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雄是在開完董事會的一刻，突然得知他弟弟在醫(yī)院蘇醒的消息的。

　　聽秘書小姐說那個電話還是警署打來的，可見醫(yī)院方面第一個通知的是警方，不是他這個大哥，也不是他的母親和大姐，不是和傷者有血緣的任何一個人。至于原因，是他們更把這個昏迷兩年的病人看作通緝犯，還是他們也知道他的家人早已恨透了他，對他失望透頂？不然他的母親為什么從不來醫(yī)院探望他，他的姐姐也只在他入院之初來過一次而已？不過誰叫他謀財害命、天良喪盡呢，他的家人不想理他，似乎也沒錯吧。

　　可是，接到通知的警方畢竟還是把電話直接打給了他啊，沒打給他的母親，也沒打給他的大姐，或許他們也知道，他，程家雄，是這世上唯一還關心那個殺人魔王的人了？

　　畢竟，在這過去的兩年中，就只有他還會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醫(yī)院，差不多每隔十天半月便踏入那間ICU病房，默默的在那張病床邊一坐就是很久，望著那個曾經為非作歹如今卻和活死人無異的身影一言不發(fā)。盡管他每次來探視的時間幾乎都超過了院方的規(guī)定，但負責值守ICU的護士們卻對他從不反感，因為她們都知道他是個厚道的人，話雖然不多，為人卻很實在，對她們總是客氣有禮，從不讓她們?yōu)殡y，加之她們多方打聽到他是義海集團的總裁，年輕多金不說，居然還是單身，至少她們誰都沒聽說他有女朋友——面對這樣一個鉆石王老五，年輕待嫁的小護士們誰能沒有點想法，對他有些偏愛，那也是正常的，只可惜兩年過去了她們也一無所獲，于是漸生放棄之念，要知道女人的青春可是寶貴的，誰舍得花上兩年光陰白等一個人呢？

　　但是，兩年，700多個日日夜夜，對于程家雄以及他的親戚朋友來說，似乎就并沒有那么漫長了，自從那個害得他們不得安生的Kelvin倒下之后，每個人的生活便都步入了正軌，即便還存著一些舊日留下的傷痛，也終會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一點的撫平——時間果真是天底下最最強大的療傷神器，程家雄也不能例外，曾經刻骨銘心的Diana的失蹤，令他寢食難安的她的最終下落，現如今似乎也不再像當初那般折磨他了，甚至他開始漸漸接受她已不在人世的事實，就像Kelvin出事的那天夜里母親勸他的那樣，他已經是個大人了，要學會堅強，勇于面對現實。盡管這兩年里母親也時不時的便會坐著發(fā)愣，每到逢年過節(jié)時也總是強顏歡笑，與他們姐弟一同極力避免提到“團圓”的字眼，而平日里每次趕上他從醫(yī)院探望歸來，母親也總會裝作無事的觀察他的眼神，幾番欲言又止，最后總是要大姐“善解人意”的替母親問上他一句：Kelvin怎么樣了？他每次的回答也是千篇一律，永遠都是那一句：

　　他還是那樣子，沒什么變化呢……

　　兩年了，每個活著的人都難免變了，唯有那個Kelvin，他始終都沒變樣，估計也再難變了……

　　程家雄還記得他從醫(yī)生口中得知Kelvin今后永遠也不會醒來的論斷之時，他是何等的恐懼，又是何等的不甘，他無法想象自己這輩子再見不到Diana了，為此他曾有一段時間恨透了那些警察，他總覺得若不是他們恰好在那個時候出現，也許在他的苦求之下，Kelvin會突然心軟，告訴他Diana的下落，他們畢竟是親兄弟，而他又是真心的關懷著這個弟弟，他也總覺得Kelvin對他也并非那般絕情——若非如此的話，為什么他當初明明已經把槍口對準了他，叫囂著要將他打死，卻在警方從天而降時一把推開了他，只管與警方火拼？如果他真想殺他，還差那一槍么？而他，程家雄，為什么在那生死攸關的一剎卻選擇了掉頭就跑，放任他的弟弟孤身與警方廝殺？是對死亡本能的懼怕，還是……還是本能的相信他的弟弟一定會保護自己，不會讓他被那些警察的子彈傷到？

