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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花郎最近有點煩,他殿試高中,被皇帝親點為探花,次日進宮面圣,瓊林宴上,公主看上他了。
公主彩虹酷愛吃甜食,是個瞇瞇眼的小胖子。不僅胖,還刁蠻,一盞冰糖燕窩不可口,都會對宮女施仗刑,她的長春宮隔三差五哀嚎陣陣,令人發(fā)指。
當晚,探花郎云在天醉倒在書房,向書童小順發(fā)出撼人心魄的天問:“我家日子還能過吧?”
這人又在說笑了,自三年前他從國寺還俗,就這副鬼樣子。小順給云在天再斟一杯酒,云家先祖輔佐本朝太祖開國,被封為洛陽王,王爵世代承襲,他家的日子豈止是還能過而已。
越是這樣,小順越替云在天惋惜。換了一般人,若蒙金枝玉葉垂青,自然求之不得,但王侯世家的貴公子,根本無須攀龍附鳳,云在天沒有娶公主的理由。如果非要有理由不可,那就是,圣諭不可違。
第三杯糯米酒下肚,云在天面頰灼然,倒頭睡去。小順把他扶進臥房,幫他躺平,嘟噥道:“一杯上臉兩杯上頭三杯倒,充什么酒風浩蕩!
世人皆知你不情愿,但陛下賜婚,誰敢不從。小順給云在天掖了掖被子,掩門離開;实蹫楣骱唾F族子弟指婚是平常事,本朝歷史上,只有一個人抗過旨,那是一百七十多年前的事了,武宗想把五公主許給靖國公世子江紅葉,江紅葉公然拒絕,理由只七個字:“微臣心里有人了!
江紅葉是戰(zhàn)功煊赫的鎮(zhèn)國少將軍,他年少從戎,十四歲領(lǐng)兵,大破敵軍,歸來朝拜天子時,百官驚艷。史官對他評價極高,夸他銀槍躍馬,風華絕代,在本朝歷史上,幾成傳奇。
五公主清麗明..慧,請父皇招之為婿,江紅葉謝卻。云在天說過,羨慕江紅葉的勇氣,但武宗年間,江家手握百萬雄兵,圣眷優(yōu)隆,云家貴則貴矣,仍難以比肩。
每年初冬,沅京都很熱鬧,尤以十月初七為最。新科狀元在這一天夸官,身披大紅袍,帽插宮花,在御街騎馬行過,接受萬民朝拜。
鐘鼓齊鳴,長街擠滿女子,大半是來看探花郎的。這顯而易見:狀元公三十來歲,留小胡子,高而瘦削,四平八穩(wěn)的中年讀書人;榜眼一手好文章,惜乎其貌不揚,酷似殺豬漢;探花郎云在天端坐在馬背上,白衣黑發(fā),是難得的美少年。
宮人說,公主的母親萬貴妃已召見探花郎之母洛陽王妃入宮,商議兒女婚事,所以,這正是探花郎面無表情的原由嗎?
分明是春風得意的時刻,可他看起來,真孤單呢……
甜酒吮著糖畫,扭頭問花梨:“……在想什么?”
花梨抱臂在胸:“探花郎花容月貌惹人犯罪,想必口感是大師兄的七倍,不如捉來陪我睡一睡!
甜酒撲哧一樂,笑聲大了些,兩步開外的云在天眉一揚,朝這邊看過來,目光落在花梨身上。
然后,探花郎就笑了笑,笑得很燦爛,像王孫公子本該有的面貌,又明朗,又風光。小順后來問他:“那天在街上,看到什么啦?”
云在天喝著酒,不說話。很難說出那一刻的感覺,街市人聲鼎沸,穿青衫的俊秀少年和女伴在看他的熱鬧,一人舉一個糖畫,津津有味地舔,發(fā)覺云在天在看他,遂滿不在乎地做個很邪惡的舉動——他喀嚓咬掉孔雀糖畫的頭,沖他挑釁一笑。
少年的糖畫,是張牙舞爪的孔雀,很巨大的一個。是代指公主彩虹嗎?這真像某種微妙的暗示,于是云在天笑了。
兩天后,皇帝宣云在天入宮,為公主和他賜婚。
父親的嘆息和母親的眼淚,都交織在心底,云在天跪在殿堂,很慢但很堅定地說:“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皺著眉:“原因呢?”
我不高興娶你的女兒,能說嗎?云在天又說:“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想了一想,問:“你可是心里有人?”
深愛一個人,如何自證?云在天一言不發(fā)。
皇帝惜才,并未大發(fā)雷霆:“朕只有彩虹這么個女兒,她被寵壞了,是任性了些,但再過一兩年,興許就懂事了!
云在天告退:“微臣明白!
彩虹在宮門截住云在天,劈頭就問:“你不想娶我?”
十四歲的彩虹是帝國惟一的公主,太子一母同胞的妹妹,備受榮寵。云在天不答,彩虹咧出滿口爛牙,幸災樂禍地笑:“這個世上根本不存在我得不到的東西,包括你!
云在天不想多言,但惡從膽邊生,反問:“包括心?”
彩虹脫口問:“你心里有人?”
陽光下,探花郎淡淡道:“沒有人,只有一只妖怪,它有兩個頭,眼睛亮閃閃,很愛笑。說出來,公主信嗎?”
彩虹鼓起臉,瞪他:“荒唐!”
云在天眼似湖光,無比溫和:“微臣當了多年和尚,很無趣,也很不體貼,公主不妨再想想?”
云在天幼年生了很重的病,他父親洛陽王云離塵請盡天下名醫(yī),無人可治。洛陽王妃前往國寺蘭澤寺求禱,一步一個等身長頭,半個月后,云在天奇跡般痊愈。當年冬天,年僅四歲的他被送往寺院出家還愿。豈料世事難測,之后的十年間,云在天的兩位兄長先后離世,身為洛陽王僅存的兒子,他被迫還俗。
萬貴妃找到彩虹的時候,她正在御花園鞭打?qū)m女,甩一鞭子,罵一聲:“叫你裝瘋賣傻!叫你不說人話!”
小宮女被打得遍體鱗傷,痛號不止,萬貴妃嫌吵,喝令彩虹住了手:“怎么回事?”
彩虹余怒未消,叉著腰道:“云在天說話我壓根聽不懂,他準是在嘲笑我沒文化!”
云在天到金思閣吃飯,它是素菜館子,環(huán)境雅致,冬筍和菌菇尤其爽口。
議論時政的食客大有人在,云在天聲名鵲起,理所當然是熱門話題。他留神聽了聽,觀點都很老套:“探花郎兩位哥哥都去得早,云家露敗相了。洛陽王苦撐,不過是茍延殘喘,若家族尚有可用之材,何至于讓探花郎收拾殘局?”
“云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嘍,依我看,探花郎何苦再扭捏?公主和太子一母同胞,親厚無間,娶了公主,等同于攀上了未來國君,要是我,做夢都笑出聲來!”
云在天唇角浮起一抹笑,跟名利相比,自己的心意隨時都能犧牲掉。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這位兄臺,娶個悍婦,你也笑得出來嗎?”
是誰這般大膽,敢于當眾挖苦公主?先前說話的男人約莫驚呆了,謹慎道:“小哥,你的看法和我分歧太大了,不用談下去了!
清亮的聲音帶了幾分笑:“人人都逼迫他以色事人,想來他難過得緊。偏偏有些吃不著這口飯的人,恨不得都扒拉到自己碗里,嚯,嚯嚯,有趣,真有趣!
