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奇草佳木，不如長生藤怪之甚矣。是藤也，綠表石心，生于幽寂之地，千年方得一寸。其味苦，食之可得長生。——《瓊?cè)A本紀·草木篇》

　　1.
　　修煉雨恨云愁最高一層的時候，夙瑤苦悟許久而一無所得。
　　那時她已經(jīng)修成水靈引、冰中破風劍、上玄水靈歸法，甚至連公認比雨恨云愁更難修習的九幽淬寒劍都已經(jīng)爐火純青。
　　她沐浴焚香，登瓊?cè)A宮求教太清師尊。師尊言道，雨恨云愁最后一重，需要的已經(jīng)不是技，而是術(shù)。這一字之別中的奧妙，懂的人自然會懂，不懂的人，哪怕窮盡一生也參悟不了。
　　夙瑤自幼便修仙術(shù)，這么多年來，她居住在瓊?cè)A山巔，食素養(yǎng)氣，清清靜靜不染一點塵埃。這樣的人，怎會懂什么是恨，這樣的心，怎么會懂什么是愁？
　　師尊告訴她，下山游歷去吧。
　　這一句話，讓夙瑤修仙十年，終于下了昆侖。

　　2.
　　她還年輕，束著道冠，手中有可斬世間一切妖魔的佩劍。一路向東，行至陸地的盡頭，便陷進古老東海碧藍得近乎譫妄的波瀾中。她面對著時而安寧靜謐，時而怒惡咆哮的大海進入了禪定，三次漲潮三次退潮，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已經(jīng)觸摸到了一些法則。
　　她試圖凝聚起經(jīng)脈中的水靈氣，然而失敗了。
　　她繼續(xù)她的旅行，從南到北，一直到極寒之地。她在亙古的冰原上獨自跋涉，積雪將她的道袍撫成一片僵冷的孤帆，觸目所及皆是冰雪，無邊無際，漫長無趣得就像枯寂的人生本身。
　　她見世界如此，又覺得，自己有所領(lǐng)悟。
　　再度失敗后，她選擇了入世。
　　她幻化樣貌，走進世間最繁華的都城，在鬧市街頭擺攤販售。這一次，夙瑤的旅程不再是漫長無聲的，她站在原地，看著人們流水一樣經(jīng)過，剎那的交集，留下無數(shù)的紅塵煙火。
　　人們來來去去，有些給她留下了印象。他們同她攀談，同她嬉笑，有的人自詡為她的友人，有的人對她表達愛慕。
　　一開始她覺得自己只是暫且停下腳步，旁觀了一段他們的人生。慢慢的，擁有了和他們一樣的喜怒哀樂，她有些疑惑自己是離大道更近還是更遠，只知道自己更像普通人了。
　　這是一段很冗長的時光，連夙瑤也難以一一記數(shù)。十年一成不變的修仙生活，終究是無法抗衡鮮活的市井生活的。
　　她差點就要忘記了自己的初衷，雨恨云愁久久未成，她已經(jīng)不像最初那么在意。她貪戀他人的關(guān)懷，有人也為她許下許多美好承諾，堅定得讓她也不得不信以為真。她幾乎動心了，但是在被目睹親手斬殺了一只作惡多端地妖物后，少年就再也沒有主動見過她。
　　承諾從來沒有兌現(xiàn)過，夙瑤疑惑自己做這一切的意義，這一次她身心俱疲。

　　3.
　　寥寥三月，她漫無目的游歷至敦煌。這是黃沙的國度，沒有任何親水的可能。她原本打算在這里短暫停留，在這里，她與郁長生相識。
　　她坐在胡楊上看遠處的落日，就見到落單的旅人在沙丘上行走，留下單薄的痕跡。她那時以為他需要幫助。
　　郁長生在敦煌有一座遠離人居的小屋，屋中有酒，屋外有不知他如何在沙漠中種活的野花。坐在院子中喝酒的時候，可以看到遠處接天的沙漠流淌著熔巖一樣金色的光。
　　他們偶爾聊天，大部分時候互不打擾。
　　他們舉燭，去欣賞伎樂飛天舞蹈，壁畫的油彩簡單，描畫出曼妙靈性的身姿，衣帶當風，郁長生說，這些終將成為故老相傳的絕筆，夙瑤深以為然。
　　他們騎著駱駝，去追逐落日前的沙塵暴。那種壯闊而強悍的力量，讓夙瑤為之沉迷。塵埃落定之時，遙遠的天邊出現(xiàn)了海市蜃樓。
　　夙瑤面朝廣漠，無垠天地，萬丈寥廓的內(nèi)心。只覺得人世渺遠，任憑再酷烈的沙暴也無法撼動那些空幻的虛影。
　　郁長生道，你我猶如隔鏡視物，所見無非虛幻迷離。窮極一生追尋，不知道自己究竟所求何物。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nèi)；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他問夙瑤，所求為何？夙瑤答不出。
　　她發(fā)現(xiàn)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4.
　　從前的她，堅定地認為她合該堅定不移地沿著師尊指點的路走下去，直到死亡或者修成正果。師尊說，道法無窮，她便覺得對——道法無窮，怎能不讓人甘心為之一生追尋？
　　走下昆侖山，是她疑惑的開始。
　　世上有這么多人，有這么多參差多態(tài)的人生。她所想要的，真的正如是師尊希望她去做的嗎？
　　如果并非如此，她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而在敦煌，迫切的心靜了下來。郁長生的小屋，酒、不知名卻又芬芳的野花，風沙廣漠讓人沉淀。回想最初，僅僅因為雨恨云愁無法臻于化境而耿耿于懷的自己，顯得多么天真單純。
　　她窮極一生追尋什么呢？或許，是自我吧。
　　她已經(jīng)默默地在世間走了這么多年，沒有幾件事是純?yōu)樽约鹤龅�。無非迎合師尊的期望，或是為了不叫師兄弟妹們看了笑話，為了他人斬妖除魔，盼著被理解，其實從未被理解。她空有強大的外衣，其實骨骼軟弱，支撐不起一句輕輕的反思。
　　修仙只該是為了自己內(nèi)心所求，無關(guān)外物。把目光放在外物的那一刻，其實她就已經(jīng)輸了。
　　人生似長實短，幾人修成真仙？冥府迢迢，投胎之后就換了人間。此時此刻的月，此時此地的風，永遠不會再重來，在這短暫的相遇中，該去做真正的自己。在有限的選擇中，走向自己的路。
　　——本該如此，自在搖曳，生生不息。
　　這個世間，除了她自己，沒人能替她決定什么是對的。她若是修仙，只因為她想要如此。她若是轉(zhuǎn)身下了紅塵，也是順應(yīng)內(nèi)心所求。不過如此而已。
　　她會繼續(xù)這段游歷。因為她想，也因為她可以，一如其他所有的事。
　　彼時郁長生與她對飲，明月當空，在酒杯中的倒影清澈無辜，他一口飲下這杯月色，聊作對她開悟的慶賀。
　　夙瑤舉杯與他同飲，直到分別也沒有點破他的身份。

　　5.
　　很久以后，夙瑤早已修成雨恨云愁，也早已接替掌門。忽然收到不知何處捎來的贈禮，打開看時，一段碧綠石心的長生藤秘藏其中。
　　——恍然如見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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