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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壹
在小五十三歲那年,他被賣進了王宮,至于是第幾次被交易他自己都數(shù)不清了。他依稀記得,在四五歲的時候,父母將他賣給了當?shù)氐囊患腋粦,他是家里的第五個孩子,而在這樣一個貧無立錐之地的家庭來說,人丁興旺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慶祝的事情,家里那塊貧瘠的土地實在是養(yǎng)不活那么多嗷嗷待哺的嘴。其實在他之前,父母已經(jīng)送走了三姐和四哥了,許是對著最小的孩子還存在一點點感情與不舍吧,所以小五并沒有一出生就被送走,而是在家里勉勉強強地養(yǎng)了幾年,連名字也沒有取,就按排名叫他小五,后來,最終還是過不下去了,父親才硬起心腸悄悄地將他從母親身邊抱走,跟當?shù)氐母粦魮Q了一袋糧食。
也許是因為年紀太小吧,小五對以前的日子沒有太深刻的印象了,只記得從母親身邊被抱走那天清晨,自己迷迷糊糊地被扯來扯去,下意識地抓著母親的袖子不肯走,而母親當時正在熟睡,父親怕吵醒了母親,就胡亂地捂著他的嘴,然后粗暴地將他扯開了。
自己后來兜兜轉轉地被轉賣了好幾次,竟陰差陽錯地就這樣被賣進了王宮。
在這王宮之中,小五再也不用擔心吃飯的問題了,他后來被分配到了樂坊,負責一些打掃、送飯之類的雜活。雖然偶爾會受一些欺負,但也不是什么大問題,反正自己也不是什么金貴的人,早就習慣了,忍忍也便過去了。比起在外面漂泊流連,食不果腹的日子,王宮里對小五來說,簡直比天堂還要美好,他現(xiàn)在覺得無比知足,但是偶爾,小五也會想起母親,母親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見了,應該會很擔心吧。
樂坊里住的樂匠舞姬是當今王上養(yǎng)的,大都是從小就長在宮里培養(yǎng)起來的,在小五這樣宮外買進來的窮孩子眼里,他們個個都跟天上的仙人一樣,漂亮又金貴。作為一個打雜的小仆人,他只敢在送飯時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掃一眼,平時見了他們出入來往之時也只能縮著脖子低下頭躲開,唯恐得罪了這些貴人。
小五過得謹小慎微,但在這樣小心翼翼的日子里,還是存在一絲狹縫里透進來的光亮的,那就是樂坊門口時時飄蕩著的樂聲。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天在樂坊門口掃地時的場景,那還是一個初春的清晨,天上飄著細細密密的雨絲,時不時穿過小巷的風還殘留著冬日的冰寒,混著細雨粘在人的身上冷得沁心。天上的夜星還稀稀疏疏地未完全散去,夜色未盡,晨光微熹,年紀稍大的宮人不想這么早就爬起來掃地,但又怕主子責罰,幸好身邊還有個新來的受氣包,便理所應當?shù)刳s了小五出來打掃。
泥土沾上雨水后變得黏黏糊糊的,又卷著殘留的枯葉,掃起來又麻煩又累人,再加上冷雨寒風時不時地刮在身上,小五覺得又冷又累,心里氣惱又難過,眼淚不受控制地流出來,一顆又一顆地砸到混著泥水的地上。
這時,樂坊緊閉的門內幽幽地飄來幾聲撥弄琴弦的聲音,小五掃地的動作頓了頓,停下來站在了原地,連掛在臉上的眼淚都忘了擦去,有些懵懂地四處望了望。
漸漸地,門內的琴音越發(fā)地流暢了起來,像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清水一般流動在著將明未明天光中。小五從未聽過這樣美妙的聲音,想走進細聽卻又怕驚了門里彈琴的人,只能小心翼翼地踩著輕悄的步子,慢慢地將耳朵貼在了樂坊的大門上,屏住了呼吸細細地聽著。
悠然的琴聲伴著細密的雨絲在空氣中隨風飄蕩,穿過了厚厚的大門一點一點地飛進小五的耳朵里,這一刻,小五帶著自欺欺人的心理慢慢地揚起了一個無比幸福的笑容,仿佛這悅耳的琴聲是為自己而響起的。
貳
從那以后,小五就慢慢地愛上了在這里打雜的工作了,每次早上掃地,小五總是不等管事的驅敢,就自覺地從床上爬起來拿了掃把往外面走,管事那里知道小五的心思,只覺得這個小子還算是識相懂事,分外滿意地夸獎了他好幾回。
每當小五打掃到地四百三十二塊地磚時,門內的琴聲總會準時響起,仿佛他與門內的人有一種心領神會的默契一般,這讓小五的心情格外愉悅,手里的掃把都不自覺地飛了起來。
飛快地打掃完剩下的地方之后,小五便在門口的角落里找了個地方坐墊著掃把坐了下來,用手撐著腦袋一臉幸福地聽著還未彈完的曲子。
這是他聽的第七首曲子了,不知道里面彈琴的人已經(jīng)學會了多少譜子了呢?
