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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李沐佳探身拿起床頭柜上的照片,很小心的捧在兩手中間。杏枝打掃的時候每天都會很仔細的擦拭相框,一點一點地去探繁復(fù)花紋里的灰塵——公主范,是歐陽菁一貫的風格。
李沐佳對照片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在人們還依賴照相館專業(yè)技術(shù)的年代,留下一張影像頗要費一些周章。陽光曬過的新衣裳暖暖的發(fā)著光,你眼看著一張張的你從影印機里一寸寸地鮮活起來,時光便摻了油墨的味道,刺鼻,卻仍與歡愉深刻地綁定。她手里的這張照片,是還沒上小學時,和父母一起拍的,那時所有人的音容笑貌只能從照片中窺視,但她執(zhí)拗地記得周遭的色彩和氣息,記得從地上被父親使勁抱起來時,漏出來的一串咯咯大笑,還有母親用年輕的眼波示意她向鏡頭的方向看去。
她最后能記得的,就是從相機里閃過的一道光。隨即,世界就在她的記憶中變得蒼白而模糊。
如今的人都不稀罕照片了。智能手機可以記錄下每一個時刻,你需要做的不過是輕輕動動指頭,就可以省下在頭腦中塞進一個場景的精力。就比如——在監(jiān)獄中看望歐陽菁時,李沐佳瞥到天花板深處的攝像頭。并非攝像頭在記錄著時間,而是時間流過了攝像頭。攝像頭不懂得選擇什么是值得記錄的,它沒有選擇的自由,而人,雖然無往不在枷鎖之中,就像她母親一樣,卻也有選擇記住什么的那么一點權(quán)利。
相框硌得她手指發(fā)痛。她攥的太緊了。頓了一頓,她將這張全家福放在了她行李箱的上方。箱子里的衣服都已經(jīng)收拾好,幾件素服,沒有裙子,簡單得過分。
逃離漢東的時候,李沐佳才十五歲。歐陽菁陪她從洛根國際機場進入了波士頓,將她送到了提前安排好的寄宿家庭,幾乎是手舞足蹈地和語言不通的美國父母交待著女兒的情況。在她即將生活整整三年的小屋里,歐陽菁蹲在床前,費力地打開碩大的行李箱,里面是蕾絲、雪紡、百褶裙的海洋,幾乎要將李沐佳淹沒其中。歐陽菁走后有那么一陣子,她確實扭扭捏捏地穿著這些無比少女的裙裝招搖過市,但不到三個月,她就把自己變成了男孩,順便剃了一個過短的短發(fā),以至于王大路來看她的時候,小半晌沒認出她來。
唯一令她煩惱的,就是每次站在鏡子前,她都能看到一個縮小版的李達康。
她從不愿意承認,在她的骨髓里,就生長著一個李達康。
李達康的同事們很少知道他女兒的大名,偶爾聽到他在電話里說“佳佳”,就以為孩子的大名就是這疊字冠一個“李”——好像京州□□那樣的過分直白。李沐佳自己都不太敢相信,李達康曾經(jīng)為了她的名字想了一個月,翻遍了學生時代的文學筆記,找出了一句頗有些冷僻的詩:
千章佳木凌云上,萬壑清流涌月來。
絕不像李達康、又像極了李達康的一句詩。
他取了上句的木,下句的水,湊起來就是沐日浴月、沐露梳風的“沐”字。疏朗,干凈,或許干凈得有些水至清則無魚了。李沐佳的性格底色里有些揮之不去的清冷,使得她的脊梁骨總是挺得比李達康還要直些,兩柄脊梁在同一屋檐下常?呐龅枚.攣y響。后來,歐陽菁為了攛掇她好好學習,反倒曲解了李達康的初衷,老是祭出“水木湛清華”來說事。李沐佳最糗的歷史,就是聽信了母親的威逼利誘,在小學寫《我的名字》時,信誓旦旦地把清華大學當成了人生終極理想——在她還不知道清華究竟意味著什么的時候。
她是注定與這所學校無緣的。不是因為成績差,也不是因為不喜歡。唯一的原因是,清華大學是一個過于典型的符號,烙印在她生長的這片土地上。而她,注定要頭也不回地背向這片土地的一切,背向她與生俱來的一切而去。
剛到美國的一陣子,她把自己卷在被子里,咬著手指的關(guān)節(jié)偷偷掉眼淚。年輕的女孩傷春悲秋、顧影自憐,初中課本上的那些羈旅行客瞬間都是自己!皾峋埔槐胰f里,燕然未勒歸無計”,遺憾的是她未成年,沒有酒喝,也沒有勒石燕然的必要——說實在的,沒人指望她出一趟國可以建功立業(yè)。可是她隱隱感到,自己身處萬里之外,必須是為了證明什么,否則苦兮兮的受什么罪呢?她不需要證明生存能力,不需要證明學業(yè)水平,這些都早已有目共睹;也不完全是和李達康賭氣,她都這么大了,不至于任性到如此地步——那么對于這么一個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女孩而言,是為了證明什么呢?
