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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
一
九月初七,暑意尚未褪盡。朗朗明月高懸夜空,灑了一地的清輝。和尚早早便洗漱完畢,換了身干凈的白棉布衣,搖著蒲扇,在寺廟后院的涼棚里躺了下來。這涼棚是他當初整修寺廟時順便搭建的,其間經(jīng)歷過不少風吹雨打,破了修,修了又破。到如今,已是搖搖欲墜,落敗不堪。
和尚卻從不在意。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實在凍得慌,多數(shù)時間,他都喜歡呆在這涼棚里。春日拈花,夏夜乘涼,秋空賞月,冬來觀雪。這日子,過得別提有多逍遙自在。
和尚做了大半輩子的和尚,卻從來不曾守過什么清規(guī)戒律。每夜少不了一壇子老酒,兩三碟下酒小菜。再差再劣的酒,一進他嘴里就全變成了瓊漿玉釀。再粗再淡的小菜,在他眼里也都好似山珍海味。吃喝得興起時,便翹起個二郎腿,哼幾段京戲。
“——我先前指望他寬宏量大,卻原來賊是個無義的冤家——馬行在夾道內(nèi)我難以回馬,這才是花隨水水不能戀花——呀咿——”
涼棚邊的老槐樹上悠然飄下一片樹葉,不偏不倚正好落進和尚嘴里。他“呸呸”兩聲將葉子連帶著口水一齊吐在地上,仰頭望了望槐樹,煞有其事道:“哎!原來你不喜歡聽《捉放曹》?怎地不早說?來來來,和尚我請你喝酒賠罪!
說完,踉踉蹌蹌地起身,從角落里抱出一只酒壇來,“啪”地一掌拍碎封口。陣陣酒香頓時在空氣中彌散開來,芬馥濃郁,飄搖直上青天,熏得連月亮都醉了,隱入云里羞于見人。
和尚聳起鼻尖,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又興高采烈地倒上兩大碗酒,一碗灑在槐樹底下,另一碗,自己咕嚕一口給吞了下去。
“——嘖嘖——好酒!好酒哇!”和尚咂吧著嘴,連連稱贊。剛想再倒第三碗時,忽聽“砰”地一聲巨響,寺廟木門被硬生生地撞了開。從門外氣勢洶洶地沖進來一個人,指著和尚破口便罵:“禿驢!快把我二哥交出來!”
和尚端著酒碗,斜眼瞄向來人——麻子臉,羅鍋背,衣褲松松垮垮,腰間配著的大刀幾乎快要拖到地上,一副吊兒郎當?shù)哪印?br> “你二哥是誰?”和尚慢悠悠地一邊倒酒,一邊問道。
麻子挺了挺胸,翹起拇指道:“我二哥乃鼎鼎有名,湖州三杰之一的吳鬧!”
“哦——”和尚點點頭,嘬了一小口酒,“——沒聽說過!
麻子臉上頓時一陣青白。他握緊刀柄,眥牙道:“前日里明明有人看見我二哥進了這寺廟,之后就再沒出來過!識相的,就趕快把人給放了!不然老子把你這破廟拆它個稀巴爛!”
