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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叫陸蕙紈,江南陸氏嫡長女。
我現(xiàn)在郁悶得很,入宮方才一月,便進了冷宮,還不知道家中父母會怎么數(shù)落我。
至于我進冷宮的緣由,我其實不是很想說,因為太蠢,太丟臉了。
那天,我和眾妃子受皇后之邀,去御花園賞花品茶。
這本來沒什么,宮中太寂寞,妃子們經(jīng)常搞這些活動打發(fā)時間。
于是,那日我穿著尚衣局新裁的水紅刻絲浣花錦花籠裙,歡歡喜喜去赴宴了。
我到的時候,皇后娘娘還未到,我便先向貴妃娘娘和各位娘娘請安。
貴妃娘娘抬了抬手,開口問眾人:“你們說,今兒這芍藥,是不是開得比那牡丹好甚多?”
芍藥花期比牡丹長,開得好些也實屬正常。
貴妃寵冠后宮,大家樂意應(yīng)承她,都答“是”。
只有我閃躲這個話題。我來時,家中父母便叮囑我要小心翼翼,尤其不能犯蠢拖累陸家。
這倒好,聰明反被聰明誤。我在這群人中間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貴妃娘娘掃來一個凌厲的眼光。
“陸貴人,你說呢?”貴妃娘娘笑著對我說,我卻很害怕。
猶豫片刻,我本著不得罪貴妃娘娘的心思,開口說了一句“芍藥確實開得好……”。
我話還未說完,皇后娘娘就恰好來了。
我心中咯噔,我完了。
方才那么多人應(yīng)和貴妃,還含著一些嘲諷皇后之意,卻只有我,被抓了現(xiàn)行。
只怪我出門沒看黃歷。
“新來的貴人不太懂宮中規(guī)矩,今日怎生穿了這個顏色!
我低著頭,余光看見皇后娘娘的手分明指向了我,卻是對著貴妃說這話的。
貴妃那日穿的是比我大膽很多的茜紅。
同樣是指桑罵槐的話,貴妃的臉色瞬間很不好看。
后來這事,懲罰自然落在了我頭上。
并不是所有的皇后娘娘都是寬容大度的,我們這位皇后娘娘,不由分說,讓我去“北邊”好好磨磨性子,反思反思。
皇宮八角,幾乎處處繁華,唯有北邊殿宇破爛,無人居住,后宮人背地里叫之“冷宮”。
說來可笑,我來皇宮個把月,連皇帝的面都沒見著,就成了后妃爭斗的犧牲品,
進了冷宮。
于是乎,我現(xiàn)在在冷宮已經(jīng)渾渾噩噩過了兩個月了。
我整日無所事事,恍惚得很。
數(shù)落葉,數(shù)飛鳥,貼著冰冷斑駁的墻頭,只為聽清過路宮女偶爾的嬉笑聲。
不能瘋,一定不能瘋。我告訴自己。
在我快絕望到支撐不下去的時候,他來了。
我看著冷宮廢棄無比的大門在我來后第一次打開,吱呀吱呀,像是老者垂死的shen yin。
那時候,我坐在外殿的門檻之上,瞇著眼,打量著來人。
膚色很白,不太健康的那種白,眼睛很漂亮,丹鳳眼,眼睛微微垂著,我看不清他的神色。身量應(yīng)該已經(jīng)長成,比我高出許多,只是有些過于清瘦了,這么站著,倒是比我這個在冷宮呆了兩個月的人還要單薄。
圓領(lǐng)鴉青色袍衫,巧士冠。
哦,是個小太監(jiān)。
“奴才姓薛,做錯事被罰來冷宮服侍陸娘娘!甭曇衾世。
他揖手向我行禮,彎著腰,卻沒有絲毫奴氣。
陸娘娘,好久沒有人這么叫我了。
我兩個月沒有說過話,想說點什么,嘴巴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憋了好久,才吐出一個沙啞粗渾至極的“嗯”,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神色如常,慢慢走過來,路過我時,又微微鞠了個躬,而后進了內(nèi)殿。
就這樣,他在冷宮住了下來。
冷宮其實也沒什么活好干,他整日里,就是替我掃院子,按時從門縫下為我取飯,應(yīng)我的要求每天晚上給我講笑話,都是一些在我看來很無聊的笑話。
