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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如跳支舞
文/微微安影
幾乎是任何一個城市都逃離不開這種舊跡,宋然每天下班從南長街直趨而入,她從來是喜歡徒步上班或者擠投幣公車,挎墨綠碎花底紋的粗布單肩包,在拉鏈處隨意扣上前日從兩元超市中淘來的毛絨小玩具,MP3里向來是單曲重復(fù)著那首《JUST ONE LAST DANCE》。南長街有著蒼老的精致,高跟鞋碰撞青石磚的聲音清脆而響亮,剝漆墻壁早已面目全非,青苔暗自瘋長,陰溝洞口有居民倒剩的青菜葉,懶懶耷拉著依偎在洞口,如果運氣好會遇到賣糖葫蘆的大叔,他們向來是象征性地喊兩嗓子“賣糖葫蘆嘍——”,見沒人搭理,也就一搖一擺騎著破舊的三輪車在街上閑逛,抽點土煙聊以解乏。宋然曾經(jīng)買過他們的糖葫蘆,紅彤彤幾串安靜地躺在玻璃箱內(nèi),一群孩子吃得滿嘴通紅,依舊伸長舌頭,吮舔著嘴唇,互相打鬧奔跑,消失在南長街盡頭。
在南長街這種舊城改造唯一沒有遭受破壞的街道里聽英文歌,是一種不合時宜的奢侈。凌霄曾經(jīng)斷然批評過宋然的小資情調(diào)。宋然只是把頭一撇,繼續(xù)挽著他的手大步邁在南長街空寂悠長的路面上,無錫入秋很快,向來是匆匆?guī)啄鲲L(fēng)過后,整個城市便呈現(xiàn)出倦怠的容顏。
宋然還記得第一次也是在秋天遇到凌霄,那時她還是雙十年齡的女孩子,喜歡穿各種花色的短衣,將頭發(fā)高高箍起。每天去一家叫做“戀書”的店里,裝勢去看書,而眼神卻管不住拋向一角,那個常常坐在那里瘋狂抄寫筆記,喜歡穿半米色高領(lǐng)毛衣的男孩,他看上去比他大點,或者只有兩三歲,卻處處散發(fā)著一種成熟穩(wěn)重的氣息。宋然暗自揣度,從眼角細細偷瞥他,不忍挪開。
終于有一天他們的眼神相撞,宋然驀地收斂,像小偷作案被當(dāng)場抓住,羞愧地轉(zhuǎn)身欲走,卻被那個身影留住,他微笑,眉目分?jǐn)考殐,安靜如斯卻隱約閃著幾分狡黠:“你每天都偷偷看我,不如我們干脆認(rèn)識一下算了,我叫凌霄。”
直到宋然能夠坦然地依偎在凌霄的懷中或者坐在他車后哼著《JUST ONE LAST DANCE》她依舊不解,自己曾認(rèn)為絕密的行蹤和舉動怎么會這么輕易地被凌霄察覺?凌霄委婉一笑,刮了一下宋然的鼻子:“這叫緣份,或者說是心電感應(yīng)!
