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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忘的忘,永遠的遠
酒店的旋轉(zhuǎn)門轉(zhuǎn)了又轉(zhuǎn),金碧輝煌的大堂里燙金的幾個大字那么耀眼:莫霓裳,程揚……賓客來來往往,祝福的聲音不絕于耳,人人的臉上俱是一派喜氣,筆挺的西裝,曳地的晚禮服,笑語不絕。見過的沒見過的親戚在我眼前一一晃過,可是我的心怎么這么苦澀,這么苦澀……我微微側(cè)過臉,看著程揚——志得意滿的神情,滿面笑意的應(yīng)承著來往的賓客。
他是今日婚禮的新郎,我也該笑得甜蜜美好,偶爾羞怯低頭,小鳥伊人一般,是不是?可是,心不允許,我強掩歡笑只得到心的鈍痛,一波一波,尖銳得刺骨,每一聲都是在向自己呼喚:莫恒,莫恒……不該這樣的,不該這樣的,過了今晚,程揚就是我的丈夫,即便沒有程揚,我和莫恒也注定了的,沒有結(jié)局,沒有終場。
我好像依舊看見莫恒就站在我面前,帶著一貫的篤定神色,“不愿意去做的事,干什么要勉強?”
不勉強么?我垂下頭,一行清淚不經(jīng)意間滑過了臉頰,落在我交疊的手套上。一陣喧嘩聲傳來,我看見爸媽親熱的挽著程揚他父母的手,喊他們“親家”。我死死的拽住了腰間的衣裙。真是諷刺呵,如果今天不是我的這場婚禮,他們是不是打算一輩子不再見面,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不再見我和莫恒?
莫恒……莫恒……我輕啟唇片,輕聲喚著這兩個字。“不愿意去做的事,干什么要勉強?”正是因為我不愿,所以才非得勉強。站在懸崖邊,我自絕退路,愿意摔得粉身碎骨。我愛莫恒,更甚于我愛自己的生命?墒恰医^望的,苦澀的閉起雙眼,這是一個任神仙也改變不了的事實:我們是兄妹。
爸爸媽媽并不相愛,二十年了,也依然如故,貌合神離的維系著這一場早就名存實亡的婚姻。小時候,我和莫恒討論起來都覺得不解,爸爸媽媽都是那么優(yōu)秀的人,怎么會不相愛?有一次我鼓足了勇氣,問爸爸。爸爸長嘆一口氣,看著我和莫恒,苦笑:“也許……是太相似了吧……”要不,怎么人們都說婚姻得要互補才行呢。他們太相似。好強,倔強,執(zhí)著,有事業(yè)心……慢慢的,就變成了各忙各的,一個在天南,一個在地北,七八年也不在一塊,兩個人見了面也只有尷尬了。
正因為這樣的緣故,莫恒和我從小在爺爺奶奶家長大,爺爺奶奶是那種特別傳統(tǒng)的老人,古板又重男輕女,爺爺認為棍棒底下出孝子,奶奶護犢子。爺爺把作為長孫的莫恒看得萬分重要,親自教他寫毛筆字,教得他言行一板一眼的,動不動還拿皮帶抽手心……每每我看得心驚肉跳的時候,莫恒對我揚揚眉毛,一邊疼得“面目猙獰”一邊還對我笑。然后,奶奶淌眼抹淚的給莫恒敷冷毛巾,“肝兒”啊“肉”啊叫得不停。
可是,無論是爺爺?shù)墓靼暨是奶奶的疼愛,我都從來沒有得到過。他們沒有正眼看過我一眼,甚至聽到爺爺背后說“女孩子家,有什么用,將來嫁了人,又是個賠錢貨……”我早就習慣了,他們說,我也就聽著,不知道反抗?墒菦]關(guān)系啊,我有哥哥,有莫恒。
聽說,我剛出生的時候,三歲大的莫恒高興得手舞足蹈,一聲聲喊我“妹妹,我的妹妹”。別家的孩子在爭吵的時候,莫恒搖晃著雙腿給我拿奶瓶;別家的孩子彼此嫉妒的時候,莫恒和我手拉著手,教我咿呀學語;別家的孩子搶新書包,新玩具的時候,莫恒趁爺爺奶奶不注意的時候,把他自己的零食塞到我手里……