和尚聽了,嘿嘿一笑:“那敢情好。和尚我早就想造座新的了。”
“你!找死!”麻子一聲怒喝,手中大刀緊接著便砍了過去。白晃晃的刀刃在月光下泛起一輪寒光,劃破長空,呼呼作響。
和尚卻依舊站在原處,瞇著眼將碗中酒一飲而盡,隨手將酒碗往前方一拋,不偏不倚,恰巧落在麻子的腳前。那麻子只顧著揮舞手中大刀,全然沒有瞧見腳下多了一只木碗,結(jié)果一腳踏進碗里,滑了小半步路后,終于由于重心不穩(wěn),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了個狗啃泥。
“禿驢!你——你竟然使暗器!算什么英雄好漢!”麻子趴在地上,滿嘴的殘葉爛泥,好不狼狽。
和尚笑笑:“和尚就是和尚,有酒喝,有肉吃,有經(jīng)念,就足夠了。這英雄好漢什么的,留給你們做去罷。”
“少廢話!今日不把你給撂倒了,老子他媽的就不姓耿!”麻子不死心,從地上翻身躍起,也不管什么招式了,握刀長驅(qū)直入,狠狠朝和尚的左肩砍了過去。
這一次,和尚還是沒躲。
他捧起酒壇子,猛灌了幾大口,隨后將酒壇往空中一拋。這一拋,正好擋住麻子攻來的大刀。只聽“噼哩啪啦”一陣碎響,酒壇子被麻子凌空劈了個稀巴爛,里面的酒水“嘩啦啦”猶如雨下,灑了二人一身。
“——痛快!”和尚嗅著滿棚酒香,酣暢淋漓地叫道。不等麻子回過神來,又一腳挑起地上的另只酒碗,“啪”地一聲,重重扣在了麻子的臉上。
一個巴掌大的小碗,卻帶著一股無窮的力量,將麻子震開有一丈之遠 。若不是那棵老槐樹擋在中間,恐怕這一腳,足可以將他踢到寺門之外。
老槐樹上的枝條抖了兩抖,從上面慢悠悠地飄下一片枯葉,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后,落在了麻子的頭頂。
“你……你快把我二哥還來……”麻子鼻青臉腫地靠在樹下,渾身像散了架似的站也站不起來,卻仍不忘惦念著他的二哥。
和尚嘿嘿笑著,往涼棚里一躺,翹起了二郎腿。
“ ——昔日有個——嚄——三大賢,劉關(guān)張結(jié)義——咿咿——在桃園。弟兄們徐州曾失散——古城相逢又團圓。關(guān)二爺馬上呼三——哪——弟,張翼德在城樓,怒發(fā)沖 ——啊——冠!耳邊廂又聽——人吶喊,老蔡陽的人馬,來到了古城邊。城樓上助你三通鼓,十面旌旗——咿——壯壯威嚴——”
“和尚,你——”麻子捂著屁股,一瘸一拐地走到和尚面前,欲言又止。
和尚連眼也懶得睜,自顧自繼續(xù)唱道——
“——嘩喇喇喇——打罷了頭通鼓,關(guān)二爺提刀跨雕鞍。嘩喇喇喇——打罷了二通鼓,人有精神馬又歡。嘩喇喇喇——打罷了三通鼓,蔡陽的人頭落在——馬前!一來是老兒命該喪,二來弟兄——得——呃嚄¬——團圓——!”
聲音嘎然而止,整個寺廟,只聽得見蟲鳴與蛙叫。
麻子怔怔立在原地愣了好半天,突然“撲通”一聲跪下,對著和尚磕了一個響頭。隨后拾起落在泥里的大刀,沖出了寺門。
和尚這才睜開眼,望著麻子遠去的背影嘆了口氣,幽幽又唱了起來——
“——賢弟休回長安嶺,就在這沙坨過幾年。落得——嚄——個——清閑!”
二
九月初十,下了一場大雨。
和尚披著蓃衣,疾步走在街上,懷里藏著剛打來的老酒。走到菜市口,見圍著一群人駐足觀望,于是也擠了進去,想湊個熱鬧。
“這又是要斬的誰?”人群里有人問道。
“一個姓吳,一個姓耿,說什么……自己是湖州三杰,要替天行道,替民除害。兩個街頭小混混,竟去行刺刺史大人,簡直就是自不量力!
“好像是去尋仇的。聽說他們的大哥一家全被官府……”
和尚沒再聽下去,而是搖著頭擠出了人群。
那日吳鬧被官兵追殺,躲進寺廟里,臨走前托付和尚,若是見著他三弟,就說自己在當年結(jié)義的城外鼓樓里等他。麻子雖然魯莽,卻也不笨,聽出了那段“桃園三結(jié)義”的弦外之音。只可惜,這末道亂世,又豈是殺一兩個貪官污吏就可以整治天下的?
和尚不是沒有勸過吳鬧,也曾試著將麻子打退回去?蛇@兄弟倆,一個比一個執(zhí)拗。罷了,這普度眾生的活兒,還是留給廟里的觀世音菩薩去做罷!自己就安安份份,做個酒肉和尚足矣。
和尚苦笑著拍了拍懷中酒壺,忽聞身后傳來一聲大吼——“腦袋掉了不過留個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兄弟們還是好漢一條!”
他停下腳步,回頭望去。只見綿綿陰雨里,綻開兩道凄艷鮮紅的血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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