緊趕慢趕,硬讓他在短短幾日之內(nèi),從塞外大漠那片貧瘠之地回到富庶一方天子腳下。

      掌燈時分,各家各院飄來陣陣飯香,炊煙裊裊,伴著尋常人家不時傳出笑語歡聲,剎那間心頭涌入絲絲暖流,展昭輕哂起唇角,眼底泛起柔光,由衷感嘆:回家了……真好!

      熟悉的廂房近在咫尺,跨上屋前臺階,觸到門板的手卻帶了一絲猶豫,沒來由的,展昭竟心慌起來,像擂鼓般敲打不停,咚咚作響。

      定了定神,啟門而入。屋內(nèi)一燈如豆,昏暗卻也幽靜。一絲弱不可聞的氣息令展昭心中一窒,擱下手中的佩劍與行囊,端起桌上燭燈,躡手躡腳走近那如游絲一般的氣息。

      榻上的人一如記憶中秀美俊俏,只是過于慘白的容顏令他不復(fù)昔日神采。深深凹陷的眼窩,眉心緊蹙著,秀挺的鼻尖上涔出細密汗珠,可見即便睡著了,體內(nèi)的烈毒仍無時不刻摧殘于他,令其不能好生安歇。

      展昭見了委實心疼,舉袖輕點在他鼻尖上,替他拭去層層細汗,又拂去貼在額前的一縷青絲,看著他的目光深邃而復(fù)雜,近乎沉迷般癡癡凝望,生怕一眨眼人就沒了。

      順手掖緊被角,想了想,伸出左手探入被下,緊緊握住另一只不屬于他的手——冰冷、微汗,五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指腹與虎口隱隱帶著薄繭——一只屬于習(xí)武之人的手,白玉堂的手。

      榻上的人輕輕顫動羽睫,手上微微施力反握了回去,不安分地在手心里刮搔。展昭覺察到了,不由失笑,握著他的手重重捏了一把,力道使大了,惹得榻上那位哼哼兩聲,兩眼緊閉接著裝死。

      “公孫先生說你又折騰了幾個時辰,好不容易才睡下,不如改明兒我再來看你!闭拐褱惤溥叴碉L(fēng),直把他耳根子都吹紅了。

      說著,松開手上的力道,就要收回手來。榻上人一聽急了,“啪”地睜開眼,循著微光中那一角藍衣,眼底哪里還有一絲困倦。

      “爺不準(zhǔn)!”堪堪從牙齒縫里擠出來似的,久違的小白鼠的磨牙聲,甚是教人懷念。

      “好……不準(zhǔn)……”展昭在他耳邊低喃,目光輕移,深深望進那人眸底,鎖定了,便再也離不開了。

      白玉堂也是一怔,幾時見他有過如此直白的表現(xiàn),便是兩人互通心意那會兒,仍免不了一時困窘與尷尬,合著出了趟遠門,就把性子養(yǎng)野了?暗啐一口,心說這奸詐貓愈發(fā)不拿矜持當(dāng)回事兒了。

      深吸一口氣,白玉堂掙扎欲起,倏地眼前一黑,渾身無力又倒了回去,閉上眼暗自咬牙,不讓痛苦的呻吟泄漏出一絲半點。平復(fù)呼吸緩過一陣,方又慢慢睜開眼,朝邊上那人望去,不出所料對上一雙關(guān)切、擔(dān)憂的眸子。輕輕扯開一個笑顏,白玉堂動了動唇,說的卻是:“貓兒,你回來了。”他非眼肓,能清楚看到展昭臉上的疲倦,看懂他面容的憔悴,驀覺胸口一抽一抽的疼,心里總不是個滋味。

      展昭眉眼含笑,眸光依然明亮清澄,聲音卻被他刻意壓低了,沉沉的,不失溫柔道:“嗯……回來了!备┥頊惤,近得連呼吸都彼此交融,黑曜石般的瞳中映出對方的身影。

      展昭摟過白玉堂的肩頭,托著后背扶他坐起,眼神落在他灰白雙唇上,凝視片刻,轉(zhuǎn)身回到桌前,翻啟一個杯盞,倒了一杯清水,穩(wěn)穩(wěn)端回榻前。白玉堂就著他的手喝下了這杯水,唇色依舊灰白顯得毫無生氣,卻多了一分潤澤。

      喝完水,白玉堂倏地臉色一凝,眼利如他自是發(fā)現(xiàn)了展昭腕間的異樣。展昭輕咳一聲,起身裝模作樣將杯子放回桌上。白玉堂的眼睛卻一刻不停盯在他垂落的雙袖上,掩飾太過明顯,更加重了懷疑。

      “貓兒,”白玉堂叫他,聲音并不大,見那藍衣回到榻前,側(cè)身貼著榻沿坐在他對面,眼神中閃爍其詞,遂而問道,“可有事瞞我?”

