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穿越到了兩百年之后，并且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又來了，又來了�！�

　　負責治療4的醫(yī)護人員說。

　　“老祖宗真能給我們找事情做。那些人體冷凍的保護措施交給我們也就算了，現在怎么穿越過來的也要我們負責了？”

　　然而4沒有在醫(yī)院停留太久。

　　作為第一例來自兩百年前的人類珍貴樣本，4出院后的第一站是歷史研究院。

　　“還記得你怎么使用這個名為‘電腦’的物體嗎？”

　　“你如何評價西西國？它毀滅于七十年前的世界大戰(zhàn)，你有什么想說的嗎？”

　　4搖頭。

　　畢竟他什么也不記得了。

　　他的到來對歷史毫無幫助。

　　第二站是生物研究院。

　　科研人員在4身上做了各種各樣的實驗。

　　“報告，身體構造與之前珍藏的‘公墓8’中的樣本并無顯著性差別�！�

　　“DNA序列分析顯示，細胞更迭與老化速度遠低于目前人類，完全符合我們的猜想�！�

　　4茫然地任針頭插||進自己的血管，把手臂打出一排青紫色的小||洞。

　　然而各種檢測結果沒有帶來任何驚喜。

　　他的到來對生物人物類學毫無幫助。

　　第三站是星網電視臺。

　　哪怕歷經多次次戰(zhàn)火與毀滅，新聞業(yè)依舊屹立不倒。星網建立后，所有的采訪報道通過全息模擬的方式傳遞到每個訂閱新聞的網絡終端。

　　“先人派遣您到未來世界，這是跨時代的壯舉，舊社會與新世界建交，您想代表所有過去的人類說些什么？”

　　“你來到這里是自愿還是被強迫？你覺得自己能適應新社會嗎？有沒有心理方面的問題？”

　　4茫然地看著記者，眼神純粹又空洞，仿佛初生的孩童。在全息投影下，他的一切無所遁形，包括他那因為忘記本能、又一次濕掉的褲子。

　　上臺前護工偷懶沒有給他墊尿不濕，他感覺到不適后用力向下拉扯自己的褲子。

　　于是采訪因為突然的18+限制而中斷。

　　記者們發(fā)現從他嘴里撬不出任何勁爆的信息——除了他身為成年人卻因為喪失記憶宛若癡兒這個事實。

　　他的到來對新聞頭條毫無價值。

　　不，不完全是這樣的。

　　他的滑稽成為了觀看直播的人茶余飯后的笑談，他對娛樂版塊貢獻斐然。

　　他的遭遇給了倫理協會借此譴責打壓科學院的機會，他讓機器人通過圖靈測試又晚了幾十年。

　　那么4又是如何看待他自己的到來呢？

　　4對此并無認知。

　　畢竟新生兒怎么會思考這么復雜的問題？

　　不到半年，人們就對乏味可陳的他再提不起來任何興趣。

　　隨后的日子里，又有幾位來自過去的人類抵達。然而其他后來者由于過去時代科技的發(fā)展，到來時的記憶幾乎都是完好無損的。

　　他們說自己作為穿越時空計劃的實驗對象，被舊人類派遣到未來。他們可以對過去時代的陰暗面知無不言甚至添油加醋，可以對著觀眾掉下眼淚思念家鄉(xiāng)，可以針對過去未來的對比暢所欲言。

　　只是不知道這一點，對他們來說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

　　在最初的熱情褪去后，后來者同樣面臨著和4一樣的尷尬局面。他們不再受人關注，甚至社會上逐漸流行起“不要給前人收拾亂攤子”的口號。

　　4在采訪風||波之后被送往福利院，他在里面格格不入。高大的個頭讓孩子們畏懼，笨拙的言行被大人們恥笑。

　　于是4沉默寡言地“長大”。

　　在他身體年齡四十三歲時，他終于通過了當代社會的常識考，被分派到歷史圖書館，負責對過去紙質書籍的保護工作——這份工作對他來說再適合不過，不需要與人過多交流，不用掌握復雜的技術，甚至除了每月一次的登記，他都無需登錄星網。

