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斯蘭薩出生的時(shí)候，并沒有得到任何的期待，喜悅，與笑容。

　　那是一處暗無天日的坊市，油膩的棚屋頂上倒掛著蝙蝠和撲燈的飛蛾，而他被放置在一處散發(fā)著刺鼻煙味的碳火邊。

　　他就這樣悄聲無息地破殼了。

　　“艸，賺發(fā)了賺發(fā)了，這個蛋居然是活的！”他身邊的人類說著他聽不懂的語言。

　　他被關(guān)進(jìn)了暗無天日的籠子，每過十幾天，就有人給他丟下分量并不充足的食物，然后抽取他的血，或者用鉗子拔下他新生的鱗片。

　　一開始，他會疼痛，然后恐懼地躲開，甚至攻擊或者試圖逃跑，那些人被他微弱的龍炎燒傷后，罵罵咧咧地從鍋爐里拿出燒紅的烙鐵，燙在他被拔掉鱗片的傷口上。

　　直到他終于放棄了反抗，任由他們年復(fù)一年地取走他的鱗和血。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義，他還活著，卻如同死去。

　　時(shí)間過了多久？久到他靠著些微的食物長到半個房間大，再也無法被關(guān)進(jìn)籠子，那些人就在他的四肢和脖頸套上粗重的鐵鏈枷鎖，焊進(jìn)了墻壁，甚至都沒有打一把解開枷鎖的鑰匙。

　　“等他再大一點(diǎn)，就直接殺掉大賺一筆好了，這些年我們靠著這個聚寶盆，活得多滋潤！”人類笑著，他已經(jīng)從一個干巴瘦弱的青年，變成了現(xiàn)在凸肚禿頂?shù)臉幼印?br>
　　亞斯蘭薩不知道的是，這個人類，已經(jīng)靠著用他的鱗血換來的大量錢財(cái)，從黑市小作坊主，變成了現(xiàn)在名動一方的富商，他盤下了當(dāng)?shù)卣麄�黑市，就是為了不讓人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

　　但這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有一天，還是有人看到了他。

　　“你是……一條龍嗎？”那個人輕呼道:“神啊，這里為什么會關(guān)著一條龍！”

　　亞斯蘭薩直到這天，才終于知道，原來他是“龍”。

　　“嘿，你能聽懂我說的話嗎？”那人小心翼翼地走過來:“你好啊龍先生，我是桑娜，富商克里斯家的女傭�！�

　　亞斯蘭薩茫然地睜著金色的豎瞳。

　　從未有人跟他說過話，他也從未試過去理解那些人類交談的內(nèi)容。

　　但他知道上面那句話是對他說的。

　　看到他沒有回答，那個年輕女人慢慢走到他面前，輕輕地把手貼在他還算完整的一塊皮膚上:“沒聽懂嗎？我，桑娜，你，龍�！�

　　她比劃著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記住了嗎？”

　　亞斯蘭薩遲疑地點(diǎn)點(diǎn)頭。

　　叫做桑娜的女傭開心地抱住他:“哇，你可真聰明！你怎么會被關(guān)在這里呢？你不能離開嗎？”

　　亞斯蘭薩又聽不懂了。

　　桑娜動手扯了扯他身上的鎖鏈:“這可真沉，不過你可是一條龍啊，怎么會掙不開呢？”

　　眼看著他茫然失措的樣子，她嘆了口氣:“不著急不著急，我明天再來教你說話好不好？我還有活沒干完呢，要是被管家罵了，我明天就要挨餓啦�！�

　　眼看著她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亞斯蘭薩下意識地想跟上去，卻被鐵鏈絆住了腳。

　　不能反抗，不能逃跑。

　　他回憶起了被烙鐵和鐵水澆灌的可怕痛處，畏懼地縮回了角落。

　　第二天，女傭又來了。

　　她還帶來了一小塊熏肉，塞進(jìn)他嘴里:“我從后廚偷偷帶出來的，是不是很厲害！”

　　她比劃著跟他說，亞斯蘭薩聽得懵懵懂懂，湊過去蹭蹭她的頭發(fā)。

　　桑娜開心地咯咯笑:“我就當(dāng)你是在夸我吧！好啦，別蹭了，我還要教你說話呢！”