他從未見過里面的人,只能憑著自己平時見過的一些好看的宮女的樣子去想象,把她們最好看的部分拼湊在一起,應該就是她的容貌了吧。
一曲彈盡,小五還意猶未盡,閉著眼靠在墻邊細細回味著,直到緊閉的樂坊大門被輕輕推開,吱呀的開門聲瞬間驚醒了還在沉浸其中的小五,立刻慌張地斂起笑容站了起來。
開門的是個女子,穿著一身素凈的白衣。
她彈琴累了,本想出來透透氣的,那想門外的角落里還坐著個人,他還突然竄了起來,猝不及防地嚇了她一跳,捂著胸口小聲地“啊”了一下。
小五神色有些慌張,兩只手因為緊張而止不住地顫抖了起來,跑又不敢跑,只能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見他十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她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想問他為什么鬼鬼祟祟地躲在樂坊門口,但瞧他這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突然責問怕是會把這個孩子嚇得不輕,于是她彎下腰,放柔了聲音問道:“你藏在這里做什么呀?”
“我…我…”小五不敢說自己在這里聽琴,他只是個低賤的奴才,哪有資格聽王上的樂師彈琴呢?“我是掃地的…”
“那你坐在這里是因為累了嗎?”她繼續(xù)耐心地看著他。
“對不起,姐姐,我錯了,我以后再也不敢偷懶了!”小五急切地道歉,要是這個樂師跟管事說自己偷懶了,肯定又免不了一頓毒打。“我保證!求求你不要告訴我們管事!
她搖了搖頭,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小五被朝露沾濕的頭發(fā)“放心吧,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彼拿佳酆軡,像是留白的宣紙上用最多的筆墨去描繪的風景,奪目又艷麗,笑眼彎彎時明亮又耀眼,像藏了大半的星辰在其中。
小五有些看呆了,稚嫩的喉結輕輕地滾動了一下,蒼白的臉上突然燒起一陣火辣辣的熱,他再也不敢抬頭直視他,低著頭慌亂地道謝:“謝…謝謝”他本來想說一句謝謝姐姐,但“姐姐”二字卻生生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來。
他怎么配呢?
“以后不要坐在地上了,早晨露氣重,衣服會沾濕的,著涼了就不好了!彼p輕點了點小五的額頭,玉白色的指尖沾上了些許潮濕的水汽。
小五幾乎要聽到自己胸口那慌亂跳動的聲音了,只能拼命地點頭想把它掩飾下去:“是,我明白了!謝謝!”
眼見小五這副手忙腳亂的模樣,她覺得自己可能把她嚇到了,于是輕步后退了一些,回到了樂坊的門里,以免再給這個孩子添亂了。
正要關上門時,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又拉開了一些縫隙探出一顆頭來,“對了!你有聽到我彈琴嗎?”
小五猛然抬起頭,卻猝不及防地對上了她帶著笑意的眼睛。
他心里很怕,卻又不敢撒謊,只好小聲地回答道:“聽見了!
她好像很開心,定定地看著小五,帶著些許期待地問道:“好聽嗎?”
小五有些愣住了,呆呆地回答道:“好聽,很好聽!
“太好了!”她有些雀躍揚起了嘴角“謝謝你哦,我練了好久呢!