偶爾,被我逼著去打蟑螂和老鼠。
多說一句,他每次打蟑螂或老鼠的時候,臉色都不怎么好看,手都是抖著的,我雖然比他還膽小,但反而每次都“嗤嗤”地嘲笑他。
漸漸得,我和他熟稔起來。
我知道他寫得一手好字,會說許多我壓根聽不懂的話,會經(jīng)常憂郁的仰天看云。
總之,完全不像一個太監(jiān)。
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他講完笑話準備退下的時候,我叫住了他。
“等一下,這么久了,我還沒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笑著問他的。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終日無波瀾的眼眸躲閃了一下。
我剛想說,不說就算了,左不過是個名字而已。
他卻開了口,語調(diào)平穩(wěn)地對我說:“娘娘應(yīng)該早就知道我是誰了,我姓薛,單名一個軫,江南道人。”
他說“我”,而不是“奴才”。
我嚇得瞬間站了起來,后退了好幾步。
我進宮前一晚,父母對我說的最后一句是——
見到姓薛的太監(jiān)要躲得遠遠的,晦氣。
我兒時曾和與薛郎君家的大兒訂過娃娃親,交換過八字,知道薛小郎名叫薛軫。
薛軫,人如其名,如星璀璨,聽說是文采斐然,風度翩翩的好兒郎。
薛家在江南又是和陸家齊名的書香世家,家中父母都很滿意這門婚事。
可誰曾想,命薄緣慳。
聽說,薛軫16歲那年,寫了一篇文章替前線的一個叛將求情,皇帝震怒,把他抓進了宮。再有消息時,竟成了閹人。
不止我父母,整個江南道都驚了。
他們都說,五十年才出一個的文曲星,墮了。
后來又出現(xiàn)了一些不好的流言,先是薛家,后來蔓延到姻親陸家。
我們家自然早早解除了婚約,父親母親臉色都很不好,本來是麒麟才子的準女婿,一夕之間,成了卑賤至極的閹人,這對陸家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
我因此再也嫁不了好人家。時年正好碰上皇帝選秀,我便進了宮。
其實,那小太監(jiān)說他姓薛的時候,我便有了幾分懷疑。
這么多天觀察下來,懷疑漸漸加深。
但我始終沒敢確定。
他倒好,卻是一點也不瞞我。還怕撞名,特意強調(diào)了是江南的薛軫。
我苦笑。不知道現(xiàn)下該說些什么。
“昔年流言當是波及到了娘娘家,現(xiàn)下娘娘既已知曉,我也不愿再瞞,我來冷宮,實是來還債的!
還債?也是,若不是他,我不會進宮,更不會受此不蒙之冤。
他說的好生輕巧。
他以為他現(xiàn)在是誰,來冷宮伺候我,講幾個無聊至極的笑話,就是還債了?
我氣急,唯一一個在冷宮陪了我這么多天的人,竟然是懷有目的的。
“薛公公,你害我這么慘,妄想就這么來冷宮一遭,當作還債?”
我其實并不是溫婉又善解人意的女子,平時都是裝的,F(xiàn)下為了解恨,什么惡毒話都開始說出來了。
他應(yīng)該,最在意別人叫他“公公”吧。我心中冷笑。
果然,我話還沒說完,他的臉色就青了。
我看見他的手握成拳頭。他在隱忍。
我卻當作沒看見,只是交疊著雙手,冷眼看他。
后來過了好久,我聽見了他輕輕的嘆氣聲。
“若我說,我愿傾我所能,替娘娘達成三個心愿。這樣,可否?”
他抬眸,第一次正眼看我。
眸光清澈無比,瞳色清淺,只是無光。
那一刻,我才深深為他惋惜,也為自己惋惜。若沒有意外,他現(xiàn)下,本應(yīng)是我的丈夫。
我承認,那雙眼睛,讓我動容了,我答應(yīng)了他。
我提的第一個愿望,是知道他當年出事的真相。
不是我所聽見的人云亦云,而是他,親口說出來的真相。
我知道,若我不拿心愿換,他永遠不會和我提及這個話題。
這是一個死去的齒少心銳的少年郎,一輩子的傷疤,至死不愈的傷疤。
“你當真要聽?”