這么多年以來,這個問題一直伴隨著她,起床,上學,吃飯,放學,休憩。她就好像一個行走在地廣人稀的美利堅曠野中的問號,頂著黑色的頭發(fā)和黃色的皮囊,那桿直板板的脊柱,僵硬地插在五彩斑斕的發(fā)色和瞳色之中。性格內(nèi)斂、成績優(yōu)異的少數(shù)族裔,在美國的高中真的會被校園暴力。她在最最難熬的時候,警惕著那些校霸眼中的不懷好意,深感自己的前方就是萬丈深淵,可是向后一退,卻發(fā)現(xiàn)從前早已經(jīng)燒絕棧道,以示不歸。
別人的背水一戰(zhàn),是為了激起一時的士氣。李沐佳的背水一戰(zhàn),就是看不到盡頭的生存。她踩在東西文明脆弱的交界上,過去和前方都無比荒涼。在夾縫之中,她是一個沒有鋤頭、沒有肥料、甚至沒有種子的園丁,天真而懇切地,試圖在冰冷的空無之中,開墾自己的一片田園。
李沐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此番回來,實在是王大路勸了又勸,不好再駁人臉面,再者回來看看獄中的歐陽菁。她趁著李達康不在,拎著手提行李箱溜進了京州□□的住處,觀光一下這棟自己從未有幸住過的二層小樓,轉(zhuǎn)一圈就跑路。說實在的,她在漢東行走的每一步都好像踏著刀尖和炭火,尖銳的疼痛從腳底細細密密地綿延到兩瓣心房。“祖國”這兩個字如影隨形,叫她多少次險些丟盔卸甲。那個問題在疼痛中,用前所未有的力量,頹然叫囂著:你離開,到底想要證明什么?
這么些年,她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現(xiàn)在也不能。她只想坐上飛機,讓疼痛緩和。
拎起行李箱,她從歐陽菁原來的臥室走出來,沿著扶梯慢慢地向門口走去。之前她查了,今晚有一趟直飛波士頓的航班,等她去和王大路告別再趕到機場,還有充裕的時間,或許還可以在機場買一本久違的中文新書……
李沐佳攥住門把手拉開門,險險地剎住了腳步,心臟險些停跳。
李達康正保持著掏鑰匙的姿勢,僵在門口的腳墊上,一臉空白地瞪著她。
這可……太尷尬了。
***
半晌,世界在失語中褪去。李達康好像做夢一樣進了屋,好幾次才合上門——這可不是京州□□每天都能碰上的樣子——李沐佳也恍恍惚惚地被李達康讓進了客廳。她顫巍巍地坐在沙發(fā)沿上,搓著手,盯著地板上的一小片污漬,過了好一陣抬起頭,發(fā)現(xiàn)李達康正同她一樣搓著手,目光從東到西,從上到下,好像不認識自己的這棟房間似的。
“你……坐吧。”話說出口,李沐佳簡直像抽自己一巴掌。在人家家里,叫人家坐,像什么話?
李達康如夢方醒,如同被赦免似的,連聲答應(yīng)著在她面前坐下,嘴角甚至有些上揚。沒有一秒鐘,他就彈起來,大長腿三兩步邁到壁櫥前,好一頓響動,翻出一個杯子來。李沐佳的下巴掉下來。
“你還留著這個杯子呢?”