云在天探頭向外望去,但只瞧見那人的背影。他攜著女伴的手,正款步跨出店外,像有察覺,忽然回過頭來,沖云在天拱手為禮,笑渦一閃,頃刻就消失在人群中。
恰是那促狹的糖畫少年,云在天只來得及望見他一身青色長袍,外罩黑色大披風,灑然不羈,像江湖中人。他不由懊惱,若非身在包廂,能和他說上話吧?在一邊倒的言論下,這少年令他心頭一暖。
踱回洛陽王府的路上,云在天猶在回想那口無遮攔的少年。他飛揚地立在喧鬧的街邊,送給他很大很明亮的笑容,真想還能遇上他,下一次,一定不要錯過。
隔了一天,探花郎云在天授官翰林院侍講學士,賜婚的圣旨一同下達。他磕頭謝恩,心平氣和,倒把王府上下都嚇著了。
反常為妖,他們寧可他鬧上一鬧,可他沒有。洛陽王云離塵歪在病床老淚縱橫:“爹爹難為你了,云家老小都難為你了……”
前首輔大人比誰都懂,挽救岌岌可危的家族,不是依靠才學,而是美色,這對他心高氣傲的小兒子來說,何其難堪。但比起學識,人脈才是第一位,入仕之人都有數(shù)。攀上太子的嫡親妹妹彩虹,可能是最直接也最快速的方法,事到如今,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云離塵橫霸朝綱十九年,滿朝門生故吏,勢力深植朝野,本不可小覷,怎奈后繼乏人,窘態(tài)畢露。云在天的大哥二哥俱是一方封疆大員,誰知十年前,大哥在進京述職的路上,遭水匪殺害,英年早逝;而四年前,爻河水難,瘟疫爆發(fā),二哥奉皇命親往賑災,不幸染疾不治。
當時,云在天最大的侄兒才十二歲,天資有限,不堪大用;大姐早幾年嫁去了皇宮,封為淑妃,卻不得寵,膝下無所出;妹妹本和刑部尚書家的四公子從小就訂了婚約,云在天的二哥一死,對方忙不迭退了婚。云家百年望族,遭此奇恥大辱,云離塵氣得吐血三升,第二年初春就一病不起。
民間有俗語云,富不過三代,云氏卻一旺數(shù)十代,當中也有國君謀朝成功,但云姓高官一如既往屹立朝堂,是為奇談。然盛極而衰,到了云在天這代,終是頹損了。
小順在院子里唉聲嘆氣,他不敢對任何人說,探花郎可能已經(jīng)瘋了。大前年冬天,云在天染了風寒,小順聽到他昏昏沉沉說胡話:“七年了,你沒回來。妖怪,我假裝世間大旱了七年!
這三年來,小順偷偷觀察,云在天掩飾得很好,但張公公來王府宣詔,他又露出了馬腳,把圣旨看了好幾遍,顛三倒四地念叨:“妖怪,你不來救我嗎?”
一個修行的僧人,為何口口聲聲地念著妖怪,而不是佛陀?小順懷疑探花郎瘋掉了,抖著手幫他穿上朝服。
云離塵還沒醒,他又瘦了些,如剪影般清癯。云在天悄然握握父親的手,轉(zhuǎn)身去上朝。三年前,云離塵累倒在書房,云在天還了俗,私心里,他有太多話想和父親說,卻不知如何開頭,久了,便習慣了和父親默然相對。
為什么連血脈相連的父子,心都遠隔千里?馬車在官道飛馳,云在天疲憊地閉上眼,爹爹,連我的妻子也將是和我無話可說的人嗎?
下早朝后,云在天在御書房門前長跪不起。上次他也跪過,但皇帝對賜婚一事鐵石心腸,這回卻準許了他的請求,一年后再為他和彩虹完婚。云在天渴望做出一番成績,當成退婚的籌碼,皇帝笑:“你還真執(zhí)著,是不甘心吧?也罷,朕就允你一年。”
萬貴妃心神不寧:“虹兒對他志在必得,陛下不擔心夜長夢多?”
皇帝說:“問問你自己,虹兒若不是朕的女兒,算得上良配?年輕人難免意難平,但他吃了苦,就會懂得,他一己之力,掙脫不易!
洛陽王府重又門庭若市,官員商賈聞風而動,紛紛親自登門,看望沉疴染身的云離塵,也有重臣差人送來賀禮,作壁上觀。湯南岳冷眼相看,飄來誅心之論:“堂堂洛陽王竟淪落到賣子求榮,可悲可嘆!”
這湯南岳是云離塵昔日最大的政敵,云離塵賦閑在家,內(nèi)閣首輔的位子就讓他坐了。官場關(guān)系交橫連縱,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云在天的兩位兄長身故后,云氏一黨土崩瓦解,先后倒向江周秦趙四大世家。湯南岳明目張膽地譏諷云在天,無非是看死了他孤立無援,貴為太子的嫡親妹夫,也難有像樣的作為。
云在天也知刻薄話是實情,不細心經(jīng)營若干年,云家起不來。他聽了嘲諷,唇際帶了些笑,官服煌煌地去翰林院;实凼撬脑勒,亦是姐夫,他自覺都可笑,由不得被人看笑話。
結(jié)束一天的公務,又去金思閣晚餐。書童小順已等在包廂了,思及糖畫少年,云在天換到靠窗位置,若他還會來,一上樓就能看見他。他期待和糖畫少年重逢,就像每個下雨的日子,他都錯覺能召喚出那只妖怪。但這么多年過去了,它再也沒來過。
小順搓著手喊冷,云在天要了一小壇店家自釀的黑糯米酒。酒方很簡單,是他教給老板的,很受女客和老者歡迎。
遙想第一次見到妖怪,也是這樣的天氣,云在天冷得要死,頭發(fā)上都結(jié)了冰。那時他七歲,出家三年,大哥被殺害的噩耗傳來,他如啻雷擊,眼淚奪眶而出。住持對他講一千遍“離苦得樂”都沒用,他敲一晚木魚也沒用,偷跑出寺院放聲大哭。
一生一世最大的一場雨中,小和尚坐在落葉叢中聲嘶力竭地大哭。大哥遍體鮮血的慘狀在腦中翻攪,驅(qū)散不開,雷聲響徹天地,那只妖怪踏著雨水來了,猶如一幕幻夢。
小和尚淚如雨下地抬頭,目瞪口呆看它。它是他生命中的光,陪他玩耍,分享食物,會講很多好聽的故事,溫暖了他七歲時的冬天。
許多許多年后,也是冬天,他在不經(jīng)意間,幸會了一個少年。少年玉面朱唇,身段風流,在一大幫吵吵嚷嚷的食客身后,走進店堂。
少年沒帶女伴,獨自前來,收了傘擱在墻角的木桶里,掀起罩在頭上的風帽,靜靜地看云在天。
云在天頓時就笑了。
小順驚愕,看看云在天,又看看花梨,他沒想到探花郎居然有朋友。三年前,云在天剛還俗,權(quán)貴公子哥兒來找他玩,騎馬狩獵,強擄嬌娘,他從不去,久而久之沒朋友。
云在天過得太封閉,他母親洛陽王妃擔心,他笑:“已然很喧鬧了,般若菩提方是大清凈!
洛陽王妃憂慮地走開,小順說:“她們都說,王妃背地里悄悄哭!痹圃谔彀咽址旁谑窌,長久不動,此后在府中絕口不提蘭澤寺。
花梨徑直走向云在天,抓過盤子里的糖果剝開,咯吱咯吱嚼著,落落大方,毫不拘禮:“金思閣最好吃的就是甜品!
云在天垂下眼睫,淡聲道:“你這種吃法,當心傷了牙!
“哦?想到公主了?”花梨解開斗篷最上面的風扣,以很松垮的姿勢陷在椅子里,笑吟吟說,“你得相信,天生麗質(zhì)的人是存在的,比如我們兩個!
小順哈哈哈笑,云在天也笑,如春水映梨花:“你說話總是這么……直白?”
花梨眼帶桃花,言笑晏晏:“世道這樣亂,我大言不慚,只為給自己壯壯膽。”探身又抓一顆糖果塞進嘴里,含混道,“你更得壯膽吧,天下會有比駙馬更慘的男人嗎?”
知心人。⌒№樏团拇笸,別人都艷羨探花郎當上皇親國戚了,但這才是大實話,怪不得探花郎拿他當朋友。云在天點頭:“沒有比駙馬更慘的男人了,我既沒法納妾,也不方便偷吃。”
小順撇撇嘴:“我就不信你會想偷吃!蹦膫王孫公子不去勾欄混?云在天不,規(guī)矩得很乏味,還俗多時,還保持僧人作風,吃素,房間里點檀香,睡前會看一會兒經(jīng)書,小順給他當書童,了無生趣。
云在天放下茶杯,長嘆:“你不知道我,我也是普通男人,心里還是有點想法的!