我點點頭。
他又微微仰頭,似是在回憶,最后,用最平淡的口吻對我講:
“鎮(zhèn)守西北的錢蒙將軍,算起來,也是江南道人,是我的忘年交。三年前在與突厥之戰(zhàn)中孤軍之下投了敵,陛下聽聞后龍顏大怒,竟下了族殺其親眷的命令。
我信錢蒙的人品,知其不是貪生怕死,無家國情懷之人,更不想其族人無辜受此連帶之冤,時年正值我赴京殿試,知道考生的答卷都會最后呈給陛下過目,便大膽在考卷之上寫了替錢蒙及族人求情的文章。
許是我少時聽多了‘璧坐璣馳’‘朝成暮徧’的夸贊,我那時,總是對自己的文采充滿自信,以為靠一篇文章便能改變圣意。
現(xiàn)在想來,還是年輕氣盛,做事未曾掂量后果。
陛下自然大怒,不過卻沒有直接殺我。他抓我后,又向薛家放話,若是肯交萬兩贖金,再加上薛家三世不得為官的承諾,便放了我!
我聽到這,心咯噔了一下,難道,是薛家放棄了保他的機會?
“他們都說,你是五十年難遇的文曲星。”我的聲音有點虛,我怕他的答案。
他聽了我的話,只是笑。
我卻不想看他這樣的笑。因為太苦澀,太悲愴。
“你都說了,是五十年難遇啊!五十年后,或許不到五十年,薛家便有后生能趕上甚至遠甚于我。五十年與三世,后者再加上萬兩贖金,哪個更劃算呢?”
我啞口。
怎么會這樣?
“不可能,世上怎會有父母會放棄自己的孩子?”我大叫,聲音變了調(diào)也沒察覺。
薛軫卻像看傻子一樣看我。
我聽著他一口一口說:“你是陸家女兒,難道不曾聽說,我父母早逝,家中做主的是我大伯,連你我交換庚帖,也是他出面與你父母交換的!
是啊,陸蕙紈應(yīng)是知道的。
“我……我是知道。只是覺得,他們這樣,未免太過殘忍。”
他搖頭:“不,我剛知道陛下下這個命令的時候,便知曉了自己的結(jié)局。”
薛軫他,比所有人都先知道自己的結(jié)局。
他被囚于宮的那些天,該是多難熬,多絕望,數(shù)著自己的死期。
“陛下后來卻是不知怎么免了我的死刑!
他淡淡地說。
不知怎么免了我的死刑。他怎可如此云淡風輕的講出這話來。
薛軫啊。
我的眼淚不爭氣的流了出來。
他愣了愣,抬頭看我一眼,沒想到我會哭。
“娘娘不用同情我的!
因為活著,因為還能有機會達成未完成的夙愿,很知足很知足。
這,是我后來慢慢明白的。
“大底就是這樣了,娘娘的第一個愿望有些浪費!彼那榫w倒是比我收得快,云淡風輕的一揭而過。
比起來,我就有些狼狽了。
我慌慌張張拿衣袖擦掉眼淚和鼻涕,平靜下來后,努力板著臉,一點一點說:
“薛軫,我在冷宮無聊得緊,你陪我三年,這三年,不許叫我娘娘了。
這是我的第二個愿望!
他聽后連眼睛都忘了眨,像是未曾預(yù)料到我會提出這個要求。
其實,話說出口,連我自己都意外。
我為什么要留他呢?又為什么以三年為限?
那時我脫口而出的第二個愿望,應(yīng)是我一生中做過最正確的決定。
只有一點遺憾,他雖然答應(yīng)陪我三年,卻依舊一直叫我娘娘。
我對此很不滿。
“薛軫!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許叫我‘娘娘’了!你如果不想叫我名字,可以叫我‘阿孌’,呃,我父母都是這樣叫我的!
我說完,自己都頗為尷尬。
于是又補了一句:“你若不叫,我以后就叫你‘薛公公’了,你信不信!”
可他在這個問題上卻是從未屈服于我,到后來,他甚至淡然接受了“公公”的稱謂,但還是依舊叫我“娘娘”。
薛軫他,內(nèi)里是一個固執(zhí)到死的人。
忽略這一點,其他都好。
我很愛找他說話,總是像塊狗皮膏藥似的粘著他。
“薛軫,你是怎么來的冷宮?”
