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和肖晗大概可以稱得上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之所以說是大概，是因為懂事后我和肖晗幾乎沒有怎么來往過了。

　　童年時期，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有一天我和肖晗因為無事可做便隨手拿了一盤碟片在她家剛買來的DVD里放。
　　電視屏幕上，一個美麗有親和力的阿姨始終面帶笑容地唱著歡喜的歌。

　　正在我因無聊而發(fā)愣的功夫間，肖晗突然指著那個阿姨說，“那是我的媽媽�！�
　　幾乎是不假思索的，我脫口而出，“那是我媽媽�！�
　　“不對，是我媽媽�！�
　　“才不是你媽媽呢，是我媽媽。”

　　兩人就這樣爭吵起來，這段爭執(zhí)以我的破門而出作為終結。

　　到了第二天，肖晗來找我玩。
　　我因為昨天的事想故意不理睬她，卻不想肖晗一進門就奶聲奶氣地對我說，“你不要生氣了，那是我們的媽媽還不行嗎？”
　　其他的事都不及這件事使我印象深刻。

　　至今我仍記得童年的肖晗。
　　她剪著最普通的短發(fā)，比我矮一點點，有秀氣的輪廓和明亮的大眼睛，常穿一件鮮紅色的正反兩面都可穿的外套。
　　肖晗真是個十分漂亮的小孩。

　　然而我終于再也無法陪漂亮的肖晗一起長大，隨著我在家鄉(xiāng)僅剩的直系親屬——我的奶奶的去世，我被接到父母身邊生活。
　　直到初二下學期臨近期末的時候我才重新見到肖晗，而這樣的相見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那一年，我獨自一人來到這個被稱為“故鄉(xiāng)”的城市，轉到這個我完全陌生的學校，心中十分抑郁苦悶。我那時認定自己是被拋棄在外的漂流在茫茫大海中的孤舟，我也完全不曾想到有一天我會再次見到肖晗。
　　直到那天班主任介紹完我，臺下的她突然走近我，對我說，“石安，你還記得我嗎？我是肖晗�！�
　　我驚訝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心里開始一點點有了踏實的感覺，我那時大抵覺得我這片孤舟終于慢慢靠近了陸地。

　　我仔細地看著眼前的她，十三四歲的肖晗剪著三七分的短發(fā)，依舊有秀氣的輪廓和明亮的大眼睛，依舊比我矮一點點，那天她穿著一件灰色的上衣。
　　她依然漂亮。

　　我從她的臉上找到了三四歲的肖晗的影子，心里十分激動，但又不知道第一句話應該說什么，于是只訥訥地說了兩個字，“你好�！�
　　后來肖晗評價那時的我說，“真傻�！�

　　我想我并沒有再次成為肖晗最好的朋友，她那時在班上已經(jīng)有了一個要好的朋友，那個女孩叫鄧林靜。
　　鄧林靜長得很高，微胖，下巴那里終日棲息著一片又紅又大的青春痘。她在老師心目中是個壞學生，不僅因為她成績不夠好，還因為她愛說臟話，我甚至不止一次聽到鄧林靜用難聽的字眼罵過老師。

　　肖晗還有一個男朋友，叫鄭東。
　　大概是因為男孩發(fā)育得較遲的緣故，鄭東的個子并不算太高。他有些瘦，微駝著背，愛打籃球，成績不怎么好，常穿的外套是鮮紅色的。
　　對，就是肖晗小時候常穿的那件外套的顏色。
　　據(jù)說他家里十分有錢。

　　最初知道肖晗有男朋友，而且男朋友又是鄭東時，我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驚訝得差點把眼珠瞪出來——這兩個人簡直是兩個世界的嘛。
　　肖晗卻對我的驚訝不置可否，她笑著對我說，“他對我很好啊�！彼f這句話的時候，笑得連眼角兩邊都出現(xiàn)了細細的紋路，真是十分幸福的樣子。

　　鄭東對肖晗的確十分好。
　　每次肖晗沒有吃飯的時候，鄭東都會買來許多零食放到肖晗的桌子上。
　　因為零食太多，所以我和鄧林靜都常跟著受惠。
　　或許是吃人嘴短，我開始覺得鄭東的確是一個值得托付的良人。
　　我想如果肖晗非要戀愛不可的話，鄭東也是不錯的。

　　【02】

　　更多的關于鄭東和肖晗之間的事，我都是在肖晗家的偏廳聽肖晗說的。

　　那天天氣很好，我去肖晗家玩。
　　我走進兒時十分熟悉的堂屋，看到肖晗年邁的奶奶正坐在堂屋里喝茶。
　　奶奶見到我，一面放下茶杯一面用抑揚頓挫的鄉(xiāng)音和我打招呼，“石安啊，你來找肖晗玩了，以后要多和肖晗在一起玩啊�！�
　　肖晗的奶奶很喜歡我，每次見到我，她總是眉開眼笑地和我寒暄好一陣。

