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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一日,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
姐姐回過頭對我笑.西湖畔,斷橋邊,煙雨朦朦.笑容在初漲的雨季里氤氳開來,美得如同湖水中生棲的白蓮.
姐姐問,青兒,你可否還記得我們的來歷?
我默默笑笑,青衣澀色,像是要融進這一片深碧色的湖景.
我記得.
水是我們的來歷.蓬萊昆虛有三千弱水,流經人間,幻化成多少靈物.夏有妹嬉,周有褒姒.
而這樣的我們.記憶中卻已經在這個世上浪跡千年.
弱水的生靈都是這個世上的浮浪者,他們懷有前世的記憶,卻終其一生不能再回到過去.弱水是誕生地,亦是流放地.來來往往,滯不住時間與宿命.
清明時節(jié),突然來臨的輕柔梅雨,仿佛從記憶深處漫漫沁濕了天際,綿綿無盡.
姐姐立在細雨中,款款回頭低問,你可看見他.
是他.
我點點頭,抬頭看著頭頂撐開的青色油傘.多少年,它被遺落在我這里,告訴我那一是所有故事的結點,一切纏綿悱思,隔山隔水.
第一次遇見他,我們沒有不平凡.
山中結廬而居的女子,身世孤零,姐姐采藥,妹妹弄劍.
他說他在山中被一只青蛇咬傷,問我們有沒有人會制蛇藥.
他平靜的奇怪,一點也沒有將死人對蛇毒的畏懼和恨意.看著我們,彬彬有禮.
姐姐瞪了我一眼,朝他歉意地笑笑.他看得愣住,姐姐卻款款轉身,掀起簾子配藥去了.
我也笑笑,對他說道,青蛇向來脾氣古怪,少接近的好,倒是白蛇性情溫順,遇見了也不必怕的.
姐姐聽見,笑罵著咒了我句死丫頭,端了藥出來,,給他細細敷好.
他卻好像聽進去了一般,只盯住我黛色的眼靜靜地看.
山雨欲來,他借走了我的青色紙傘.
我聽見滿山竹葉在濕濕的風中響的沙沙碎碎.
他走到我們面前,向著姐姐定定地懇請,是否能借走一把傘.
借傘,有借就有還.像所有命定的開始一樣.
姐姐笑得溫婉,要返回船艙拿傘.
他卻擺擺手說不用麻煩,指著我放在一旁的傘,說這把就好.
姐姐應諾,不防我卻一把攔住,不肯松手.
她嘆著,說那是她前世的未了緣,今生注定再續(xù).
我心中一緊,終于不覺松開了手.
終于有一天,姐姐問他為何是她的時候,他的目光朦朧,仿佛追思到很遠.
是啊,為何在不知是否可稱之為記憶的深處,終會選定她.
他終是臉帶了微笑.
有人曾對我說過,青蛇脾氣古怪,而白蛇性情溫和,可是我忘記了那個人是誰,但我記得我欠了她什么.
第二日,他到山中來還傘,卻不是借時那一把.我氣得悶悶的,推著他那把青色的油布傘說不要.
他卻好像賠笑一般,只是先抵一下,姑娘那把,昨日不小心被林子里的竹枝掛壞了,等我修好了就還.
姐姐也幫他說話,好妹妹,你放過他吧,他今日在山下也救了我呢.
救了姑娘?他到摸不清頭腦,我今日倒是碰巧救過一條白蛇,還是姑娘說白蛇好,今日果然覺著溫順.
姐姐臉紅了紅,沖我眨眨眼.
我卻也沒奈何,只得由了他去.
他的眼中,卻瞬間閃過狡黠.
我記得,那是我曾問過他,從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現我們的身份了呢.
他溫和地笑笑,說從第一眼看見我黛色的眸子時就發(fā)現了.因為它們和那只咬他的青色小蛇的眼睛一模一樣.
他說當他一看到小青蛇那時怯怯又恨恨的眸子時就懊悔不已了,是他欺侮她了.
看見他的笑容,我的臉也不自覺地紅了.
在那個漫天滿地都是水的清明時節(jié),他借走了我的傘,愛上的卻不是我.
他們成親了,仿佛一場戲夢.