看到“最后一支舞”,宋然幾乎是嚇了一跳,難道店主與她同樣鐘情于這首英文歌?她順勢關(guān)掉MP3,走進去。不錯的裝飾,談不上華麗卻不乏典雅精致,這樣的音像店在無錫該是絕種了的,背景音樂正是這首《JUST ONE LAST DANCE》,熟悉婉轉(zhuǎn)的調(diào)子,圓潤流轉(zhuǎn)的歌詞細細沖擊著耳鼓。
“你需要點什么嗎?”宋然循聲轉(zhuǎn)頭,或許是聲音的主任背對著燦燦泱泱的夕陽,她沒有看清楚他的臉,只是一塊小小模糊的輪廓讓宋然的眼前有點昏眩。
店主遞上一杯暖氣騰騰的茶水,透過霧氣,宋然隱約看到店主居然有兩個很淺的酒窩,笑起來像個男孩,但實際上呢,該有二十一二了吧。
“你是第一個光顧這里的客人!蹦泻⑽⑿χc頭。
“我只是喜歡這家店的名字和這里的背景音樂,是《JUST ONE LAST DANCE》。”宋然接過杯子,抿了一口茶水,有一股甘甜。
“你也喜歡?那你會跳舞嗎?像歌詞里寫的那樣?”他頓時興奮了起來,這時宋然才看清楚眼前這個店主,皮膚微白,笑容是種化不開的燦爛,回想自己在二十出頭的時候該也是這樣的陽光吧。
他們隨意聊著,宋然望著眼前的男子,雖然比自己也就小個兩三歲的樣子,但她的內(nèi)心竟然充溢著溫暖,這個同她一起談?wù)撝詈笠恢璧哪凶印?br> 回家時宋然照例上MSN給凌霄留言,總是些瑣碎的文字,譬如“今天買了一盆仙人球和水仙花,但是不知道能養(yǎng)幾天”“鄰居家的貓又失蹤了,惹得孩子四處摸黑尋找”“發(fā)現(xiàn)南禪寺穆桂英小吃里的無錫水晶蒸餃特別好吃,可以等他回來一起買兩份嘗嘗”之類,但是今天她敲擊著鍵盤,打上一行“在南長街發(fā)現(xiàn)一家叫做最后一支舞的音像店,店主和我一樣鐘情于那首歌!
凌霄的頭像居然亮了,很快閃動起來,宋然用鼠標(biāo)一點,“怎么回來的這么晚?讓人擔(dān)心。”滿是責(zé)備的口吻。
宋然詫異:“你不睡覺?現(xiàn)在加拿大應(yīng)該是凌成三點吧!
“趕一篇關(guān)于《食品科學(xué)研究》的報告,最后期限了,明天要交!绷柘龈缴弦粋擔(dān)心的表情“以后不要這么晚回來,女孩子不安全。”
宋然嘴角一翁,“那你就快點回來啊,回來我們就可以結(jié)婚了,你就不用擔(dān)心我的安全問題了。”她打得很慢,其實她知道,對于這個男人來說,實驗室里的南瓜和發(fā)酵室里的啤酒遠遠比結(jié)婚來得重要。
“又在說小孩子才會說的話了,我是想回來就能回來的嗎?”凌霄迅速敲擊出一行字,并發(fā)過來一個生氣的表情,“我要繼續(xù)趕報告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比缓蟠掖蚁戮。
宋然死死盯著凌霄灰掉的暗色頭像,內(nèi)心空蕩蕩,手邊買回來的一碗蔥香小混沌顯然已經(jīng)微微泛著涼意,她很習(xí)慣這樣沒有規(guī)則的日子,隨便叫份外賣,給凌霄留言,看電腦屏幕閃著幽幽的藍光,想象遠在大洋彼岸的這個男人。
這年秋天的第一場寒流來襲時,宋然開始頻繁地走進“最后一支舞”,她每天下班后從南長街的第一個拐角處向右拐,這是個很容易找到的位置。和店主陸念也漸漸熟了起來,知道他比自己小兩歲,喜歡旅游和跳舞。
陸念每次遞上一杯泡好的茶水,茶葉該是鐵觀音或者碧螺春,宋然對茶葉并沒有很深的研究,只是當(dāng)初和凌霄在一起時,看他每日下午捧著一杯微微褐色的茶水坐在書店里看一本《食品安全》的書。
他們有時候一起哼一點《JUST ONE LAST DANCE》的調(diào)子,起勁了便到市中心的K歌房,一起合唱這首歌,宋然的女聲部分起的很高,有時唱走調(diào),陸念埋怨她:“姐姐,你調(diào)子太高了!你以為在唱《青藏高原》!”然后他們幽幽地笑,一個下午只唱這么一首歌,卻霸占了一個包廂。價格不菲。
在寒流的突襲之下,宋然還是無辜地感冒了,開始只是嗓音微澀,喉嚨處隱隱作痛,宋然沒有過于關(guān)注它,后來竟然嚴(yán)重起來,宋然躺在床上,渾身酸痛,胃部撕心裂肺的絞痛,額頭滾燙的溫度讓她終于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
她掙扎地起床,匆匆披上當(dāng)初和凌霄在崇安寺買的敞領(lǐng)毛衣,忍痛給凌霄打電話,國際長途。
凌霄的聲音幽幽響起,輕若游絲:“怎么這時候打來,我在上課,教授正在評點上次的報告,聽說寫得好能夠有機會留在這里繼續(xù)攻讀博士后!
