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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初中的時候很愛去鄉(xiāng)下的外婆家。
空山新雨后,梨花猶自開時,喜歡躲在屋后的山坡看炊煙氤氳在黛色的瓦片上。然后搖著飽滿繁盛的枝丫,抖落梨花雨。
從村口順著青石板走兩分鐘,有幾株盛大的花葉良姜。清香撲鼻的葉叢后面掩著一戶人家,住在那兒的少年是我朦朧的意識中堅定每個周末能一骨碌爬起來趕車去鄉(xiāng)下的動力。
我忍不住放慢腳步,小心翼翼地期待著一場蓄謀的“偶遇”。與我一樣順著泥濘鞋印的小路走來的,還有市里三所頂尖高中的招生老師。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是如此優(yōu)異,十五歲的少年在鎮(zhèn)里的中學(xué)很是出眾有名,白凈清俊的面容與全市第一的成績讓他難掩鋒芒。
我想知道他會選擇在哪里度過三年,盡管他鮮少與我說話。我們只有幾次意外的眼神接觸,在晨霧帶露的青茫田埂上,在落日如橙子輝煌的黃昏里。還有,在我搖落梨花雨時那個足以一眼萬年的初遇。
想探聽他消息,就只能去表弟那里旁敲側(cè)擊。表弟與他是同班同學(xué),學(xué)習(xí)卻好不到哪兒去。表弟惱,“怎么他在問你,你也在問他?”
這句無意的話攪動了我的心湖,他原來也有過問與我相關(guān)的事情,這讓少女捂不住胸口的甜蜜,心跳若狂。
我忽然橫生出莫大的勇氣,奔向田野與花間,找到了正在枯荷邊垂釣的他。
“你打算去幾中?”
他垂釣的手不自覺地緊了一下,“還沒定,你呢?”
“為什么還不定?”很難選擇嗎?還在權(quán)衡各個學(xué)校給的好處?
“你不是還沒定嗎?所以你想第一志愿填報哪所高中?”
我因為他這反問,對未來升起期待。后來還聊了些什么也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個殘荷枯寂的午后,少年的耳根跟我一樣紅。
雖然對我來說略感吃力,但終于還是如愿進了同一所高中。那個手機在學(xué)生中還不算普遍通用的年代,繁忙的學(xué)業(yè)與班級的距離讓我們交流不多,但是見面時還是會互相頷首致意,微微一笑。
后來在高考的前幾天,他的爺爺佝僂著背挑著扁擔(dān),特意進城給他送東西。老人不善言語,但是眼神里不無鼓勵。后知后覺的是,暑假我回鄉(xiāng)下才聽說,原來在高考的一個月前他的父母在工作的工地上出了事故,雙雙死去。老人強忍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錐心之痛,步履蹣跚艱難,轉(zhuǎn)了三趟車才來到學(xué)校門口,向他隱瞞了父母的死訊,只叫他安心高考。
在校門口送走爺爺之后,他找到了我,分了我一些爺爺在家包好的黃粑。
這種小吃像粽子一樣,用他們家門口洗凈的良姜葉將糯米緊緊地裹好,然后上鍋蒸煮,把葉子的芳香幽幽散開。
我接過他的好意與鼓勵,并且相約要考到同一個城市。分別時,他突然摸了摸我的腦袋,很快地輕輕放下。我抬眸,對上少年澄澈明亮的眼睛。他真的很好看,氣質(zhì)也那么的干凈。白色的校服洗得發(fā)白發(fā)舊,但依然整潔無垢。我想,我們從未說過喜歡,但是一個眼神就能心照不宣。
高考之后,他像是消失了一樣。也不知道因為夏天溽熱得讓人食欲不振,還是因為沒有他的消息所以我才食不下咽。我盼望著高考成績下來,亦盼望他能突然出現(xiàn)。
又過不久后高考放榜了,他以718分的成績成為了市理科狀元,全省第二,其中數(shù)學(xué)單科成績150。
學(xué)校去他家尋找他的時候才知道他家中的重大變故,爺爺只說他去工地打工掙生活費了。
我盼望著他快點回來,想告訴他我也考上了他隔壁的大學(xué)。但最后我們等來竟是噩耗。那一年的夏天霍然崩塌,并且在往后每一年夏天來時都像是風(fēng)濕病人遇上陰雨天一樣讓我骨頭疼。蝕骨鉆心地疼。
——他在回家途中跳進河里救了一位落水的老人,老人得救了,可是他卻體力不濟地被卷進了湍急漲水的河流,直到三天后水面風(fēng)平浪靜了,尸體才被打撈上來。
還未從喪子之痛中走出來的老人在三個月內(nèi)又一次聽到了孫子去世的消息,再也忍不住哀嚎,哭瞎了眼。
那是我經(jīng)歷過最灰暗的夏天,由他親手為我編織對未來憧憬的錦帛,也由他永遠(yuǎn)不會再睜開的眼睛而將錦帛徹底撕裂。我不敢想,我們唯一一次的肢體接觸,竟是他摸我腦袋那輕輕一下。如果可以的話,我多想抱抱他。
過后的幾年里,我跟大多數(shù)在外求學(xué)工作的孩子一樣,從此家鄉(xiāng)只有冬夏,再無春秋。在某個冬天過年的時候回了趟外婆家,偶然見他耄耋之年的爺爺孤身一人坐在良姜葉下的石板上,蒼老渾濁的目光很沉寂,但似乎又藏著走不出來的哀慟。
四川盆地依然馥郁幽香,某座孤寂的小城在蜀地邊陲,沉睡了千秋萬載。而我的少年埋在了這里,再也不會醒過來。
那年,我15,他15
我16,他16
然后我17,他17
我18,他17
我19,他17
我20,他17
………
現(xiàn)在,我30,他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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