“我本在宮中做文史,后來不小心弄污了宮中藏書,被貶于此!
“撒謊,你應(yīng)是嗜書如命的人,怎會不小心弄污書籍!”
他定是為了我,特意來的冷宮,我想。
薛軫說謊的時候,耳朵根會發(fā)紅。
我捂嘴笑。
“薛軫,你教我寫字好不好,我曾在庚帖上見過你的字,很好看。不像我,字像蚯蚓爬~~~”
起先他并不怎么理我,后來被我鬧煩了,便極無奈地說:
“這里沒有筆和紙墨。”
他沒有問,為何書香世家出身的嫡女為何寫不好字。
我卻很開心,指著外面的泥巴地,說:“怎么沒有,以地為紙,樹枝為筆!
我的腦子向來和尋常人不一樣,難為他還答應(yīng)了。
他撿了根樹枝,本想寫我的名字,我搖了搖頭,制止了他:“還是寫你的吧。”
說完擦了他寫了一半的字。
他眉頭微擰,越發(fā)糊涂。
最后被我忽悠著寫了一遍又一遍的“軫”字。
嘻。
“薛軫啊,他們都說你是文曲星誒,那你為我寫首詩怎么樣~~~”
“娘娘,我早就不寫詩了!
“那你隨便夸我一下吧~~~”
薛軫沉默。
“娘娘,我夸不出來。”
我生氣了。
“薛公公,算我看錯你了,你是流星才對!
他不惱,從來不惱,我的氣總是沒處撒,最后只能一點一點自己散掉。
一點一點散掉的是氣,一點一點凝聚的是又是什么?
我已經(jīng)沒有時間深究了,因為,
已經(jīng)是第三年了。
我很苦惱,薛軫好像和三年前來時一模一樣,絲毫未變,可我,卻變了。
我生了不該有的心思。
我每日見到他,眉頭都會歪歪斜斜地皺著。
很快,我又自己想開了,我想著,第三年的最后一天,我去和他說:“薛軫,我的第三個愿望,就是你留下來,和我一起在這里,對,就我們兩個!
一輩子,在這里。
他一定不會拒絕,退一萬步來講,他是一個信守諾言的君子。
只有我,是自私的小人。
不過,那又怎樣?
舊年夜的那個晚上,煙火璀璨,據(jù)說,那時一個收成極好的年。
連送飯的門縫,都多出一瓶花雕酒。
那人說,過新年了,陛下今年高興,宮中上上下下都有賞。
我也挺高興,倒是薛軫怕酒中有毒,不讓我喝。
我努努嘴,陛下要殺我,怎么會這么麻煩,就連皇后娘娘,怕都是忘了我這號人物了。
薛軫還是不肯。
后來還是倒了些給老鼠試試毒,沒異樣后再準我喝。
只我一人喝,薛軫是不喝酒的。
花雕是老花雕,醉人得很,我喝到一半,醉意有些上來,膽子開始大起來。
我忘了我問了薛軫什么,或許是“你能不能陪我一輩子”,又或許是更甚的“我發(fā)覺自己喜歡你,你呢?”
但薛軫的答案,我卻記得清楚得很,怕是臨死前都記得住,想忘都忘不了。
他說:
“您是娘娘,而我,永遠是閹人!
多么殘忍的話啊。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我。
因此,沒可能,留不得,也不會有喜歡。
我猛地被酒嗆得半死,喉嚨像火燒一樣難受。
我不在意啊,一點也不在意。∈浪卓捶ㄒ埠,你的身份也好,我都不在意的。
我唯一在意的,是你,只是你。
這話,我卻再也說不出口了。
說了怕也是自取其辱。
我好難過。
我開始裝醉,開始不停地給自己灌酒。
后來,倒是自己真醉了。
不知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中,
我聽到他低沉壓抑的聲音,不似平日的云淡風輕。
“阿孌——
對不起!