宋然咬緊牙根,默默吐出一句:“沒什么,只是身體不舒服……”
“不舒服怎么不去醫(yī)院?快點去醫(yī)院吧,掛了,照顧好自己!”
宋然聽著電話一頭微微的嘈雜,過后,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她掏出一張一百元的人民幣,塞進口袋,匆匆出門。沒有自行車,宋然徒步去附近第三人民醫(yī)院,這應(yīng)該是最近的了,要路過南長街。
“姐姐,你怎么了?”宋然已經(jīng)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陸念習(xí)慣叫她“姐姐”,此刻他手中領(lǐng)著一帶鮮草莓,南長街昏黃幽暗的白光將陸念的輪廓烘托得有點模糊,“病了,去醫(yī)院……”她用右手死死抵住胃部,擠出一絲慘然的微笑,胃里正在翻江倒海地絞痛。
“你等一下!标懩铒w快地消失在拐角處,不久推來一輛自行車,他拍拍后車座:“上來,我送你去。”
宋然將臉輕輕靠在陸念的背上,聽見陸念幽幽唱著“最后一支舞”的調(diào)子,末了,陸念轉(zhuǎn)過頭對她說:“姐姐,我?guī)湍愫吒,你忍忍。?br> 醫(yī)生診斷是急性胃炎,要打吊瓶,“注意規(guī)律飲食!”老大夫從眼鏡中瞥了一眼站在身旁的陸念,“你們年輕夫妻不要光顧著掙錢,生活要有規(guī)律!标懩钚πΓ皖^看看伏在桌上的宋然,沒有說話。
宋然把頭埋在手臂里,裝作沒有聽清。
整整三天,陸念忙忙碌碌在醫(yī)院里領(lǐng)藥,喊護士,給宋然帶來洗凈鮮嫩的草莓,不大,紅綠相襯用好看玲瓏的青花瓷碗裝好。宛然在服侍老佛爺?shù)募軇荨?br> 宋然“咕咕”一笑,說道:“那天我就把你的草莓全吃光了,現(xiàn)在的草莓貴,不要破費了!
陸念微微點頭,但是依舊每天給她帶來各種水果,洗凈后盛放在碗中,與她一同掛水的有一個大概十歲出頭的女孩子,扎兩個玲瓏的羊角辮,發(fā)根處露出藍色的辮結(jié)。陸念每次會捻幾顆草莓送給她吃,小姑娘用甜甜的聲音說:“謝謝叔叔阿姨!彼稳幻虼叫π,她突然想起凌霄,這幾天沒有給他留言,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呢,還是每天埋頭在各種博士論文中糾纏周旋。
凌霄的隔洋電話終于在第二天的下午打來,依舊穩(wěn)重深沉的聲音甚至讓宋然懷疑他的年齡。
“身體怎么樣了?是不是穿得太少感冒了?”凌霄總是這樣直奔主題,宋然記得曾經(jīng)他們在一起時,一日深秋,她想去郊區(qū)踏青,凌霄面色一翁,拉住她的手,嚴(yán)肅地說:“不行,今天降溫,你會感冒的!蹦菚r宋然投進凌霄的懷里,幸福地微笑,這樣理智成熟的男人讓宋然有種從來沒有的安全感。
“已經(jīng)好了,只是氣候驟變,有點適應(yīng)不來!彼稳豢吹皆谝慌钥磿年懩钗⑽⑻ь^,關(guān)切地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又急忙收斂住目光。
不長的對話,仿佛是已經(jīng)熟絡(luò)了很久的朋友,或者是老夫妻,不用太多的甜言蜜語,只是最簡單的生活瑣話就足夠了。宋然沖陸念微笑:“如果告訴他,他會擔(dān)心的,不想讓他分心!
宋然站在擁擠的公交站臺等車,像無錫這樣的城市,在市中心幾乎找不到鮮有人跡的地方,她將耳機塞進耳朵,讓隨之覆來的音樂將自己從這種嘈雜之中剝離出來。身邊有人在不停地打電話,長長的劉海覆蓋住光潔的額頭,她微一抬頭,目光相觸,幾乎是同時喊出聲:
“林嘉!”
