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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酒》
杯酒
By江以夏
一往情深將軍攻×儒雅多疑帝王受
那壺酒居然沒有毒。
終究還是,你估量錯了我的心思,我也沒猜對你的想法。
——前言
管家把禮唐迎到書房門口后行了個禮轉(zhuǎn)身退下。
帝王每次造訪都是孤身一人,過了夜再由將軍送回宮,想來今天也不例外。然而禮唐在門口,意外地躊躇。他左手還拎著食盒,右手抬起保持敲門的姿勢停在了離門幾寸的位置,再也不動。
已入深秋,寒意深重。他于寒風中靜默,窺探不了門內(nèi)動向,一門之隔,涇渭分明。仿佛受不住寒,他攏了衣襟,下意識扣緊食盒手柄,推門走了進去。
起風了。有點冷,他想。
祁約在和自己對弈,黑白子交錯廝殺鋪了半盤,但顯然下棋的人此刻心思不在棋盤上,他支著手偏著頭失神,手里那顆好半天沒有動靜,似乎連禮唐進門也沒發(fā)覺。
禮唐擺放好食盒,注意到窗戶敞開著,走過去幫他掩上大半才坐到他對面,先掃了棋盤一眼,再把目光投向他。
“在想什么?”
想你什么時候來殺我。
祁約輕笑,搖頭沒有作答,沉默著將黑子一顆顆撿起放回棋笥,禮唐則拾起白子,倆人都不出聲,一時間屋里靜得詭異。
棋子是禮唐少年時送他的,祁約一向珍視,用到現(xiàn)在越發(fā)瑩潤,合上蓋子的時候,祁約突然意識到,黑為鵲鳥,白為鴻雁,他和禮唐從早就做了選擇。他本該如鴻雁,向塞外迎風振翅,最后卻困于京都,猶如鵲鳥;而禮唐禮賢下士攬鵲于枝,是真正的鴻雁于飛心懷志向。
“今日怎么得了空來?”祁約問。
自登基坐上高堂,禮唐一度非常忙碌,掌燈的小黃門給他透了消息說帝王常常夜不能寐,眼底都是青黛。前段時間他遭梁王余黨反撲刺殺,對方也沒能抽得出時間來探望。
“我不能來?”屋內(nèi)燒了地龍,禮唐邊褪去外袍邊反問,順道把食盒打開,里面有幾碟精致小菜,甚至還有一壺酒。
“偷偷溜出來的,內(nèi)閣那幫老頭子每天忙著算賬掐架,還是你這里安靜。喏,年前醉仙客釀的‘索夢’,宮里也只剩這一壺了,特意帶來給你!
祁約接過來,陶瓷酒壺,壺深還有水墨繪畫,下角有個小紅印,標注著主人身份。他搖晃著酒壺,接過禮唐遞來的白玉杯,笑,“可惜晚來無風也無雪,不然合當與你圍爐溫酒!
禮唐應了一聲,給他倒酒,自己面前卻沒放杯子。祁約少年時風流,斗酒揮金的事沒少干,從軍以后卻很少飲酒,只每次他送來時喝一些,而他素來滴酒不沾。宮墻糾葛,醉酒容易誤事。
“風涼天冷,飲酒暖身,有心事?”他沒放過剛才的問題。
祁約平視對面的青年,端著酒杯的手指節(jié)分明,手背上透著青紫色血管,白玉酒杯里醇香氣味浮動,“嗯,有些問題郁結(jié)于心,你來恰好解惑!
有些東西,也是時候了結(jié)了。
“我?”
禮唐幾乎笑出聲。祁約近些年行事手段越發(fā)雷厲風行,恩威并施,該打壓的時候毫不手軟,要懷柔的時候也恰到好處,無論軍中還是朝堂,他都能游刃有余,處理得當。禮唐自問,易地而處,他做不到祁約這樣。
年輕的帝王無聲嘆息,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祁約,又何談給他解惑呢。
手腕轉(zhuǎn)動間,酒液沿著杯壁蜿蜒出均勻的痕跡,祁約不著急喝,只細細瞧著眼前的青年。禮唐依然是儒雅從容的模樣,和記憶中無甚差別,哪怕是稱帝,也不曾養(yǎng)出半分專橫脾性。只是,他們相識有差不多二十年,可這一刻的祁約無端覺得,自己從未看清對方。
“便如往常,我喝一杯,你答一個問題吧,如何?”說完也不待對方回答,傾杯盡飲。“還記得我們是如何相識的么?”
