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開一只蘋果，練習接吻。南湘的頭發(fā)又長過了肩，嗓子像小美人魚，讓火場的濃煙穿喉吻過，從此按下永久靜音。她的美貌被火灼傷，有時我看見她幸存的雙眼，以為自己面對著顧里：寂靜，無情，眼仁與眼白界線分明。
　　我們已搬離上海。津港多雨，上學的時候，我和南湘經(jīng)常逃過雨天所有的課，我在她床頭，在南湘身后，把臉埋在她清香的長發(fā)。她給我讀很多書。讀完了《奔馬》，還沒有開始《曉寺》，天空像書的結(jié)尾那樣放晴，我和她出門，叫上另外兩只去拍畢業(yè)紀念。
　　現(xiàn)在南湘不能說話，換成我念書給她。每晚睡前來一段：絢爛的熱帶，嬌美的公主，輪回的妄念，叛離的海風�！柏S饒之海”四部書，最后一幕是明亮的空無，像帶走大家的那場火，燦爛得讓我想哭。
　　放下用舊的電紙書，我看南湘靜靜抽出她的壓感筆，在數(shù)位板上涂抹，涂好了，亮給我。她的手就像她的生命，像被眾神親吻過，奇跡般地留存在這世間，布滿傷痕，是我與過去唯一的聯(lián)結(jié)。
　　南湘畫了一片花園。我擦亮眼，開始覺得除了背景的綠，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接著，在窗外濛濛雨聲中，我看見我和南湘，冒雨從寢室跑去食堂，穿過花園的三色卵石小路。園丁正修剪庭院的花木，長剪嚓嚓，發(fā)出堅硬脆響。一切都是濛濛的綠。
　　南湘咬開一只蘋果。從前我用蘋果當教具，向南湘純真的男友展示如何正確接吻�，F(xiàn)在我沒有學徒，教具多余，我拿下蘋果，親自示范。
　　我吻南湘，吻她雙唇，上下都吻。南湘的津涎，清新澄澈，纏繞著我，像她最擅演的青蛇。我和她的頭發(fā)糾結(jié)在一起，熱了，扎成兩束高馬尾。她的眼睛像玉石，大地結(jié)出的暗胎，安靜地停在我身上。
　　南湘曾經(jīng)問我們，如果有一天，你最喜歡的人突然變胖了，毀容了，完全看不出是同樣一個人了，你還喜歡她嗎？
　　當然會，我說。
　　那時我們剛滿二十，心懷浪漫，無所畏懼。南湘的回答也是“當然會”——這種事情，光掛在嘴邊，怎么算數(shù)——后來我們經(jīng)受的考驗，比電影還精彩。
　　我又吻她，到她熟睡。雨沖淡了人聲，街面霓虹朦朧，蒸起水煙。南湘的臉側(cè)在竹枕，我小心撫觸她歷經(jīng)火劫、重新補綴的肌膚。我清楚記得二十歲的她、十幾歲的我們，那些快樂又悲傷的日子。有時我覺得，南湘是我本人，而不單是朋友親人。在她面前，我透明得像塊巨大的水晶。我對南湘沒有秘密。南湘靜音后很少提起這一點，她也許希望我有一些骯臟的小秘密，只和她共享的隱秘快樂。我卻太像水晶，基本干凈，隨環(huán)境改變溫度，到冬天手腳冷冰冰。
　　南湘把我冰涼的手環(huán)在她胸前鼠蹊。她干燥溫暖，我把臉埋進她頭發(fā)，嗅見多年前我在她床頭，第一次親吻她那里，鼻翼沾滿毛茸茸的露水。南湘失去了別人歆羨的一切，她甩脫它們，像小青抖掉死去的皮囊。她用奇妙的手指在我身上作畫，看不見的畫，畫中我倆穿過花園，雨不斷落下，我去嘗南湘頰上的雨滴，然后宣布我親愛的朋友，你是魔女的蘋果。南湘說林蕭你可真是魔女、巫婆，牙都掉光的老貨。我亮出一口好牙。我的蘋果笑了，笑我像兔子、河馬和松鼠一樣。我馬上咬回去。我們兩個瘋子，在花園里笑得直不起腰，顧里冷著臉把我們撿回家，丟進浴室狂澆熱水，我假裝輕薄南湘把顧里惡心走，然后告訴南湘，我要玷污你了。南湘輕飄飄地說，好啊。她態(tài)度自然，我甚至覺得即將遭到玷污的不是她，而是我被她馴化、凈化。
　　確實如此。魔女吃掉了蘋果，魔女變成了蘋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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