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盛君失去消息不是一日兩日，而是十七日。

　　鄭論幾度回訪初次見到漆盛君的地方，問了不知多少人，沒一個能說出漆盛君的去向。

　　甚至沒人能說出他們那里有漆盛君這個人。

　　鄭論知道，自己興許是被騙了。出門在外，被騙了錢財還能找到人接濟，可被騙了心，那是怎么都收不回來的。

　　可是，漆盛君……盛君他……一想起那雙活靈活現(xiàn)的眼睛，鄭論忍不住，又灌下一杯。

　　北方的人，過了凌沙江過了九寧江，再一路向南，往往就習慣不了了。鄭論過去總是聽人如此說起，等他真的南下，覺得挺好，南方就是濕熱一些，無甚大礙。

　　年紀輕輕就出來闖蕩江湖，鄭論是任性了點兒，但爹娘還算支持，也覺得他要歷練歷練。只不過隨身的銀票讓他帶得多些，還把鄭家的徽紋手令給了他，路上一旦被人貪去了銀票，找個城鎮(zhèn)，自有人幫忙。鄭論這一路上過得自在，憑著手上的功夫和袖里的銀子，廣交江湖人士，天下處處是友，到處有人幫扶著，遇上麻煩也有金銀解決。

　　到了晴口一代，聽聞附近是片古國遺跡有些意思，鄭論約了幾人同去。那地方叫草溪，傳說上古有忌寧國，都城就在現(xiàn)在的草溪。鄭論看了，確有古意，正在興頭上，就撞見了生長在那一帶的漆盛君。

　　古代南蠻之地有大國，與北方抗衡數(shù)百年，國姓便是漆。漆盛君如大多數(shù)南國之人，膚色深沉，但極光滑，上面配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生動極了。漆盛君看起來與鄭論差不多歲數(shù)，活潑，偶爾鬧些小脾氣，都教人喜歡，就是聲音怪些，沙啞，說起話來與他個性全然不同，猶猶豫豫——幸而話里都是他的天真，鄭論也不覺那聲音有什么異樣，更喜歡聽他說話了。

　　草溪民風樸實，連個客棧茶舍都沒有，而漆盛君家里又不方便，鄭論只能在晴口住下，每日一早去草溪見漆盛君，玩耍到太陽落山，再回晴口。

　　鄭論知道自己是喜歡漆盛君，而依漆盛君的話語，他也心儀鄭論。青春年少，兩情相悅，都是頂好的事，鄭論欣喜，只擔心漆盛君的家里會不會有什么議論；可這擔心還沒到頭，漆盛君先不見了。

　　那日鄭論在草溪遺跡邊等到太陽落山，漆盛君都沒有來。入夜遺跡上草搖蟲鳴，憧憧黑影，鄭論沒來由地畏懼，四下里都不著生氣，趕緊快馬加鞭回了晴口，莫名擔心，準備第二日去草溪民家尋尋。

　　可是，第二日第三日……漆盛君就這么沒了蹤影。

　　鄭論想起最后一次相見，還與漆盛君說起定終身的事情，心上凄涼，又要灌酒，不想被人擋了下來。

　　晴口這處酒館也不見人多，怎么還得拼桌？鄭論看那來者，白凈面孔，不過二十出頭，比他大不了多少，卻一副淡然老成的模樣，要指教他什么似的。

　　鄭論有氣，可對方問道：“這位兄弟可知繞過草溪南行的路？”

　　一聽草溪，鄭論不愿了：“……為何要繞過草溪？那里山奇水美，忌寧古國遺跡別有趣味，為何要繞？”

　　那人望著鄭論，頗有深意，猶豫著說：“莫非你去過？”