禮唐在給他斟酒,聞言笑了下,是很懷念的神色。
他那時不過五六歲,不得寵,卻貪玩,風箏掛到了樹上,小黃門們也不給他取,最后還是隨父進宮的祁約看見了,幫他拿了下來,陪了他大半個下午。最后兩人累得倒在青草地大笑,祁約還順手折了貴妃最愛的花送給他。最后貴妃也沒查出誰摘的,發(fā)了好大火。
“那天我真是快樂,回去把風箏藏起來抱著睡了一宿,結(jié)果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壓壞了,”他說話的時候眉眼都是柔和的,帶著暖意,“還有小時候最愛的松子糖,你給的那些,舍不得吃完,放在懷里揣著,結(jié)果化了,黏在衣服上,但還是止不住的甜!
祁約也笑起來,“我是家中獨子,那時候看你小小的一個,可憐見的,忍不住把你當?shù)艿芴蹛,得了點什么總要分你一些,說到底還是因為你討人喜歡。”
禮唐也感慨,“是啊,你從小就對我好。”
這句話說完,不知怎么的祁約突然慢慢斂了笑容。
第二杯,他問,“其實,當初那場相遇不是偶然,對嗎?”
禮唐瞬間沉默,瞳孔微縮,不答話。
祁約知道,他猜對了。
他入宮那次,本是去給后來成了梁王的皇七子做伴讀,兩人年紀相仿,祁父覺得讓他們提前見上一面也好。結(jié)果皇七子沒見成,撿到個望著高高的風箏束手無策的小孩,還會躲在他背后拽他的袖子,滿眼希冀,問,“哥哥,你會當我的伴讀嗎,他們都不理我,沒有人要我”。
后來......后來他成了禮唐的伴讀,違逆父命,挨了打,卻什么也沒告訴小心翼翼舔著糖的孩子,只是坐他旁邊看著他,聽他說松子糖很甜然后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
禮唐生母只是個女官,生下他就去了,估計皇上也不太記得他這個兒子,祁約知道他幼年過得不好,所以諸多維護,后來發(fā)現(xiàn)他雖然溫和,但骨子里還是存著敏感,就帶他去散心。
少年歌樓下,飲馬長河邊,年少時光回想起來總是美好。
禮唐自小聰慧,博聞強記,于典籍常有自己的觀點,深得老師喜歡,不知道是因為他自身還是借了祁家的勢,那段時間竟也漸漸入了皇帝的眼,日子好過起來。
祁約嘆了口氣,不知道是辛酸還是無奈,慢慢給自己滿上了第三杯。
他知道禮唐從小在深宮里養(yǎng)出來的多疑,也知道他生得玲瓏心,懂得察言觀色,他知道他的堅韌也懂他的脆弱,他只是沒想過,連初遇都是一場精心設計。
如果一開始就是謊言與試探,那么這將近二十年的溫柔表象又算什么呢,我和你之間,到底是什么。
祁約甚至開起了玩笑自我安慰,“當年如果沒有去北疆,就這么陪著你長大其實也挺好的,哪怕一開始沒想過會遇上你!
邊境告急,游牧來犯。但其實算不得什么大戰(zhàn)事,只是,祁父還是覺得,戰(zhàn)爭來得蹊蹺,加上邊境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交鋒,怕士兵們因此懈怠,所以自請出征。
祁約當時正在給他剝橘子,去了皮分好汁水飽滿的遞給他,說,“我總覺得事情沒這么簡單,擔心我老爹。不然我也去看看吧,順便長長見識”,他拍了拍禮唐的肩,語重心長,“崽,照顧好自己,我會給你寄信回來的!