我閉著眼,笑得極燦爛。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和他說我的最后一個愿望。
我說,我不想在冷宮待下去了,你想法子把我弄出去吧。
說完扭頭就走了,不再關(guān)心他是否能夠做到。
天知道,我做出這個決定有多艱難。
沒辦法,真的沒辦法了,我留不住他,卻又不想困住他。
他說“好”。
我討厭他永遠這么順從的一面,我又想生氣,又想譏諷他,臨了,卻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我突然發(fā)現(xiàn),短短三年時間,自己變得好像他。
自那日后,我有一個多月未見過薛軫。
我想著有些好笑,原來這冷宮,自始至終,困得都是我一個人罷了。
再后來,冷宮斑駁的大門又一次打開。
我看到一只金靴。
再后來,金靴的主人牽著我的手,出了這座囚牢。
路上,我與他同乘步輦。
他依舊搭著我的手,溫和地與我說話,我也溫良恭謹?shù)鼗厮挕?br> 空氣中彌漫著龍涎香。
思緒卻飄得老遠。
我想起了這天的前夜。
我與他在冷宮的最后一次見面。
“娘娘明日好好準備吧,好運將至了!
他說這話,真像是那些低眉獻諂的太監(jiān)。
我不想接這話。
我湊近和他說:
“薛軫,像你滿足我三個愿望一樣,你提三個你的愿望,我們一筆勾銷,怎么樣?”
他退了一步,極淡地笑了笑,而后,抬頭作深思狀,緩緩開了口,卻是不看我。
“我嗎?我這一生,所求甚少。一愿河清海晏,時和歲豐;二愿魚在在藻,有莘其尾;三愿……”
“三愿什么?”我性子急得很,忍不住發(fā)問。
他卻再也不答了。
他走了。
任我在后面死命地喊他的名字,喊到嘶啞,他都未回頭。
薛軫啊,若我說我后悔了,你肯不肯……肯不肯回頭看我一眼。
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見薛軫。
不久后,他便死了。
死得波瀾壯闊,天下皆知。
他的死訊還是陛下告訴我的。
陛下日理萬機,卻專門騰出時間來看我,與我說:
“薛家那小子自盡了,你知不知道?”
誰?誰自盡了?
我那時打翻了一盅茶,給陛下的。
“還能有誰,就是那個在冷宮陪你待了三年的小太監(jiān)
——薛軫!
他吐出那兩個字的時候,我真想撕爛他的嘴。
“哦,是嗎?怎么死的!蔽业氖直粻C的通紅,卻毫無察覺,從袖口拿出一方手帕捂住手。
沒有絲毫的表情。
面前人輕笑一聲,將我的舉動盡入眼中。
他壓低聲音和我說:“蕙紈,朕知道你和他的事!
你知道什么?知道他與我早有婚約,知道他與我在冷宮“茍且”三年,還是知道我強迫他以“死”換我出來?
你到底,又知道什么呢?
我不反駁,因為我沒有伶牙俐齒的資本了。
我低下頭,雙目無神。
他卻不肯就這樣放過我。
“你知道他為什么自盡嗎?
前不久,錢蒙回來了,對,就是那個叛將錢蒙,他居然回來了,毫發(fā)無損,還帶了一大批精壯的匈奴馬匹。至此,朕才知道,他原不是投降,而是將計就計。朕倒是慶幸因薛軫當年一折騰,迫于輿論沒下令誅殺他全族,只是將其一直貶于死牢中。
現(xiàn)下只要無罪釋放便好。
唯有薛軫,是朕心頭刺。
就算朕有心瞞,錢蒙也終會知道,他的舊友,因為他受了不白之冤。這怒,難免不牽連到朕頭上。
朕倒不是怕區(qū)區(qū)一個錢蒙。
只是,
他的存在,便告知世人,朕是錯的。
朕從政二十多載,不敢說是什么千古名君,可也是勤勤懇懇,從未有過大的罪過。只有這一件,是朕年少莽撞了!
我聽到這兒,想笑。
你是年少莽撞,那薛軫呢?
年少孤勇嗎?
他嘆了口氣,接著講:
“朕當時為這事日日發(fā)愁。不久,薛軫便要求見朕。
你知道他怎么說嗎?