　　不知是因為4的一切都來自于過去，還是真的因為別人常罵的“4的腦子不好”，他始終掌握不好星網的技術，平日里最多做到連接入口處的新聞直播間，連繳納稅費都是圖書館的快退休的老館長幫他完成的。

　　4沒有朋友，老館長勉強算得上一個，卻總在4身上尋找他那早夭兒子的影子。

　　4也看不懂來自過去的書，認不得哪怕一個字。但他每次被書圍繞時，聞著極淡的紙香，都會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上午幫老館長喂鳥澆花，中午注射一針物美價廉的新型營養(yǎng)液，下午連接星網更新書籍磨損情況，晚上看直播新聞。

　　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一個月也是。

　　一年也是。

　　日復一日，始終如此。

　　他就這樣虛度著光陰，浪費著不再青春的年華。

　　4作息規(guī)律，身體康健，也幾乎沒有任何娛樂活動。沒人對他魂牽夢繞，他也不曾為誰有過短暫的心動。

　　他在三十二年后的七十五歲光榮退休。這件事甚至占據了星網每日速覽界面的左下角的小小版塊，讓還記得他的老人們頗為感慨。

　　退休后他的生活依舊沒有什么變化，圖書館負責他的養(yǎng)老。他向館里新來的年輕人請教，終于花了一個月學會了如何在星網祭拜逝去的老館長，為他在電子世界獻上一束花。

　　他依舊在晚上看新聞直播，于是當然沒有錯過那件改變人類命運的特大事件。

　　低成本的肉||體零件在總||統的宣布下正式向全世界開放了。

　　從前只面向富人的高昂技術向全人類開放。從此人類可以以低廉的價格隨意更換身體的任意一個部位，除了大腦。

　　人臉識別和指紋識別徹底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對大腦皮層獨一無二信號的掃描與判斷。

　　人類從此正式脫離了肉||體的束縛，除了大腦會經過幾百年的勞損而停止運轉，人類在身體層面上獲得了永生。

　　隨之而來的是一系列社會問題與安全問題。

　　變革期間發(fā)生了一些頗有爭議的事件：

　　由于壽命增長，為控制人口數量，新一版婚姻法中，結婚年齡上調至三十五歲，且嚴令禁止婚前懷||孕。原本有議員提議重啟計劃生育政策，因為民眾反對聲音過于強烈，計劃暫時被擱置。當||局只好退而求其次，嚴格控制二婚甚至三婚，加強監(jiān)||管代||孕及試管嬰兒相關機構，同時叫停了原本計劃即將開始的人體冷凍恢復項目，代表生存在當下的全人類，拒絕祖先留下的“負擔”。

　　經濟政||治領域同樣受到極大沖擊。

　　資產類合同中有關使用和所有年限的問題被反復探討，那段時間相關的案子層出不窮。人們對風險類資產的投資欲望降低，衍生類產品前景堪憂，基礎面宏觀分析重回大眾視野。

　　總||統在宣布消息當天就被極||端組織襲擊，據小道消息稱，襲||擊者也有可能受雇于曾經掌握巨額財富的長壽家族。之后在各地都陸續(xù)發(fā)生了幾起小規(guī)模游行抗議，然而民調顯示總統支持率穩(wěn)步上升。

