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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
庭前殘雪映月,枯荷入泥。寥寥不堪的景象,卻偏偏有人入了神。
“葉大人,”小廝喚:“董大人候著呢!
庭中公子如畫,執(zhí)傘而立,聞言淺笑,“這就來。”
飛花樓閣,水榭凝霜,皆染上了涼意。
小廝收了油紙傘,接過葉文初的披風,提著燈籠往正廳去。
“陳茶了,”葉文初揭開茶盞,輕嗅了嗅,同董大人說。
“葉大人說笑了,”董大人飲了一口,甘醇清冽,“大人府里,怎會備陳茶?”
“為何不會?”葉文初似是極眷戀那茶葉似的,垂著眼只看那碧綠茶水,素白指節(jié)貼著杯身,被燙出薄薄的紅。
等了許久,董大人也不曾答。葉文初放下茶盞,這才看他:“董大人若是為著太子殿下而來,大可不必!
董大人臉色一僵,旋即換上笑意:“約莫半個時辰雪才會停,葉大人何必急著趕人!
葉文初給左右遞了個眼神,便有人給董大人遞來油紙傘,他莞爾:“董大人為官久了,想必好些時候不曾靜下心來賞雪,何不借此機會,一覓年少風月?”
“我是個俗人,只會做些文章,不比大人您才情名動長安!倍笕硕⒅莻悖瑓s不曾去拿。
“我也……”葉文初清雋的面容上,帶著幾分不易差距的自嘲笑意:“很多年作不出好詩了!彼姸笕瞬荒茫餍杂H自接過傘,遞到他手里。
董大人忙不迭站起身,滿臉汗顏接了雨傘打道回府。
自家長子迎過來,一臉期盼:“可妥了?”
董大人把沾滿雪子的油紙傘重重擲在地上,橫了自家兒子一眼,“不過一個小小的侍郎,也敢這般辱我!
長子窺著父親的臉色,想來并不如意,勸慰道:“各家大人們皆在葉大人那兒碰了壁,您不必過多掛懷!
董大人擺擺手,面兒上早無恭敬,“恃寵而驕的豎子,不過是人家一個玩物!
“爹——”長子眼見董大人愈發(fā)口無遮攔,忙攔道:“您可不敢這般說葉大人!
董大人自知失言,輕哼一聲,一腔怒氣對著下人們:“把那油紙傘收起來,再讓我看見,你們一個也別想活!
下人唯唯諾諾地應了,忙不迭拿著那傘束之高閣。
長子看著那柄油紙傘,忽然嘆息。
董大人官拜尚書,是葉文初的頂頭上司,可饒是憤恨如此,他也不敢叫人毀了葉府的傘。
因為葉文初,是當朝太子年少時的伴讀。
那時候陛下還不曾展露出謀權篡位的狼子野心,太子也不是太子,只是王太尉家的大公子。
而葉文初不過偏安一隅,靠著五歲能誦,七歲成詩的神童名號,在長安偶有名聲。
王太尉彼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唯一的不順,大抵是自家大公子不精于學,于是太尉大人將小神童直接提溜回了長安,塞進了王大公子的房里。
后來,葉文初弱冠之齡,于大殿之上被欽點為狀元,那一年,王大公子考取了武狀元。
兩人年少相識,情誼深厚,又同年登科折桂,一時間傳為美談。
再后來,葉大人入奉翰林,王太尉揮師北上,徭役繁重的百姓節(jié)衣縮食十來年,蠻子敗了,江山也易主了,戰(zhàn)功赫赫的大將軍成了新皇帝。
隨父北征的王公子入主東宮,而曾與王公子有一段竹馬情誼的葉文初,一躍成為了長安城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老臣們想要抱住的金疙瘩。
誰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
王太尉作風冷硬殺伐決斷,誰都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活著去上朝。
哎,董家長子想著,紛雜詭譎了好些年的長安城,還要亂到什么時候。
而另一頭,被談論的葉文初無知無覺,重新戴好披風,打著沾濕的執(zhí)傘,提著他自個兒釀成的桂花酒,閑庭信步往外去。
“大人這是去哪兒?”下人急急追上來,“大人您等等,轎輦一會兒就到!
“不必,”葉文初執(zhí)著傘,“董大人不領情,我卻是當真想好好看一看這雪。”
從前每年冬月,他都等著王騫回來,然而他總是戍邊,連書信也無。
聽人說北邊苦寒之地,八月即飛雪,白草折斷,冰深百丈。
他原是江南人,總覺著冬雪是溫婉清冷的,雖然少年時就被王太尉擄去了長安,卻從不曾見過邊塞那般模樣的冬。
東宮已近在眼前,他遞了名帖給小廝。
“您先在正廳候著,”那小廝倒還算客氣:“小的這就去請?zhí)拥钕!?br>
王騫來時,穿的極薄,見著他雙目一亮,聲未至,笑先迎!澳憧偹銇砹!
