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風(fēng)泱九零八年,初春,渺綺族進兵大楚。
程昕的父親赴邊關(guān)南岷抗敵,他隨軍。戰(zhàn)事平定,父親帶他去拜訪一位舊友。已是深秋時分。
依山而建的宅子,大而幽靜,天光落在粗糙的石階上,寂寂無聲,莫名的讓人安心。
父親跟友人相談甚歡,程昕年少,耐不住,偷偷溜出去,想著要征服宅子后面的南岷山。
爬到半山腰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他猶豫著是否要返回,一邊順著慣性拂開眼前的樹葉。
有很低的歌聲夾在風(fēng)里,從樹葉后撲面而來,迷了他的眼睛。
程昕揉了揉眼。
面前一片空地,隱在錯雜的枝葉后面,殘破的石塊在地上橫七豎八,延伸到遠處,勉強能分辨出原來屋宇的樣子。唯一算的上完好的只有一塊四四方方的石料,像是碑。上面鋪散著紅色的布料。
女孩子的裙角。
那是個十來歲的女孩,黑發(fā)紅裙。長發(fā)披散著,順著背垂落到石面上,纖細(xì)柔順,在黃昏里暈出暗紅的色澤。長長的裙擺下,小腿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
素白的臉,沒什么表情,夕陽的光落在上面,明昧交替里,勾畫出驚人的肅殺,混雜著不屬于這個年紀(jì)的嫵媚。
她平視著前方,漆黑的眼,和鏡子投影出世間一樣的淡漠。低聲地哼著歌。
程昕呆呆地望著,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連眼邊的手都沒有放下,忘記了所有的動作。
時光凝固在這一個瞬間。
有風(fēng)吹過,她的裙裾飛揚起來,在半空中招展,像要燃燒成漫天的火。
他忘記了那天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記得女孩子眉宇里的淡然通透,和微微低頭的時候,頰邊發(fā)梢柔婉的弧度。
那一年,程昕十二歲。
十六歲,他第一次帶兵。
踏上南岷熟悉的土地,程昕想起出征前,父親按著他的肩,叮囑他危急時去尋白止求助。白止便是那位舊友。
他疑惑地追問。
南岷白家,是御魔世家。父親說,阿昕,天地人,神妖魔,世間并不是大多數(shù)人知道的這般簡單,戰(zhàn)爭也不只是兵戎相見的拼殺。
這場仗不大,很快便結(jié)束了?汕皫兹漳涿钆辛思Z草的雷電,燃起來又很快熄滅的火,引出隱隱的不安,在他心里反復(fù)徘徊,父親的話仿若仍在耳邊。程昕到底是按著父親的指示,去拜訪白家。
程昕對著白家家主白止,猶豫了一下,直言,渺綺族此次來犯,既非為糧草,又非有了充分準(zhǔn)備,恐有他意。況且,那場火實在詭異。
白止原本低著頭,聽到最后一句,猛地抬頭看他,眼神寒得像刀劍淬煉的鋒芒。
程昕凝視對方的眼,端端正正,不閃不避。
良久,白止垂下眼,點頭,真正的戰(zhàn)爭要開始了,阿夜說,這將是席卷整個南岷的戰(zhàn)爭……甚至,這世間所有。
所有人?