　　社會的巨大變革對4并無太大的影響，他只覺得一切與他無關，畢竟即使是低廉的肉||體材料，以他極低的退休金也無法承擔。

　　直到曾經的倫理協會找上門來。

　　如今勢微的他們急需一個例子證明給予人類過于漫長的生命是錯誤的，同時用于批判當局銷毀所有未復蘇冷凍人、忽視“過去人”人權的暴行。

　　老實木訥又任人擺布的4簡直是最好的選擇。無論4痛苦或是幸福，他們總能找到切入點，并從中榨取他們想要得到的東西。

　　于是4稀里糊涂被他們以采訪之名簽下了更換身體手術的協議。

　　下了手術臺后，4并不認得鏡子里的那個人。

　　根據他被騙著簽下的合同，他必須要幫助倫理協會完成指定的各種演講，以“受害人”的身份參與各項平權活動。當然稿子都是準備好的，他只負責背下來就可以了。

　　4以全新的身體歸來，迅速引起社會關注。他就像一個提線木偶，被要求在每一次采訪時都痛哭流涕，向所有記者訴說自己其實并未在先前人生里感知到的委屈與悲傷。

　　“我受到了侮辱�！�

　　——我不想站在這里。

　　“這是來自新世界的惡意�！�

　　——這個世界與我無關。

　　“我們不應該被拋棄。”

　　——我對活著并沒有那么渴望。

　　4說著違心的話。

　　畢竟他沒有決絕的理由去赴死，也沒有能力償還違約金。

　　然而他還是搞砸了。人們很快發(fā)現4在采訪中磕磕絆絆目光閃爍，背稿痕跡明顯，有時前言不搭后語。

　　星網上，一個人的過往無處遁形。

　　4過去采訪尿褲子的視頻很快被挖出來。星網上精力充沛的年輕人把他夸張的哭泣和埋怨的言語搭配上曾經他想要當眾脫||褲子的畫面剪輯到了一起，做成惡搞視頻，一時間火遍網絡。

　　倫理協會以4的丑態(tài)為引，發(fā)表一系列文章批判當今社會亂象。內容從對當代青年的網絡暴力與嬉笑冷漠的批判，到對這個吃人的世界把曾經的4變成這樣的感慨……妙筆生花，盡顯文人風骨。

　　幾年之后，倫理協會也放棄了4，因為他們找到了更好的目標。

　　4呢？

　　圖書館早就宣布與他解除合同，他還要養(yǎng)活自己。

　　他索性當起星網里非正規(guī)平臺的主播，無需上崗證，每天只要打打游戲——是的，4竟然也在無數次催人淚下的采訪之中領悟到了星網的用法——當然他打全息游戲簡直菜極了。