花梨吃糖速度很快,三下兩下嚼完,一顆接一顆。云在天驀然一呆,細細打量他,仿佛聽到妖怪快樂的笑聲在頭頂炸開,它一手剝花生,一手端著桂花酒釀,晃晃腦袋說:我有兩個頭,所以我有四排牙齒,喀嚓喀嚓,再來三個小和尚也能吃個精光。
那年那月,天真爛漫,歡聲笑語如春風般掠過心頭。云在天竭力抑住凌亂思緒,給花梨倒了一大杯酒:“黑糯米釀的酒,加了阿膠、枸杞和蜜糖,你嘗嘗?”
米酒剛燙過,滾燙滾燙地喝下去,通身都暖洋洋。花梨眼珠子潤了水似的,很亮很亮:“冬天最適合大塊吃肉大口喝酒,最好是外面落著大雪,屋中央升著火,烤鹿肉,烤兔肉,烤麂子肉,可棒了!
云在天盯花梨看半天,緩緩開口:“我小時候認識一只妖怪,它圓圓臉,小小傻傻,只愛吃喝玩樂。冬天沒野果子吃,但它很擅長挖陷阱,手上拎著小灰兔的長耳朵得意洋洋,要么是火紅的狐貍!
小和尚求妖怪放生,妖怪笑道,可我不是你,我想吃肉呀。小和尚想了想,看向自己的胳膊,一咬牙伸給它。妖怪笑得好大聲說,你吃素,總共二兩皮三兩肉,有什么吃頭?我還是去殺只老虎吧,油多肉厚,烤著滋滋響,虎骨頭熬湯,虎皮扒了做襖子,我們兩個都有得穿。
小和尚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小僧不穿。”妖怪很鄙視他,“孫大圣不也穿虎皮裙嘛,你真沒勁。”
小和尚張口結(jié)舌,無從反駁,妖怪氣憤地跺腳,一溜煙地跑了,轉(zhuǎn)天又若無其事地冒出頭,塞一把蠶豆給他:“香死了,快吃!”
探花郎這一次瘋得太徹底了,小順頹了。但花梨卻收起了笑,很專注地聆聽,云在天惆悵道:“這酒是妖怪推薦給我的,我拒絕了。它小心眼,再也不來了,只和我相處了那一個冬天。但我還俗后,每年冬天都喝它。”
曾經(jīng)那樣粗暴拒絕妖怪的好意,一次又一次,再一次,推開它,推開它。要到多年以后才明白,他把妖怪推出生命,卻也把自己的心推到清冷孤絕,萬徑人蹤滅,可當時哪會知道。
探花郎說瘋話也挺有條理,看來不會有事,他瘋一陣,就又兀自好了,就還是才高八斗的探花郎。小順放下心來,大吃桃酥。若沒人理探花郎,他好得會更快,可花梨竟都聽進去了,略舒眉峰,問:“不當和尚了,就喝上酒啦,肉呢?”
云在天眼睛很濕潤:“妖怪不曾把肉端給我吃,那我就不吃。但是,如果它再來,我什么都愿意聽它的。”
所謂體面,是言行舉止符合自己的心智年齡,云在天很知道。可是很丟人,在初識的花梨面前他沒能做到,說起一只兩個頭的妖怪……
花梨看出云在天的赧然,薄唇勾起謔笑,轉(zhuǎn)了話題:“如果我能讓公主退婚,你愿意什么都聽我的嗎?”
話音未落,他身體已略一前傾,云在天還沒反應過來,花梨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攬住他,額頭緊貼他鬢邊蹭了蹭,視線轉(zhuǎn)向小順,玩味地笑:“我一介凡俗,想必不如妖怪能耐大,但吵得人心煩,不懂事的小女孩子,好對付!
如果忽略這可惡的笑,少年郎長得真不錯呀,黑袍寬袖,明眸皓齒,英氣俊俏?伤悄械模∧械!小順急得臉都紅了,嚷道:“快放開我家小王爺!”再一看,云在天長身玉立,不躲也不避,很認真地看著近在咫尺的花梨,然后展了眉,“兄臺此話當真?”
花梨舔了舔唇,意猶未盡地放開他,拿過桌上火石,一次次擊出輕響,忽望望小順:“我和你家小王爺同命相憐,也算有緣,幫一幫無妨!
燭火跳動,陌路少年烏黑瞳仁好耀眼,云在天把燈芯撥得更亮,問:“兄臺也陷在困境?”
花梨又剝糖吃,眉梢流露笑意:“我家人說,你不小啦,別成天上躥下跳啦,也該有個家,正兒八經(jīng)過日子啦。老說老說,我煩,又不喜歡,就連夜逃啦!
小順叫出聲:“也不合你心意?”
花梨姿態(tài)慵懶,一改浪蕩作風,落寞道:“嗯,我喜歡一個人,但是……是禁忌,不容于禮教,我怯于挑明,灰溜溜躲了,躲得老遠老遠。可我沒能忘掉他,又控制不了自己,每年都混在一大堆人里,悄無聲息地看他。因為我很想知道,他會有怎樣的一生。”
噢他是斷袖之人啊,小順恍然大悟,對探花郎動手動腳是發(fā)乎本能啊,可惜口頭說得忠貞,占便宜可半點都不含糊,跟貪官污吏也沒兩樣。
只一瞬,花梨就恢復了常態(tài),全無傷懷,望了望云在天,展齒一笑:“我佛慈悲,你不會看不起我吧?”
云在天一哂:“以前參不破,后來悟到了,佛法無邊,眾生平等,有的人和他養(yǎng)的狗過了大半輩子,有的人想和一只妖怪過一輩子,誰能看不起誰?”
花梨伸過拳,和云在天碰了碰,大咧咧道:“有你這話,我一定助你成功脫逃,天高海闊,不知多快活。”
的確是思量過,硬起心腸,不管不顧,一走了之;拭易,不管了,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商煜轮螅菄,能逃到哪里去?云在天苦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逃了,我爹娘,還有府里的歪脖子樹們怎么辦?”
小順充滿疑慮:“你和我家小王爺才剛認識,憑什么要幫他?搞不好命都沒了,好處也拿不著!
花梨盯住云在天,雙目亮得如同燃燒一般,話卻是對小順說的:“探花郎吧,有時很矯情,有時很動人,有時矯情得很動人。但總的來說,是美人。我不忍見美人落難,縱然做鬼也風流!
小順少見的嚴肅:“我家小王爺是糊涂人,抱著死馬當成活馬醫(yī)的想法,我不怪他,但我得替他把把關(guān)。你這人輕佻,說對他憐香惜玉,想拉他一把,我信;但跟皇族過不去是要掉腦袋的,絕對的無私是一種欺詐行為,我不信。我是在王府長大的,熙熙攘攘,皆為利來,我看多了!
花梨盯住云在天:“你的書童見識不錯。”
云在天悻悻道:“你是說‘小王爺是糊涂人’那句嗎?絕對是對我最恰如其分的評價。”
花梨唇畔帶笑:“好處我是會要的,放心,你給得起;我的命也是要的,放心,我要得到。其實事情也沒你們想的那么難,對付天家硬拼不成,得智取。法子我想好了,先不說,免得走漏風聲!
初初見花梨,人群中輕衫華貴,懶慢帶疏狂,不想,與他相談也如沐春風。前路艱難,百廢待興,卻因這個人玩世不恭的隨意,好像變得不太陰霾,云在天問:“閣下是何許人也?”
“生意人花梨,做點雜七雜八的買賣。”花梨悠閑飲酒,“從兜里抓出一本賬目,扔給他,“我討厭為蠢人操心,這玩意兒你給查查漏洞,你值得了,我才會出手!
小順聽不入耳,云在天卻寬宏大量,不予計較:“急嗎?”