“啊……留著。這不是你最喜歡的……”話的尾音淹沒在了他沖洗被子的水聲中。
一杯溫水握在李沐佳手里,李達康這才坐穩(wěn)了。李沐佳垂頭把玩著杯子,看著杯身上刻著的那些樸素的字!稓w去來兮辭》,晉,陶淵明。她拿到新課本的第一天就背下了全文,老師像是變魔法一樣的獎給了她這個其貌不揚的禮品,被她愛不釋手直到離開國內(nèi)。她輕輕抿了一口,白水而已,也沒有了曾經(jīng)幻想出來、就著古文喝水口齒噙香的味道。
寡淡一如面前這人。
他的脊梁骨似乎沒有以前那么直了。李沐佳用余光打量著李達康,后者還有些局促地沉默著。那是小肚子嗎?她還以為父親是永遠胖不起來的,他的脂肪都被自己搜刮下來貼補京州的地皮了;可他的臉似乎并沒有變得豐滿,反倒是愈發(fā)痩得只剩下骨與皮。
“回來多久了?”她能聽出他的故作鎮(zhèn)定。
“一天。去看了我媽!彼恢浪懿荒懿煊X到她的故作疏離。
“……呆幾天?”
“晚上走!
李達康愣了一下,“……喔。我送你!
“不用,我去看看王叔叔,然后自己去機場!
“我送你!
李沐佳有些驚訝地抬起頭,第一次真正對上了父親的眼睛。呵,強硬,仍是她第一眼看到的東西。
“算了吧。”她沖口而出,“你別把我送去和我媽作伴,我就謝天謝地了!
話甫出口,覆水難收。她暗地里瑟縮了一下,瞬間樹立好了自己的防線,如臨大敵地盯著李達康的反應(yīng),準備迎接反彈而來的憤怒和指責。只是她沒有想到,李達康聽到這句話,輕輕、輕輕地笑了一下。
“佳佳,我挺高興的!薄瓰槭裁?“你愿意回國,回來看看你媽媽,我真的挺高興的。不過我是真的沒準備好,在這兒,在這個沙發(fā)上,像現(xiàn)在這樣看著你,和你說話!
這真不像他。李沐佳心里犯著嘀咕,皺著眉頭研究,這難道是李達康找來的托兒,有意安撫她?不知為何,她心里的那種綿密的疼痛,毫無征兆地再一次升騰起來。她難道就準備好了?
“你媽媽還好吧?不,不,不應(yīng)該這么問……”李達康抓抓稀疏的毛寸頭,看看她,勉力撐起一個笑容。“其實,你是個明白孩子,我也不給你講道理,你也不愛聽……我只想問問你,今年畢業(yè)了,有沒有回國的打算?”
這看似是語無倫次的幾句話,李沐佳卻清清楚楚地辨識出了其中的邏輯——李達康覺得她懂法律,他看著歐陽菁進監(jiān)獄而無動于衷,是出于公義天理,并非罔顧人倫。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是他李達康有資格替天行道嗎?藏羚羊踩著同類的脊骨跳到了懸崖對岸,為了種群的生還,犧牲了其中的一半,歐陽菁就是李達康的這一半嗎?一半的意義,難道不是自己被劈開的、在世間同樣孤獨游蕩的靈魂嗎?
大愛無愛,總還是基于愛的,或許叫人自生自滅也是一種愛吧,因為前人的隱蔽無法給后來者帶來恒久的冬暖夏涼,世間難處到頭來還是冷暖自知。可是在父親眉梢的棱角和硬挺的肩闊中她看不到這個包羅萬象的字眼,她只能辨識出京州白茫茫的土地上揚起的沙塵。在李沐佳的意義上,李達康約等于京州,京州約等于漢東,漢東約等于中國。
“王叔叔說,你要我不要恨這個國家。”李沐佳攥著杯柄的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罢劜簧虾,只是這個國家沒有什么值得我留戀的。朋友,家人,理想……退一萬步講,即使在美國我永遠是一個邊緣人,那里也有我自己承認的生活!
李達康打量了她一陣,微微搖頭!澳悴皇菫榱诉@個離開的。”
“前幾年的時候你半夜打來電話給你媽媽哭,說想家了,我都還記得。后來慢慢的不說了,聯(lián)系也越來越少,可是我知道你沒有真的割裂!