他說,他這一生算是完了,可你,你陸蕙紈的一生,還長著。此事因他而起,因他而結(jié)束,才算——
圓滿。
朕答應(yīng)他,許你一世榮華安穩(wěn),他的文賦,朕也決定一一復(fù)拓,收入文淵閣中。
他確實是文采斐然,驚才艷艷,這點朕從未否認,所以當初并未殺他,只是可惜了!
我心中蒼涼,你倒不如那個時候就殺了他。
“陛下就不好奇,我與他……”
我沒說下去,我腦子混混沌沌,只有滿腔恨意。
我想報復(fù)他,哪怕玉石俱焚。
“一個閹人罷了。”
一個閹人罷了。
枉他少年驚艷四座,枉他仗義書絕賦,枉他忍辱茍活還債,枉他喊你一聲“陛下”,枉他快死,第一個愿望是“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原來,到頭來,所有的一切,都只化為一句——
“一個閹人罷了”。
這天下,都對不起你。
薛軫!
我在心中一遍一遍哭號,靈魂仿若化成了杜鵑,跟著啼血不已。
那人把手從袖中取出,輕輕拍打著我的肩,像是安慰。
我突然,覺得好惡心。好想吐。
我甩開他的手。
后來,我懷孕了。
再后來,我生子,我當上貴妃,再是皇后,我的孩子成了太子,再然后,皇帝崩,我的孩子登基,我成了皇太后。
我不知道過了多少載,時間在我這兒,是靜止的。
宮中的婢女奴才們,甜言蜜語說我總是不老。
我只是笑笑,眼角泛起淡淡的褶皺。
啊,我算算,我是從哪一天開始老的呢?
應(yīng)該是那天吧。
那天天氣沒什么特殊的,只是我的宮中來了一個眼生的小太監(jiān)。
圓領(lǐng)鴉青色袍衫,巧士冠。
白白凈凈,身子單薄,惹人憐愛。
他跪在我面前,聲音青澀極了。
“回太后娘娘。我?guī)煾嫡f,宮中人越發(fā)多了,想著北邊荒廢已久,便斗膽想請娘娘同意拆了那廢殿,另起新殿。”
“大膽,太后娘娘面前,要自稱‘奴才’,哪來的小太監(jiān),這么不懂規(guī)矩,還有,這種小事,你們不能自己看著辦,還來請示太后娘娘作甚!”
我身旁的大婢女,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把那小太監(jiān)嚇得一愣一愣的。
我笑著擺擺手,眼神中露出極少見的溫柔。
“啊,沒事的。北邊嗎?說起來,哀家年輕的時候,還住過北邊的廢殿呢!
那小太監(jiān)聽罷,身子更是抖啊抖,他終于知道,他那人精師傅,為什么偏讓他來請示太后娘娘了,這廢殿,與娘娘有些淵源,不敢貿(mào)然拆,才派他這個愣頭青來。
我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
我垂著眼,滿腦子細想著,我是哪年進的冷宮呢?我在心里掰著手指頭算啊算。
算了好久都算不清。
“去那兒看看吧!
沒人應(yīng)我,沒人,敢應(yīng)我。
我徑直起身,扶了扶頭發(fā),感慨了句:
“年輕真好。”
我讓那小太監(jiān)帶路。
我自己是不認路的。
我推開那扇更加斑駁的大門,走過更加荒蕪的過道,跨過更加破舊的門檻,來到更加廢棄的外殿。
那一瞬,我發(fā)覺,我的某些記憶突然回來了。
比如說,薛軫就是吊死在外殿的房梁上的。
他事事考慮周全,連死也是,怕嚇到別人。
我深吸一口氣,進了殿,并阻止身下人進來。
殿內(nèi)臟得很,全是灰,嗆得我想流淚。
我摸著那柱子,想著他自盡的場景。
他最后,是安詳,還是不甘?
