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女巫很久沒有來看我了，她在這個城市的上空飛來飛去，忙著做自己的事情。每天夜里。她整好衣衫。騎著我的掃帚出去。直至天明才回來。幾天后，我再看時。我那漂亮的掃帚下面毛都快掉光了。

　　她日日勤勉地工作。與我很不同。

　　她說。等她把手里的事一辦完，就要離開這里。去到遙遠(yuǎn)的黑森林里。不再回來。

　　她不喜歡這座城市。事實(shí)上，所有的城市她都不喜歡。

　　城市的喧囂讓她頭痛。城市的空氣混濁不堪。城市的人心惶然深不可測。她說，再待下去，她的法力會變低。

　　魔族的巫師法力讓沒有法力的普通人類所削弱的話。那是很丟臉的。

　　我嘆了一口氣。她也要走了。那樣一來，這個城市里黑森林來的人，就只有我一個了。

　　我離不開。因?yàn)槭诸^一直有工作要做。做不完。

　　這種能力也許是天賦的。幾千年來黑森林里也只有我這一個。你知道，當(dāng)一個什么人有能力的時候，做自己能力所及的事，總是不好推辭的。

　　我很累�？墒枪ぷ骺偸且腥巳プ龅摹Ｎ也蛔�，又有誰能來做呢。

　　我的工作就是：——修補(bǔ)心。

　　這不是很重要的工作。沒有了這個。也不會引起戰(zhàn)爭、饑荒、瘟疫什么的。是的，外界的一切都不會改變�？墒莾�(nèi)心的東西，如果少了，會有一個洞。黑黑的，黑黑的洞。一開始是一點(diǎn)點(diǎn)。但是象宇宙中的黑洞一樣，它會慢慢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空曠。那種感覺是不好受的。所以，我只是盡我所能的工作。這種想法也許很可笑：我希望別人能夠快樂。

　　我只會這一種工作。不象胖女巫那么厲害。什么都會。所以，也沒有那樣的野心和氣魄。

　　很多人也許看不起我。他們不需要我的工作。我也不在乎。這個社會可以不在乎很多事情。可是不能否認(rèn)它們。比如說，你覺得盡義務(wù)很煩。你可能只想得到幫助不愿付出�？墒�，生活是公平的，你付出一些，才會得到一些。一個人的成全，會改變其他一個甚至幾個人的命運(yùn)。我一向是很敬重社工的。

　　我們這種生物，介于妖精和神仙之間，別人稱我們?yōu)椋壕`。

　　每天晚上，我騎上那把被胖女巫騎得掉了毛的掃帚。在整個城市里頭尋找，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散布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他們的心，也散得七零八落。我就象個心靈的拾荒者。把他們那些顏色不同形狀各異的心帶回家來。那一兩次，那些失心的人，會混混沌沌地睡上一覺。心里面保留的快樂和痛苦，什么也不記得。我知道，他們當(dāng)中有不少人，還很歡迎這樣的狀態(tài)。

　　麻木了就不會覺得痛苦。他們會這么說。然后時間會來沖淡一切。

　　甚至我沒有收他們的心時，他們也會去買醉，抽煙，嘩嘩地嘔吐。仿佛這樣會把心也吐出來。

　　有些人，他不是壞，他只是迷了路。失去了方向的害怕。

　　能說些什么。對那樣的人。

　　這個城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是我工作這么久之后，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

　　一個人的心，會因?yàn)榱硪粋�人變化；而那另一個人，又會因?yàn)榱砹硪粋�人而變化。換句話說，A為B，B為C，C為D……如此這般，錯綜復(fù)雜，藤蔓糾纏。

　　愛情，不過是你丟我揀。

　　那些心的痛苦。沒有人比我更明白。它們長時間地得到壓抑。在我的工作間里，發(fā)出不間斷的嗚咽。吵得我煩了。只能用晶瑩的水晶紙鎮(zhèn)來鎮(zhèn)住它們。

　　精靈是沒有愛恨的。也不存在得失間的狂喜和失落�，F(xiàn)在的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慶幸這一點(diǎn)。

　　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修補(bǔ)心不是一項(xiàng)很簡單的工作。因?yàn)楹芏嘈亩己懿煌暾�。我必須去到各個地方，去把那些碎片撿回來。一點(diǎn)一點(diǎn)小心翼翼地還原。如果你見過古文物工作者如何細(xì)致地修復(fù)一只碎成幾千幾百塊小片的古代陶罐。你就可以想象我的工作是多么的繁瑣。

　　一天晚上，我在海邊撿碎片。遠(yuǎn)處有一個孩子也在拾撿著什么。海風(fēng)很大。我們默默地低著頭做自己的事情。那天我拾了很久，還沒有完。我的心情很煩躁。風(fēng)把我的頭發(fā)吹得亂七八糟。我拼命地按住自己的頭發(fā)。那樣一來，一些小小的碎片就從我的指間滑落回地上去了。那個孩子跑了過來。幫我重新?lián)炱鸬粝氯サ乃槠?br>
　　就這樣，我認(rèn)識了冬瓜。

　　冬瓜來自綠谷。我一開始聽見他的名字和來處，便武斷綠谷是個陽光充足的地方。對于瓜類的生長非常有利。

　　綠谷的確是個美麗非凡的地方。但冬瓜卻是個可愛的孩子。一點(diǎn)兒也不象呆頭呆腦的瓜瓜。

　　他的出現(xiàn)使我覺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待在這個城市里。他的故鄉(xiāng)和我不同�？墒沁@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們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精靈。而且也在做著一份相似的工作。