花梨仰脖飲盡杯中酒,霍然起身,目中閃過微不可察的笑:“急,給你五天。”存心要壞駙馬的名聲似的,在眾目睽睽的店堂里,他飛快撈過云在天入懷,雙唇在他耳畔掠過一吻,廣袖一拂,“布局去了,告辭。”
周遭人聲鼓點一樣,小順驚惶地東張西望,果然有食客注意到這一幕,交頭接耳,滿目驚詫。云在天慢品清茶,眉目安詳,小順氣結(jié):“你被人調(diào)戲了!你不知道嗎?!”
云在天輕描淡寫:“皮囊罷了!
小順氣死了:“小王爺,你真……懦弱!是男人就會一巴掌扇過去!”
云在天誠摯反問:“我有損失嗎?”
“士可殺不可辱!你忍辱偷生,失了名節(jié)!”
“吃軟飯的駙馬,有名節(jié)可言?”
小順閉嘴,悲傷地夾菜吃。太多世家子弟都玩得開,倌兒姐兒,興之所至,不稀奇?梢回炚(jīng)的探花郎,有天竟會和一個浪蕩少年搭上了……而且,花梨生得好生貴氣,絕不是倌兒,這下完了。
云在天喝完茶,夾起一個椰蓉糯米團吃:“事實是,我很高興!
小順簡直要仰天長嘯:“高興?你還高興?!”
云在天問:“有何不可?”
小順氣急敗壞:“他是男的!男的!”
云在天答非所問:“我很喜歡雨天,我總以為妖怪會從雨水里鉆出來,再來找我玩,帶我去它的妖界,不回來了!
小順徹底閉嘴了。但仔細一想,探花郎說的也不無道理,不費一兵一卒,不花一兩銀子,花梨就拍胸脯說要救他于水深火熱。照這么看,探花郎才是老辣吶。啊哈,賬是這么算的嗎?
并且,素來溫溫淡淡的探花郎,話也變多了,也愛笑了,一如大多數(shù)十七歲的公子哥兒。啊哈,是……友情的力量嗎?
一時,小順陷入苦惱,下唇咬出一排齒印。
云在天活了十七年,沒和賬冊打過交道,但花梨快人快語,他咬牙接了;ɡ嬲f話做事皆不按常理,讓他相當好奇,想知道他在玩點兒什么花樣。
反正局面都這樣了,云在天很有興趣往下看。直覺中,花梨的招數(shù)會讓他意想不到,如同那只神出鬼沒的妖怪,有時候它掛在樹梢折枝梅花扔給他,有時候又從幾尺深的陷阱蹬蹬蹬走上來,如履平地。
一別十年,妖怪只來夢中相會。他是多么想念它,想念得太深,常常驚疑它是幻覺,可它好像又來了,變作一個清朗少年,來看看他,陪他說說話。
妖怪,你走后,我冒著雨雪一站好多年,總算結(jié)識了一個人。他來路不明,但讓我感覺熟稔,他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很像你。我很樂意和他說話,也不抗拒被他逗一逗,他是你變的嗎?
花梨的賬本很繁復,涉及市面上種種物資,云在天頭大如斗,向母親洛陽王妃求教。洛陽王妃是當家主母,府中開支用度都經(jīng)她手,她接過賬本,秀眉擰起:“翰林院連民間的商戶都要過問?”
云在天隨口扯個謊:“陛下指派給我的。”
孩兒出息了,洛陽王妃很開懷,埋頭看賬本,隔半晌才道:“這買賣做得不俗,但水分不少!睆墓褡永锶∠聨妆举~冊,“府中這兩個季度的總賬和明細賬都在這里了,你對照著看。”
母親的賬冊流暢清晰,通透如水,云在天來回盤查三遍,黯然悲涼。雖說世代富貴,積累甚豐,可也經(jīng)不起坐吃山空,云家確實大不如前了。
云離塵病倒后,洛陽王妃未雨綢繆,將王府的下人遣散了大半,僅留□□弱的忠厚老仆們,以及像小順這種尚未成年的男孩子。一大家人要吃飯,為云離塵吊命的幾味藥材亦不能省,花銷少說也有幾十項,進賬卻幾乎沒有,長此以往很堪憂。
三年前,洛陽王妃在蘭澤寺以淚洗面,憔悴悲傷:“你的哥哥們都不在了,侄兒們又還小,你父親撐得太苦……你的骨血至親走投無路,你真能忍得下心?”
回憶中,母親是很開朗的婦人,云在天把自己鎖在僧房里,三天后,他換下袈裟,跟她返家,在供奉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跪了一夜,接過父親肩上的重擔。
念了十年佛經(jīng),資質(zhì)亦不如兄長們,云在天應付科舉考試很吃力?傇谛傅r,憶起母親,便又強打精神,日夜溫書,足足準備了三年,逼得自己跌跌撞撞地中了個探花。
云在天合上賬本,去集市勘察實際行情,一一比對;ɡ娼唤o他的差事,比想象中有難度,但也很有趣,身在翰林院時他還琢磨不休。
翰林院公事輕松,但人事復雜,云在天待著不稱心。忙完公務,他揉揉眉端,公主彩虹卻提著皮鞭不請自來,恨恨道:“你不和我好,我就讓父皇賜死你全家!”
一屋子冷寂,榜眼擦擦汗,又擦擦汗。云在天霎了霎眼,不疾不徐道:“圣上禮賢下士,愛民如子,公主殿下卻不這么看?”
彩虹的臉漲得通紅,暴風驟雨一鞭子甩來,兩眼幾欲噴出火:“我可沒說父皇殘暴!可你不聽話,他會向著我!”
云在天沉默了。彩虹得意洋洋:“駙馬怕了嗎?”
云在天半垂著臉,不勝唏噓:“殿下英明,微臣怕,怕得直發(fā)抖,說,說不出話來了!
彩虹被噎住,死死瞪住云在天。一室同僚都噤聲,榜眼縮頭縮腦,想笑,艱難忍著。彩虹咬著唇,怒沖沖走了。
榜眼出外打探了一圈,云在天才得知彩虹是為著泄憤。頭天下午,一對衣著很光鮮的少年男女在路邊攤買風車,一伙大漢橫沖直撞,喝問那少年是否出言犯上,侮辱公主兇悍,少年不慌不忙:“算不上侮辱吧?陳述事實罷了!
來者當中最高大的黑衣人一聽,袖里竟飛出銀鏢射向少年。銀鏢極快,但少年更快,間不容發(fā)之際,拉過少女旋身飛騰,輕巧避開過險招,長袖微拂,銀鏢叮當作響,撲撲墜地,最后三枚被他勁力一送,竟反撲回去打在黑衣大漢的膝上,使他撲通軟倒在地。
大漢膝上鮮血噴涌,動彈不得,額上豆大的汗珠直冒,要靠幾人攙扶才勉強維持不倒,其余眾人戰(zhàn)戰(zhàn)告饒。少年攬住少女,攏一攏黑衣輕裘,向他們放話:“大內(nèi)侍衛(wèi)就這身手?回去告訴你家主子,她男人不喜歡她,夠丟人啦,再仗勢欺人就更顯蠢相啦,比她漂亮可愛的姑娘和男子都大把大把,她殺得過來?”
大內(nèi)侍衛(wèi)們拾起武器狼狽撤離,那少年負手站在人海之中,傲慢一笑:“還有句話,也一定要帶到——普天之下,最與探花郎般配的人,是我!
榜眼對云在天同情得很,這探花郎豐神秀骨,有玉樹之姿,一輩子和公主綁一塊兒,委實凄涼啊。云在天也覺凄涼,公主手下的人武功都不弱,好在花梨果然有兩下子,換個沒功夫的,就得橫尸街頭了,他該多內(nèi)疚。
念及此,云在天愈發(fā)坐不住了,又想往金思閣跑。他常和小順到那里閑話閑坐,其實也只因王府讓他感到逼仄,不想回家,尋個地方躲一躲。但出了翰林院才意識到,半下午的,金思閣不開門,他在街市上茫然地轉(zhuǎn)著,熬到了傍晚,拐去吃了幾客點心,叫了酒來喝。
又下起了雨,電閃雷鳴,傾盆而至,和記憶最深處那個傍晚很像,黑而冷,像玄鐵。妖怪捧著黑糯米酒,熱情洋溢地推薦:“你怕冷,它補血養(yǎng)肝驅(qū)寒,可好了可好了!”