我叫他“恒”,也許是小時候他教我那句“我是你的哥哥,我叫莫恒”那最后一個字讓幼年的我太印象深刻,我從來不愿叫他“哥哥”,只單單叫一個“恒”字,任爺爺怎么橫眉冷對,小時候的我偏偏不愿意改,叫得久了爺爺奶奶只好順其自然。只有他對我笑得溫暖,“霓裳為什么叫我‘恒’?”他如是問。
我眨著大眼睛,搖晃著他的手臂,“恒,單字,叫得多順口啊!蹦愎沃业谋亲,說,“誰養(yǎng)得你這么個偷懶的壞習慣。”眼里卻滿滿的全是寵溺。
我滿眼委屈的問莫恒,“女孩子是不是賠錢貨?我是不是誰都不喜歡?”莫恒攥緊了拳頭,怒氣沖沖:“誰這么說你的,敢欺負我妹妹?”我癟著嘴低下頭,一只手輕輕撫上我頭頂,用輕柔的像是羽毛的聲音說,“誰說霓裳沒人喜歡,哥哥最喜歡霓裳……”不是喜歡,是“最喜歡”……
小學的時候,有一次高燒不退,直燒了兩天兩夜,我滿嘴說胡話,爺爺漫不經(jīng)心的看我一眼,丟下一句“死不了……”揚長而去,奶奶翻箱倒柜的找了兩粒過期的藥片,給我吃了也再不過問。莫恒守在我身邊,把我滾燙的手放在他冰涼冰涼的手掌心里,“妹妹,妹妹……霓裳,霓裳……”我淚眼朦朧,只覺得人像是被扔進了一片大火里,“我是不是要死了,恒?”莫恒使勁捏了捏我的手,“不會的,有我在,就一定不會的!眻远ㄓ謭远āD阕テ痣娫,打了“120”,不多時,救護車把我送進醫(yī)院急救,急性肺炎。醫(yī)生說,再晚送個一天半天,人就要救不活了。爺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奶奶訝然說“不會吧,不就是感冒么!蹦阃蝗坏谖疑磉,放聲大哭。
后來上了初中,上得并不是多好的中學,附近亂得很。每天上學放學老是有不三不四的人在后面跟著,莫恒三年如一日的接送我,其實……他的高中在相反的方向。莫恒騎著自行車,夏天,炎炎烈日灼得我眼睛疼,我把頭倚在莫恒寬闊的后背上,風呼呼的刮過耳畔,嘴里叼著一個莫恒給我買得都快化了的冰棍兒。冬天,寒風冽冽,我把手伸進莫恒暖和的毛衣里,抱得死死的。只有一次,那是莫恒上高三的時候,他越來越忙,有時候怎么也趕不及來接我,千叮嚀萬囑咐的讓我回家路上要小心。當時只覺得羅嗦,可是當我的面前真的出現(xiàn)那些個面色不善的小混混的時候,我心里一陣發(fā)寒。我掙扎,手腳并用,可是畢竟力氣懸殊,被他們拖進漆黑的小巷子里,他們拽我的頭發(fā),撕扯著我的衣服,我對著空空的巷子大聲哭喊,可是回應(yīng)我的是無情的回音。突然,一個黑影沖過來,那就是我的光明——莫恒。莫恒憤怒的對他們?nèi)_相加,可是他們最后把莫恒圍在中間,一拳又一拳,我慌亂的哭喊,只聽見莫恒大聲對我吼著:“霓裳——快跑啊——”后來,莫恒被他們學校記了處分,我怒氣沖沖闖進他們校長辦公室,撒潑一樣的叫罵。我看見莫恒面色不善,卻隱有笑意……
等我上高中的時候,莫恒考上了北京的一所知名大學。十九歲的莫恒長得高大挺拔,高了我一個頭。我一邊幫莫恒收拾包,一邊偷偷抹掉眼睛里的眼淚,莫恒輕輕松松的對著我“指點江山”:“哎,對了,把那個也帶上。哦對對,還有那個……”我的手終于不聽使喚了,兀自垂下來,我一背過身去,眼睛就紅了!澳奚眩趺戳,你個懶丫頭,看在哥哥十幾年待你如一日的給你當馬車夫,當跑腿的份兒上,幫我收個包袱也不樂意?”他站在我背后,一只手扶上了我顫動不已的雙肩。我努力憋著淚意,濃濃的鼻音“恩”了一聲。他說一句,我“恩”一句。然后……他也有哽咽之音。我詫詫的回首,反身抱住他,緊緊的……鬼使神差,我問,“恒喜歡我么?”莫恒身體一僵,把我雙肩扳遠一些,“當然,霓裳是我最最喜歡的妹妹啊!