      展昭微微一震,躲不過那雙犀利得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自知隱瞞不過,無奈之下乖乖伸出兩條胳臂,任由那人慢慢撩起他寬大的衣袖,露出兩節(jié)白花花的前臂,布條裹了一層又一層,白得扎眼。

      白玉堂心頭一沉,賭氣般去解其中一條胳臂上的布條,解了一半,抬眼瞄了展昭一眼。也不知心虛還是無畏,展昭目光飄移,顧盼左右,偏就不正視對面那位。白玉堂見狀,心里更來氣,手上一個用力,另一半布條也給解了下來。

      入目是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傷痕,或舊或新,由腕間開始幾乎布滿整條前臂。傷雖不重,傷口也不大,兼之事后處理妥當(dāng),未見任何一處惡化。然而盡管如此,也足以令人怵目驚心。

      白玉堂臉色難看,緊抿著唇要去解他另一條胳臂,展昭卻收回雙手,將剛才解下的布條復(fù)又重新裹上,動作漫不經(jīng)心,展了一抹寬心的笑,道:“皮肉之傷罷了,不礙事!

      這話越是說得輕巧,越是教人不敢輕信,恰同那無銀之舉,白玉堂豈肯就此作罷,軟磨硬泡兼威逼利誘,硬是撬開展昭一張蚌嘴,逼他吐出所有來龍去脈。展昭無可奈何,避重就輕地招了前因后果。

      聽罷,白玉堂拿眼狠狠瞪他,恨不得把人當(dāng)場瞪穿了。眉峰一挑,冷哼道:“別道白爺爺是三歲娃兒,三言兩語就能打發(fā)了。照你這般說法,浮生門那會兒的皮肉傷早該愈合得八九不離十才是,可你那上頭分明又添了新口子,”眼角一睨,勾唇一哂,咬牙切齒道,“姓展的,你給白爺爺老實交待!”

      他本有傷在身,內(nèi)息脆弱不經(jīng)激,一番話下來臉色又刷白一層,氣息微亂,一連串輕咳逸出口來。展昭慌了神,忙上前把住他一脈,眉心漸漸擰了起來。

      “我去請公孫先生!”

      見他起身就要往外走,白玉堂咳得更兇,蒼白容顏似染上了一抹異霞,連眼角也被逼出幾點淚光,若教不諳內(nèi)情的見了,還道堂堂錦毛鼠受了誰家欺辱,憋了滿肚子委屈。

      展昭一個箭步又折了回來,果斷執(zhí)起他一手,掌心對著掌心,一點一滴催送真氣,慢慢引導(dǎo)他體內(nèi)亂息逐漸趨于平靜。另一手?jǐn)囘^他的肩,在背上輕輕撫拍,心中不禁又氣又急,暗道:小白鼠恁會折磨人,欺他心軟也就罷了,偏還把自個兒搭上,這般胡鬧亂來的性子幾時能改改。著實拿他沒轍,一嘆,沒頭沒腦說了句:“花開了!

      白玉堂一愣,咳嗽聲漸小,一雙美眸輕輕眨巴幾下朝展昭詢問望去:花……開了?

      沒錯,就是花開了。展昭目光一柔,可依然灼灼閃耀,透著三分堅定和七分喜悅。他并不在意新添了幾道傷口,重要的是他的花開了,并且毫發(fā)無損帶了回來。

      那日展昭離開浮生門,帶著當(dāng)日折下的數(shù)十枝無心花,在殷兒引領(lǐng)下踏上歸途。孰曾料想,就在一個多時辰之后,當(dāng)他無意中解開行囊時,發(fā)現(xiàn)此前尚且生機盎然的幼嫩白花竟已然枯萎,當(dāng)下為之大吃一驚。無心花非鮮花不得解毒,少女之言猶然在耳,展昭臉色大變,無奈只得重返浮生門,另想對策。

      “可是想到了解決之法?”白玉堂傷重,卻不在腦子,聰睿如他稍加思索便猜出了一二,否則展昭何以如此淡定從容出現(xiàn)在這里,想必也是與他手臂上的新傷大有關(guān)聯(lián)。

      展昭贊許一笑,頜首道:“虧得小蠻姑娘機靈,想到培土帶花的法子,只是這花離了地氣,終不比栽種在圃地的時候,指不定幾時便要枯萎,少不了一路上多澆灌幾回。”

      言及到此,展昭偷偷瞟了一眼。白玉堂面色不善,半垂眼簾,擰頭避開他的視線。一時無話,空氣膠著,屋子里靜得唯只剩下彼此間交融的氣息。

      展昭不忍他胡思亂想,落在他的肩頭上的手安撫地拍了拍,手上力道一緊,沉沉一按。

      白玉堂與他相交至今,豈有不諳他心思,是以感覺到肩頭傳來的力量與溫?zé),心中一軟,不待脾氣發(fā)作,泄了氣似的無力一嘆,明亮眸子凝睇過來,似笑非笑輕喚一聲:“貓兒……”

      四目相對,會心莞爾。眼底笑意漸濃,唇邊哂意漸深,窗外一輪明月,皎潔銀輝泄了滿地。漫漫長夜,恰逢夜半無人私語時。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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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浮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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