　　他還在讀書時，就迷上了補(bǔ)全別人的夢想。他跟我說，他深入到人的內(nèi)心里。看到那些不為人所知的夢想。美得發(fā)出令人眩目的光芒來。他真想讓所有的人都看到那么美的東西�？墒�，好象當(dāng)事人也不在乎曾有那樣的夢想。時間的湮滅中，夢想的幻滅不過是滄海一粟。

　　真可惜啊。他皺著好看的眉頭，對我說。如果他們還能記得年輕時的夢想，并付出實(shí)踐。也許他們的人生，就會與眾不同了。

　　我笑笑。靜靜地喝我的茉莉花茶。

　　冬瓜到這個城市的時間很短。他還是個孩子。真的。我常這么想。我看出這一點(diǎn)是因?yàn)樗軣嵝�。沒頭沒腦的熱心。在你看明白一些事情的時候。你會懂得，有些東西，光靠夢想和熱情是行不通的。

　　生活象是一個悖論。隨時等著被推翻。不記得是誰說的了。但好象很有道理的樣子。

　　冬瓜的工作是一種強(qiáng)調(diào)。他一直不想讓人忘記了自己美麗的夢想。他不斷地使這種塵封了的夢想再次清晰起來。并期盼這些夢想能夠得到實(shí)踐。

　　有一個男人。就被冬瓜搞得很煩擾不堪。他年輕時是想當(dāng)個鋼琴家的。也有這個才華。可是，最后，他成了公司里的職員。他不想再看到鋼琴�？墒嵌蠀s覺得，他可以完成這個夢想的。不一定是當(dāng)什么什么家。只要自己喜歡，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他積極地把他的夢想重新擦拭了幾遍，使之熠熠生輝。清晰可見。然后每天每天，都把它悄悄放進(jìn)那個男子的夢境里。那個男的試圖忘記的。卻被好心的冬瓜不斷地提醒著�？嗖豢把�。最后，只能求助于心理醫(yī)生。冬瓜這才知道自己幫了倒忙。

　　先有了生存的可能，才會有夢想的衍生�？蓯鄣亩喜幻靼走@個道理。

　　有時候我覺得，快樂的方式是遺忘。什么東西都念念不忘，多么的痛苦。

　　遺忘是生命的自然規(guī)律。我們何苦這么執(zhí)著。

　　我嘲笑冬瓜，也嘲笑自己。

　　這個城市里心碎的人越來越多，工作量越來越大。我開始一聲不吭地做事。

　　冬瓜說，他要回綠谷去了�，F(xiàn)在的人不需要他的工作。銅錢和欲望的腥臭味深入到夢想中。使得那些美好芬芳的意境變得象夏天迅速腐敗的肉類。發(fā)出一股難聞的臭味來。

　　其實(shí)我們不那么做。他們也不會更加的不快樂。那么，我們又為何去做那些費(fèi)力不討好的事呢？冬瓜苦笑著。離開了我。

　　我也想回黑森林了。我想念那些穿透厚厚樹蔭華蓋的陽光。想念那些潺潺流過的小溪。想念胖女巫作法時嘴里念念有詞的咒語。想念森林里的小巫仙做的藍(lán)莓蛋糕。

　　我忽然覺得，自己其實(shí)是個很勢單力薄的人。在這個城市，我工作之余，就是曬曬太陽。吹吹風(fēng)。最快樂的事就是吃好吃的東西和累了一天后睡到自己的床上。除了簡單生活，我不想要更多。

　　我也不愿意想更多。

　　白天，我在這個城市里象普通人一樣穿行于大街小巷之中。靜看身邊的人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冬瓜跟我說的話尤在耳畔。他說：煙羅，我們有我們的世界。他們有他們的。行事法則，各有不同。一切生命，不過來于虛無。又還于虛無罷了。我們那么的努力去做，也許，并不是他們想要的。

　　總是會有人快樂的�？偸菚腥烁杏X到幸福的。又何以失望至此。

　　秋風(fēng)吹盡夏日余溫的時候，我收到冬瓜寄自綠谷的信。在一張泛黃的梧桐樹葉上。他用一種褐色的樹汁作墨。冬瓜娟秀的字體書寫著零星的句子。

　　——綠谷的樹葉很多都已經(jīng)黃了，煙羅。現(xiàn)在看來，夕陽下倒更象是黃金谷。我每天看書和游走。生命是如此的自在，沒有任何的東西驅(qū)使和逼迫我。我現(xiàn)在覺得了，對于營營役役的人類，也許我們的生活就是他們所說的天堂。我也不能幫他們更多�！愎枢l(xiāng)的胖女巫來過綠谷一次。她的魔法好厲害。可是說起你還是免不了的傷心。她說她很想你�？墒悄銋s不肯回去……煙羅，我明白你的用心。可是，我們竟不屬于那個世界的。

　　我看完了信，把它平展在手心。風(fēng)吹過，自半空中卷起樹葉，向樓下墜去。落向人行道，靜靜地伏在秋日的陽光中安息。一個粗心的行人走過，腳重重地踩上去。樹葉發(fā)出清碎的裂帛般的聲音�！故窍髽O了人心碎時的聲音。

　　我對自己說，再找最后一個人吧。如果他的心很完整，或是只碎了一小部分。我補(bǔ)完它。就回黑森林里去。

　　因?yàn)閷ψ约憾ㄏ碌囊�。我就出去找了。我找到的最后一人一臉的陽光。笑容燦爛�？瓷先シ浅５挠谐瘹�。當(dāng)然，我找他不是沒有私心的。我才不會去找一個一臉愁容的人呢。

　　晚上，回到家。我坐到工作臺前的椅子上。開始打開他的心的外殼。一打開，我整個人都呆掉了。

　　他的心，都已經(jīng)碎成片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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