“宋然!”
兩人欣喜地雙手相握,找了附近的一家茶樓,說長道短,也不管面前的茶水續(xù)了幾次。林嘉進了電視臺一個音樂欄目組,前年已經(jīng)結(jié)婚,如今正為人妻,丈夫與自己同行,貌似收入不錯,小兩口的小康生活過得津津有味。
“怎么樣,你和凌霄結(jié)婚了沒?”林嘉說的有些口澀,抿一口茶水。
宋然委實內(nèi)心一赧,仄仄搖頭道:“沒有,他在加拿大念書!
“還在念書?他打算什么時候娶你?”
林嘉握住她的手:“如果他沒有結(jié)婚的打算,你怎么辦啊,難道一直等他?”
宋然訕訕一笑,低頭不語:“都等了這么多年了,再等些時候也沒關(guān)系。”
回去的時候宋然依舊去陸念那里,店里有點忙,幾個女孩子圍著陸念問東問西,陸念微笑著回答,見到宋然,他忽然眼睛一亮,沖她招招手:“姐姐,你來啦!”疏散開有點擁擠的人群,他突然拉過她的手,“你先別走,我忙完了有東西給你看!彼稳活h首,在貨架前翻看新上架的一些英文歌,眼神卻擲向了在人群中忙碌的陸念,他在洗的干凈的藍白格子襯衫上套了一件單色雙邊毛衣,襯衫領(lǐng)口整齊地翻折,很瘦的身子顯得棱角分明,氣宇軒昂。
總算了結(jié)掉煩人的事情,陸念將一張CD放進CD機當(dāng)中,周遭的空氣里立刻流動著《JUST ONE LAST DANCE》的曲調(diào),婉轉(zhuǎn)憂傷。
陸念幽幽地拉起宋然的手,目色柔和,他一笑,酒窩有點明顯:“姐姐,我教你跳支舞,就是這首歌里的舞,好不好?”
宋然半是緊張半是欣喜,竟有些失措,她將手輕輕搭在陸念的肩上,右手被他握著,陸念扶著她的腰肢,他們隨著調(diào)子幽幽旋轉(zhuǎn),宋然聽見歌詞緩緩唱著:“When we sway ,turn around around around just like the first time”,步調(diào)不急不慢,身軀輕盈。末了,陸念從身后拿出一件柔軟的藕花色毛衣,呈在她面前,面色覆暖,道:“姐姐,生日快樂。還有,以后多穿點,天氣冷。”
宋然恍然一驚,對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自從凌霄走后,她很少過生日,自己過生日不免是孤單了些的,久而久之,也就忘記了這個特殊的日子。倒是陸念,不知是什么時候得知了自己的生日。
他們?nèi)チ四鹿鹩⑿〕,在不遠的南禪寺,宋然點了無錫湯包,水晶蒸餃,杏仁八寶飯,陸念說一定要一碗長壽面。兩人相視一笑。陸念不停地講著最近生活中的瑣事給宋然聽,宋然聽得津津有味,有那么一刻,她想象,如果是凌霄,會和她講這些嗎?應(yīng)該不會吧,宋然暗自嘆了口氣。
凌霄該是徹底忘記了自己的生日了。
晚上,宋然忍不住給凌霄打電話,她開始有點沖動了。
“凌霄,你什么時候能回來?”宋然學(xué)會了直奔主題,這樣簡潔的問話讓凌霄有點窘然,他的聲音有點疲倦,一定又是最近經(jīng)常熬夜的后果。
“又犯糊涂了?我明年才畢業(yè)呢,而且博導(dǎo)說,可以為我爭取留在加拿大讀博士后的機會!碧岬健安┦亢蟮臋C會”這幾個字時,凌霄抑制不住內(nèi)心涌動的激動和欣喜。
“你究竟想不想和我結(jié)婚?”宋然凜然問道。
凌霄在電話另一頭沉默了一陣,轉(zhuǎn)而恢復(fù)了冷峻的聲音:“不要鬧脾氣,好不好?我很累!
