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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我時常在此守望,不流眼淚,滿懷期待,不知不覺,千年消逝。
她在尼羅河邊最雄偉的宮殿出生,沐浴著埃及古老而偉大的文明長大。她發(fā)出第一聲啼哭之時,金字塔群正嵌上最后一塊磚。
十萬人歷經(jīng)三十年的浩劫,在她出生那一刻成為舉世聞名的神跡。
她的寢殿被一條窄窄的河貫穿而過,那是尼羅河向西而來的一條小小支流。她初次見到他就是在這里,在她自己的地盤。
那一天的落日熔著黃金,慷慨地灑滿這條支流,懸掛的亞麻幔帳和他身上的白紗一同被風吹舞翻飛,他站在長廊盡頭對她微微笑著,哪怕已過去億萬日夜,仍清清晰晰,如夢似幻。
他對她說,公主殿下,我來為您十五歲的生日祭祀祈福。
盡管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公主殿下是活不過十八歲的。
祭祀備受愛戴敬仰,他們是天神送來人世的使者,他們能在日月中窺見過去,能在星辰里預測未來,他們侍奉神明,他們永遠干凈清潔,
即便連君主,手握權杖之人,也無法輕易觸碰他們。
但她可以。
尼羅河畔終年炎熱,這是她所享受的第十七個夏季。河水被照得溫暖,她在淺處游來游去,裝作沒有看見岸邊的他,她抬手揚水,浮光水影涌動,記憶中模糊的波光粼粼。
“你碰了姐姐的頭。”
“殿下,那是觸頂祝福!
“你從未觸過我頂!
“如果有一天您也出嫁!
她裝作在水中失足摔倒,撲騰得水花四濺,大喊救命,她想知道他會何時來救她,她想應該不會太久,而事實比她以為得還要快,她被一雙手拖起,完完全全地拖起,當他看到才過腰間的水面,才知這是個甜蜜的陷阱,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身上的河水沾濡了他,又順著他的身體流回河中。
她抱著他的脖頸,目光狡黠,“你看,我碰到了,比她們碰到的多得多!
碰觸是一件奇妙的事,當有了第一次,就會有接二連三的很多次。他覺得自己是一只罐子,被她摔過一次,慢慢竟任命地被摔一次又一次。他年長于她的幾年光陰毫無意義,他拿她沒有辦法。
她是一條鎏金的小毒蛇,纏上來,輕輕咬他一口,毒素蔓延,他只能聽她的。好在他是個懂得分寸的人,哪怕她吻遍他全身,哪怕他心中排山倒海,他仍未陪她前往愛與欲的對岸。
她的花園能看見遙遠蒼穹,千百年前的夜空真美,星辰月亮猶在眼前。
她趴在他胸口望他的眼睛,那是她心中的星月所在,“他們說你什么都知道?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世界無垠,我的殿下,沒有人能知道任何事,但至少我知無不言。”
“我還會活多久?”
“您會活得與世界一樣久!
那時候她以為這不過是善意的甜言蜜語,“那你呢,你會永遠陪著我嗎?”
“每個生命來到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花兒注定散發(fā)清香,石磚注定堆砌成塔,而我注定陪伴您!
她明知那是謊言,還是忍不住開心地笑起來,“是嗎,那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嗎?”
他將目光投到天上,似乎早將萬物輕柔地納于眼底,“您是亙古永駐的夜空,我是一顆匆匆劃過的星,夜晚漫長,即便我想慢一些墜落,可與您浩瀚的生命相比,我們的相遇仍只如一瞬般短暫。”
晚間的熱風吹來,她反而覺得有些冷,她不明白,既然已經(jīng)說了一晚的情話,為什么最后卻不如她所愿。她起身,坐在他的腰上,“你說了一晚的謊話,并且沒有讓我開心,我要懲罰你!
“殿下,我從不說謊!
第十八個夏天,她開始看不清東西,身體沒有力氣,嘗不出美酒與清水的區(qū)別,她開始昏昏欲睡,不記得自己昏睡了多久。
第十九個春天,她醒來,身體健康地像一頭剛剛成年的獅子。
他們說,大祭司派人送回了為您治病的藥,再沒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她出去找他,是生是死都要找到,哪怕他死了,她也要抱著他的尸體回來,做成木乃伊,
這一路上,她被花瓶碎片割傷的腳心不過一會兒就恢復如初,她趕上一場瘟疫,村落里的人都死了,可她還活著,她潛入尼羅河底,很快又被暗流推了回來。
又過了些年,她的侍女老去,慢慢地,她送走一個接一個深愛的親人離開,她的父親,母親,姐姐,兄弟,兄弟的孩子,他們離去時皆白發(fā)蒼蒼,垂垂老矣,她容貌依舊。
她看見王朝的覆滅,新帝國的崛起,看見美索不達米亞升起的古巴比倫文明和漢姆拉比法典,看見大火,看見屠戮,看見空中花園的隕落。
千年后,她故地重游,途徑一個神秘的部族,他們供奉著一尊令她恍如隔世的雕像,她仰頭看著‘他’,仿佛穿越了時空,回到十五歲那個落日散金的盛夏黃昏。
她目不轉(zhuǎn)睛,“那是誰的雕像!