小和尚又感動又無奈:“你總忘記我是出家人,我得遵守三皈五戒!
妖怪蹙眉看他,沉默了許久——真的是有點久,久到小和尚心發(fā)慌,妖怪語氣蕭然:“你不喝我釀的酒,不許我殺生,也不穿虎皮襖子……小和尚,我殺老虎很容易嗎?我太貪玩了,法力不高,被它噴了一臉血,就快現(xiàn)出原形了!”
若是往常,小和尚會說,快,現(xiàn)個原形嚇我!可妖怪被他惹毛了,他笨嘴笨舌地解釋:“你別不高興了,可我是出家人,我不能夠啊!
雨夜很涼,妖怪連打幾個噴嚏,臉色蒼白,聲音也嘶。骸澳悴挥美蠌娬{(diào)你是和尚了,我有兩個頭四只眼睛,會看不見你光禿禿的腦袋?腦袋空空,腹中也空空,連句哄人高興的話都不會說!
小和尚木訥站著,滯澀地說:“我是想哄你,可出家人不打誑語!
妖怪手中火折忽明忽暗,面上表情也模模糊糊,忽然呵了口氣,輕聲說:“白白香香文文靜靜的小和尚多招人疼啊,可他真不好玩,我生病去了,再見。”
七歲以后的云在天反復想過,早知道是最后一次見面,他會喝妖怪的酒。然而,錯過的,又何嘗只是糯米酒。
他不好玩,妖怪不要他了,是這樣嗎?可是,妖怪弄錯了,他不是不好玩,是太笨了。這十年來,他努力學做嘴甜有趣的人,失敗了,把人生搞成了一團亂麻,好容易結(jié)交了花梨,卻險些把他給坑了。
彩虹咄咄逼人,誰知道會不會糾集更多人手,長箭短弩招呼花梨?花梨功夫再好,也難敵箭雨如林。退婚計劃,收手吧;ɡ妫蠹叶蓟钪,哪怕活不到一處。
我和我的妖怪,亦是兩處茫茫。別的什么,就都可以認了,真的。
殫精竭慮,夙夜不眠,第四天晚上,云在天順利完成花梨交待的任務,次日傍晚,直奔金思閣和花梨會合。
山雨欲來,天比往常黑得早,花梨攜女伴甜酒如約來臨,披一件重黑披風,步履翩翩,欠身相詢:“探花郎可是特意為我盛裝相迎?”
云在天裹著白狐裘,墨發(fā)半垂肩側(cè),素凈清雅,甜酒捂住嘴,咯咯嬌笑。小順盯她看,少女十三四歲左右,裙裾飄搖,嬌俏如花,美。
云在天談笑自若,小順別開臉,只和甜酒搭話:“小姐是喝茶,或酸梅汁?”
花梨坐下,往椅背一靠:“賬目一事,可有進展?”
云在天遞還厚厚的賬本:“是你家的生意?很驚人。”
花梨接過,像很感興趣:“是嗎?說來聽聽!
云在天坐直了身體:“你家業(yè)甚龐大,涉及酒、鹽、茶、絲綢、飲食等。結(jié)合單價和數(shù)量分析,鹽礦好幾座,茶園幾千畝,利潤最大頭是海上貿(mào)易往來,其次是京城的七家商行,四家茶樓酒館。”
花梨背光而坐,不笑時眼中也猶帶三分笑,端詳著云在天,眼廓一睞:“探花郎從區(qū)區(qū)一本賬目就能看出這么多道道來?”從口袋摸出一顆糖果,吮得滋滋作響,很贊許,“問題是,你都說對了。”
小順撐起臂,愣愣地看花梨:“那你家也太有錢了!”
花梨專心看賬本上云在天標出的問題,略一思索,把賬本交給甜酒,吩咐道:“拿去給老七,我晚點和你們會合!
甜酒領(lǐng)命,盈盈而去。小順怪留戀的,腆著臉嘆:“哎哎,她好看得跟畫兒似的!”
笑意自花梨眼中盈起:“美是美,嘴巴討厭。鄙人家風嚴謹,調(diào)戲駙馬爺,聽起來不甚光彩,妞兒守不住話,得打發(fā)走,以免連累我將來繼承家業(yè)!
云在天眼里盛滿笑:“你家富甲一方,萬不可為了區(qū)區(qū)在下影響大計!
花梨笑眼彎得更深了些,輕拍云在天的手背:“拿出部分銀兩招兵買馬,跟彩虹玩一玩搶親如何?”
天哪,這人是反賊嗎?這主意還真夠餿的。小順白了臉,直想捂住他的嘴。云在天的心卻狠狠一跳,花梨竟說出了他私心最隱秘的惡念,若有兵權(quán),反了這天和地,但百無一用是書生,除了接二連三的妥協(xié)和懦弱,他兩手空空。
小順愁眉苦臉,生怕探花郎被這少年商人唆使得揭竿起義了,花梨鬼鬼笑,戳戳他額頭:“好歹是王府長大的,也見過些世面,別經(jīng)不起一嚇。我向來只愛兵不血刃!
小順訥訥道:“聽,聽不懂!
云在天看定花梨,聲音低黯,卻柔和:“罷手吧,我經(jīng)歷的荒謬多了,不多這一件,別意氣用事!
花梨一雙水波瀲滟的眼睛微抬,屈起食指,自上而下?lián)嶂圃谔斓聂W角,語聲輕得很蠱惑:“若我要定你了呢?”
小順急得要命:“你,你到底想干嘛?”
“我待探花郎之心如此露骨,你還不解?”花梨挑眉,手停在云在天嘴唇上,手指沿著紋路緩慢地劃著圈兒,斜小順一眼,笑嘻嘻,“如今,你可明白了?”
云在天有短暫地僵硬,忽覺呼吸困難,渺然地看花梨,目光虛散得像穿過了他,落在極幽茫的所在。
少年披風華美,行走間衣袂風翻,女伴又明艷,方才進金思閣就頗引人注目。這會兒舉止失控,對駙馬爺輕佻褻玩,已有食客察覺到了,面面相覷,竊竊私語。
一個標致少年在大庭廣眾勾起探花郎的下頜,而探花郎迎上少年火辣的眼神,似是樂在其中。肉麻!囂張!用不著左顧右盼,小順也曉得,駙馬爺好男色的流言已傳遍了金思閣,正傳向大街小巷,并馬上會被皇帝和公主知曉。
這個人言行狂妄自大,還不顧場合地調(diào)情,探花郎卻像碰著克星了,裝聾作啞,懼于反抗。小順手心攥成拳,事關(guān)王府尊嚴,豈可坐視不理,怒道:“這位公子,請放開我家小王爺!”
花梨眨眨眼,揶揄小順:“可你家小王爺享受得很哪。”
云在天呆滯地凝視花梨,像被攝去了心神,小順不寒而栗,推了他一把:小王爺,你推開他啊,你為什么不推開他?!
云在天眼神一個趔趄,元神歸位,花梨松手,坐回原位,閑閑道:“給你們講一講我的發(fā)家史吧,像我這樣運氣好的人,有菩薩護佑,撬公主的墻角手到擒來!