無人再記得,傘上的青色如這時節(jié)的一切濕痕一般蜿蜒.
再然后.
端午節(jié),雄黃酒.
他從未看過她的真身,終是被狠狠地嚇著了.
再然后.
金山寺,雷峰塔.
姐姐帶去了弱水三千,卻始終也撞不開緊閉的寺門.寺中僧人惶恐地逃竄,唯有他沉默地抵住寺門,背向著她.
姐姐立在浪尖,撐傘隔開江南濕重的雨幕.那把握在她手間的傘,多少年前,曾被我作為緬懷的信物,陪伴我走過漫長的歲月.
我只身立在大雨中,看翠色的雨水將我沁濕成潛浮的山水.我看見姐姐目光中難以言述的哀慟.
為何你一直逃開?姐姐聲音清幽,彌漫在雨中.
沉重的山門后是長長的沉默,終于,他的聲音清朗低默.因為我又重記得最初.
最初.
我躲在暗處的身軀,還是不禁一震.
最初是我在他修長的指節(jié)上狠咬下一口,最初是我借予他青色的紙傘避雨,最初是我笑著對他說姐姐永遠都比過了我.
他望向我藏身的地方,仿佛看見了什么似的,目光瞬間有些溫柔.
仿佛就像,多少年前,他最初向我借傘的模樣.
原來是這樣.姐姐的臉色白了白,強自笑道,她才是你的最初.
我蜷縮在青色的竹林里,雨聲淅瀝.
不過,我不會放棄.姐姐微笑著浮動在天地間漫漫的云水中,既然你決意留在這里,那么我就在這里陪你.
許多年以后當我再重回當年的金山寺時,我只是遠遠地眺望著那一座高聳的雷峰塔.
姐姐總是一個很勇敢的人,就像她當初決定留下來一樣.因為她的執(zhí)著,這個故事最終變成他們的傳奇.
他已經去世很多年,為何你還是不愿出來.
姐姐的聲音疲憊卻寧靜,我在等他,等他這一世終于記得我,等他終于會記得找我.這一次,我不想流浪了.
是啊,這么多年,流浪的只有我.姐姐為他等在原地那么多年,這一世里,他終該深深記著姐姐了.
我突然記起觀音大士在帶我去紫竹林前對我說的話.
你知道我為什么選你么?
因為你最不懂得忘記,卻偏偏總是要去放棄.
三百年后,雷峰塔倒.
我知道許仙終于回來,找到姐姐.百姓們津津樂道于這樣的佳話,說他們雙雙飛升,成仙而去.
而那一場延綿的梅雨中,我獨自一人站在倒塌的廢墟上,翻找出一把青色的紙傘.
有些破損,卻想是歷經了千百年的風霜雨雪,歷盡展轉,又重回到我的手上.
所有的故事在那一刻交還.
弱水的流放并不是簡簡單單的流放,而是每一個生靈都必然要承受的天人五衰的考驗.自從某一年的浪跡中被遣中后,我便失去了實軀,只剩下虛空的靈體.
于是自那時起,除了姐姐外,再也沒人能夠看見我.
江南梅雨,寂寞清明.
他同姐姐離開,或許泛舟游于五湖四海.而青色紙傘,終于還于我.
也許他終不知道將這把傘還與誰,只將它放在這片廢墟之中,棄予過去.
他終沒忘記我,卻決意將我放棄.
三生三世,已然太久.
細雨紛紛,我緩緩撐開紙傘,終于有一樣東西,為我隔開漫天雨幕.
她說她看見雨幕中緩緩憑空打開的紙傘,奇異而那樣寂寞與靜謐,仿佛望穿了千年的等待.
我的名字是九,可以告訴我你的故事嗎?
陌生的少女.我看著她緩緩走近,終于消失了驚異.她的眼眸里.有一種讓人平寧信任的力量.
她笑了笑,你真奇特.她轉過頭朝雨幕另一頭的竹林指了指,不過你知道嗎,剛才在你撐開傘的那一瞬間,那邊也有個人在看著你.那感覺就像是----他等了你,許多許多年.
煙雨寂寞,漫延到那一指的天邊,山水朦朦,繾綣難分.而終究,是江南季節(jié)的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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