　　可惜，龍族的構(gòu)造不是很方便發(fā)出人類的語言，但隨著桑倪一次次來找他，他開始慢慢地能聽懂一點(diǎn)桑娜的話了。

　　富商好像是出了遠(yuǎn)門，很久都沒有回來，這段時(shí)間，是亞斯蘭薩不算漫長的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他做夢都未曾想過。

　　但再怎么美好的時(shí)光都是要結(jié)束的。

　　富商回來了，帶著生意上欠下的一屁股債，辭退了大半的傭人，成天在家里酗酒，對剩的傭人非打即罵。
　　桑娜沒有被辭退，或者說是她主動減少工錢賴著不走的。

　　她不敢走啊，她要是走了，被關(guān)在地下室里的龍要怎么辦？

　　桑娜悄悄地給一個準(zhǔn)備去皇城做工的同僚寫了封信，信里說明了關(guān)于龍的事，拜托同僚把信帶給皇城的官員。

　　至于本城的城主和行政官……通過整理富商的那些支票和賬本，桑娜知道他們早就被富商收買過了，她不敢冒險(xiǎn)。

　　再忍忍，只要龍被救走，她也就可以離開了。

　　她扒了扒頭發(fā)，擋住被砸出瘀傷的額頭，悄悄往地下室溜去。

　　富商回來過后，還沒有來地下室看過龍。

　　如果他來了，可能會大吃一驚。

　　在他離開的半年里，龍身上的傷差不多長好了，體型比之前又大了一圈，金瞳在黑暗中閃閃發(fā)亮。

　　但這還是不足以讓他掙脫那些鎖鏈，畢竟從龍族的生長階段來看，他其實(shí)也只是一條體格羸弱的半幼龍。

　　看到她來，亞斯蘭薩興奮地甩甩尾巴。

　　桑娜沖他笑了笑，從裙兜里掏出不多的食物:“今天我好累啊，就不教你啦，反正……我覺得你其實(shí)都學(xué)會了吧�！�

　　說完，她準(zhǔn)備匆匆離開，擔(dān)心被亞斯蘭薩看到身上越來越多的傷。

　　亞斯蘭薩失望地用尾巴尖勾住她的裙擺，眼巴巴地看著她。

　　她卻堅(jiān)定地抽開裙擺:“乖，你已經(jīng)是一條成熟的龍了，要學(xué)會自己吃飯。”

　　尾巴尖纏住她的腳踝，大寶寶龍開始耍無賴。

　　“好吧，我不走�！鄙Ｄ茸剿磉�，靠在他的脊背上:“別怕，我已經(jīng)去找人求救了，你一定可以離開這里的，相信我。”

　　亞斯蘭薩朝她噴了口氣，喉嚨里發(fā)出古怪的低吼。

　　桑娜隱隱約約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在擔(dān)心我嗎？”

　　亞斯蘭薩點(diǎn)頭。

　　桑娜無所謂地說:“沒關(guān)系，我很小的時(shí)候就沒有親人了，等把你送走，我就躲回鄉(xiāng)下，我在這里賺的錢還可以，能買幾畝田，再買點(diǎn)木材，找一個喜歡的人一起，蓋個小房子……”

　　龍突然不開心地側(cè)過頭，把她頂?shù)蒙碜右煌帷?br>
　　“你干什么��！”桑娜惱怒地一巴掌拍回去。

　　亞斯蘭薩瞪她。

　　桑娜突然福至心靈:“喂……我說，你不會是喜歡我吧？”

　　龍從鼻腔里哼了一聲，噴出幾個火星。

　　桑娜哈哈大笑:“別鬧了啊你還是個孩子！龍族要等兩百歲才成年吧！你才多大？二十歲？三十歲？”

　　龍突然惱羞成怒地開始掙扎，鎖鏈被扯得稀里嘩啦地響，桑倪連忙止住了笑:“我沒跟你開玩笑，我是認(rèn)真的，你聽我說�！�

　　龍非常不高興地看她。

　　桑娜摸摸他:“我啊，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一百年不到就化成灰了，那時(shí)候，你還沒有長大呢�！�

　　“你以后，還會遇到你喜歡的人的，你還有很長很長的時(shí)間去等，但我可等不到你啊�！�

　　亞斯蘭薩不懂這些。

　　他只知道，自己非常非常地喜歡這個人類，想跟她永遠(yuǎn)在一起的那種喜歡。

　　他突然低下頭，用力咬住胸口處的一塊鱗片撕下。

　　“你干什么！”桑娜嚇了一跳。

　　亞斯蘭薩把鱗片放在她手上，眼睛亮亮地看著她。

　　“是要我收下嗎……”桑娜別別扭扭地起身:“好好好，我收下，我真的要走了，不然克里斯該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

　　她收拾好亞斯蘭薩吃剩的骨頭渣，熟練地離開了地下室。

　　這個時(shí)候，他們誰都沒想到，這是他們的最后一次輕松的對話。

　　命運(yùn)如此巧合，富商最后的瘋狂和來自皇城的救援同時(shí)到了。

　　那一天，桑娜出門采購食材，回來的路上就看到富商的莊園被軍隊(duì)圍得水泄不通，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她的龍渾身是血地從地下室被帶了出來。

　　她下意識地想過去，卻被衛(wèi)兵趕開:“這里正在救龍之帝國是皇子殿下！別過來添亂！”

　　桑倪抓著路過看熱鬧的行人追問，才得知前因后果。

　　原來，龍的身份并不簡單，他竟然是龍族的皇子，幾十年前，龍后在一場叛亂中生下了第一顆蛋，由于戰(zhàn)勢混亂，那顆蛋最后不知所蹤，沒想到居然流落到了邊境的黑市，還頑強(qiáng)地活了下來。

　　軍隊(duì)趕到的時(shí)候，富商正在對他動手，殘忍地剝下了他全身近乎一半的鱗片，方才桑倪看到的，就是他昏迷中血淋淋的模樣。

　　“真是太慘了，不過他也真夠幸運(yùn)的，那可是皇子啊，誰知道他會是皇子呢？”路人感慨道:“不管多重的傷，龍之帝國都能治好他吧。”

　　桑娜一怔。

　　是啊，他現(xiàn)在是皇子了，不用她在操心了。

　　他以后會有著非常優(yōu)越的生活，和與她天差地別的階級，她應(yīng)該為他感到高興的。

　　但她還是在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你，你還好吧？”路人被她嚇了一跳。

　　“謝謝，我沒事。”她搖搖頭，抬起袖子擦干凈臉:“就是……太高興了吧�！�

　　并不是。

　　她的心已經(jīng)難受得縮成了一團(tuán)，她卻不知道為什么。

　　大概是……沒有來得及道別吧。

　　桑娜凝望著他被送走的方向，直到什么都看不見。

　　亞斯蘭薩再一次醒來，聽說時(shí)間已經(jīng)過了兩個月。

　　他感覺像是做夢一樣。

　　他被告知，自己是龍族的皇子，未來龍之帝國的繼承人，他有著世界上最尊貴的身份之一。

　　但他沒看到桑娜，他詢問身邊的人，也沒人告訴他桑娜在哪里。

　　“你說的桑娜，是不是那個幫助你寫信到皇城求救的女傭？”龍皇在得知他為此大發(fā)脾氣后，親自前來處理:“別惦記了，只是一個普通人類而已，朕會下令賞賜她一些錢財(cái)，此事就到此為止吧�！�

　　亞斯蘭薩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龍族的化形魔法，現(xiàn)在看起來是一個黑發(fā)金瞳的少年，他朝著龍皇怒吼:“我要怎么說你們才明白！她對我來說很重要，現(xiàn)在我傷好了，我要去找她！”

　　龍皇實(shí)在犟不過他，也對于這個失而復(fù)得的長子格外寬容:“行了行了，你實(shí)在想去就去吧，真搞不懂你在瞎激動啥，又不是什么公主，有什么好稀罕的？”

　　“我就是喜歡她不行嗎！”亞斯蘭薩紅著臉大叫。

　　龍皇揮揮手，由著他去了。

　　然而他還是晚到了一步。

　　他根據(jù)桑娜之前提到過的家鄉(xiāng)，來到了希雅帝國南境的一座小村莊，赫加拉爾村，就離他被囚禁的黑市幾十里遠(yuǎn)。

　　他向過往的村民打聽桑娜的住處。

　　村民有些莫名:“桑娜啊……這個名字好像很多人都在用……什么？她獨(dú)居？而且剛到兩個月？”