花梨的父母昔年是一對江洋大盜,打家盜戶劫鏢銀。某年深冬,九死一生地劫到一趟重鏢,鏢師求饒時稱,是朝廷軍機處撥給蘇州織造局的經(jīng)費,劫不得。
根據(jù)事先探聽到的消息,這趟鏢是徽州巨賈造船出海的資金,花梨父親認定鏢師有詐,到手卻傻眼了,幾十只大箱子,滿滿當當黃金白銀,確實是官家之物。
眼見捅了大簍子,花梨父母連夜將金銀分散處理,藏于深山數(shù)個洞穴中,刻下標記,潛回京城,大隱于市。
福威鏢局失了鏢銀,總鏢頭遣散鏢眾,一力承擔,但全部身家都賠上仍不夠,在牢獄中自盡謝罪,夫人將一子一女托付給義仆后,殉節(jié)相隨。
福威鏢局毀于一旦,但官家不放棄追查;ɡ娓改杆祀[姓埋名,匿于深山,砍柴制炭為生。
從明面來看,花家整日大門緊閉,爐火紛飛,是在制炭,但暗地里,他們把官銀分批取出,經(jīng)過熔化,煉出新的銀錠,即為可在市面上流通的碎銀。
隱居深山第三年,花梨出生,母親卻因失血過重辭世。六年后,父親也油盡燈枯,他自知罪孽深重,修書一封,懇請舊友秦念收留自己惟一的孩子。秦念是長風山莊莊主,回信答應即刻動身,將花梨接回山莊。
父親臨終前向花梨吐露了財富秘密,并告知已打聽到總鏢頭遺孤的下落,萬望他善待兩個孩子,和撫養(yǎng)他們長大的忠仆,花梨垂淚應承。
父親過世后,花梨孤身一人在深山生活,秦念因大雪封路,耽誤了行程,接到花梨,已是一個半月后了。他們離開深山當天,雨雪交加,花梨折了一小截樹枝帶走了,那是父親給他的名字,花梨,名貴木材,有香味的木頭。
花梨每年都會重返深山,為父母掃墓,而那兩個孩子如今都過上了平靜的生活,把花梨送的茶園和鹽礦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ɡ嬖囍蛐置脗z說到陳年舊事,哥哥說,父輩們的仇,花梨已還清了;妹妹則說,十幾二十年過去了,父母一定已去往了下一世,既然他們都走遠了,我們小輩就把這一生過踏實。
在花梨心中,這對兄妹和秦氏夫婦都是親人。親人秦夫人給他張羅了婚事,他好言好語對養(yǎng)父養(yǎng)母說得口干舌燥,他們卻聽不進去,真實想法講不出口,狠話又撂不出口,索性逃之夭夭。
這樣靈動趣致的人,卻有那樣冰冷的身世。云在天久久無話,小順問:“你躲得了多久?養(yǎng)父母對你恩重如山,你忍心再不相見嗎?”
花梨探身取了酒喝,半靠椅背笑望云在天:“探花郎驚才艷絕又知情識趣,我往山莊一帶,我養(yǎng)父養(yǎng)母笑開了花,哪會再管別的?”
小順嗤笑:“此舉更有可能是,你的武林高手養(yǎng)父養(yǎng)母把你倆雙雙打斷腿。”
云在天凝目花梨的面孔,莞爾:“你不是說心里有人嗎?”
花梨懶懶散散坐著,懶懶散散道:“心里有人,但身邊無人,也太凄慘了吧?我總得為下半生找個伴!
小順臉垮下來:“小王爺,聽我一句勸,王爺年事已高,你可別再氣著他!
花梨回眸瞧小順:“這個么,我再想辦法。先把探花郎從公主魔爪下解救出來如何?他不愿意當駙馬爺,有的是人想當吧?”
小順一凜,頭發(fā)豎起:“啊,貍貓換太子!換誰?”
花梨獰笑道:“鄙人的大師兄對駙馬之位饞得緊,我正好欠他人情,把探花郎挪開,推他上去,兩全其美!
小順打擊他:“公主喜歡才貌雙全的男子,你大師兄夠格嗎?”
花梨斜睨小順:“你是要個有才有貌但對你愛理不理的人,還是才貌中等,但對你愛不釋手的人?”
小順不假思索:“我肯定選后者,但公主可就說不準了,她有權(quán)有勢,對她愛理不理會掉腦袋啊!
花梨朝云在天努努嘴:“你家小王爺笑成傻瓜了,你快摸摸看,他腦袋還在不在。”
云在天笑得眼含熱淚,花梨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哦,這事兒你得配合……裝挫你會嗎?”
云在天簡潔道:“會,平生絕學就是這個!
三個腦袋瞬時湊到一起,花梨笑言惡惡地道出計劃:按他估算,彩虹很快又會對云在天興師問罪,云在天只管假意屈服,約公主到酒樓小酌賠罪,但保持平素對她不卑不亢的本色。
駙馬爺冷冰冰,公主甚失望,正動怒,一幫蒙面大盜憑空冒出,既劫財又劫色。駙馬爺抱住頭直躲,瑟縮著求好漢饒命,公主心都碎了,夫婿竟這般無能!這般喪權(quán)辱國!她冷汗直流,但呼天天不應,無望地落下淚來……
眼看妙齡少女慘遭荼毒,忽殺出一個精壯漢子英雄救美,他身手了得,翩若游龍,打得賊人抱頭鼠竄。隨后,他扶起嚇傻了的公主,捧起她的臉,愛憐地為她拭去眼淚,緊接著,他突兀地把她推到墻上,陽剛的身軀覆上來,輕撫她(那乏善可陳)的圓臉,動作顫栗卻溫柔:“小姐身上……真香!
十四歲的少女未經(jīng)人事,既羞澀又慌亂,但被他抱得好緊,動彈不了,她想斥他大膽,他火熱的男子氣息一波波傳來,她整個人都好酸軟。
突然間,他如遭雷擊地一震,正人君子般向她致歉:“請恕在下唐突,實在是情難自已……我是在哪兒見過小姐?是前世,還是夢中?在下走遍天涯,閱盡女子,為何偏偏是你,讓我感覺這般熟悉?”
……接下來會怎樣,不言而喻。
小順笑得捶桌,嗷嗷直叫:“太肉麻了,她會上當嗎,這能行嗎?”
云在天笑出一臉的明月清光:“這個計劃的難點在于,貴師兄英俊狂野否?孔武有力否?”
“他還唱作俱佳!被ɡ嫫乘,“這個計劃的難點在于,你豁得出去嗎?”
云在天半斂了眼眸,低咳兩聲:“我是當過十年和尚的人,到靈堂為老者做法事超度,這活兒我熟,看慣了聲淚俱下,照貓畫虎便是!
久遠的往事中,我也號啕大哭過,被一只路過的妖怪當成破娃娃撿到了,它給我食物和水,給我陪伴和交談,給我歡笑和安寧,而當它給我擁抱時,我害怕地推開了。
在小順看來,花梨的計劃純屬胡言亂語瘋瘋癲癲,只能當玩笑聽。云在天卻很看重,沉思片刻:“不如讓貴師兄暗中觀察了公主,再作盤算?她被寵上天了,尋常男子吃不消!
花梨笑:“我大師兄可不是尋常男子,他的志向是帝師。娶了彩虹,有機會面圣,也能和太子對上話吧?當門客不難,但哪及自家親戚好說話?”
小順奇道:“你師兄見過公主嗎,日后會不會埋怨那不是明路,而是火坑?”
花梨明眸一轉(zhuǎn):“他野心大,心思不在女人身上,要的是平步青云!
小順撓頭:“他冷落公主,會很危險!
花梨單手撫著下巴,眼瞳泛起笑:“你多慮啦,我大師兄有本事同時和一百個女人來往,并讓她們每一個都認為自己是他惟一真愛,而別的人都是他逢場作戲,或有不得已的苦衷。放心,他拿得住彩虹。再加上我是他杰出的軍師,對付女子嘛,我是很有心得的!
小順被逗笑,誠懇地向花梨進言:“鑒于你要幫我家小王爺,我不說你壞話了,但是我有個建議啊,你自吹自擂的毛病改一改,會可愛點啊!
花梨笑容多出幾許自負:“不改。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我總得保留一點人味!
下了一局棋,喝了很燙很燙的黑糯米酒,渾身熱乎乎,也該道別了;ɡ婧霭雰A身體,摟住云在天,胡亂地親了親。云在天安然而立,照例波瀾不起,像一尊沉靜的佛,歷經(jīng)凡世煙塵撲面,但從未背轉(zhuǎn)身去。
門外風雨琳瑯,花梨跨過大門檻,忽返身攫住云在天的肩頭,將他帶向身前,貼近他耳廓,云在天一僵,怔忡間,竭力壓制喘息:“哎?”
小順毛骨悚然,天哪,圣上會賜死這兩只驚世駭俗的野鴛鴦嗎!