我如愿以償?shù)纳狭怂诘哪且凰髮W。我看見他站在火車站,大邁著步伐向我走過來,一把扛過我身上背包的時候,秋天的肅殺頓時消退,我對著天空飄零的枯葉放聲高歌,回頭,看見莫恒對著我寵溺的眼神……莫恒把我一把舉起來,如同對一個小孩子,這突如其來的腳一離地,我大叫起來,“哥哥,哥哥,快放我下來……”莫恒一愣,“叫我什么?”隨即又撓我癢,我躲閃著求饒。玩鬧夠了,莫恒蹙著眉,捏捏我手腕,“你這三年是怎么過的,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我搖搖頭,“你覺得家里那兩個老古板能對我多好?”莫恒輕嘆一口氣,朗聲大笑起來,“我非把你養(yǎng)回來不可!蹦阋呀(jīng)大四了,外表英俊,氣質(zhì)儒雅,追求他的女生不在少數(shù),可是莫恒仍然孑孑一人,我戲謔道,“怎么?還真成神仙了,仙風道骨?”莫恒看我的神色驀然一深,我一愣,那目光卻轉(zhuǎn)瞬而逝,他道,“把霓裳交給一個好男人,哥哥再成家才安心!蔽腋┱崎L嘆,“完了,完了,老古板果然養(yǎng)出了小古板來了!”
莫恒還真聽話,沒過幾日,就交了一個女朋友,與我同宿舍的李楠,長長的頭發(fā),尖下顎,大眼睛,像動漫人物。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嫉妒,一把火燒燒得熱熱的,越看李楠越覺得不舒服,本來相處并不算差,自從那以后,我莫名其妙的見了李楠就像貓見了老鼠。李楠卻渾然不覺,直跟舍友們抱怨,莫恒怎么怎么不懂體貼,莫恒怎么怎么不善表達,莫恒怎么怎么冷淡。我聽了,終于有一次拍案而起,“你有什么資格抱怨這抱怨那!恒他不是不懂,是不想那么對你罷了!”舍友皆愕然,獨獨李楠滿臉嘲諷的對我笑道,“我就知道,你們兄妹倆不正常!”
我氣極怒極,憤憤沖上去,抬手就要一巴掌,可是我再怎么看不慣她,她也是莫恒的女朋友啊。我猶豫了,結(jié)果給了她可乘之機,她緊緊攥住了我手腕,抬手反給了我一巴掌,眼里閃著報復的火光。好,很好!我立刻頂著那鮮紅的巴掌印沖進了數(shù)百人的大教室,一眼認出了莫恒,直奔他而去,莫恒說,“霓裳,你怎么跑到……”話還沒說完,看見了我臉上的巴掌印,臉色刷的一下白了,拖著我就往外跑。我猜測,我一定是掀起了一場狂風暴雨,因為我后來只看到李楠哭得花容失色,捶胸頓足。而且自此以后,這短短的戀情自然是不了了之了。可是在那以后,我還是唯唯諾諾跟莫恒“負荊請罪”去,我低頭捏著衣角,“那個……其實……那件事也算是我挑得頭兒,而且我也是故意去找你的!蹦闶种篙p觸著我面頰,帶著了然的笑意,“我當然知道!薄拔医o你女朋友都弄沒了,你還不氣?”莫恒好氣好笑的看著我,“氣,氣,氣那個潑婦敢欺負我妹妹!”
喝醉了酒的結(jié)果是相當可怕的。大三的時候,有一個要好的同學過生日,邀了一大幫同學去酒吧喝酒去。我一杯一杯喝得只覺得豪氣萬丈,有幾個男生起哄,跟過生日的那個女生灌酒,我看不過眼,搶下去就喝,周圍鼓掌聲一下,有幾個喝醉了的,東倒西歪的喊我“女俠”云云,我喝得更起勁了,白酒,脾酒不拒。之后,記憶模糊了,隱約記得莫恒臉上陰晴莫辨,把我甩進出租車里,他坐在我旁邊,臉上相當?shù)碾y看。莫恒已經(jīng)工作了,自己租了一間小公寓,他把我?guī)У侥莾。我胃里難受,直惡心,莫恒那鑰匙開了門,把我往沙發(fā)上一放,自己不見影了。我又哭又鬧的喊“莫恒,恒——你出來——你給我出來——”喊得累了,頭一歪靠著沙發(fā)睡得不省人事,再然后,莫恒拿著熱毛巾給我擦臉,捏著我臉頰,“下次還喝不喝酒了?”我面色痛苦,抱著胃,死命搖頭。
他的手一下一下落在我肩上,像我小時候那樣哄我睡覺。一抹溫熱落在我額頭,我身子僵住,心“咚咚”、“咚咚”幾乎跳出了胸腔,把眼睛閉得死死的,手下意識攥緊了裙裾,心里想著:哥哥親妹妹額頭也沒什么啊。才這么想著,那抹溫熱竟又落到我唇片上,軟軟的。我渾身上下僵住,如同石化。雖然這碰碰唇片不算吻,可是……
一聲嘆息輕輕的傳進我耳畔,莫恒輕輕抱起我,放我在他臥室的床上,我嚇了一跳。屏住呼吸,瞇起眼睛看見他拿了一床薄被,自己去了客廳。我臉一下子燒紅了,難道喝酒也能把腦子喝壞了?我剛才在想什么?莫恒還能……那什么對我?