　　被戳到傷處，鄭論不說，舉杯又飲。

　　“若從晴口走草溪，無論何時出發(fā)，必有夜路，我等鼠輩弱膽，不敢，自然要繞�！蹦侨苏f得離奇，鄭論聽出話里有話，忙問緣由。

　　“草溪乃忌寧古國原址，而如今在江湖上隱隱有個別號，叫‘尸國’�！蹦侨搜哉Z平和，耐心為他解釋，“在草溪，白日里能見著的人，都不是活人，等夜里便是如入死地�！�

　　這話砸在鄭論頭上，半晌都不明其意。這么說起，漆盛君那樣的人，竟不是活人，是尸體？

　　鄭論怎么會信！

　　“聽聞草溪也是有活人的，但平日里絕不會出來。他們都是驅(qū)尸人，祖輩相傳，藏在草溪深處。若是白天在草溪見著活人，必定是他們在后面操持著�！蹦侨艘娻嵳撘荒橌@愕，想了想，“據(jù)說驅(qū)尸人技藝極高，尸首到了他們手中，別說動作，一顰一笑都活靈活現(xiàn)�！�

　　盛君竟是尸首！？笑話！他那些神態(tài)那些話語，都是別人操縱的？

　　“……可他會說話……”鄭論一身酒氣，模模糊糊地念叨。

　　“既然是驅(qū)尸人，自有辦法讓尸體說話�！蹦侨丝脆嵳撉闆r不好，還要說什么，但身后有同伴過來，說是問到路了。

　　也不告別，鄭論就看著那兩人背影，應該都是習武之人，也許是覺得他一副與此地相熟的神態(tài)，才來問路。

　　可是，可是他們竟然敢說盛君是……這么一想，鄭論險些捏碎了酒杯——他怕了，想起等漆盛君等到晚上的那天，遺跡四周的靜謐，他怕了。

　　日已過午，按著酒壇策馬至草溪，還沒到達遺跡，鄭論覺得馬蹄聲不對；還沒想透，就摔下馬來，砸了酒壇，整個人滾在一片酒香中，醺然昏睡。再等睜開眼睛，夕陽趴在天上，跟鄭論一樣醺然，不愿下山似的。

　　鄭論心里明晰了一些，正想著到底是前行一探究竟還是速速離去，一扭頭，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身邊竟立著一個男子，垂頭默然望著他。

　　心驚，鄭論趕忙后退幾尺，再起身；那男子的眼神就跟著他走，直勾勾的，好像連移開都不會。

　　那男子身材高大，而臉色慘白，全然不似南方人�？脆嵳撃_下動作要跑，男子伸手過來——動作僵硬得很，就是那雙手有些不同，細細長長，很是好看。

　　看他那面孔那動作，鄭論猛地想起先前才聽說過，草溪又叫“尸國”，白天出來的那些，都不是活人……這男子，怎么看都像鄭論想象中的僵尸一般，難道……

　　鄭論何止是怕，滿心恐懼撒腿就跑。但身后傳來一個聲音：“等等，你在流血……”

