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跌入這個平行世界之中，我毫無目的，毫無信念，我只是憑心而走，不受控制，不受牽引，只從心，且隨心所欲。
　　在我面前的是三個由紅漆刷成的老舊鐵門。許是年代久遠(yuǎn)、飽受風(fēng)霜，三個鐵門皆已銹跡斑斑，呈現(xiàn)出大片詭異的暗紅。我的目光在這三個鐵門間來回游蕩，似乎是想竭力尋找這三者間的不同。為了探個究竟，滿足我那愈發(fā)強烈的好奇心，腳下步子不由地向前邁了一小步。
　　果然，我的一小步，世界的一大步。正如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后邁出的那第一步。這話竟在我身上也得到證實。但其實我又想到了哲學(xué)中所言的：實踐是檢驗認(rèn)識的真理性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這一步到底有何不同凡響呢？請聽下回分解。
　　開玩笑，開玩笑。只因這一小步，我看到了三個鐵門之間的不同：右邊第一個鐵門里透露出了大片光芒，極亮，仿佛在歡迎我的到來�？晌覅s不能凝神觀察，因為那耀眼的光刺痛了我的雙眸；中間第二個鐵門里微微透出了一道很細(xì)的光，我瞇起雙眼目測約有一毫米的寬度，不耀眼，不刺眼，只是安靜地照亮了某一個角落，將它與黑暗分割開來；右邊第三個鐵門，也就是左邊第一個鐵門，我什么也看不見，除了黑還是黑，就像一個無底洞，讓人望而生懼，不敢駐足�？晌沂沁@樣的人嗎？此刻我竟然一臉遺憾：為何，為何這門上沒有一個能從外看到內(nèi)的貓眼呢？好奇心一再被勾起，卻得不到滿足，這使我不禁雙頰染上緋色。
　　三個鐵門，我定是要一探究竟的。但從哪扇門開始，這又使我一陣?yán)Щ蟆ｉT內(nèi)與門外僅是一步之距，卻仿佛是兩個不同的世界。我該何去何從？腦中似乎又生出了一股力量在強力阻擋我的進一步探究。好像在告誡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兩股力量正在激烈的爭斗中，我前進不得，亦后退不了，宛如處在一種“前有狼，后有虎”的境地。“啊”，大腦中產(chǎn)生的強烈沖撞使我禁不住地大叫了一聲，腳步不穩(wěn)地向旁邊跌了一跤。意外在此時發(fā)生了。這之后所發(fā)生的一切，注定我只能咬牙承受，不論酸甜，都是我一個人的，與他人無關(guān)。那抹陽光，究竟是迎接黎明前的第一縷光亮，還是暴風(fēng)雨前的最后一絲光照？此刻的我，還不得而知。
　　二
　　只見離我最近的那右邊第一扇鐵門突然變得透明起來，不復(fù)之前的老舊模樣，隨后產(chǎn)生了一股巨大的漩渦。我心中一咯噔，糟了。果不其然，下一秒，我被卷入其中，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后，我頭暈?zāi)垦５卣驹诘厣�，眼冒金星。搖了搖沉重的腦袋，我環(huán)顧四周，皆是一片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
　　驀地，我的視線所觸及之處，出現(xiàn)了一個扎著兩條辮子的可愛女孩，她正向著我的方向跑來，臉蛋因小跑而紅撲撲的�！把�！”我心中一驚，這不是小時候的我？看那模樣，約莫只有八歲，那是2006年的盛夏。隨后一個老人的聲音響起：“依依，快過來，把這帖中藥喝了�！蔽业纱箅p眼盯著這位瘦骨嶙峋，背卻仍然挺直的老人，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跡，她的皮膚已日漸松弛，額前是明顯的褶皺，眼窩凹陷.....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歲月竟是這般無情，活脫脫一把殺豬刀，見光不見血。