　　據(jù)肖晗說，她奶奶常常告訴她要多和石安在一起玩，少和鄧林靜、王思冰一起混。
　　王思冰是另一個住在附近的和我們同班的女孩子。
　　在她奶奶眼里，鄧林靜和王思冰都長著一張?zhí)焐鷲弁鎼埕[的臉，只有我有著乖學生該有的樣子。
　　我笑著對奶奶點頭。

　　肖晗這時從偏廳走出來迎我。
　　連接偏廳和堂屋的那扇門已經(jīng)很老舊了，門上綠色的漆脫落，蛻變成極淺的、讓人聯(lián)想到梅雨天氣的綠色。

　　我隨著肖晗走進那扇門，偏了頭模模糊糊地看到門邊刻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
　　我睜大眼睛極力想去辨認上面的內(nèi)容，那一頭卻聽到肖晗的招呼聲，于是只好作罷。

　　肖晗家的偏廳和堂屋差不多大，一道實木屏風間隔墻將偏廳一分為二，外面擺了沙發(fā)、電視以及那臺已經(jīng)舊得不能用的DVD，間隔墻里面是一張古色古香的架子床。
　　這就是當年我和肖晗爭論電視上的阿姨到底是誰的媽媽的地方。
　　我并沒有急著去感嘆從前，因為我更急著聽肖晗和鄭東的故事。

　　肖晗和鄭東是從初一開始在一起的，那時的肖晗留著及腰的長發(fā)。
　　一天下午，肖晗拿著掃帚去打掃食堂，鄭東在這時出現(xiàn)了。

　　他走近肖晗，肖晗敏銳的神經(jīng)嗅到了空氣中某種危險的氣息。但她不知道應該做什么，于是她只好慣性地往后退。
　　鄭東則一步步靠近肖晗，他們就這樣周旋到了墻角。
　　肖晗用她明亮的大眼睛看著鄭東，在鄭東身后是火一樣燃燒著的晚霞。

　　鄭東這時說，“我喜歡你肖晗，我們在一起吧。”
　　說這話時，鄭東的眼睛亮亮的，讓肖晗想起了小時候爸爸養(yǎng)過的小狗。

　　然后，他們就在一起了。

　　期間不乏老師大大小小的各種談話，甚至有一次肖晗接到了鄭東媽媽的電話。
　　電話那頭的女人苦口婆心地對肖晗說，“你們現(xiàn)在還只是初中生，不應該早早地付出感情，你們還小，這樣胡鬧下去以后會后悔的。”

　　肖晗說起這些的時候，明亮的大眼睛里撲閃著更明亮的光芒，像清澈的湖面在陽光下漾起的漣漪。
　　肖晗這樣明晃晃的神情讓我堅信在這場戀愛里她的確是幸福的。

　　天漸漸地暗下來，肖晗的奶奶留我吃飯，我因為要急著回姨媽家所以婉拒了。
　　走出偏廳的時候，我再次看了一眼那扇破舊綠門，終于看清那堆稚嫩筆跡所組成的漢字：
　　“爸爸，快醒來吧�！�
　　看清那些字后，我心里劃過一道無聲酸楚。

　　肖晗爸爸的事我多多少少從姨媽那里聽到過一點。
　　在肖晗還是小學生的時候，肖晗的父母就離婚了。
　　肖晗的爸爸在一天夜里千里迢迢跑到廣州尋找肖晗的媽媽，卻不料出了車禍變成植物人。
　　肖晗的爸爸于是終日躺在偏廳里那張古色古香的架子床上，最終也沒能熬到肖晗小學畢業(yè)。

　　【03】

　　時間很快就晃到初三，學校重新分了班。
　　我和王思冰被分到同一個班上，肖晗則被分到了我們樓上的某個班級。
　　那一年，我媽媽回到這座城市，特地在小城租了房子照顧我。
　　這樣一來，我和肖晗幾乎沒有再見過面。

　　有一天，王思冰神秘兮兮地對我說，“告訴你件事，肖晗和鄭東分手了。”
　　我那時正在寫一張英語卷子，聽到王思冰的話后，我的筆一下子落到地上，在聽到那一聲清脆的“啪嗒”聲后，我聽了自己不解的聲音，“為什么？”

　　王思冰神秘一笑，“我也不知道，也是兩三個月前的事了�！�
　　我并不記得王思冰是怎樣走開的了，我只記得我訥訥撿起躺在地上的筆后，一抬頭就撞見的那些埋首于書本中的人頭。
　　我愣了會兒神，想，肖晗大概是打算專心備考了。