在關上門之前,她對小五說:“我每天早上都會練琴,如果要是喜歡的話有空就來聽聽吧。”
這是小五第一次見到阿琴的場景,那時他十四歲,阿琴十六歲。
他以為他的偷聽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但在阿琴眼里,他卻是一個可愛的小聽眾,她很樂意彈琴給他聽。
從那以后,緊閉的門里飄蕩出來的樂聲真的有一部分是屬于小五了,每當他掃到第四百二十三個塊地磚的時候按時響起的琴音,是阿琴為他彈奏的。
叁
后來,小五跟這個溫柔又美麗的樂師姐姐也就慢慢的熟悉起來。
她跟自己不一樣,是在王宮長大的,自她記事起,耳邊就是樂坊的琴簫之聲,見到的也都是宮里的人,她從來沒有出過王宮,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連她眼里的天空,都是高大宮墻那樣四四方方的。當小五跟她講述自己的母親時,阿琴總是迷茫又期望的。她是師父帶大的,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取這個名字也是因為自己從小善于彈琴,其他人也就順其自然地叫自己為“阿琴”了。
“小五,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呢?”阿琴一曲撫畢,撐著腦袋一下一下地撥動著琴弦,撥出了幾個零散的音節(jié)。
“外面世界也不是那么好,有戰(zhàn)亂,有饑荒,每天都要餓著肚子,房子也是破的,冬天的時候冷風會灌進來,凍得睡也睡不著,它也沒有那么自由,為了活命,常常要做好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毙∥遄诎⑶俚呐赃,漫不經(jīng)心地用指尖輕叩光滑的琴身。
不知不覺間三年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彼時的小五已經(jīng)十七歲,褪去了剛入宮時的稚嫩與青澀,長成了一個英俊的少年,而阿琴也十九歲了,成為了樂坊的首席琴師。
不過小五依舊在樂坊,還是管打雜的事情。他沒有什么野心,也沒有本事當主子面前露臉,更沒有什么往上爬當人上人的遠大志向。他只想過些安安生生的日子,每天掃掃地,聽聽琴,反正王宮里吃喝不愁,自己熬到現(xiàn)在也勉強算個老人了,也沒人再給自己找茬,也用不著操心多余的事情了。樂坊這一片天地,簡直成了自己的安樂窩,舒適又自在。
聽著小五的講述,阿琴對外面的那一點點浪漫的向往還是瞬間被掐滅了!澳悄氵M宮三年了,會想起你的親人嗎?”
“親人嗎?偶爾吧”他們長什么樣子小五都已經(jīng)忘記了,唯一還有印象的,就是被賣的那天早晨,自己抓住母親的袖子掙扎著不肯松手的感覺,好多年不見了,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翱赡芪夷飼胛野,因為我爹是瞞著他把我偷偷賣掉的!
“阿琴!毙∥搴孟裼窒肫鹆耸裁矗幸幌聸]一下地撥動著琴弦,好像是順口問了問:“你睡覺的時候會哭嗎?”
“哎?”阿琴沒有想到小五會問這樣一個問題,“睡著了的話就不會哭吧!
“是嗎?”小五沒有再追問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而是趴在桌子上盯著阿琴的手。
她的手很好看,十指纖纖,潔白又勻稱,指甲干凈又透亮,跟水晶一樣,每次彈琴的時候,飛快地在琴弦間跳動,就像精靈在空中飛舞,生動又美妙。
阿琴伸出手在小五的額頭上彈了一下。
“發(fā)什么呆呢?”
“我在看你的手,很好看!
阿琴捂著嘴輕笑了幾聲,在小五的眼前晃動著手指搖了搖:“看吧看吧,看完了就趕緊去干活,樂坊門口的枯葉都快堆成山了。”
肆
時逢寵妃趙美人的生辰,王上命人在宮中舉辦了隆重的晚宴,而樂坊也自然而然地要去晚宴上表演,為主子們獻藝。
這種場合自然是少不了阿琴的,因此早早地做好了準備隨著老宦去了宮殿。而小五只是一個打雜的宮人,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將琴房打掃干凈后,便回了自己的房間,順便準備了幾盤小點心放在桌子上,以便明天一早去看阿琴的時候給她送去。
晚宴演奏很費神,每次阿琴回來都是一臉疲倦,連抬手的精神都沒有了,所以小五總是會提早給她準備好她愛吃的甜食,在第二天一早就給她送去,以便補充體力,免得她空著肚子去練琴。
第二日,小五早早地就爬了起來,用食盒將點心裝好帶了出去。悄悄地推開阿琴的房門,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
他一般都不會打擾阿琴,總是悄悄地放下食盒就走了。
安靜地房間里突然傳來了一聲極輕的抽泣聲,小五將要踏出去的腳步停在了空中。他轉身看向背對著他躺在床上的阿琴,輕輕地喚了一聲。
“阿琴?”