鬧脾氣?宋然冷笑了一下,她這么多年的等待換來的就是一句“鬧脾氣”嗎?宋然空蕩蕩地“哼”了一聲:“我和你說認(rèn)真的,我到底還要不要等你?要等你多久?”這樣的話說出,是不是等于在下最后通牒?
凌霄顯然被她的無理取鬧嚇到了,他的冷靜,他的理智,他的一切都曾經(jīng)這么令宋然難以割舍,即使是當(dāng)初他依然選擇出國留學(xué),她也沒有任何怨言,不顧父母的反對,要留在無錫等他,不過就是三年罷了,她這樣告訴自己。
“你自己看著辦吧……”凌霄淡淡掛了電話,他生氣了。
宋然把頭埋在桌上,沉默良久,直到手臂被壓得微微發(fā)麻,幾乎動彈不得,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滿臉淚痕,原來自己只是想要一個保證,哪怕是謊言或者簡單蹩腳的哄騙也好,可是他卻說:“你自己看著辦吧!边@算是什么呢,賭氣還是其他?她的心忽然糾纏著疼痛,一陣陣掃過,她想起當(dāng)初凌霄在走之前,陪她去太湖兜風(fēng),那時簽證的事情已經(jīng)辦妥,走只是時間的問題。宋然打趣似地問他:“要不要我等你?”凌霄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要,要等我回來娶你。”
就為了這么一句話,她在兩年當(dāng)中幾乎沒有對任何一個男人正眼瞧過,每次有熱心的同事要幫她做媒,朋友們總是跳出來,急急喊道:“人家是名花有主,老公在加拿大讀博士!比缓笏瓜骂i子,淺淺地笑,像待字閨中的姑娘。
第二天,宋然簡單地收拾了幾件便衣,塞進玲瓏的雙肩包中,她需要時間去恢復(fù)和收拾自己的心情,所以選擇去麗江。她只是簡單地編了一個謊言請假,譬如“家里有點事情,要回去照顧一下”云云,同事關(guān)切地問長問短,宋然婉然搖頭不語。
她沒有告訴凌霄,只是走之前發(fā)短信給陸念“我想去別的地方散散心,謝謝你最近的照顧。”然后背著行裝踏上去麗江的火車,關(guān)機,可以讓你與世隔絕。
到麗江的時候是晴朗的天氣,十八層天空像玻璃一樣高闊透明,好看的藍,逐漸發(fā)白的山頭,天色微明,紫光彩云長長橫臥,被托得細密纖長,柔軟精致。她找旅店住下,談妥了價錢,便搬進房間,東西少得可憐,也就沒什么好收拾了。
宋然拿著相機,四處取景,古店敞著門,伸出來的雕花木欄桿上掛一串串中國結(jié),或者是手工制作的玄紋荷包,鏤花木梳,玲瓏胭脂盒,店主悠悠地捻一兩顆雕梅,含在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宋然忽然覺得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在身后一晃一晃,她迅速轉(zhuǎn)身,試圖捕捉,身影突然一躲,本不是旅游旺季,麗江的游人很少,宋然驀地笑了。真是沒有辦法,她沖著人影消失的方向喊道:“你出來吧,我看到了!
陸念戴著一頂米色粗布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幾乎要覆蓋住半個臉,尷尬地一笑,酒窩依然覆在頰上:“姐姐,你怎么在這兒?”
宋然忍俊不禁,板著臉道:“這話該是你問的嗎?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陸念將帽子取下來,短發(fā)該是剪過了,被壓得平平的,他得意地咧咧嘴,“我自有辦法 。”
宋然無奈之的與他結(jié)伴同行,畢竟與陸念在一起的時光常常是輕松地,不像凌霄,讓她有種敬畏的緊張和崇拜的失措。
他們繞著麗江古城散步,或者奔跑買一包雕梅含在嘴里,唇上漬跡斑斑,宋然笑陸念像涂了口紅,陸念把眼睛一橫,做無辜狀:“還不是你要吃這玩意兒,我只好舍顏賠女子了。”宋然突然難過起來,她想起林嘉的話,如果他不想娶你,你打算一直等下去?凌霄當(dāng)日冷冰冰的語氣,刺痛了宋然。她忽然沉默,對著幽暗的夜色怔怔發(fā)呆。河岸人家掛上了紙質(zhì)雕花紅燈籠,影子印在水里,蒙蒙作閃。
陸念猛地坐在她身邊,摟過她的肩,讓她的頭搭在自己的肩胛處,良久,他幽幽說道:“姐姐,我們跳支舞吧!