“是我們的神明。”
他們告訴她,祖先說那是古埃及的大祭司,從前他們的部族守護著長生不死的神藥,只有刀斧穿心不死的人才能拿著藥離開,而觸碰到神藥瓶子的人就要被奉為神明,他是第一個被刀斧穿心未死的人,聽說他拿著藥離開時,胸口還有血肉模糊的窟窿。他們的祖先問他,是為了愛情嗎。他只說,命運。
族人又說,“那是一千年以前的事了,已經(jīng)太久了,那時的君主甚至還不叫法老呢,究竟是不是有神藥,是不是刀斧穿心不死,誰也不知道是否確有其事。他只留下一句話,流傳至今————若想永不忘記,唯有雕刻于此!
埃及人堅信人死后,其靈魂不會消亡,會寄宿在木乃伊中得以永生。她找不到他的軀體,他注定不能永生了。
她開始盼望他能重生,她去了西方,尋訪巫術,又去了印度,乞求僧者,結(jié)局還是一無所獲。
直到她聽說了一種叫做‘輪回’的東西,東方人告訴她,人死后會重入輪回,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的某個機遇,他會以嶄新的生命重回這世間。
她不再流淚了,燃起希望與這陌生的世界和平共處。
她目睹樓蘭的消失,文藝的復興,蒸汽時代的來臨,當她乘著火車路過一個個人聲鼎沸的城市,卻忽然發(fā)現(xiàn)早已忘記了他的聲音。
她看見永不沉沒的巨輪沉在北大西洋,看見慘烈血腥的世界大戰(zhàn),當她終于不再四處流離,握起筆來想將他畫在紙上,她卻驚覺,他的樣子無論如何都難以記起了。
她開始把所有零散的記憶寫在紙上,最終它們都消失于一場大火。
被叫做鋼鐵怪獸的汽車在街道川流不息,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她發(fā)現(xiàn)了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那個人和他同樣寬容溫和、同樣俊美地像太陽神阿蒙、同樣愛上了她,她確信,這就是東方人說的‘輪回’,而她還是離開了他。
那個人像他,但不是他。
她等的人,曾和他沐浴過幾千年前的日光,曾將她自溫暖的尼羅河河水中撈起,曾與她躺在亞麻幔帳中講述世界無垠。
她終于發(fā)現(xiàn),她要的從來不是輪回而來的嶄新生命。她要的只有他,哪怕他現(xiàn)在是一堆腐肉、一把灰塵、一段不為人知的傳說。
再之后,她在那個被叫做‘電視’的小格子里看新聞,考古學家挖出了金字塔十公里之外的石碑,可惜優(yōu)美的象形文字如今無人可解,古埃及的文明早已沒落。
杯子落在地上,她看見自己的名字被刻在石碑上,塵土抖落,象形文字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花兒注定散發(fā)清香,石磚注定堆砌成塔,而我注定用短暫如流星的一生陪伴您亙古浩瀚的生命,我已完成命運之托。
他不能永生的時候,她盼望他重生,重生的希望破滅后,她又期待輪回,當輪回也百無一用,她終于肯直面他早已風化死亡的事實。
好在五千年后出土的碑文不是傳記、不是警示,只是道別與情詩。
可她仍無法再度想起他的聲音和面容了。
那天夜里,她夢見了他,她看不清他的臉,也不記得他的聲音是否是那樣,但她知道,那就是他,她問他,你完成了命運之托,而我的命運又是什么。他似乎笑了,還是令她溫暖的笑意,他說,我的殿下,我早已告訴了你。
她開始記錄每一年、每一個地方發(fā)生的事,年復一年。它們都成了歷史。
當認識的人一波接著一波漸漸不在,當世人忘卻,她卻至始至終不曾忘卻。
“我的命運又是什么!
“我的殿下,我早已告訴了你!
若想永不遺忘,唯有雕刻于此。
她仍時常在此守望,不流眼淚,滿懷期待,不知不覺,億萬年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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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寫的太含糊了,只是當時寫這一篇文的時候想到什么就寫了什么。這個故事很長很長,畢竟過了那般長的時間,可寫出來卻竟然3000字都不到。
祭祀從一開始就知曉一切,他知道他的公主會永生不死、他知道她最終會成為歷史守護者、他知道她會活到千萬年以后、他知道自己終將為她而死、他知道自己的生命與她相比,不過是流星和亙古宇宙的差別。只是不知道,祭祀是否知曉,他的公主直到忘記了他的聲音和面容,也未曾忘記自己仍舊愛著他。
“若想永不遺忘、唯有雕刻于此”的意思是,人若是想不忘記歷史,就得在它發(fā)生的那一刻記錄下來。這就是公主的宿命。
這篇文的另外一個觀點是關于“輪回”與“轉(zhuǎn)世”,哪怕輪回而來的那個人和他性格一樣、外貌一樣、情愫一樣,可他不是他,不是那個和她看過幾千年前的夜空、不是那個為她講述宇宙無垠的人,所以她不需要,她愛的人、等的人,早就死了,哪怕他現(xiàn)在早已是一把灰塵、一堆腐肉,她也不愿接受那個終究不是他的輪回而來的鮮活生命。
她大概要永遠都如此孤單地守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