床上的人依舊沒有任何動靜,小五腳步輕輕地走到了她的床邊,慢慢地蹲了下來。
“阿琴,你在哭嗎?”
本來安安靜靜的人好像再也忍不住,肩膀輕輕地顫抖起來,開始小聲地啜泣。
小五的心緊了緊,輕柔地拍了拍阿琴的肩膀,柔聲問道:“怎么了?誰欺負你了嗎?”
阿琴依舊背對著他低聲啜泣,小五看她搖了搖頭,坐到阿琴的床邊,伸出手撫慰般地輕輕拍著她的背。
過了一會兒,阿琴這才慢慢轉過身來。
在看到阿琴的那一刻,小五的手突然就停在了空中,瞳孔猛地一縮。
阿琴的臉上全是傷。是被木尺打的,嘴角全是斑駁的血跡與傷口。
“阿靈死了,被主子打死了!
阿靈是樂坊的歌姬,平日里與阿琴還算交好。
昨天晚宴,樂坊在趙美人宮殿里演奏,本來,王上與趙美人還算是滿意的,但歌姬感了風寒,嗓子不舒服,在哼唱時咳嗽了一聲,敗了王上的興致,當即就把酒杯砸到她頭上了,大殿里樂聲驟停,所有人都不敢說一句話。王上本來是想賜死樂坊所有人的,但趙美人嫌生辰之日見血晦氣,便向王上說了幾句好話,王上這才答應饒他們不死。但歌姬阿靈卻依舊逃不過去,大王還是讓人把她打死了。其余的人也要被罰掌嘴二十下。
阿琴被拖出大殿的時候,侍衛(wèi)門正在打阿靈,手腕那么粗的木棒一下又一下地落在她的頭上,濃稠的鮮血從她的頭上源源不斷地流下來,把她的眼珠都沁紅了。
當堅硬的木尺重重地落在自己臉上時,阿琴依舊呆呆地看著被扔在地上滿身是血不斷抽搐的阿靈,她就像一只被宰殺好了的魚,在砧板上做著最后的掙扎。猩紅的血染紅了她的視線,分不清是阿靈的血還是她自己的血。
小五突然抱緊了阿琴。
他害怕,真的很害怕。如果昨晚出錯誤的是阿琴,那么像畜生一樣被活活打死的人就是她了。
阿琴呆愣了一會,隨即抱緊了小五開始放聲大哭起來。
“怎么辦,怎么辦,以后的日子那么長,我總會出差錯的,我可能會記不住譜,我可能會彈錯音,今天是阿靈,明天就可能是我…”
小五捂住輕輕捂住了阿琴的嘴巴,幫她擦去了眼角滑落的眼淚。
“不會的,不要怕!毙∥灞Ьo了阿琴,“你不會出錯的。”
伍
后來,阿琴比以前更努力地練琴了,準確地說,是拼命。
她一次又一次地撥動著琴弦,直到指尖染上血跡。
她不敢停下來,只要停下來,阿靈恐怖的死狀就會浮現(xiàn)在她眼前,漸漸地,那張染血的臉幾乎變成了自己的。
她開始不停地做噩夢,夢到自己變成了砧板上的一條魚,驚慌失措地擺動著自己的身體。
帶血的刀一下又一下地剁在自己的身上,耳邊充斥著尖銳的怪笑與阿靈的哭嚎。
小五知道她心底的恐懼,更心疼她現(xiàn)在草木皆兵的恐慌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在這偌大的王宮里,他只是一個再卑賤不過的奴才,根本就沒有保護她的資本,主子們只要輕輕地動動手指,就能把自己像螻蟻一樣碾得粉碎。
他沒有辦法去阻止阿琴自我傷害式的訓練,讓她停下來休息一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暫時休息的時候,為她包扎好手上磨出的傷口。
“你的手又流血了,下次練琴的時候可要小心著點了。”
本來一雙白玉般的手,疊了一個又一個的傷口,看了真讓人心疼。
阿琴的臉上有著濃濃的倦意,她有些無力地靠在椅背上:“小五,我好累啊!