　　不過沒關系，盡管游戲一直輸，只要他在游戲過程中穿||插自己的“經典語錄”，還是有人陸陸續(xù)續(xù)來看他的直播。

　　向癲狂的觀眾反復展示自己的無知與粗鄙，并時刻讓他們感到優(yōu)越。誰不喜歡看這個呢？

　　4賺到了一筆數額不小的錢，就這樣開始度過自己漫長的余生。

　　他獲得了年輕的身體，也逐漸融入了這個社會，于是理所應當地和年輕人們一樣，開始嘗試著去放縱，去享受。

　　4去過深夜酒吧，和未知年齡未知曾經相貌的男女熱舞擁||吻，之后去酒店做||愛。

　　4去過世界的盡頭，在可以隔絕所有污染的高墻上看著墻外漆黑惡臭的大海。

　　4去過戒星網網癮公司，通過刺激身體，將腦電波迷失在星網，不愿回到現實的人們喚醒。

　　4做過主播，也做過觀眾；做過娼妓，也做過嫖||客；做過“受害者”，也做過“施暴者”。

　　……

　　……

　　4二百二十八歲了，這是他到未來世界的第二百年，大腦已經有些退化。

　　他和其他擁有漫長生命的人一樣，開始對世間的一切感到厭煩。財富、情感、性||欲，這些都不再是稀奇玩意兒。

　　這個世上對他有吸引力的東西已經幾乎不存在了。

　　這天，星網記錄顯示，正是二百年前的今天，4穿越到了未來世界，這也是他來到這里后新的生日。

　　4在五十年前就失去了陪他過生日的人，神使鬼差一般，百無聊賴的他竟然回到了自己兩百年前被發(fā)現的位置。

　　然而，在逐漸接近那個地方時，他隱約感到了一絲不同尋常。

　　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在那里等著他。

　　他多年不曾有過波瀾的心緒突然開始劇烈起伏。

　　什么東西？

　　這是什么東西突然進入了自己的腦海？

　　大量信息涌||入腦海，仿佛巨石一般，在平靜如死水的海面上激起千疊浪。

　　像是躲藏在深海的水怪被抓出來，又像是活躍滾燙的巖漿尋到裂縫涌||入地心。

　　像是忽逢舊友，又像是游子歸鄉(xiāng)。

　　在劇烈的頭痛中，4隱約看到了自己。不是現在的樣子，而是他的舊皮囊。

　　呵，這層舊皮囊站在病床邊上，緊握著床||上那個看起來瘦骨嶙峋的病人的手，即使醫(yī)生前來阻攔也不愿放開。

　　——看起來真蠢啊，還好我沒有這樣表露過自己的脆弱。

　　4想。

　　呵，這副舊軀殼淚腺分泌液體了，聲帶還震動著發(fā)出聲響。

　　說什么？

　　你在說什么�。�

　　“不要怕，我去未來等你�！�

　　——聽起來真可笑啊，還好我不曾對人輕許過這樣虛情假意的承諾。

　　4想。

　　呵，這個舊靈魂指揮著舊軀殼支撐著舊皮囊，親眼看著自己的愛人被送去人體冷凍，之后毅然決然簽署了科研院的穿越時空計劃書。

　　——用腳趾想想都不可能成功吧？瘋子才會相信什么穿越到兩百年后，傻||子才去真的執(zhí)行這樣的計劃。

　　4想。

　　——還好不是我。

　　——哈哈哈。

　　——哈哈。

　　——哈……

　　然而悲傷從他的舊靈魂里涌||出來，逐漸灌滿了他新的軀殼，又外溢著撐起他新的皮囊。

　　最開始是淚花，之后是淚珠，最后是淚流滿面與號啕大哭，像是積攢了兩百年的水汽和云滴終于聚成雷雨傾盆而下。

　　趁著4不明緣由的哭泣，讓我們把時間拉回到二百年以前的此地，回到過去的穿越時空研究所。

　　一陣白光后，4的身影消失在了實驗裝置內，周圍響起科研人員興奮的叫喊聲。

　　“等等！”

　　“這是什么？”

　　沒能慶祝多久，有研究人員發(fā)現了裝置里的殘留物。

　　經過研究分析后，科研人員們發(fā)現，4的身體被打散成反粒子狀態(tài)，通過小型蟲洞穿越時間來到兩百年后，有可能被后世的人重新組合成||人型。

　　然而4的記憶無法反粒子化，它們作為被刻印在大腦皮層中的一段段頻率被留在現世。

　　“沒法傳過去了嗎？”

　　“沒辦法了。在反粒子傳送過去的瞬間，實驗體就與我們永遠相差兩百年了。”

　　“下次吧。”

　　研究人員有些遺憾道。

　　然而4的記憶并沒有因為離開身體而消散。

　　這一段段頻率和信號，與身體之間隔了兩百年的距離，從此開啟了漫長的追及游戲。

　　在身體也經歷了兩百年歲月后，記憶追逐著身體，終于抵達了未來的未來，并懷揣著四百年前4所有的希望與愛。

　　可惜這份答案到得太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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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三百六十五歲。

　　他的腦子幾乎無法正常運轉了。作為第一批新時代走向死亡的人類，當局對他很是關照，甚至派出了臨終關懷小組，吩咐盡量滿足老人的心愿。

　　可惜4一天里已經沒有多少清醒的時間了。盡管他依然穿著最年輕帥氣的軀殼，套著最白||皙光滑的皮囊。

　　當醫(yī)生宣布4的整顆大腦都徹底停止運轉時，關懷小組的成員說，4的遺愿是把自己的遺體冰凍起來。

　　“他清醒的時候不說話，只有不清醒的時候，嘴里嘟囔著什么，凍起來吧，我去找你�！�

　　——因為他要去赴一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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