不,一切。
他悚然。像在不經(jīng)意間,窺見了未來。
那遙遠過他的生命的未來,帶著血腥的味道。
黃昏的時候,程昕再次登上南岷山,沒有緣由的,也沒有去思考緣由。
時隔四年,又是秋天。他撥開樹葉,一瞬間,仿佛時光逆轉(zhuǎn)。
正紅色衣裙的女孩子,坐在石碑上,哼著不知名的曲調(diào),輕輕晃著腳。纖細(xì)的發(fā)絲在風(fēng)里飄搖,素白的臉,似乎更加透明蒼白了一點,卻還是那般模樣。黃昏的光落下來,給一切染上暗紅的色澤。
四年的光陰,仿若一場夢,他像站在這里不曾離開。他呆呆地望著她,恍惚間忘記了所有。
十二歲到十六歲,他從童稚長成少年的挺拔,這一刻卻仿佛飛速地縮回到四年前的軀殼里,變回了那個小小的男孩。
阿夜。他茫茫然地開口,聲音一脫口就像落在自己腳下,低不可聞。
女孩卻看過來,黑色的瞳仁,平滑如鏡,又深不見底。
他輕輕倒吸了口氣,臉上皮膚像被夕陽灼痛了一樣發(fā)燙。抵著樹枝的手微微顫抖,張了張嘴,可再也說不出什么。
他從未如此狼狽,下意識地抓了抓自己的衣擺,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幾乎要落荒而逃的時候,他看見女孩慢慢眨了下眼,那張淡漠的臉上,一點點染上些許柔和的意味,帶著絲絲縷縷可以稱之為狡黠的東西。
程昕慢慢放松下來,力氣從四肢百骸散出去,又滲回來。
抬腳,他一步一步走過去,小心翼翼,鄭重其事。
想問她是誰,為什么在這里,什么樣的戰(zhàn)爭,所有一切又是什么……但他終于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靠著那塊石碑坐下來,跟她一起望向遠處。
夕陽一點一點往下沉,散漫出越來越濃重的殷紅。
最后一絲光落下去的時候,女孩忽然抬手,指向遠方。
她說,戰(zhàn)爭要開始了。
別死啊。她的聲音飄散在風(fēng)里。
風(fēng)泱九一三年,他請命駐守南岷。
當(dāng)年末,渺綺族小股兵力趁著百年難見的霜凍,渡過溟澄河。他領(lǐng)兵,阻敵于溟澄河畔。
九一四年,夏,連日大雨,溟澄上游決堤。他隨郡守治災(zāi)。月余,水禍平定。
九一五年,秋,渺綺族從上游渡河,宣戰(zhàn)于南岷城外。他指揮御敵。
九一六年,初,大雪,渺綺族退兵。
當(dāng)年秋,南岷山起火;馃藘扇,天降大雨,火滅。
九一七年,春,馬瘟在溟澄對岸蔓延。渺綺一族兵防線后退至十里外。
當(dāng)年夏,大旱,他帶人收集糧草,撐到翌年。
九一八年,秋,渺綺族大批兵馬駐扎于溟澄河畔。戰(zhàn)事爆發(fā)。
九一九年,年初,渺綺族渡河,兩兵相接。秋,敵兵退回溟澄對岸。
九二零年,春,河水泛濫,他帶兵奇襲,兩軍交戰(zhàn)于溟澄河上。
是年夏,溟澄再度決堤。他帶兵重修堤壩,渺綺族退守。
是年冬,大軍交戰(zhàn)于南岷城下。
九二一年,秋,渺綺退兵。
九二二年,春,蝗災(zāi)。夏,大旱。夏末,渺綺族渡河強攻。
駐守南岷的十年間,程昕爬上南岷山無數(shù)次——見了她無數(shù)次,總是在黃昏。戰(zhàn)前,戰(zhàn)后,安寧的時候,災(zāi)難的時候。那樣紛亂浩雜的十年,動蕩、不安,可這塊小小的地方,獨立于世一般,連夕陽的光線都似未曾改變。
她總坐在石碑上,還是小女孩的模樣,曲調(diào)散漫,和著夕陽的色澤,素白的臉不見波瀾。
他總靠在那塊石頭上,有時絮絮地說話,講戰(zhàn)事,講災(zāi)禍,講他在集市上看到的糖人。她有時應(yīng),有時不應(yīng)。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坐著,安安靜靜。她望著遠方,哼著不知名的曲子,光陰和女孩子的聲音一起流轉(zhuǎn),拉成漫長的模樣,在空寂里帶出悠悠的回音,偶爾伴著不知何處哀哀的鴉鳴。