“沒有音樂!彼稳魂H目,呼了口氣。
陸念執(zhí)著:“誰說沒有?我們可以自己哼,只要你別走調(diào)。”
宋然“噗嗤”一笑,頷首默認(rèn)。
他們在麗江待了四天,啟程回?zé)o錫,坐火車,宋然頹然看著窗外的景色,像電影一般在眼前晃過,她好像睡著了,然后有一件溫暖的毛衣輕輕覆在她的身上,她突然想起凌霄曾經(jīng)許諾等他念完博士,要帶她游遍大江南北,吃遍各地美食,她當(dāng)時天真地以為“念完博士”只是時間的問題,只要學(xué)會等待,一切都能夠如你所愿。
宋然拒絕陸念送,自己背著行李踱步回家,遇到房東老太太,她沖宋然一笑,眼角織起密密的皺紋,拿鑰匙,輕輕旋轉(zhuǎn)匙柄,自然熟練的動作,卻驀然被一股力量拉開,手臂一拖,順勢倒在一個人的懷里,頭埋在胸口,穿著半高領(lǐng)毛衣,面目有種冷峻的帥氣,只是腮下翳著淺淺的青色,眼神隱隱泛著倦怠。
宋然沒來得及喊出聲,就被細細吻住了,凌霄就是這樣突如其來,沒有預(yù)兆。
他抬起頭,盯著宋然,滿是憐惜,或者是思念,但是轉(zhuǎn)而又變得冷峻起來,流動著淺淺的責(zé)備:“都是你,害得我要連夜訂回國的機票,坐十個鐘頭的飛機,跨過太平洋,只能騙導(dǎo)師說家里有急事,才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趕回來!
宋然愣了一會兒,有點哭笑不得:“你假請了沒?學(xué)校那邊怎么說的?”
“申請了五天假期,不過手續(xù)很麻煩,簽字,學(xué)院批準(zhǔn),導(dǎo)師批準(zhǔn),所以耽擱了!绷柘雠呐乃稳坏哪槪骸澳憧刹豢梢圆灰梦倚纳癫粚帲话?你知道一張從加拿大回中國的機票多少錢嗎?上千元!”
宋然眼前浮起一層霧氣,垂首:“我只是不放心!
“那么你現(xiàn)在可以放心了!绷柘霭膺^她的肩膀,“和我一起去加拿大吧,這些年我把發(fā)表論文和得的獎學(xué)金存了下來,我們結(jié)婚,暫時租一間房子,導(dǎo)師說,如果表現(xiàn)好,讀博士后的時候可以繼續(xù)申請資金補助和學(xué)費全免!
宋然一愕,默默不語,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開心,然后像凌霄所說的,同他一起去那個遙遠的國度,結(jié)婚生子。這曾經(jīng)是宋然做夢也不敢想的。
她給去菜場買藕片,青菜,鮮活的鯽魚,西紅柿和雞蛋,做凌霄最愛吃的糖醋蓮藕,番茄蛋湯,紅燒鯽魚和爆炒青菜,都是可喜的菜色,凌霄吃得欣然點頭:“這么多年,還是喜歡你做的菜,以后可以一直吃到了!彼凉瓭匦χ
半個月后,宋然正式提出辭職,她決定和凌霄一起去加拿大,給家里人打電話,父母都表示認(rèn)可,同事們露出欣羨的神色,拍拍她的肩膀:“總算是好了,去了加拿大不要忘記了老同事啊!
林嘉約她出來,輕輕抱住她,聲音有點激動:“宋然,還是你最好了,等待終于有了結(jié)果,不用再愁了吧!彼稳荒c頭,心底卻忐忑,刮過一陣暗風(fēng)。她知道,她有一個猶豫的理由,那個已經(jīng)固執(zhí)地不再愿意喊她“姐姐”的陸念,那個教她跳“最后一支舞”的陸念。
她去找陸念,去音像店,陸念正忙著記賬,見她,眼里閃過一絲驚喜:“你怎么這么長時間不來了?打你的電話也不接!