花梨雙臂將云在天箍得更緊,附耳輕言,幾近呢喃:“好好地過,開心地活,其余的一切交給佛。哦,我是說,交給我!彪S即手腕一松,放開云在天,倏地躍上停在檐下的烏木馬車,在雨幕中遠去。
那少年掌心燙人,雙唇柔軟,云在天吸一口氣,抑住體內(nèi)燥熱,視野之內(nèi),景物似已朦朧不清。
我的心里住著一只妖怪,你卻說,你是我的佛。
佛祖心頭坐。
雨嘩啦下著,店堂鴉雀無聲,死亡般靜寂。那一雙容色出眾的公子耳鬢廝磨,旁若無人,他們情難自禁,以至于忘了禮教,忘了人倫,忘了場合,忘了皇權(quán)……若傳到公主耳中,會把駙馬爺和他的新歡架在火上炙烤嗎?蒼天啊。
雨急風寒,小順耷拉著臉,縮在馬車里很掙扎,要不要告知洛陽王妃呢……可,怎么開得了口!他斜眼瞟云在天,云在天微靠著小窗假寐,像在回味,小順的心火騰地燃著了:“你!廉恥呢!”
“還在啊!痹圃谔毂犻_眼,無辜地看他。
嗚呼,這膚淺的人間!小順從鼻腔間重重哼了一聲:“他給你出了個餿主意,你就迷信了?對你百般戲弄,你還任人揉捏!”
雨聲嘩然,路兩旁的人家閃著星星點點的燭火,映得道路明明滅滅,像前世今生所有的回憶在發(fā)著光,也像那少年黑玉般的眼眸。云在天又把頭靠在窗邊,花梨,不論結(jié)局是否如我所愿,也要謝謝你,像帶我又回到了那胡作非為的童稚年代,為一點點荒唐把戲就笑彎了腰,自和妖怪分別,我已太久不曾暢快笑過。
不出花梨所料,第二天一早,云在天就被彩虹攔下了,彩虹問:“你是斷袖?”
云在天眸心一暗:“依殿下看呢?”
彩虹沉下臉,一鞭子甩來:“我不準你是!”
云在天按住額角:“殿下,微臣連勾欄都不去!
彩虹拿云在天沒辦法,手持鞭子,發(fā)著愣。云在天不失時機:“殿下要不要再來幾鞭子?被圣上瞧見了,也頗有情趣吧?”
順理成章地把彩虹弄生氣了,順理成章地約到酒館賠罪,大師兄順理成章地從天而降了,冷峻的年輕人,兩眼如鷹隼般有神,像非凡的英雄。
一看到他,縮在桌下的云在天信心十足,花梨說過:“我是誰?我是算無遺策的花大少。公主十四歲,愛幻想的年紀,滿腦子才子佳人英雄紅顏,論樣貌,我大師兄沒你出色,但他是英雄,還視她為佳人紅顏,高下立判了吧?”
她是耀武揚威的公主,但也只是個小女孩子,渴慕被情人用暴虐而柔情的愛征服。四天后,花梨托甜酒向云在天報喜:“連日來的相思如焚,有情人擁抱在一起了!
云在天笑,當他望見彩虹暈暈乎乎地被大師兄抱住,就預感她跑不出大師兄的手心。大師兄是情場老手不假,深諳拿捏之術(shù),有時一刻都不離開彩虹,有時卻又失蹤好幾日,如此這般一收,放一放,揉一揉,彈一彈,彩虹小皮球芳心大亂,連榜眼都甚驚奇:“公主殿下好幾天都沒來。”
漫天的星子清明,云在天腳步輕盈地回王府,小順見了他,目光很躲閃,洛陽王妃走出來,把他喚進書房,低眉道:“小天,娘聽到了一些……一些議論。”
小順吃驚地發(fā)現(xiàn),最近幾次見面,花梨竟收斂了,對云在天規(guī)規(guī)矩矩,極有分寸。云在天夸他:“他們漸入佳境了?你兵行奇招,果然好用!
花梨一顆顆剝白果:“你書讀多了,腦子也傻,辦事太迂腐,但兵者,詭道也!
計劃順利,小順也很欣喜,卻悵然:“早曉得公主殿下水性楊花,見一個愛一個,我們當時就不該煩惱。不是明年才完婚嘛,等不到明年她就變心了,還變得嗖嗖快,可惡。”
云在天眉舒目展,笑得動人:“她變心是花少安排得當,大師兄又是個中高手,人選和策略都有針對性。”
花梨手捧茶杯,目中清澈,盡是一派光風霽月:“實際上,這個計劃,從第一次和你喝酒時就啟動了!
小順問:“什么意思?”
花梨吃不停嘴:“若探花郎和公主相親相愛,大師兄得手不易。可探花郎對公主不冷不熱,但這不重要,公主不認為他能翻起什么水花來,日子還能混。然而,若探花郎傳出是斷袖的風聲呢?我就做了幾場戲,和探花郎堂而皇之地在茶樓酒肆卿卿我我!
小順聳眉,肅然起敬:“你犧牲了名節(jié),我錯怪你了!”
花梨壞笑,倒也坦白:“我不高尚,對你家小王爺上下其手既是做給民眾看,煽動輿論,也是……真情流露!
本朝貴族子弟中,有斷袖嗜好的明里暗里都有,生冷不忌,但皇族會視為狎玩行為罷了,并不足以讓公主退婚,但會在她心里惡意地放進了一粒小小的種子。這時候,大師兄出現(xiàn)了,他為她神魂顛倒,借酒消愁,痛楚又深情的傾訴衷腸:你讓我無可抵抗,無處可逃,你這磨人的小妖精,我該拿你怎么辦?
有選擇,就有了比較。氣宇軒昂的男子乘虛而入,少女的癡迷被喚醒,小小的種子長大了,磨礪著她的心,使她彷徨和動搖,思索是否改立明主。下文就明擺著了,他跋涉千山萬水,赴她前世之約,奈何她和別人有了婚約……
一對有情人就此情天恨海,黯然離別么?她的爹爹是皇帝啊,是一發(fā)話舉國莫敢不聽的皇帝!
小順且笑且拍云在天:“你和花少配合默契,難怪我讓你推開他,你都裝聽不見。”
云在天靜了靜,他不推開花梨,是因為他從沒和妖怪擁抱過。他很害怕它,它第一次抱他,他就推開它了,他低聲道:“我沒抱過妖怪,心里很后悔,一直很后悔!
花梨凝望云在天,若有所思,忽移開目光,落在果盤上:“在廟堂蹉跎時光,你可會遺憾?”
云在天頷首:“高估我自己了,光是翰林院就處處受限,能發(fā)揮的余地太少!
花梨抱臂,悠悠道:“重振云家,光耀門楣,有很多路可走,無需入閣拜相!泵碱^一挑,狡黠笑道,“你的名字取得很好,云在青天水在瓶,一個蘿卜一個坑。從商吧,于你更合適,賬本是為考察你,果不其然,經(jīng)商天分高!
云在天眉尖一動:“你比我有錢,又替我搬掉了一座大山,我言出必行,聽你的!
探花郎被說服了?小順心咯噔一沉,只覺草率,連聲反對:“這人心眼太夠用了,當朋友還行,做生意懸。⌒⊥鯛斎!
花梨剝了一桌白果殼,長袖一揚,精準地扔進十步外的紙簍里,狷狂萬分:“這從頭到尾是一場算計,但欺負你的人,我算計定了。何況,當事人全是人生大贏家,大師兄求仁得仁,公主春夢成真,你心想事成,我覓得佳偶,可喜可賀。”
小順潑冷水:“佳偶?禁忌之戀,有出路?你能帶我家小王爺回山莊,小王爺敢?guī)慊赝醺??br> 云在天向小順笑:“我和母親談過了,今晚就帶花少回府見她!
花梨陡然一靜,面上現(xiàn)出罕見的疑色,云在天湊近他,拂開他垂落的額發(fā),小聲道:“小姐穿男裝很漂亮!鳖D一頓,補充道,“小姐有耳洞!
小順驚得快坐不穩(wěn),花梨聞言捏了捏耳垂,慢吞吞說:“這個么,山莊滿門男丁,我養(yǎng)母很饞女兒,我是被她當女兒養(yǎng)的,下回穿個花裙子給你瞧?”
