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塵回來涼城的時候是一個秋天。
　　蕭瑟的有些枯蕪的秋天，河邊還有破敗的柳樹，低垂著暗灰色的枝條。
　　風揚過，街上紙屑飛揚，一切都蒙上了層火藥味道的薄灰。
　　當時只料想是去三五日的，去南洋例行的進貨收賬，不想卻是一去經許年。
　　秦少塵拄著拐杖走的有些吃力，這樣的天氣讓他覺得右膝蓋又疼起來了。
　　在南洋那時候一顆炮彈正正落在他不遠處，也算是他命大，缺醫(yī)少藥的拉扯著，硬是給撿回來了這條命。
　　只是這殘疾這病根，算是落下了。

　　才好了疼就趕了回來，不想一別沒幾年，再回涼城早就不認得了。那屋那房也不說了，連這地上都跟篩子似的，原本在雨天又亮又油的漂亮青石板哪還能得一塊完整。
　　街的盡頭是破敗的戲館，以前這里是涼城最熱鬧的地方，茶香和喝彩聲不斷。臺上人一個轉身亮相，鳳目流轉顧盼生姿，貴妃醉酒，霸王別姬，演的總是那些戲里的事兒。

　　秦少塵在戲館外頭看了半天，這匾也掉了牌也砸了，原先紅柱白墻黑瓦的房如今只剩了滿地灰塵�？缌碎T檻進去，里頭自是桌翻椅傾不留了半分完好。原先的后臺只余了幾片殘破的戲服，青衣素衫。看的人心里頭悲涼。

　　那年涼城最紅的戲子是蘇靖。唱念做打都叫人挑不出一點毛病。扮相也好，每每還沒出場了臺下就有人在叫喚，幾番弄得臺上人尷尬，時間久了要被擠兌。他也不在意，自是唱好自己的戲，青衣也好花旦也罷，有戲唱就成。
　　茶余飯后，人們私底下調笑，喚他涼城美靖。他也不在意，就笑笑又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扇子在手心打著拍子，輕輕哼著不知哪個調。
　　秦少塵愛看戲，和老板又熟，便得了特權常往后臺跑，今天一些水果，明天幾份糕點，端了茶就不肯走，拉著蘇靖就要講戲文。講到蘇靖趕不及得化妝了，他就咬著桂花糕在一旁看著，蘇靖橫他一眼，他就笑的一嘴的香甜。

　　“秦少爺？”
　　秦少塵被這聲喚召回了魂，一驚從椅子上起身，那回憶里流光溢彩的地方頓時失了色，凋敝不堪，手撐在桌上，滿掌的薄灰。
　　是個拿了掃帚的灰衣老者，頭發(fā)也是灰蒙蒙的，臉上皺紋如溝壑，“還真是秦家少爺，方才我可以以為是游魂呢，坐那兒一動不動的�！�
　　“哦……”秦少塵不知道說什么，半晌訥訥的問，“這兒的人，都走了？”
　　“是啊，都走了。這兵一來可不都逃了么。沒想到您還活著，那會兒大家都說你死了，還有人……有人猜您就留在南洋了，反正左右是回不來了�！�
　　“……”秦少塵低頭看著拐杖苦笑著眨眨眼，低低道，“可不是差點回不來么�！�
　　兩人沉默了一陣，秦少塵半天終于開口：“蘇靖……”
　　老者嘆嘆氣：“那仗才打起來他就留起胡子來了。后來戲館也沒了，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這亂世里的，他又是沒個家的，怕是無處尋起了吧……”
　　秦少塵垂頭看著自己的膝蓋半天不再言語，最后又寒暄了一會兒，略微謝過就走了。

　　走時手里多了把扇子。當年爭著吵著要替那人描眉畫眼的桌上，破舊的扇。
　　當年自己寫的字，親手穿了穗子送的他。

　　扇面上只略數(shù)字，良辰美景奈何天。
　　大約是一語成讖。

　　秦少塵回了原來的大宅子，荒了也好殘了也罷，好歹是個地兒是個家。自己動手收拾了就住下了。
　　后來動亂了，沒收了，又平反了，歸還了。時局時好時壞。他也一直都留著沒走。
　　再后來解放后，歲月靜好了，他把前院捐了，給政府造了學堂。自己當了個先生，教教書，閑來就種種花，夏天的梔子和秋天的桂花特別香。
　　看來來去去的孩子。唱著樣板戲，陽光下面的臉哪一張不是青春逼人的，眼睛都亮的像天上的星星。

　　再后來他也老了，不教書了就每天一個人閑閑坐在大槐樹下的竹躺椅上，搖著破破爛爛的扇子哼著年輕人不屑的古舊調子。
　　槐花粉一團白一簇的盛放，香氣彌漫了一天一地。

　　他閉著眼感覺有陽光漏過了枝葉灑在自己的身上臉上，就抬手把扇子蓋在了臉上迷迷糊糊的繼續(xù)睡。

　　夢里可有鳳目流轉。

　　№34 ☆☆☆= =于2009-05-27 01:51:0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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