人人都尋他葉文初,期盼能與太子搭上路子,可只有他同府里的人曉得,這是王家北歸把持江山以來,他頭一次與王騫見面。
而上一回,已然是十年前了。
“太子殿下!比~文初恭敬行禮。
“文初不必同我客氣,”王騫笑著扶起他:“這些日子事情多了些,本宮一直想著什么時候去看你。”
葉文初放下酒壇,眼睫輕顫。
“是兄長說錯了,”王騫看著那壇酒:“我不該在你面前說‘本宮’,擺什么太子的架子!
葉文初沒吭聲,自顧自給他斟酒。
兩人至親至疏,扯不出半句多的閑話。
“文初你——”王騫看著他白皙修長的手指,移開了目光:“你可曾娶妻了?”
“嘗嘗?”葉文初把酒杯推到他眼前,“我自個兒釀的!
從前他二人閑暇最愛策馬同游,打馬百里往京郊去,那時候葉文初最愛王府里頭的桂花釀,每回都吵嚷著讓王騫帶上幾壇,兩人并肩醉臥在山崗上,入眼是橙紅霞光,大好河山,周圍是揮之不去的桂花香,吟詩作畫,好不快活。
上好的綢緞衣裳被甩在一邊,自北邊進貢來的寶馬打著響鼻替主人放風,長安城里最風光的兩位少年就著酒意抵死纏綿,曖昧的氣息混入青草的香。
王大公子離開長安那年囂張的聲音言猶在耳:“葉文初,你絕不能背著我成親!
“我若非要成親,你能奈我何?”
王公子把人攬在懷里,“那本少爺就一輩子把你鎖在我床上。”
一晃十年。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我福薄,不曾娶妻,”葉文初回答他,“聽聞太子殿下福澤深厚,陛下已然有幾位皇孫了!
“你生氣了?”王騫問。
“不曾,”葉文初嘗了一口酒,喚人來把酒給倒了,連帶著王騫不曾碰過的那杯一起!斑@酒釀得不好,別污了太子殿下的口!
他像是真心實意地遺憾:“還想著等太子殿下來歸,能呈上一壇好酒,下官的手藝,實在是糟蹋了那么好的桂花!
王騫任由他把整壇酒倒在內(nèi)殿冰涼的地磚之上,微抿了唇,“我聽聞,不少老臣去拜訪過你?”
“不過是想從我這兒探聽陛下對他們這些老臣的意思。”葉文初說。
“文初,緣何他們不找別人,偏生找你?”王騫自問自答:“若是讓陛下盯上了,你可得落著個結黨營私的罪名!
“多謝太子殿下指點。”葉文初恭敬道,“得了太子殿下屬意,我便先告辭了!
“我吩咐廚房做了你少時喜歡的點心,不嘗嘗?”他像是挽留。
葉文初推辭:“再晚些擔心宮門落鑰,今兒雪太大,我先回了,咱們這般交情,何時不能聚?”
“那你路上當心著些!
葉文初應聲行禮,便隨著小廝作勢往外去。
“哎,”王騫又叫住他:“你也過了而立,是時候覓一良人替你主持中饋,綿延子嗣。”
“好,”葉文初眼尾綴著清淡的笑,“太子殿下還有什么吩咐,一并說了吧!
王騫啞然失笑,從來都是這樣,他的心思,在葉文初的眼里,從來都無所遁形,“有朝一日,我若是……”他沒有說全,葉文初卻懂了他的意思。
“定許你丞相之位!
“我擔當不起。”葉文初說。
“你我年少相攜,知根知底,文初就不必再推辭了!
葉文初凝視著他,一時半晌不曾開口,直到眼見著王騫不動聲色地蹙了眉,他才道:“下官遵命。”
如同來時一般,他仍是踏著雪回去,天色漸暗,黑沉沉地沒來由壓抑。
一粒不懂事的雪花落到他的頰邊,冰涼入骨。遠方的枯樹枝上,傳來寒鴉的低語。
怕他落罪?葉文初好笑。
想來怕的是他們那段見不得光的私情傳到街頭巷尾,成了他登基的羈絆。
他屈下身,去拾落在綿軟雪地上的黑色殘枝,整個后背完完整整地落在暗殺者的視野里,那人舉起弩,瞄準了心口的位置。
直到葉文初站起身,略往后側了臉,似是有些意外暗殺者的猶豫。
而身后的人顯然已經(jīng)離開了。
他執(zhí)著枯枝,輕輕一折即斷成兩截。有小刺扎入了他的指尖,沁出紅色的血珠,在夜色里看不真切,而他的唇邊浮起一抹淺淡的笑意。
正如陳茶味寡,卻會灼手。
漫天飛舞的北方風雪落在他的掌心,被染成紅色,他垂下眼睫,看著那脆弱的雪沫。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早知如此,何苦等他這些年。
早知如此,他大抵還是會等他這許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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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古詩十九首》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蘇軾《西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