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7年五月（舊歷）, 淥水亭。

　　金陵紅著雙目望向性德，“世人皆道你多才多情，卻不知你實(shí)則薄情寡義；你常稱贊雪梅聰慧靈敏，顏氏溫婉大方；只可惜她二人一人因思你而亡，一人因念你而泣。而我對(duì)你來說只是一碗清水，無甘而乏味。至今我才曉得，一切贈(zèng)與我的美好假相只不過是你納蘭大人因我與你那雪梅表妹際遇幾分相像，可憐我罷了。而今我只愿同納蘭大人勢(shì)如涇渭，死生不相見！”

　　園內(nèi)竹林沙沙作響。

　　繡著八寶立水的品服下擺隨風(fēng)而動(dòng)，性德腳下千斤重，柔聲對(duì)金陵說道：“你剛剛生子，不宜悲慟。富格是我長(zhǎng)子，我無法毫無過問。何況顏氏只求我能時(shí)常探望并未過有任何過分行事。”

　　“你同富格共享父子天倫之時(shí)，可曾想到我的海亮此時(shí)卻被孤零零葬在玉泉山下！就如同當(dāng)年雪梅入宮后你從來不去綠荷苑，可你的心早已埋在了那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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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74年初春，北京城。

　　大清早盧家馬車排著隊(duì)慢慢悠悠過了東直門。

　　金陵握著湯婆子，時(shí)不時(shí)卷起粗布棉簾，瞧著東直門外小街光景，一溜兒買賣鋪?zhàn)邮迓飞献笥遗砰_，吆喝聲夾雜在熱騰騰的晨霧里此起彼伏。

　　打春以來風(fēng)沙大，冰雪初融，風(fēng)卷著涼氣撲在臉上像裁刀割在臉上又涼又疼。從盛京到北京走了一個(gè)月，終于換下出峰鶴氅，只罩著一件半新不舊的蜜合色斗篷，下面露出一截湘妃色繡花棉裙。頭上挽著隨常小螺髻，下面一條光溜溜的辮子，髻上只簪了一枝金鑲寶石桃蝠匾簪，別無其他。

　　過了順天府，往下是鼓樓，看見銀錠橋沿著大街右側(cè)一直走，舅家府邸三進(jìn)的大四合院就在廣化寺對(duì)面那邊小石橋胡同里。府里的下人在宅前雁翅排開，馬夫跳下車牽馬，小蘇拉忙幫著搬行囊入府，侯在府前的丫頭引著舒氏與金陵入前廳。

　　越過宅門前的兩座石獅子拾級(jí)而上，穿過仰面蓮花石榴頭垂花門，屏門一合便把內(nèi)宅與外院相隔。垂花門兩側(cè)是抄手游廊，蜿蜒而上。院庭中放一石杠，杠中水面浮著一層薄冰。記得三年前來此正值盛夏酷暑，石杠里種滿了紅蓮，與綠蔭相得益彰。

　　金陵微微自哂，抬眼望向湛藍(lán)的晴空，偶爾一兩只孤雁掠過。已過三年，不知那人可好。說起來，自己同他表妹謝雪梅也算是遠(yuǎn)房表親。

　　扶母親邁入正堂，舅母萬琉哈氏忙起身迎上來，母親與舅母相互見禮，一同歸坐。金陵叩首拜見舅父，舅母。隨后與又與表兄表嫂福身問好。萬琉哈氏眼中含淚，用帕子摸了一下眼角，向舒氏問到：“三年未見，家中可安好？”

　　盧興祖因詐賄案被革職，短短兩個(gè)月便抑郁而亡。自那時(shí)已有七年之久，家道敗落，親友避而不見，門可羅雀。只有舅父家暗自接濟(jì)，日子才方可打發(fā)。世人大多喜愛錦上添花，雪中送碳之人少之甚少。金陵這幾年見慣了人情世故，所以面上始終帶著淡淡笑容。

　　舒氏嘆了口氣，愁云攏面說到：“家中還算安穩(wěn)。我也不曾有過欲念，闔家無恙安康就好。這幾年若非哥嫂救濟(jì)，我們母女的日子就過到頭了�？嗍强啵烧l家關(guān)起門來不是都有一二糟心事兒，想想也就罷了。金陵她爹一去，就把女兒婚事耽誤下來了。盛京城地方小，我們這樣的家門，又有誰敢來說親？今年過了年滿十八，還勞煩哥嫂幫忙照料。”

　　萬琉哈氏拿帕子一掩，瞧了一眼金陵撇嘴道：“這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上三旗權(quán)貴家怕是難，小吏家還是好說。雖說金陵是漢軍八旗出身，可若是妹夫還在兩廣總督的任上，就連那近處什剎海的納蘭哈拉也未必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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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微涼，月輝灑在西廂房前的石板路上。萬字不到頭的隔扇門內(nèi)燭光柔和，照著坐在妝臺(tái)前的金陵。金陵脫下袍褂，只留一件月白中衣。拔下匾簪，側(cè)頭對(duì)著菱花鏡慢慢打散辮子。

　　三年前廣化寺前一遇，十七歲少年馬上的身姿一直在心頭揮之不去。金陵臉微微一紅思緒又掉入那日清早。

　　蟬在枝頭叫個(gè)不停，耳邊聒噪聲不絕。

　　入了六月半點(diǎn)風(fēng)也沒有，昨日才下過雨，空氣中蒸騰的水汽讓人渾身乏力。那時(shí)貞姐兒還未出嫁，牽出府中兩匹馬帶著小蘇拉與金陵沿著什剎海賞荷。雨后荷花初放，水光瀲滟。楊妃色的荷花婷婷裊裊迎著烈日，荷葉碧綠就是半無生氣的趴在水面上。貞姐兒從小善騎射，沒人的地方向來打馬而過，金陵勉強(qiáng)顫顫巍巍跟在后面。

　　路過廣化寺，人頭攢動(dòng)，貞姐兒勒了韁繩，身下玉花驄打了一個(gè)立柱停下來。金陵也趕緊勒馬，黃騮一轉(zhuǎn)身，金陵探過半個(gè)馬身搖搖欲墜。幸得身側(cè)被人一托肘下，這才重新坐穩(wěn)。

　　貞姐兒一喜，打馬回身，叫了一聲：“納蘭公子�！� 金陵下馬福身，跟著表姐也叫了一聲納蘭公子。性德坐在馬上點(diǎn)點(diǎn)頭，并未有其他言語。

　　貞姐兒看見性德，便爽利地跳下馬，把馬鞭遞給小蘇拉仰頭問向性德：“聽說你去太學(xué)了？” 性德點(diǎn)點(diǎn)頭，“今日暫且回府，明日再回�！闭f著便朝身后的小轎寵溺一望，“今日是我姨夫忌日，我送表妹去廣化寺上香。”

　　這時(shí)轎中探出一位少女，穿著蔥黃色的袍子，頭上梳著小兩把頭，鬢上只簪了一朵茉莉花，月白色珍珠耳墜子一晃一晃襯著美人嬌弱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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