一去,就是三年。
倒是如約,每年他生辰將近的時候都能收到邊關(guān)來信,封面上張揚的筆跡一如往昔。
第一封是空的,隨侍問他這是什么意思,禮唐笑著回答,“他這是把北疆塞外風月送到京都給我,告訴我他隨時都在我身邊陪著我”,隨即珍而重之收到匣子里,鎖上。
第二封里裝的是一握黃沙,禮唐無數(shù)次夢里都是他縱馬越過荒原,馬蹄卷起黃沙飛揚,在馬上大笑回頭呼喚他的場面。那年京都里發(fā)生了不少事,他的處境越發(fā)艱難,但回信時絕口不提,他知道邊境苦寒,祁約多半過得也不好,兩人心照不宣,把最好的一面都留在了書頁上。
只是偶爾惡夢纏身驟然清醒,他懷抱著那些風沙和信數(shù)著星子度過后半夜。
要是那些年肯把自己最懦弱最陰暗的時刻暴露給對方,讓對方知道自己最真實的模樣,后來也就不會離心,漸行漸遠吧?禮唐無數(shù)次這么想。
悲哀的是,他們在最需要對方扶持著的時候分離,獨自面對風雨,又才帶著打磨過的棱角重逢。
第三封信是祁約親自帶回來的,里面裝了一束干花,是他深入沙漠擊敵時在石縫里扒出來的,瞧著好看,就帶回來想送給他。那束花隨著信藏在他胸口的暗袋里,最后染上了祁父的血,像個半白半紅的張牙舞爪的怪物,嘲笑祁約的無能。
“我那時候不過隨口一說,擔憂老爹在戰(zhàn)場受傷,沒想到后來一語成讖。父親死于他守護的這個國家這個王朝,他在前線揮刀斬向敵人的時候,背后居然還有來自京都的暗箭,呵,帝王家,”祁約緊盯著他的眼睛,語氣里染了悲涼,“向來武將最忌諱功高震主,他當初讓我入宮當個伴讀就是不想我再走這條路,結(jié)果最后我還是去了北疆,他也......”。
第三杯幾乎是仰頭借酒澆愁的架勢 ,祁約問,“我只有最后一個問題,那晚在靈堂,你是用什么心情陪著我守夜的!痹谀阋灿H手參與送我父親去死之后。
祁約抱著父親的骨灰自沙場而來,戰(zhàn)袍也沒脫,青色的胡茬往外冒,面容憔悴,就在宮門外跪到天黑,不言不語,連帝王的詔令也沒管。
那天太陽毒,禮唐在他身后側(cè)邊給他撐了傘,整個傘面籠蓋住他,自己倒是被烈日吞進去。祁約身下是圓的一片陰影,抱的是深色的骨灰盒,還透著石灰的味道,他就這么跪著,低著頭不說話,整個人像藏在黑暗里的野獸;禮唐則暴露在陽光下,素白錦衣,垂著眉眼就這么看了他一下午。
最后,天暗下來,鐘聲響起,他聽到祁約很輕很輕笑了一聲,說,“走吧。”
賞賜、追封隨后而至,祁約極平靜受了,待前來吊唁的人三三兩兩走盡,才屏退下人,一個人關(guān)起門跪坐在蒲團上莫無聲息望著眼前的靈位發(fā)呆。
后半夜打更聲很清晰,恰好掩去禮唐推門而入的聲音。
祁約分了他大半蒲團,禮唐跪下來,慢慢抱住他,把他腦袋輕輕放在自己肩上,一點點安撫著,“想哭的話,哭吧,沒關(guān)系,這個姿勢,即使是我也看不見的,沒關(guān)系!
“我幼年喪母,為哀,年少失父,為孤,”祁約的聲音寂寥,透在空氣里有種說不出的虛無感。
那一瞬間禮唐覺得多年前那個午夜在他懷里悶悶發(fā)聲的人和眼前人臉重合,只不過,當時他后面是,“禮唐,我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了,爹娘都走了,只剩我一個人。一個人,那么大的家,空空蕩蕩的,我就跪在宗祠,對著那么多祖輩的牌位,感覺什么都壓了下來,喘不過氣。
真的,就只有我一個了!
說到最后,已經(jīng)有了哽咽的意思在里面,禮唐緊緊抱住他,幾乎是貼著他耳畔,低聲,“我還在呢,就在這里陪著你,哪也不去,我陪著你,好不好?”
他捧起祁約的臉,親吻他眼角的濕潤,“還有我,祁約,你還有我!
他吻上祁約的唇。
那一晚,年輕的皇子沒有離開祁家,他在素白的帷帳里,攀上祁約的肩,越過他的臉,看窗外招魂送歸的白燈籠在風里搖曳,孱弱地發(fā)著光,晦明不定,像是剛死去的亡靈,無端地對他咧開惡意的笑。
他笑起來,更緊地抱住了祁約。
沒關(guān)系,還有我呢,我陪著你。
你也,只有我了。
那之后的故事漫長卻也簡單。
祁約沒有和皇室撕破臉,喪事結(jié)束以后,一切如常,無論他還是朝堂都很安靜,毫無漣漪。他在京都安分地待了另一個三年,幫禮唐穩(wěn)固基礎(chǔ),之后自請去邊境歷練,從他翻身上馬那一刻,他和禮唐終于朝著帝王露出了銳利鋒芒。將在外,兵權(quán)在握,皇子臨朝,德才兼?zhèn)洌麄兘K于亮出了獠牙,咬破了帝王的喉嚨。
誰也沒有想過這個出身低微卻溫和賢良的皇子能走上帝王之道,梁王的反撲來勢洶洶卻鎩羽而歸,余黨四處逃竄。一片腥風血雨中,塵埃落定。
年輕的帝王登臨高堂,身旁站著的,是浴血而來的將軍。又花了兩年時間,肅清朝政,漸漸成了如今的禮唐和祁約。
“你都知道了。”肯定句。
我當初做的那些事,悄悄在軍中安置的死士,朝祁父射出的暗箭,你全都知道了。
“是啊,前幾日梁王舊部來暗殺,特意告訴我的,我當時沒肯信,直到他們拿出一枚小箭。我沒想過真的是你!逼罴s的回答漫不經(jīng)心,仿佛在提什么不值一哂的小事。
“所以你這幾日其實是裝病,故意躲著我。”
“嗯。郁結(jié)于心,難以面對!