“累就休息一下吧,你這些天練得可好了,你看,外面的鳥兒聽了你的琴聲都不愿意走了,都在樹枝上擠著呢!毙∥逯噶酥复巴鈳字灰蕾嗽跇渖系男▲B。
阿琴勉強地笑了笑,這些天的恐懼與噩夢幾乎將她逼瘋,幸好有小五一直陪在自己身邊,不然真不知道怎么熬下去。
碧綠色的藥膏敷在指尖清清涼涼的很舒服,阿琴動了動手指,問道:“小五,你在哪里弄的藥。俊
小五依舊低著頭認真地給阿琴纏上棉布,漫不經(jīng)心地說:“御藥坊,我和那里的徐太醫(yī)挺熟的,就求他幫我弄了一點創(chuàng)傷藥,這個藥效果可好了,你每天都要認真涂,這樣手指才不會留疤!彼麨槿斯(jié)省,每次發(fā)了祿錢都仔細地攢著,幸好這次自己還有點積蓄,不然買藥都沒有錢了。
御藥坊的藥雖然貴了些,但效果還是很好的,仔仔細細地涂了一個多月后,阿琴的手慢慢地掉了痂,恢復得很好。
陸
這些日子里,王宮變得越發(fā)熱鬧了。
太子新請了一位先生入宮,聽說這位先生很了不不起,是一位名滿天下的大俠,太子對他十分敬重,幾乎是有求必應。
前幾日,小五經(jīng)過御花園門口時,迎面匆匆趕來一大群人,急急忙忙地捧著數(shù)十盤金子就進去了,原以為是要打賞什么人的,但后來有幾個小宮女聚在一起神色艷羨地討論著。
原來是太子請的那位先生在御花園游湖時隨手撿起幾片瓦片砸了御湖里的烏龜,太子見了,立馬讓人拿來了幾箱金瓦讓他砸。
后來,小五在閑談時將這件事當做趣聞與阿琴講了,阿琴聽后無不感嘆道,“太子殿下可真是禮賢下士啊。”
小五一邊點頭一邊輕柔地為阿琴解開手上的紗布,“想必那位先生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吧!
擦去外面的藥膏后,露出了里面細嫩的皮肉,阿琴的手終于恢復了原來的模樣。
“小五,你說,太子殿下這么遷就那位先生,他還會給他什么呢!卑⑶儆行┖闷娴叵胂。
對于他們這樣身份的人來說,隨手給幾箱金瓦打水漂是做夢都夢不出來的場景。
“不知道,主子的事,那是我們這些下人能揣測的呢,干好自己的本分才是最重要的!毙∥宓故遣惶P心。太子殿下的闊綽是夠讓人驚嘆,但那始終與自己沒有太大的干系的,反正自己只是個低微的小內監(jiān),這些好事一輩子也輪不到自己的身上,過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干嘛要浪費自己的精力去盯著別人呢。
他本來真的以為這件事不會與自己有太大的干系,他們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是萬人景仰的俠士,是站在光芒中心的驕子,而自己只是一個在角落里比塵土還不起眼的小角色,理所當然的不會與他們產生任何的交集。但小五沒有想到的是,當這樣的刺眼的光芒照映到了狹小的角落,那怕只有微小的一束時,也足以刺得黑暗中的人睜不開眼。
太子要為那位先生舉辦晚宴,為了讓那位先生滿意,一切都必須是盡善盡美的,樂舞自然也是。阿琴是樂坊里最好的琴師,自然而然地被選上了。
小五干完活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了,阿琴的房間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他有一些擔心,自從趙美人生辰宴后,他就開始怕了,阿琴的每一次離開,對他來說都是一場揪著心的折磨。每一次宴會之時,小五就睡不著覺,一遍又一遍地在樂坊門口來回踱步,盼望著遠處那個熟悉的身影向自己走來。
夜色已深,樂坊依舊是一片寂靜,小五突然覺得心里有些慌,莫名的不安襲來,他再也坐不住了,走出了樂坊的大門。