　　我伸出手想要拉住老人，卻抓了個空。我和她擦肩而過，她仍然朝著小時候的我追去。這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卻又抓不住些什么。我跟著她們回到熟悉而陌生的家中，看著外婆她端上一碗黑乎乎的中藥，站到小時候的我面前，微彎下腰說道：“依依，把這喝了�！敝灰娕⒁晦D(zhuǎn)頭，嘟著嘴抗拒：“我不要，它太苦了�！薄澳悴缓�，脖子上的大包就會變得更大，我們依依想變成丑八怪嗎？乖啊，把藥喝了，外婆給你吃糖�！彼恼Z氣仍是那么溫柔、寵溺。說著她舀了一勺，輕輕吹了吹，待確定藥已涼后，將勺子貼上了那個我的嘴邊，我看著這一幕，恍然覺得時光是那么不厚道，匆匆一過，六七年過去了。當(dāng)時滿不在乎，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如今看來，反覺得那么扎眼，刺得我只想逃避。

　　于是，我追隨著外婆的身影來到廚房，看到的全是她為那個我忙活的身影。正值酷暑，她蹲在地上，拿著把蒲扇在那煎壺中的中藥。熱氣氤氳了她整張瘦削的臉，汗水如瀑般順著她的額角滑落�？伤齾s仍然平靜地注視著壺，調(diào)整火候。她的臉上非但沒有一絲厭煩，反而充滿了耐心。我知道她一直就是這樣一個人，做什么事都是一絲不茍，細(xì)心嚴(yán)謹(jǐn)。廚房邊上的我，看著這樣一個她，眼眸中不禁起了一層薄霧。她的身影在我的視線里逐漸模糊不清，可是卻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
　　眼前一晃，這一次竟在我和外婆的房間里。那個我和她正坐在床上互相幫拉著涂抹各種藥膏。我不由一愣，而后才慢慢回想起：那是2010年的隆冬，我不知怎么感染上一種很罕見的皮膚病，全身皮膚尤其是后背特別癢，經(jīng)常忍不住抓破，流水。可想而知，和我一起朝夕相處的外婆自然也被我傳染了。多次的打針、吃藥、抹藥無果后，我們祖孫兩人來到專治各類皮膚病的醫(yī)院，抓回一堆藥。當(dāng)時正是寒冷的冬天，我和她都是體寒之人，可是沒辦法，為了早日康復(fù)，我們咬著牙，抵著寒冷，用冰冷的手指抹上藥膏涂在溫?zé)岬募∧w上，手指所到之處，無一不引起一陣顫抖。
　　思緒收回，我看著一老一少相互依偎的身影，看著外婆輕輕地用手涂抹著。那個我還不時冒出一兩句：“好癢，好癢�！庇谑钦煜蚝蟊橙プ�，卻被她阻止，然后她輕輕地用指腹摩擦著我的癢處，極盡溫柔�？墒俏覅s看到她不時蹙眉，一副隱忍的模樣。我知道她一定也很癢，可她顧不得自己，只顧她的外孫女。那時的我還小不懂事，不懂得將心比心，體諒她。那么現(xiàn)在的我呢？此刻我真得好想上前，就像她對那個我一樣，輕輕地為她解癢，只可惜，雖近在眼前，卻是隔了無數(shù)個年頭。這大抵是我心中所認(rèn)為的世界上最遙遠(yuǎn)的距離——你我盡在眼前，我卻觸摸不到你，而你看不到我。正如天邊的陽光，你永遠(yuǎn)能夠感受到它的普照，它的溫度，卻連它的邊也觸碰不到，一切便如虛幻，所見非實，可這卻又是實實在在存在過得呀！只是被我的記憶所遺忘，被歲月的長河所淹沒。
　　于是，這些被我稱之為遙遠(yuǎn)的記憶一點一滴的回潮了。往事如動畫般，一幀幀在我的腦中回放，恰如那正午的陽光，強烈而又熾熱，刺得我睜不開眼。
　　三
　　就在我的一閉一睜之間，眼前的景象又再次回到了最初所見的三個鐵門。這一次心中有個答案似乎要呼之欲出了，不知為何，面對即將揭露的真相，我不僅沒有太多喜悅，反而想要逃避�？墒�，還不待我做出反應(yīng)，右邊第三個鐵門，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層層漩渦，我猝不及防地被卷進去了。黑，全是黑，被黑暗包圍的我，內(nèi)心滋生出莫大恐懼，那是對現(xiàn)狀的恐懼，對未知的恐懼。于是我如溺水之人般在那無助的掙扎。