　　幾個月過后，在一次大課間里，我搬著椅子走下樓準備著下一場考試。
　　同樣搬著椅子的王思冰這時出現(xiàn)在我旁邊，低聲對我說，“肖晗要被開除了。”
　　我以為是開玩笑，拉長調子說，“怎么可能？”

　　王思冰冷哼一聲，臉上是嚴肅的神情，“我是說真的�！�
　　我轉過臉去看著王思冰，疑惑地問她，“為什么？”
　　王思冰聳著肩，向我講述了一個漫長的故事。

　　在肖晗和鄭東分手后沒多久，肖晗和一個叫何終的男生在一起了。
　　學校不算大，我和何終總算是說過幾句話。印象中，何終是個長得很清秀的男生，他常穿一件白色的襯衫，在我看來他是那類沉默寡言的人。
　　在以成績論英雄的學校，何終并不是個好學生。

　　一天夜里，何終帶著肖晗翻過學校的圍墻。
　　他們在一間網(wǎng)吧和我們學校另一群違反校規(guī)違反得家常便飯的男女會和，在那里待了兩晚后，這一群人終于被學校找到，然后……
　　然后，學校決定開除他們，開除的名單里竟也有何終和肖晗。

　　第二天，我在早操后的訓話里聽到教導主任向全校通報這個消息。
　　教導主任奮力地指著站在他旁邊的幾個男女，對全校同學說，“你們要記住這個教訓，不要像他們一樣，否則到時候后悔也來不及。”

　　那幾個男女里面并沒有肖晗，我知道她被她奶奶領回家去了。
　　我的目光穿越過重重人影，直直地落到何終身上。
　　我想我的眼神里應該帶著濃濃的恨意，因為我心里埋藏著對何終深深的埋怨。

　　后來，我聽說肖晗到她媽媽所在的城市學縫紉去了。
　　我把記憶里的邊邊角角都搜索得干干凈凈，也沒有搜索到肖晗媽媽的模樣。同樣地，我也沒有搜索到肖晗爸爸的模樣。
　　我想，肖晗應該也和我一樣，她也完全不知道我的父母長得什么樣子。
　　想著這些，我空落落的心越發(fā)空落落起來。

　　初三畢業(yè)后的那個暑假我到姨媽家去玩，姨媽告訴我肖晗回來了。
　　我興沖沖地跑去她家。
　　肖晗的奶奶依舊在堂屋里喝茶，見到我，依然眉開眼笑地跟我寒暄。
　　在肖晗家的偏廳里，我們彼此交換了電話號碼，后來卻鮮少聯(lián)系。

　　記憶里唯一一次聯(lián)系是在我讀高一時。
　　那天天還蒙蒙亮的時候，我的鬧鐘準時叫醒了我。我打開手機，關掉鬧鐘，以免吵到其他人。
　　手機顯示有一條未讀短信，竟是肖晗發(fā)來的。
　　我驚喜地打開來，卻看到肖晗對我說：
　　“真想回到過去啊。”

　　時間是凌晨2點35分。

　　我沒有馬上回復那條短信，下晚自習后，我才給肖晗打電話。
　　打第一遍時沒有人接聽，洗完衣服撥第二遍后，我才聽到肖晗嘶啞的聲音。

　　我問肖晗發(fā)生了什么嗎，她說沒什么。
　　在電話里對話彼此都覺得有些陌生和不自在，于是我們只隨意扯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后來終于發(fā)現(xiàn)再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兩人才戚戚掛掉電話。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天看《邊城》，看到翠翠爺爺去世時，我突然想到肖晗。
　　那么小的肖晗究竟是如何面對那些接二連三的打擊的？
　　她想回到的過去，究竟是讀初中時的那段過去，還是童年的那段過去？

　　后來我又陸陸續(xù)續(xù)地聽到了些關于肖晗的事。
　　肖晗的手指被縫紉機截斷了一小段。
　　肖晗換了一個城市生活。
　　肖晗仍和何終在一起。
　　我不再怨恨何終，反倒希望何終能帶給肖晗她所希望的生活和她一直期盼得到的愛。

　　從初三那年暑假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再見過肖晗。
　　所以，我所知道的肖晗依然是那個有著秀氣輪廓和明亮大眼睛的漂亮女孩。

　　說來神奇，有一天，我竟然夢到了十三四歲的肖晗。
　　她站在十三四歲的我旁邊，看向遠方，突然地，她好像看到了什么，嘴角一下子咧開來，露出潔白的牙齒。她的眼睛彎成月牙的形狀，那彎新月里蕩漾著明晃晃的波浪。
　　她是那樣高興。

　　我不解地朝她的目光看去，卻什么也沒有看到。
　　于是我問她，“你在看什么呢？”
　　肖晗這時用一種我聽到過的最誠摯最純潔的聲音對我說，“是愛啊，你沒有看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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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于2015年7月
　　2020年5月28日首發(fā)于晉江
　　文/遲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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