在夜色的掩護下,他悄悄地走到了御湖附近,橋的對面就是太子舉辦晚宴的宮殿。燈火輝煌,遠遠地就能聽到歡快的樂聲與嬉笑之聲。
小五這才松了一口氣,樂聲悠悠,這就代表里面一切正常。
他靠在樹邊坐了下來,靜靜地聽著湖對面金碧輝煌的宮殿里飄來的樂聲,輕易地就認出了合在里面若隱若現(xiàn)的琴聲,滿足地笑了。
是阿琴啊。
小五靠著樹干,閉上了眼睛,耳邊仿佛只剩下那熟悉的琴音,嘴角不自覺地掛上了笑意,仿佛投在水里泛著柔和瑩白色光芒的明月。
忽然,對面的樂聲戛然而止,整個宮殿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小五立即睜開眼直起了身子。
這個曲子沒有彈完,對面肯定出事了。
他不安地掐著自己的手心,死死地盯著遠處的宮殿。
高大的宮殿依舊燈火通明,燃燒的燭光甚至要把頭頂?shù)奶炜照樟,那怕隔著一片寬闊的湖,小五也能感覺到它的華麗與宏大,迎面站在它的眼前,就好像匍匐在地上看高山一樣,覺得眼前的景物是一個不可逾越的天塹,永遠地低著頭跪在它的腳下。
一聲渾厚的蕭聲忽然在寧靜的夜空下響起,驚起了緊繃著的小五,緊接著是清脆的箏,各種樂器交替歡鳴,再一次驅趕了黑夜的沉靜,仿佛剛才那一片無聲的黑夜是幻覺一般。
但是沒有琴聲。
小五不敢輕信自己的耳朵,為了證明自己聽錯了,他拼命地向前走著想離得更近一些,連御湖的水沒過了膝蓋都沒發(fā)現(xiàn)。
但熟悉的琴聲就是消失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小五的背已經(jīng)被沁出來的冷汗打濕了,連心尖都是冷的。他突然轉過身拼命地往樂坊跑去。
阿琴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小五跑回了樂坊,一把推開了阿琴的房門,里面依舊空無一人。
他喘著粗氣,頹然地坐在門口。
門外突然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小五立刻站起來跑了出去。打開門的一瞬間,小五突然像一個木偶一樣楞在了原地。
阿琴回來了,是被人拖回來的。
起初,這本來是一場稍微隆重一點的晚宴而已。美食佳肴、歌臺暖響、美人相伴,貴人們把酒言歡,笑語不停,酒酣耳熱,靡麗繁華。阿琴乖順地侍奉左右,低著頭彈和著曲子。
“先生在看什么?”
忽然,坐于主位的太子看向了一旁的男子。
是傳說中那位太子有求必應的俠士。
“她的手很好看!
俠士喝了一杯美人敬上的酒,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
“她嗎?”太子笑著指了指低頭彈琴的阿琴。
俠士輕輕地“嗯”了一聲。
“來人!碧油蝗缓皝砹说钔獾氖绦l(wèi),宮殿里的樂聲戛然而止。他指著阿琴,十分慷慨地說:“把她的手砍下來,送給先生!
小五顫抖著手把阿琴抱回了房間,猩紅的鮮血流了一路,染紅了阿琴白色的衣裙。
她一滴眼淚也沒流,面無表情地看著床頂。鮮紅的血不斷從空蕩蕩的手腕斷口出流出,小五撕下自己的衣服拼命地纏住傷口,蒼白的嘴唇不停地抖動著。
阿琴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般,麻木地看著幾盡絕望地想搶救自己的小五,又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腕。那里曾經(jīng)有一雙靈動的手,如今只剩兩個空蕩蕩的傷口。
她突然想起自己前幾日自己因為好奇而隨口問小五的一個問題。
太子殿下還會給那位先生什么呢?
