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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又是一年春,桃花初綻。
她嫁與我兩年。
兩年前她父親為了還賭債,便把她抵給了我。納征下聘那天,我把人都屏退了,上了坑與她并排坐。
我是女子,我說。
她抬起眸子,一閃而逝的驚詫。
你嫁我,我定好好待你,不比男人差。只是你別說出去。我捻了捻褲縫兒的褶皺,眼皮在跳。
現(xiàn)在是兵荒馬亂的年月,軍閥來了一波,又被新的取代。偏居一隅的小鎮(zhèn)似一葉扁舟,搖擺于風(fēng)雨。
鎮(zhèn)子小,上面也不管,鎮(zhèn)長之位如同世襲。傳到我時,已漸式微。
父親把我扮作男子,以求有個官祿,不至于餓死罷了。
只是可憐了她。
也是因著這份虧欠,我便事事由著她。
去年還許她去了縣城的女子學(xué)堂,每周回家一兩趟。從縣城到鎮(zhèn)上要趕一天路,回來時將近傍晚。
我就在鎮(zhèn)口迎迎她。
鎮(zhèn)口有片桃花林。我端著手,桃花瓣打著旋飄落在我肩膀上。我也不抖落,桃花白而漸粉的色,清而甜的香,都是我喜愛的。
她從遠處走來,大大的眼睛里閃著瀲滟的水色,整個人像會發(fā)光一樣。
我想我望著她的神情必然是著迷的,因為心中總想著一句詩: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一路上聽她講學(xué)校的趣事,講民主,也講立憲。聽得多了,胸腔會升出澎湃,思緒隨著回家的路,慢慢延長。
日子照常過。
有一日她出門忘了帶盤纏,我便跟了李大帥的小汽車去了縣城。望見她與一個男子談著笑著,眼中是我從沒見過的光彩。
李大帥坐在我對面,嗤笑說,女人嘛,全是水性楊花的東西。
我并不喜歡李大帥,仗著有幾只洋槍,手下有幾個癟三就來占地盤。因著我是一鎮(zhèn)之長,強龍不惹地頭蛇,對我也算客氣。可我知道,李大帥后面還會有王大帥,張大帥……鎮(zhèn)長又如何,世道如此。
若不是還惦念著這一方水土一方人,我早已去參加革命。就像她說的,熱血所為何方?在這亂世只為四字:精忠報國。
我不知國是什么,但讓我為鎮(zhèn)上百姓撒熱血,我是愿意的。
后來我又去了幾次,每次幾乎都看見她與那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在一起,說笑,亦或是談?wù)摗?br> 我打聽到他是她的老師?蛇@樣一個人,她卻從沒跟我說過。
我開始有意無意問起關(guān)于她老師的事,她卻從不正面回答。
至此,我算明白。
我把她拴在自己身邊做什么?只是禁錮著她,什么也不能給她。尤其是她接受了先進思想,遇到心上心,必然是會飛走的,這個我早有心理準(zhǔn)備。
我是寧可這樣,也不希望我的女人,雖然只是名義上的,與鎮(zhèn)上其他女人一樣。腦袋空空,沒有見識,只會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罵罵公婆,一天一天的過。
畢竟和她拜過堂,又彼此相攜了兩年,情同……我心里一蕩,回憶起種種,總不像是姐妹情誼的。像什么,我也說不清。
我想,畢竟有這份情誼在,我還是要幫她把把關(guān)。
于是便有意與那男子接近。
由于從小就被父親有意培養(yǎng),讀書識字甚至比其他人更早。后來不到二十就做了鎮(zhèn)長,經(jīng)歷的事情、見識的英雄多了,心中自有丘壑,與他這個激進青年倒是很有話題,很快相熟起來。
有一日我倆喝酒,他吐出實話,說他喜歡她。只是她有夫君,他想與她私奔。
他還說,那男人怕是那方面不行,讓她守活寡的……
我問,是她說的?
他不置可否,說,不然也不會成婚兩年沒有孩子。
我心中無名火氣!
也許是酒喝多了,也許,他戳中了我最難言晦澀的心事,回去后,她給我打水洗臉洗腳,我一把抓過她——
水盆打翻在地。
我把她推到床上去。
心里想的是,我可以成全你倆,可也不能讓他瞧扁了自己。讓他以后笑話自己不僅不行,成婚兩年,便是妻子的雹也沒開過。
他今日那話,深深的刺痛了我。
我推她到床,說,你給了我罷。心里卻道,我好放你遠走高飛。
她猶豫了片刻,點點頭。
我不懂她為什么點頭,女人不是應(yīng)該都想把第一次給心上人么?
可我被酒氣沖得顧不上那么多,她摟著我,身子滾燙。太熱了,似是要把我融化掉。
我望著她,水靈靈的雙眼中蒙上了一層迷霧,在我懷里微微顫抖著。
依稀中,我聽見桃花緩緩落于泥土的聲音,那是一種塵埃落定的心安。
可我等待的那個人,我身下的這個人,即將成為別人的妻……
心中大慟。
過后,我抱著她,哭了。
我好像說了一些話,一些我從未對她說過、我心里的話。她只抱緊我,手撫上我的背,輕輕拍打著,呢喃細語道:我哪也不去,我是你的妻,我能去哪兒呢……
醒來后,我把它歸為一場夢。
那天天不亮,我就走了。走前忍住沒看她一眼。
隨身只拿了幾塊銀元,其余的都留給她。
我輾轉(zhuǎn)幾個省,去參加了革命。后來我投奔的司令歸順了國民政府,我被派去軍校學(xué)習(xí)。
草長鶯飛,一晃五年。
那份不解的情誼我終于知道是什么。無數(shù)次夢醒時分,皆因那夢中桃花般的女子,在我心頭從未有一刻散去。
又過了幾年,我遇見了她的老師。
原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竟參加了偽軍,成了漢奸。
我氣急,掐著他的脖子,吼他,她呢?
他說,她還在鎮(zhèn)上,她說要等她夫君。
什么?我放開他。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仿佛就可以跑到她的身邊。
原來,她在等我。
原來,她并不愛她的老師。
我糊涂啊。
我回到鎮(zhèn)上,鎮(zhèn)口桃花林,依舊連延成片,香飄四溢。卻比我走的時候低矮了許多。
鎮(zhèn)口遇到舊時相識,恰巧還是她的兄長,說鎮(zhèn)長,你可回來了。
我問,她呢?
你走后,鎮(zhèn)里失了火,連這桃花林也未能幸免。是她一棵一棵重新種上。
她每日站在桃花樹下等你回來。她說,君生我生,君死我等;我死君生,緣分再續(xù)。
我只喃喃自語,她呢?
他低下頭,你晚來了三天……
我已再聽不見他說什么,抱著一棵桃樹,眼淚一滴,一滴,直至磅礴。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fù)日,花落花開年復(fù)年。
又是一年桃花綻。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一如那年的你。
我站在桃花樹下,桃花落滿肩頭。
我已等不來你。
可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君死我等,我死君生,緣分再續(xù)。
一世輪回而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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