　　村民臉色一變:“那可就糟糕了……她是個可憐的女人，好像因?yàn)槭裁词碌米锪顺抢锏男姓�，上周被抓進(jìn)監(jiān)獄里去了……”

　　“有去法庭聽審的人回來說，她受了很多刑，卻還是沒認(rèn)罪，估計(jì)會被活活打死在獄里吧……”村民遲疑地說完，看向少年的眼神愈發(fā)憐憫:“你是她的朋友嗎？可能……”

　　亞斯蘭薩沒聽完村民的話，轉(zhuǎn)頭就往城中的監(jiān)牢趕去。

　　行政官對于這位鄰國的皇子誠惶誠恐，連忙領(lǐng)著他去了監(jiān)獄。

　　希望那個死犟的女人不要真的死了啊……行政官流了滿頭滿臉是冷汗。

　　陰暗潮濕的獄中，桑娜全身上下都破破爛爛，好歹還留有一口氣。

　　行政官的心卻提得更高。

　　她的眼神格外明亮，明顯是回光返照的模樣！

　　亞斯蘭薩小心翼翼地抱起她，生怕一用力就把她徹底弄碎。

　　“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呢……”桑娜抬起手，還沒碰到他又無力地垂了下去:“別傷心……人類的一生真的很短……我只是，提前了一步而已……”

　　“好可惜，我還沒有把房子蓋好呢……”她微笑著，緩緩閉上了眼，另一只手的手心松開，露出里面攥著的龍鱗。

　　她不知道的是，那是龍的逆鱗，只能被龍自己拔下，送給此生唯一的伴侶。

　　————

　　后記

　　薩羅斯所在的傭兵團(tuán)和光明教廷一起收拾第一教廷的時(shí)候，找到了許多被封印的亡靈，由于數(shù)量過多，甚至光明教廷都處理不過來，薩羅斯帶出了一小部分，交給桑倪來處理。

　　桑倪能怎么辦？只能重新開始種引魂草，把亡靈一個個放進(jìn)草尖尖的小球里。

　　“說起來，你當(dāng)時(shí)是怎么想到要跑來這個村子種田的？”亞斯蘭薩無語地看著吭哧吭哧犁地的桑倪。

　　“就是想來就來了啊！”桑倪莫名其妙:“這里，民風(fēng)淳樸還是三不管地帶，一般大城市的田地都有規(guī)劃，像我這樣亂搭亂建是要違法的！”

　　“哦……”亞斯蘭薩想了想，又說:“你居然知道你這是違章建筑？”

　　“你愛住不住！”桑倪惱羞成怒。

　　他們背后……是一座看起來就很像危房的小木屋，是桑倪心血來潮，非要多此一舉地操作她的骷髏架子們搭的，說來也奇怪，這些骷髏架子，明明能精確地拆魔導(dǎo)武器，卻在建筑學(xué)上，格外有自己的想法。

　　“我覺得帳篷其實(shí)挺好……”亞斯蘭薩不怕死地繼續(xù)說。

　　哐當(dāng)一聲，桑倪把鋤頭敲在了他腳趾上:“再多廢話，你就睡田里去吧！”

　　亞斯蘭薩嗷地一聲抱著腳跳開:“你敢搭出這樣的房子，不怕半夜塌了把自己埋進(jìn)去嗎——”

　　桑倪瀟灑地把鋤頭一扔，轉(zhuǎn)身提起水壺:“我才不擔(dān)心呢！就算看起來不怎么結(jié)實(shí)……”

　　她話音未落背后傳來噼里啪啦的一陣亂響。

　　桑倪僵硬地，一幀一幀把頭轉(zhuǎn)了回去。

　　搖搖欲墜的小木屋，正好斷掉了最后一根橫梁。

　　在轟隆一聲巨響中，亞斯蘭薩高舉雙手以示清白:“不是我，你自己剛才，用鋤頭砸的�！�

　　桑倪剛才扔出去的鋤頭，正好落在了一根承重柱上，宛如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草。

　　桑倪:“……”

　　啊，巫生艱南。

　　亞斯蘭薩忍不住悄悄勾起嘴角:“行了，放過你那些骷髏吧……我陪你重新建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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