他時而恍惚,以為這樣便會是一生。
秋天,黃昏。
他靠著石碑,眉眼里的疲憊掩也掩不住。糧食,水源,外敵。他不知道怎么去救那些生命。
阿夜。程昕叫她的名,難得的有些茫然。
阿昕,回去吧。女孩忽然說,微瞇著眼,第一次趕他。
他愣了一下,想問怎么了,話在嘴邊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卻到底不知道怎么開口,只好點點頭。阿夜,那我明天再來。
她沒有應(yīng)他,依舊望著遠方,神色淡淡,不置可否。
程昕站起來,站在她面前,半仰著頭,端端正正地看她,目光還是少年人特有的清朗,有些許拗執(zhí),不逼迫,也不回避,混雜著強壓下的窘迫。他忽然驚覺,她也不是從來不變,她的皮膚越來越蒼白,幾近透明。夕陽映在上面也暈不出暖意。
阿夜你……他生出驚慌。
阿昕。她再次打斷他,目光收回來,看著他的眼睛。小女孩的臉繃得有些緊,顯出成年人的鄭重、蒼茫,卻仍是平靜。
她說,阿昕,走吧,往前走,一直向前,別怕,也別回頭。然后,守住這個地方。守住這個國家。守住……這些人。
她說著,伸手,在空中虛虛地畫了個圈,眉眼里少見地帶出些睥睨江山的傲氣。
……好。
程昕心里猛的顫了一下。他想說他知道,他一直在努力,他想問那你呢,你怎么了,我還能見到你么……卻一句話也沒有再多說。他想說的她都知道,她會回答的他也知道。
程昕咬著牙轉(zhuǎn)身,一步一步離開,像多年前走來的時候一樣,一步一步。
步上戰(zhàn)場,步上命運。
他微微顫抖著,攥緊了拳,強忍著不回頭,仿佛有所預(yù)感,又仿佛一無所知。
他們相依片刻,終至離別。每個人終究要獨自踏上各自的命運。
有光在他身后亮起,一瞬間爆發(fā),膨脹到占滿整個空間,燦爛得要刺痛人的眼。
他頓住,再忍不住,猛地回身,跌跌撞撞地跑回去,一頭扎入那片枝葉。
怎么能一樣呢?相遇過和未曾相遇過,怎么能一樣呢?!
阿夜——!
漫天的光亮在燃燒,從她身上燃燒起來。她的長發(fā)和衣裙在空中狂舞,邊緣映著火光的明亮。她蒼白的臉被亮光映得透明,淡青的血管在皮膚下蜿蜒。她俯視世間,平靜淡漠,仿佛無知無覺。
他跪在地上,狠狠地扣住右手,嘶聲吼叫著。
他凝視著她,血從指縫間滴落?伤K究無法上前。
這是她的使命,也是她的選擇。她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歸途,而他也終于知道。
女孩一點點把頭轉(zhuǎn)向他,慢慢笑起來,眼里流下濃腥的血。
回到軍營的時候,雨落了下來。
滂沱的大雨,人們在大雨里歡呼,有人哭笑著奔跑,有人跪地叩謝神明。
程昕沉默地佇立,雨打在身上,生疼。
很久很久,他用力抹了一把臉,神情平靜到淡漠,眼里卻像有火烈烈焚燒。他走到軍營一側(cè),用力敲響戰(zhàn)鼓——
即刻出征!
阿昕,你要守住這個地方。
好。
風(fēng)泱九二四年,渺綺退兵溟澄河南岸,向大楚稱臣。
風(fēng)泱九三五年,渺綺族撕毀合約,進攻大楚南岷城,將軍程昕領(lǐng)兵抗敵。
風(fēng)泱九四一年,大楚國將軍程昕斬渺綺族首領(lǐng)于馬上,追敵入溟澄河西近百里,立下溟澄界碑。
九四七年,程昕病逝,葬于南岷山。
爺爺,這是誰?有牧民的孩子,指著界碑上的名字問。
那是我們大楚的將軍。
那這個呢?
誒?我看看……
老人湊近,用力揉了揉眼睛。程昕兩個字邊上,用刀劍刻畫的,筆畫鋒利張揚,寫著一個名——
白夜。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