那柱子,有股異樣的摩挲感。
我的眼睛有些花了,需得湊近看。
哦,上面寫了字。
哪個好事者,來了冷宮還不安分,還有閑心亂涂亂畫的。
比我當年還心大。
而后,而后,
我便淚流滿面了。
那上面,只寫了一句話:
三愿阿孌長安無憂。
薛軫一愿的是家國,二愿的是自由,三愿的——
竟是我。
這金簪錦服太重,我頓然跌坐于地,沒了力氣。
我記起來了,
二十八年,離我在冷宮初見薛軫,已有二十八年了。
我一直坐著,靠著那柱子,坐了有一輩子那么長。
起身的那瞬間,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老了。
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有多恨薛軫,不僅恨他瞞了我大半輩子,更恨他,青春永駐,永遠是那個我印象中光風霽月是少年,
而我——
已垂垂老矣。
我將永遠恨他,以少女阿孌為名。
我叫阿孌,確是姓陸。
只不過,不是陸家嫡女。我的父親,是陸家不知隔了多少肚皮的旁系,是個敗家子,我的母親呢,是個ji女。
我的出生,是個意外,一個并不怎么好的意外。
我父親,整日尋花問柳,從未管過我,我連名字都沒有,還是我那ji女母親有點良心,不接客的時候會照拂我一二,她還給我取了名字,叫“阿孌”。
不是什么很好的名字,但我還是很開心,因為我很大了,終于有了一個名字。
我的童年過得很貧乏,還因為家庭的緣故,我習慣看人眼色過活。
我本以為,我會這樣茍活一世。
但是有一天,我那敗家子父親,破天荒得給我買了件新衣服,帶我去了那座古雅豪華的大宅子。
我看著我父親用極卑微的語氣,對那家主人說:
“大兄,你看她行不行?”
那對夫妻皺眉打量著我。
最后,我聽那個中年男人沉吟開口:“這孩子太瘦又太怯,與我家蕙紈大不能比,要不是實在沒有人了,我是萬萬不會要的!
我那敗家子父親大喜,知道是留人的意思,滑稽地鞠了一躬,將我推給了那婦人,爾后涎著臉伸了手。
那是要錢的意思。
那中年男子表情不太好,那婦人也鄙薄得搖了搖頭,最后給了他五十兩。
就這樣,五十兩,我還姓陸,卻換了名字,叫陸蕙紈,被迫進了宮。
后來我才知道,真正的陸蕙紈,蕙心紈質(zhì)的陸家嫡女,死于進宮的前半月,死因是——
流言。
陸家家主,傷心過后,愁苦不知如何向采選之人交代。
選上了,快進宮了,人卻沒了。
無奈之下,只能悄悄在家族中選合適的人補上。李代桃僵,這是大家族選秀時慣用的伎倆。
正經(jīng)人家的父母,自然不會將女兒送過來,只有我父親,只有他會。
我知道后,沒有哭沒有鬧,反而有一絲說不上來的情緒。
至此,我那一眼看得到頭的人生,才算發(fā)生了偏移。
可惜我這個冒牌貨,裝得并不像。
真正的陸蕙紈,不會在進宮后一心想著不拖累陸家,不會進冷宮后只想著父母會怎么數(shù)落自己,不會不知道薛家做主的是薛軫大伯,不會總是聽不懂他講的東西,不會不喜歡薛軫寫“陸蕙紈”三個字,不會有“阿孌”這樣風塵的小名,不會寫不好字,不會厚著臉皮叫他給自己寫詩,
更不會,
和他說“提三個愿望,我們一筆勾銷”的話,
因為啊,
有個叫阿孌的女子,占了本應(yīng)還給她的人情債。
薛軫,自始至終,認錯了人,也還錯了債。
我的后半生,總是惴惴不安。
薛軫欠陸蕙紈的,還不了,我欠薛軫的,也還不了。
不止是債,還是人命。
他用他的性命,換來了我一輩子的富貴榮華。
誠如他的第三愿所說。
可是,我一直,一直忘了告訴他,我從未渴求過什么富貴榮華。
人對得而復(fù)失的東西的執(zhí)念,遠比未得到過的東西的執(zhí)念更深。
冷宮那三年,成了我余生唯一所慰。
他或許并不知,他給予我的,是我漫漫人生中唯一的光。
哪怕這光,本不應(yīng)屬于我。
如果我是陸蕙紈,我一定拼命努力配上他,一定不去什么選秀,一定不懼那些流言,死死撐著他歸來的那一天。
唉,可惜我不是。
“如果”二字,永遠是斷了少女綺思的最殘忍之法。
少年總也不老,少女卻漸漸白了頭,掉了牙。
薛軫吶,你總是不肯等等我,連回頭也不肯。
我終于……終于再也追不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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