　　那聲音啞得厲害，勉強分辨才知道在說什么，而且含含糊糊，遇字停頓，還拖著令人不舒服的尾音。本是極難聽的聲音，毫無吸引力可言，但鄭論就為這一聲停下腳步。

　　鄭論覺得，熟悉。

　　熟悉的不是聲音本身，是那音調(diào)，那語氣，還有話里的內(nèi)容。

　　記得在草溪第一次見到漆盛君的時候，鄭論被不知什么毒蟲咬了，血流不止，正束手無策的時候，漆盛君來了，拿來當?shù)氐牟菟幗o他治療。那時漆盛君就說了這么一句話。

　　等等，你在流血……

　　原來鄭論剛才酒壇的碎片傷了頭，額上臉上已是血淋淋濕乎乎一片。鄭論從這蒼白的男子給他的驚嚇中緩過神來，才察覺得到。

　　見他停下，男子就要過來。鄭論看那動作遲緩的男子，心里仍舊不斷懷疑，是人是尸，著實難以分辨。

　　想逃，但頭上的疼痛攪和著還沒醒的酒勁讓人暈乎。想逃，但就為剛才那一句話，鄭論走不掉的。

　　為什么這個聲音那樣熟悉？鄭論已經(jīng)被男子拉住，男子的手探向他的傷口。他本能地要躲開，可力氣上竟拗不過對方。待那手下來，他才知道，原來是止血的草藥。

　　鄭論憑空想起漆盛君，但眼前這個男人與漆盛君沒有任何相同之處。

　　“……敢問……”“別說話�！边�是那樣的聲音，冷冷地響起，手上還在處理鄭論的傷口。鄭論就真不說話了，仔細打量這人的臉：方正面孔，兩頰有些凹陷，看那眉眼間的細紋，該有三十多歲；一味的冷淡，可神情中又藏了些什么東西，讓他雖然板著臉孔，但下唇是在微微顫著的。

　　這人到底是誰？鄭論越看越疑惑，熟悉的，陌生的，那無數(shù)張臉孔中沒有一張可以與他相合，但又像是每一張都跟他的臉疊在一起，從每一張臉上都看得見他。鄭論還是耐不住安靜，問他。

　　“曲十九�！边@個自稱曲十九的人頓了頓，又說，“住草溪后面的村子�！�

　　曲十九……鄭論真是不認識這人，可為什么會滿心鼓動？

　　草溪后面，那應該不算是草溪的人——也不是尸體了吧？鄭論壯壯膽，想多問他一些事情，說不定會有漆盛君的線索。

　　“你常常來這邊么？”

　　可曲十九一陣沉默，不答他，專心他的傷口。

　　“那你可知道草溪有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少年，叫漆盛君？”鄭論不管他到底愿不愿說，先問了。

　　曲十九手上停了。

　　鄭論驚喜不已：“你必定知道！他這些天去哪兒了？！”

　　曲十九僵在那里，一言不發(fā)。鄭論以為曲十九是漆盛君熟識之人，而漆盛君不知氣鄭論什么，非要躲著，曲十九才不說，便急著追問；曲十九竟然絕情至此，也不繼續(xù)手中動作，直接起身要走。

　　“你且等等，盛君到底如何了？他可是生我氣了，不想見我？還是出了什么事情？”鄭論也顧不上頭上的傷痛，掙扎起身就追過去。追過去三丈多，才抓得住曲十九的手腕。

　　曲十九突然停下，回頭看鄭論，眼睛里似有滿滿的東西，卻沒有一件能透過視線傳過來的。

　　“果然如此。”曲十九輕聲說了句，就像是由嗓子眼里出來的嘆息一般。

　　什么意思？鄭論還沒弄清楚，手中便覺得不對——怎么這曲十九的手腕，冷得跟冰似的……

　　莫非真是尸首？被自己的猜想嚇得即刻松了手，鄭論那恐懼的目光掃在曲十九那張除了白得異常就再也不起眼的臉上，偶然撞上對方的，趕緊抽了回來。

　　曲十九不管他，徑直走。鄭論想想又不對，高聲道：“曲十九！你肯定知道漆盛君在哪兒！我要如何才能知道！”

　　這回曲十九沒有回頭，腳下也沒有停，只是扔過來一句，聲音很輕：“……你再叫一遍那名字�！�

　　名字？什么名字？漆盛君？還是……曲十九？

　　漆盛君……曲十九……

　　鄭論想起在晴口城里遇上的那人說的事情，忽地明白了。

　　草溪，尸國，驅(qū)尸人。那些驅(qū)尸人的技藝極高，尸體都活靈活現(xiàn)的，連說話，都是驅(qū)尸人掌控著的。

　　若此處真是尸國，若漆盛君真是尸首，那漆盛君說的話，就是驅(qū)尸人說的。

　　那驅(qū)尸人……鄭論想起那句“等等，你在流血……”，想起那聲音，想起那慘白的面孔那翕動著的唇還有那眼睛里藏著的東西——

　　鄭論猛然抬頭，可曲十九的背影已經(jīng)不見了。

　　曲十九說，他住在草溪后面的村子。鄭論想起來了，只是不知道能否找到。

　　但不管能否找到，鄭論都覺得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些失去已久的東西。

　　漆盛君是再也找不到了，那里只有個曲十九。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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