宋然頹然一笑:“我……有點忙,有件事情想告訴你……我要走了,出國去加拿大!
陸念的笑容頓時僵在唇邊,放下手中的筆,他愕然地望著眼前的宋然:“為什么?去留學(xué)?還是工作?”
“去結(jié)婚,我男朋友在那里等我!彼稳话察o地解釋,“我們和好了,他說……要和我結(jié)婚!逼鋵嵑芏鄷r候解釋只是徒然地偽裝,偽裝自己的坦然和灑脫,用一種瀟灑的理由告訴自己,其實我什么都不在乎。
陸念低頭輕笑了一聲:“姐姐,我們跳支舞,可不可以?”他終于又喊她姐姐,這個稱呼像一個結(jié),扣在她的心里,解不開。
陸念按下按鈕,熟悉的旋律,他撫過宋然的肩,隨著旋律輕輕旋轉(zhuǎn),宋然想起那個在麗江的夜晚,他們哼著歌,做著同樣的動作,陸念在耳畔輕輕問了一句:“以后我不想再喊你姐姐了,因為,我喜歡你!彼f的那么坦然,令當(dāng)時的宋然有點尷尬,她低下頭,燈籠高高吊起,光線昏暗。天邊漸次淡去的燈火拖成長長的一尾。那日以后,在麗江,陸念真的不愿意再喊宋然姐姐,而是直呼其名“宋然,宋然!彼I好看的繡花墜子掛在她的胸前,溫暖地笑。
“姐姐,你有沒有喜歡過我?”陸念悠然的聲音將沉浸在回憶中的宋然拖回了現(xiàn)實,她晃過思緒,面若覆霜,陸念燃燒著淡淡光焰的眼神在她心底細細雕勒,描摹,最終熄滅了,留下一圈痕跡。
宋然二十七歲那年和凌霄去了加拿大,一年后嫁給了這個她愛了八年的男人。他們的婚禮在加拿大舉行,只將父母和部分親人接過去,朋友去的也不多,大部分是凌霄在加拿大的同學(xué),宋然穿著白色的婚紗,將手放在凌霄的掌心當(dāng)中,看見無名指上,銀色的戒指閃閃發(fā)光。
婚后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平淡,這是她早早就已經(jīng)料想到的,凌霄奮斗在博士后的學(xué)位當(dāng)中,平時回來的很晚,有時周末會住在學(xué)校里。宋然便收拾家務(wù),上網(wǎng),聽歌,安靜如斯。有時她會記起某些藏得很深的記憶,雖然短暫,卻久久揮之不去,就像命運最終還是回到了原本設(shè)定的軌跡當(dāng)中一樣。
他們其間回過一次國,是婚后的第一年春節(jié),凌霄破天荒地申請到假期,回國探親,宋然走進南長街,這里終究被劃入了舊城改造的范圍,拆遷工作會在不久開始,凌亂古樸的街道,很多店家紛紛搬遷,宋然從來不知道原來南長街有這么多零落的小主戶,拖曳著大包小包消失在街頭巷末。
宋然下意識地想去看看陸念的音像店,那里果然已經(jīng)空空如也,玻璃門半拉著,貼著紙條:本店拆遷,停止?fàn)I業(yè)。她似乎再也見不到陸念了,當(dāng)初并沒有留下聯(lián)系方式,如今也不曾發(fā)現(xiàn)任何尋找的痕跡。
宋然打通了林嘉的手機,兩人甚是欣喜。問及林嘉的近況。她幽幽地一笑,說道:“宋然,我已經(jīng)離婚了,三個月前!
宋然一愕:“怎么回事?不是相處的挺好嗎?”
“沒有,感覺……不是同一種生命類型的人,在一起會很累。我現(xiàn)在在北京,一個人做單身貴族!
宋然“呵呵”一笑,銜過一絲無奈,可能真是這樣,不是一種生命類型的人生活在一起會很累,可是她最終執(zhí)著地和這個不與自己是同一種生命類型的人結(jié)婚。她想起那年跳過的最后一支舞,眉目覆上一層淚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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