她的耳畔還回又想起了太子的話語
“把她的手砍下來,送給先生”
阿琴突然笑了起來,帶著瘋狂與絕望的笑了起來,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砸在了床沿。
“小五。”
小五僵在了原地,臉色灰敗地看向阿琴。
阿琴仰起頭,用血肉模糊的手腕緊緊地捧著小五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太不值錢了!
說完,阿琴的眼睛仿佛被滿身的血染紅了一般,驀然瞪得老大,眨也不肯眨一下,一直緊緊地盯著小五,不知過了多久,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一樣往后倒去,軟軟地癱在了床上。
小五看著阿琴,眼中的光芒漸漸地散去,失力般地跪在了她的床前。他小心地捧起她血肉模糊的雙手,幫她輕輕地放在了胸前。
他靜靜地趴在阿琴身邊,滿懷眷戀地撫摸著她蒼白的臉頰,阿琴緊閉著雙眼,好像睡著了。
忽然,一滴冰冷的淚珠從她的眼角劃下,落在了小五的手上。
小五的手輕輕地顫抖了一下,他的腦海中忽然又想起了自己被從家里送走的景象,那一天,自己緊緊地抓著母親的衣服不肯松開,是父親硬生生把自己扯開的。但他好像一直以來忘了一件事,母親的眼淚滴在了自己手上,如果她真的睡著了,那又怎么會流淚呢?
所謂母親的思念,不過都是自己一直以來的自欺欺人罷了。
阿琴說得對,他們不值錢。
柒
阿琴死了,在那天夜里死的。
小五出乎意外的平靜,給了宮里管事的人一些好處,親自去王宮外把她埋葬了。
在回來的時候,小五發(fā)現(xiàn)樂坊門口站著一個男人。
是那位說阿琴手好看的先生。
“你是那位姑娘的朋友嗎?”那位先生有些猶豫地開了口。
小五平靜地說:“她死了,您不用來了”
“昨天我不應該多嘴的,對不起。”他捧出兩個精美的盒子遞給了小五,滿懷歉意的說:“逝者已矣,請你節(jié)哀,這是我的一些心意,希望可以有些許補償!
小五看了他一眼,接過了盒子!鞍⑶俚氖衷诶锩鎲?”
“是的”他神色愧疚地說道:“還有一些財物,以彌補我的過錯!
小五把裝有阿琴的雙手的盒子抱在了懷里,另外一個則隨手扔在了地上,華麗的珠寶金銀散落了一地。
“先生,您為什么不要了呢?”小五眸色深沉,緊緊地盯著他:“她可是為此丟了命的!
那位先生無言以對,默然地低下了頭。
“你們這些大人物怎么會明白,我們這樣的奴才,為了活著,已經(jīng)想盡辦法了,而你們一句輕飄飄的話,就可以讓我們萬劫不復!
小五不在乎他的話有多大逆不道,反正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失去了。面對對方的沉默,也沒有再逼問下去,而是徑直離開了。
“對了!毙∥搴鋈煌W×四_步“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愣了一下,回答道:“荊軻!
那也是小五最后一次見到荊軻,原來太子對他百般討好,就是為了讓他去刺殺秦國的王,以解救秦國的危機。但是荊軻失敗了,死在了秦國,而且還惹怒了秦王嬴政,下令進攻燕國。
一年后,燕國擋不住秦國的虎狼之軍,國都淪陷。王上下令緊急撤退,連夜逃出了薊城。
群龍無首,王宮內亂成了一團,宮人們都忙著收拾東西往外面逃。
小五仿佛渾然不知,坐在琴房里,一下一下地撥動著琴弦。
阿琴以前沒有教過自己彈琴,他只能憑著自己看的記憶慢慢摸索,笨拙地彈奏著第一次在樂坊外聽到的那首曲子。
曲子斷斷續(xù)續(xù)的,根本成不了調子,看來自己還是沒有阿琴的天賦。
沒過多久,秦軍就攻破了王城,進入了燕王宮。
宮里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剩下來的都是些老弱的宮人,小五和他們一起被抓了起來,送到了秦軍的將領面前。
秦軍的將領無暇在這些小人物身上花時間,揮揮手,對著手下的軍士隨口說了一句。
“都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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