可是目光迷離,我坐直了身子,借著酒精刺激,目光迷離,我輕聲問道:“恒,你喜歡我么?”那身影一頓,踉蹌了一下,倉惶而逃似的掩上了我房間的門。我苦笑一聲,躺回了床上,枕上有輕輕淺淺的熟悉的味道,很讓人安心,恍忽之間,又回到了他每日騎車載我的日子。半夜,夢做得不停,睡得并不安穩(wěn)。我晃晃發(fā)沉的腦袋,搭眼一看邊上的鬧鐘,正指到十二點。我穿上拖鞋,輕輕拽開門,手里抱著被子,看到莫恒梗著脖子斜躺在沙發(fā)上,我眼里一酸,哪有人這么睡覺的。傻小子……
我把抱來的被子蓋在他身上,我靠在他身邊,抬頭看著他……輕輕抿起的嘴角,扇子一樣的長睫毛,高挺的鼻子……不公平啊,都是一樣的爹媽,怎么他長得這么好看?“恒——我還以為你和我是一樣的,我沒告訴過你吧?我一直都喜歡你……”我絮絮的說了很多,眼皮越來越沉,靠著他很溫暖,我輕輕淺淺的依著他睡著了……睡夢中,依稀聽到莫恒對我說,“霓裳,我的霓裳……”
夢做得多美啊……可惜夢是要醒的。
我畢業(yè)工作以后,住在哥哥的公寓里,就像從前小時候一樣。莫恒坐在我床畔,拍哄我入睡以后才輕輕帶上門。我越來越累,當著哥哥的面要做出欣喜的樣子,可是哪一天醒來枕巾上都是一片淚水。工作以后,也有男同事要追求我,可是我每次都會想到莫恒,怎么也揮之不去。
“霓裳,你多大了?”莫恒問我,“二十七啊。”我答!案绺纭偛荒莛B(yǎng)你一輩子。”莫恒的語氣里有一絲落寞,我愕然。卻聽莫恒接著說,“你還記得程揚么?畢業(yè)以后留美深造的那個,是我很多年的同學。前不久回國了,他還記著你呢,星期天一塊兒吃個飯?”
我緊緊咬著唇片,大腦里一片空白……“如你所愿吧!蔽铱嘈σ宦暎杆偬苫乇蛔永,拉上來把頭蒙住!澳奚眩磕奚?你聽我說……”“我不聽……”我像個孩子一樣鬧脾氣,然后聽到一聲遠去的嘆息。
果然如他所愿,不出三個月,我已經(jīng)站在這里,成為程揚的新娘。
可是……我看著外面白雪紛飛,路上積起厚厚的一層積雪!澳奚?”站在我身邊的程揚伸手握了一握我的手,“哎喲,真涼,我們進去吧?”我愣了半晌,才緩緩點頭。這是你要的嗎?我失魂落魄嫁了人,成為別人的新娘……是你愿意見到的么?
旋轉(zhuǎn)門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一個人影站在那里,怎么會那么熟悉?雪花片片飄零,落在他身上,臉上,遠遠一望,儼然雪人一般。一行清淚滑落下來,妝容花了吧?我伸出手,在虛空中描畫他的眉眼。輕蹙的眉,緊閉的眼,滿面的不舍與掙扎,那掩藏的絲絲痛楚連到了我心里,生生的疼痛。懷抱的鮮花,突兀的落地,我曳著長裙,飛快的跑到了那天寒地凍的雪地里,氣喘吁吁:“你……”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襲來,我被他緊緊擁在懷里,小小的倔強,小小的執(zhí)著。我輕輕的喚他,喉嚨里竟像是塞了許多許多綿花似的,“恒……”
他湊近我的耳朵,那一語我甚至來不及聽得清晰:“霓裳,如果你不是我妹妹多好……”我看著他漸行漸遠,厚厚的積雪上一連串的腳印,那么孤單……“莫恒——”我尖細的嗓音在略顯空曠的雪地里盤旋不息,我向他的背影追去,無論是對,是錯,我不要留下你的背影。
突然,刺目的亮光襲來,剎車的聲音那么尖銳,沒有疼痛,沒有嚴寒,我的身子輕輕飛出去,看見了莫恒錯愕驚懼的臉,我微笑了:多好,多好……
記憶輕輕的蕩滌開來。白皚皚的雪地上,一只大些的手拉著小一些的,深一腳,淺一腳……雪地上的腳印不孤單,我們一生一世不分離……天堂的路有多遠?如果可以,我是不是就可以這樣與你相伴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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