云在天淡若清水:“樂意之至。”
花梨敗了,又捏捏耳垂,問:“何時看出來的?我還易容了呢。”
“你第一次走過來,和我喝酒!
花梨啞著聲問:“為何不說破?”
云在天望向花梨,溫言道:“我以為……總有一些時候,我們想假裝自己是另一個人!
花梨又拈起一枚白果吃著:“裝神弄鬼,不都為了你嗎?”
白果仁像糯米,味道不壞,云在天為她剝著白果,殼攏到一堆,擺出一張貍貓臉,笑道:“你的名字也取得好,花梨,其木紋如鬼面,亦如貍斑,因此又名花貍,也是個很慧黠的小妖怪呢,喜好惡作劇,嚇唬人!
有雨忽來,滿室燭影搖晃,花梨沉聲問:“你的妖怪,又是怎樣的?”
哦,它是這樣的。
大哥的死訊傳到國寺那天,冬雨刺骨,在云在天悲痛欲絕的哭聲中,有個人一步一步向他走來,草鞋沾滿泥漿。
他抬起頭,是個衣衫樸素的小女孩,戴著斗笠,雨水順著斗笠的邊沿流下來,宛若天外客。她蹲下來安慰他,眼淚和著雨水滾落在他的光頭上。
他感激她,但殘存的意志使他推開她:“女施主,小僧是出家人,不能近女色!
“這樣啊?”戴斗笠的小女孩似笑非笑,“可我不是人,是妖怪。”
云在天忘了哭,駭然睜大眼。小女孩拾起他哭得拿不住的黑傘,罩在他頭頂,笑容淘氣:“小和尚,你看起來很好吃!
小和尚面上血色盡褪,白著臉看她。小女孩抬起袖子,為他擦擦臉:“放心,我不吃你,我叫屏蓬,你知道屏蓬嗎?”
小和尚嗯了一聲,屏蓬是《山海經(jīng)》里的異獸,生兩個頭,各在一端,意志處處相對,一個頭想走那邊,一個頭想走這邊,扯來扯去的后果是,陷在原地不動彈。小和尚望著妖怪,這是從他心里跑出來的妖怪,念了三年的佛經(jīng),他的一顆心仍在紅塵俗世,仍會為親人慟哭,他想我能往何處走呢,我當不好和尚,卻也回不了家。妖怪,可我只想一心一意,一條路走到底。
妖怪常常帶一兜小零嘴兒找小和尚玩,不過絕大多數(shù)都進了它自己肚子。小和尚笑它,它振振有辭:“我是妖怪,我有兩個頭,所以我有四排牙齒,吃東西比你快。”
小和尚樂道:“好啊,讓我看看四排牙齒,兩個頭吧!
妖怪翻了翻眼睛:“你不怕我了?我有兩個頭,凄風苦雨的晚上,趴在你的窗前,咧嘴朝你一笑,怕嗎?”
小和尚說不怕,妖怪背起雙手,志得意滿:“好說,下次變個彪形大漢給你瞧瞧,你認出來了,我就讓你見識見識我的真身。”
是怎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妖怪灰心失望,終至不告而別?沒有下次了,它走了。
許久后的一年元宵節(jié),佛前跪了一個小小的身影,云在天用余光掃到,飛跑去看,不是妖怪。
佛在堂內(nèi)俯視眾生,眾生念念有詞,對佛有所求,只因求不得。小和尚云在天念著阿彌陀佛,心如刀割,他竟還念著她。他以為必將古佛青燈過一生,可他有了心魔,揮之不去,放之不下。再敲三十年的鐘,有沒有用?
住持說,修行的過程漫長而煎熬,但痛苦過后必會新生。云在天很想相信,可一直做不到,為此,他有過很深的自我厭棄,焦灼于自己將一輩子都參不透生死,一輩子也放不下妖怪。
她說她是妖怪,他信了。他只能信。因為他不能承認,他喜歡了一個女孩子。
他是僧人,可他貪嗔癡恨未斷,六根不凈,他一遍遍地念叨,她是有兩個頭四排牙齒四只眼睛的,妖怪。
一遍遍地念叨,它有兩個頭,是妖怪。終于,他走火入魔地哄自己信了。
云在天凝注花梨:“它說會讓我看到真身,可它騙了我。它消失得徹徹底底,后來我二哥殉職,它沒來;后來我還俗,它沒來;后來我中探花……”
小和尚,你弄錯了,它回去了。
父親亡故后,花梨獨居深山,遲遲未等到父親的好友秦念來接她走,食物卻所剩無幾,出外想采點兒菌菇。走運的話,還能逮只兔子吃。山中物資匱乏,冬天時,她常和父親去打獵,掌握了諸多狩獵技巧。
她是女孩子,父親不愿她將來涉及江湖事,只教了她粗淺的功夫防身。但她對輕功很著迷,暗自刻苦地練,奮力掠上丈余大樹不成問題。她靠這一手哄得小和尚相信她是妖怪,她說,我真是妖怪,我會飛,飛給你看。
花梨追逐一只麋鹿而誤入深山南面,那一帶是國寺,父親生前不讓她涉足。但那個冬天,她常去看望唇紅齒白的小和尚,她也不曉得為什么,那么討厭他說自己是和尚,就像她不喜歡說自己是妖怪一樣。
秦念趕來帶走花梨,臨行前夕,花梨抱了一壇子酒去找小和尚,就當他為她餞行。可他連酒都不喝,她好多話都哽在喉嚨,清楚地看到鴻溝,他是僧人,不是百無禁忌野生的她。
每一年,花梨都會回深山祭拜父母,遠遠地看云在天。他一年年長大,一年年美好,石階清涼,他在黃昏的庭院掃著落葉,孤獨得像夢里的一章詩。她提著風燈,在淡而薄的月光里下山,不和他相認。
情愛于他和她,是禁忌,何必吹皺一池春水。為了不想他,花梨對生意大包大攬,事必躬親。她有好多事要學,好多事要做,她以為,一生就要這樣下去了,就要這樣過掉了。
可是有一天,聽聞云在天還俗了。她想去找他,喝完腰間這壺酒,星夜就動身,可臨到出發(fā),她怯了。她覺得自己枝椏亂蓬,還不夠好。
她用了三年時間鋪好了前路,把人生攥在手心,也補足了見他的底氣。養(yǎng)母秦夫人想將她許配給大師兄,她說大師兄有將才,可她喜歡的不是野心家。不,她喜歡的,從來只有那惟一的人,穿玄色的僧袍,坐在很深很深的山谷里,山谷起了很深很深的霧,她在白茫茫的蘆葦蕩里撐船而行,一點一滴地靠近了他。
命運如此慷慨,就連圣上為他和公主賜婚,她也不怕。相識十年,我總算能夠毫無顧慮走向你,那么,我將毫無愧疚帶走你。
不,命運如此陰險,諸佛三千,如幻如電,睜眼閉眼,見你如面。
2012年11月
番外
云地者,字在天,美姿容,耿介拔俗,父離塵,仕至內(nèi)閣首輔。地幼疾困,母往國寺求禱,因以安,辭親出家。及年十四,兄長繼逝,父重病,以宗嗣為慮,還俗,舉進士,拜為郎。
世宗獨女彩虹好之,遂招為駙馬都尉,賜金帛車馬,不者,加戮。虹素以兇戾聞,地不喜,憂感積日,時人多哀惜。
天夜,風雨晦冥,有少年至,著烏衣,潔白如玉,挑撻狂狷,自稱吳越人氏,名花梨,祖世貨殖。沽酒款洽,曰:“慕卿蘊藉詼諧,吾當相助!泵魅,更來,謀議唱和,綢繆益歡,數(shù)數(shù)得見,色授魂與。
未幾,上頒詔天下,以廢駙馬。地解印綬去,從梨游。三十余年,見于廣平,振災布施,顏色皆如二十許人。后數(shù)十年,時出沒于癘疫荒災之地,以遺孤賤。一旦,忽向眾言別,躡風而行,終杳。世代所稱,義不獨安,美哉天人。
或云:“國寺往北數(shù)里,荒煙錯楚中,有一花斑野貍,金丹成矣,每大雪日暮化為人形,馳于曠野。”
——《夏異錄-仙俠傳-花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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