他的眼中有一種微微顫抖的理解。李沐佳福至心靈的,明白了這理解從何而來。
“你覺得我和你媽媽選擇了割裂,實際上這八年里我們一直在想盡辦法成全彼此!崩钸_康聲音沙啞,“我們都明白會給對方帶來什么樣的壓力,所以我從來沒有干涉過她的選擇,她也放棄了想要改變我的嘗試。她在工作上只求過我一次的通融,但是我拒絕了,這促成了我們最終的離婚。我們兩個之間,最重要的就是你,但是除了你,我們也想向彼此證明,即使沒有對方,一樣可以在工作上,生活上,有自己的過人之處。
“呵,你媽媽是挺幼稚的,可是我也一樣幼稚!崩钸_康自哂地咧開嘴!跋胍C明自己的獨立,恰恰證明了我們作為一個人的不獨立!
李沐佳感到胸口的疼痛爆炸了,血液從心房流竄到腦際,在耳鼓中嗡嗡作響。她本能的想要反駁:我沒有想證明什么,可是她的心不允許,她的過往不允許,她的未來不允許。她被溺在一片朦朧中,怔怔地看著這個纏繞她幾百個日夜的問題的答案在眼前叫囂。
她低下頭,看看自己有些顫抖的手掌,緊緊地握拳——自己的靈魂隱匿在手心,李達康、歐陽菁、京州、漢東、中國包裹在手背,手心手背相隔千里,卻永遠為一。
她想要證明什么?
她從不想證明自己的獨立,而是想要證明,自己的根是否能支撐自己的脊骨傲立在世間。那源自過去的色彩和記憶,被定格在膠片上的溫暖與幸福,是否能在分崩離析后仍然托舉自己向蒼白的未來升起。對此,她在逃離漢東的時候是不相信的。她用卓絕的勇氣把自己拋擲到陌生的城市,讓自己成為了一個不合群的問號,彎下腰來切切地向自己的本心問訊著,日升月落,冬去春來。
在李達康的面前,她找到了答案。
***
李達康坐著專車,從機場下客區(qū)的門口駛?cè)牖丶业穆房。這一下午的交談所消耗的超過了三天的常委會議,畢竟后者不需要他將胸膛剖開、把心臟掏出來給誰看。他費力地抬手揉揉眉間,想著回家后能在鏡子前看到多處多少白頭發(fā),心情卻還是輕松的。
孩子大了,要給她一點消化的時間。或許今天的交流沒有立即的成效,但最起碼是一個好的開始。冰凍三尺,他準備好用接下來的半生去將其消融。
將要拐到京州市委家屬樓的院落時,電話響了。
“喂?”
“爸。”
李達康從座椅靠背上彈了起來,險些磕到了車頂。
“你還記得,你給我起名字用的那首詩,最后一聯(lián)是什么嗎?”
“……”李達康張張嘴。
“你看看你這記性!崩钽寮研α!笆恰恼Z游人莫遄邁,世間何處不塵埃’。我個人的理解,是既然天下烏鴉一般黑,那就沒有必要走得太快、走得太遠!
李達康的嘴唇有些顫抖。
李沐佳故作輕松,話語中的鼻音若隱若現(xiàn)!拔以谶@兒逛了一圈,沒找到什么好書可買。家里還留著你上學時候的那套二十四史,我覺得我有必要拿出來好好看看了,要不然連中國字都忘記怎么寫了。就連那首《歸去來兮辭》,我也只記住了第一句!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爸,麻煩你再跑一趟,來接我吧!
李沐佳右手攥著手機,左手的行李中,三個人的相片成了最沉的部分。她抬頭看看機場外的天空。絲縷流霞的間隙,一輪圓月正慢慢地升起在大地的盡頭。
登玲瓏山賦呈章冠叟俞安伸陳安世
錢厚
林扉日日為誰開,底用潛驅(qū)俗駕回。
路有陰夷休跌蕩,山無今古只崔嵬。
千章佳木凌云上,萬壑清流涌月來。
寄語游人莫遄邁,世間何處不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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