　　“外婆，你先躺會兒，我去給你買粥�！薄耙酪溃懵飞闲⌒狞c�。　薄昂��！闭驹赬X人民醫(yī)院住院部的某間病房里，我看著幾個月前的我朝床上的外婆粲然一笑后，轉(zhuǎn)身離去。隨后，我坐在了床邊，仔細(xì)端詳著她蒼白瘦削的面容。那些我所不愿憶及的，不忍觸碰的過往全部傾巢而出，仿佛給我打響了警鐘。
　　2016年，對于我和外婆來說是個多災(zāi)年。換言之，便是傷在她身，痛在我心。這一年的五月初，外婆開始出現(xiàn)頭暈癥狀，連去菜市場買菜都走不動。可她為了我，仍是撐著穿過四條街、拐過四個小巷、經(jīng)過一座橋，只是為了我。而當(dāng)她屢次和我說起她一直頭暈不舒服時，我只是淡淡甩出一句：那你去衛(wèi)生院看一下。對的，就這一句，然后就沒然后了。那段時間我甚至沒注意到她身上少掉了好幾斤肉。本來就是骨瘦如柴的人了，如今怕是風(fēng)一來，便被輕易刮走了。
　　直到七月中旬，那是我正準(zhǔn)備放學(xué)回家的下午，媽媽的一通電話徹底讓我不知所措，可那僅僅只是個開始。聽到外婆住院的消息后，媽媽她在電話里啞著嗓子對我說：“依依，你去收拾下東西到醫(yī)院里陪陪你外婆，媽媽一時回不來……”電話這端的我始終沉默，我只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給震住了，沒緩過來�？赡嵌说膵寢寘s急了，哭泣著對我說：“依依，這些年外婆怎么待你的……你都忘了？”她哭的泣不成聲，而我也好不到哪去，淚珠似斷了線般滾滾滑落。
　　在醫(yī)院呆了兩天后，外婆躺不住了，便向醫(yī)生申請回家。這次幸好只是胃病犯了�？烧嬲驌粑业膮s是回家的那天晚上，媽媽告訴我的真相：上個月，你外婆被檢查出腦里長了腫瘤，很大，不過后來醫(yī)生診斷說是良性的。她的言辭透著輕快，我知道那是她慶幸最壞的結(jié)果沒有到來。知女莫若母，這話反過來也同樣適用。我可以想象媽媽她剛得知這消息時是如何偷偷地掩聲哭泣直至忍不住后的號啕大哭，因為我也如此。那晚，我坐在床上發(fā)愣了兩個多小時，我告訴自己：以后的每一天里，我都要對她好，照顧她。是的，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失去她，所以當(dāng)這些危急她的事情一出現(xiàn)，我便手足無措，腦中只余一句話：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然而我卻沒能做到。那是2016年的8月，當(dāng)時，正午陽光強烈，照在裸露的肌膚上格外的燙，我腦中只有一個念頭：趕緊回家吹空調(diào)。于是腳下抹了油般走得飛快。逐漸地，等我離家不遠(yuǎn)時，猛然回頭，竟已不見外婆的身影了。這才幡然醒悟，我只顧著自己卻忘了她。于是，我開始原路返回，迫切地找尋那抹瘦弱的身影。可是，卻怎么也找不到。我慌了，那股無助絕望在心底滋生、蔓延，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淚水悄無聲息地滑落，打在鞋面上，我跌跌撞撞一路旁若無人地抽泣，腦中想著：我真該死，我累她更累啊，她更需要我��！如果外婆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我絕對不會原諒自己。而在這轉(zhuǎn)角的剎那間，熟悉的身影站在熟悉的家門前對著我笑問：“你怎么比我還慢�。　本o繃的神經(jīng)終于放松下來，可我那紅腫的眼眶卻出賣了我的狼狽。于是我低頭走過她身邊，輕聲說：“我坐在公園里休息了會兒。”