我該怎么面對你。溫和良善的你,猜疑多心的你,這樣的你,我該怎么辦才好。
帝王強撐著,艱難發(fā)問,“那今天,”他再也問不出口,那今天怎么還能和我言笑,同桌而飲。
祁約笑起來,禮唐發(fā)現(xiàn),同一句話,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不同的回復了,“當年親人皆去,身后無所依,但我以為自己已然得到愛意,此前我對你多是兄長對弟弟的憐愛,那一天變了味,成了滿腔愛慕與依戀。
我只是沒想到,你一手策劃了那場變故,害我亡父,又用情愛困我于手。
我知你自小聰敏,卻不曾想對人心的算計更是如此嫻熟。此后多年,你我扶持同行,風雨同舟,是什么時候又變了味呢?”
禮唐沉默,他也不知道這個問題。
或許是對方無意識里表現(xiàn)的政治天賦,又或者是北境大軍都在他手帶來的惶恐不安吧。更多的,是源于猜疑。說到底,他最愛的還是自己。
祁約不再喝酒,他倒扣杯子,站起身,把禮唐也拉起來,走到窗前,推開了窗欞,居然還能對他溫和笑著,“我也不問你踩著我父親尸骨得到權(quán)勢的事,更不過問你私下里對我部下的打壓,也不糾結(jié)于那些暗殺里是否有你的暗衛(wèi)!
頓了頓,他又接道,“不問過往種種是假意或真心,但是,禮唐,你會是個好帝王,我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不后悔推你走上帝位,不后悔為你除去勁敵。只是,往后別再那么疑心了,不然,除我以后還有誰會再愛你。”
最后這句幾乎是帶著感慨了。
“對了,還有一個問題,”仿佛才突然想起來,祁約微笑著摸了他的腦袋,像在揉小孩,“酒里加了什么,嗯?”
禮唐一下子拍開他的手,面容都是悲戚,“沒有毒!我怎么會殺你,你怎么可以懷疑我會殺你!”
這下倒輪到祁約詫異,然后,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笑出來。他笑得瘋狂,最后捂著嘴咳出血來,咳得彎下腰,整個人在顫抖,支著窗沿才讓自己慢慢直起身。禮唐慌忙扶他,再次被推開。
“皇上,你看到了什么,”他指著窗外,禮唐順著他染血的指頭望去,空蕩蕩一片,但是漸漸有了兵器交織聲,祁約給了回復,“你來的時候,我命管家放出消息說你孤身一人前來,你看,有人按捺不住了!
他再度咳起來,這次更多的血順著指縫蔓延,甚至滴到了前襟上,恍若一枝伶仃的梅,好半天他緩過來,“這是最后一批余黨了,皇上,祁將軍為了救您,死于賊子手中,您心下悲痛,徹查朝野,借此機會震懾朝野,這樣的理由,往后的路會更好走吧!
他轉(zhuǎn)過身瞧禮唐,眼底無悲無喜,“你看,我連一切都幫你算好了。
就算賊子失手又如何,沉疴郁結(jié),憂思過度,臣,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了。
更何況,臣早先還服了毒,所以呀,酒里有毒與否,對我來說并不重要。
我總歸是會遂了你的意,為你赴死的。
往后,這世間,再沒人能威脅到你。梁王不能,我,祁約,更不能。”
“禮唐,并不是只有你會朝人心上扎刀,我也會!
而且我知道往你哪兒扎最疼。
“陛下,”他選了個最生分的稱呼,“臣只有一個愿望,我死后,焚了吧,骨灰就撒在北疆,就當我還守著你吧。”
祁約終于露出一個十足惡意的笑,“陛下,你坐擁天下,無所不有,唯有我,是你的求不得。
我是北疆荒原飄來的風,時刻在你身邊?赡悖僖擦舨蛔∥伊!
后記
封后大典的時候,他朝著虛空伸出手,抓了一把虛無,皇后問他這是做什么,他說,想留住一縷清風,皇后笑起來,答,“指間沙,掌中風,最是留不住,何必強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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