　　現(xiàn)在，我看著她靠在床頭虛弱的樣子，忍不住想抱抱她。是的，我確實這么做了，我閉上眼睛，伸出雙手輕輕抱住她。雖是一片虛空，可我卻覺得懷中如此溫暖，能夠切實感受到。而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那里是一片漆黑，所謂無底洞，如何補救亦無濟于事。
　　四
　　中間那個鐵門嗎？那是我所向往的，是平淡日子里的溫暖記錄。它就如冬日暖陽那般，不會一下子驅(qū)除我的寒冷，卻在不知不覺中一分一毫地浸潤我的心田，給我?guī)沓志玫臏嘏?br>　　隨著記憶的開啟，我進入了第二個鐵門，通過那一毫米的陽光我看清了地面散落的上百來張照片，有舊亦有新。從2006年起至2016年，那是十年的光陰，十年的傾心相伴。這些照片只是一瞬間的定格，卻能勾起我滿滿的溫馨的回憶。
　　這張是2006年：跟外婆的第一年里，吵著要聽睡前故事的我躺在外婆懷里，聽她講著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關(guān)于睡前故事，外婆她真得給我講過好多：歐陽修的故事、野人生孩子的故事、野人吃人的故事……這些我都百聽不厭。
　　這張是2007年：家門口她焦急等待著我的身影。已是小學(xué)二年級的我能夠自己回家了，可她卻總是放心不下，只要我晚歸一會兒，便總會去到處尋找我，就怕我丟了。
　　而這張是2008年：小學(xué)后門的她手里提著一袋熱乎乎的面包在高興的呼喊我。那時我在上體育課，一聽見她的聲音便跑過來，只見她把面包通過欄桿遞給我，溫柔地說：“依依餓了吧，快吃。”
　　那張發(fā)生于2009年：很平淡卻是很溫馨的一幕，我好多年沒經(jīng)歷了。我們倆坐在方桌的兩邊，我?guī)退圳ぜ�，而她在念�?jīng)。照片上的我沖她一笑，似乎是在向她說著：“看，外婆，我折的快吧�！�
　　這是2010年的：她正在仔細(xì)地為我包扎被燙的手腕。那時她正在廚房里倒開水，而我的闖入碰到了她，于是100℃的滾燙開水灑在了我的手上�？慑e的明明是我啊，她卻一臉內(nèi)疚地看著我。
　　2011年：我挽著她的手臂有說有笑地走在路上，陽光鋪滿了回家的路。
　　2012年：她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我的初中校門口，她逆著光對我微笑，耐心的等待著我放學(xué)。
　　2013年：醫(yī)院里，她捂著我冰涼的手給我傳遞溫度。
　　2014年：知道我考上好的高中后，她激動地走過來，抱住了我。
　　這是2015年間：飯桌上，她在替16歲的我剝蝦，一眉一眼，皆是如此認(rèn)真，專注。
　　而今年的2016年里：她做好滿桌的家常菜以及買來的長壽面和蛋糕，等待我每周一次的回家。那是今年的三月初，我的生日，我和她的生日只隔了兩天，可她卻一定要在我生日的那天和我一起過。
　　腦海里倏地涌現(xiàn)出錢鐘書先生說過的一段話：似乎我們總是很容易忽略當(dāng)下的生活，忽略許多美好的時光，而當(dāng)所有的時光在被辜負(fù)被浪費后，才能從記憶里將某一段拎出，拍拍上面沉積的灰塵，感嘆它是最好的。
　　現(xiàn)如今我所做的不正是這句話最真實的寫照嗎？
　　上百張的照片我一一瀏覽了一遍，它們背后的故事我也同樣回顧了一遍，這是最后一遍。因為它們從今往后將扎根在我的靈魂深處，溫暖著我度過此生。這些小溫暖、小感動正如毫米的陽光，僅有一毫米的寬度，不耀眼，不刺眼，只是安靜地照亮了我。
　　五
　　我在清晨醒來，揉了揉眼皮，一睜眼便看到一縷陽光透過窗子調(diào)皮地照在我身上，據(jù)我目測：約有一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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