　　倘若時光能倒流，他還會不會再跑？會不會飛身擋在Kelvin和警察中間，拼死也要將他救下？那樣的話也許他就不會變成如今這副樣子，像一根隱刺一般嵌在警方、母親、大姐還有他的肉里，既無法就此舍棄，又不能對他仁慈，只能任由他在那些儀器的作用下一日一日的活了下來，反正義海集團家大業(yè)大，營銷額又蒸蒸日上，以程家雄目前的身家，這點醫(yī)藥費對他來講不過是九牛一毛，別說Kelvin才躺了兩年，就是他真如醫(yī)生所言要躺上一輩子，他大哥也供得起他，除了只能躺著、不能說不能動以外，他現在過的日子竟比過去在甘家做少爺時還要逍遙得多，什么吃喝拉撒一概有專人伺候，根本無需自己動手；而且他也再不必為姓程姓甘煩惱，橫豎他的病志上登記的始終都是“甘量宏”了；至于什么事業(yè)、女人之類更是統(tǒng)統(tǒng)不用操心，不論他大哥賺多少錢都得為他花，而事到如今他們倆一樣都是單身狗了，只要還活著那就誰也得不到Diana——說來他程家雄和Kelvin還真是一對難兄難弟呢，這一輩子也說不清楚到底是誰欠了誰，是誰不肯放過誰，又是誰注定要為誰搭上余生，反正他們兄弟就是走到了這個地步，來不及后悔，也沒辦法回頭了。

　　這世上兄弟千千萬，可能做到像他們兩個這樣的，怕是也罕有吧……

　　只是，Kelvin他，果然并不甘心，也不想就這么認命，竟破了醫(yī)生的斷言，醒了？！

　　程家雄匆匆出了公司，連司機都沒叫，自己駕車便一路飛馳向醫(yī)院�？呻m然他一再加速，心內卻愈發(fā)忐忑，隱隱的竟還有種“近鄉(xiāng)情怯”之感，對于等下見了Kelvin第一句該說什么，他是一點主意也沒有，過去這兩年里他雖對Kelvin算得上照顧有加，即便有專職護士在，他也會親自動手，幫著Kelvin擦擦身子或是按摩按摩四肢，有時他也會小心地握著他的手，像這世上每一個哥哥都會為弟弟做的那樣。但他唯獨就是沒辦法對他說話，像那種電視劇里親人靠聲聲呼喚喚醒了病人的情節(jié)，他怎樣也模仿不來，因為他實在不知自己該跟Kelvin說些什么——要他說什么呢？他又能說些什么？

　　他是他的弟弟不假，卻也是一個六親不認、草菅人命的惡魔，即便現在的他只能躺在床上，脆弱得像個嬰兒，禁不起半分摧殘，可是當初也是這個外表斯文的后生，用他這張孩童般熱情稚氣的臉，還有他這雙骨節(jié)修長白皙干凈的手，攪得大半個香港不得安寧，更先后害死了他的兩任女友，他的大姐、二叔以及最好的朋友也險些命喪他手，而他又明知他在昏迷之前已和他不共戴天，如果不是被鋼筋砸中他也斷不會收手，叫他還說什么？若是他肆無忌憚地盼著他清醒過來、盼著他恢復健康，對那些被他所害的人是否也太不公平？縱然他內心一萬個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從他口中得到Diana的下落，哪怕只是她的尸骨，也能了卻他一番心愿，可是他的良心又不允許他如此，所以他便只好對他保持沉默，他只管沉睡不起，他便也絕不開口，兩個人就這么無聲地對峙著，就看是誰先耗得過誰了。

　　然而不管怎樣，眼下，Kelvin他，他終究是醒了！他終究是活了過來，作為親人、作為大哥，他……還是有點驚喜的啊。

　　不論一會兒見到他時，對他說什么都好，總之，總之——

　　程家雄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了ICU門口，先一步到達的警方已在那里等候，而病房的門緊閉著，警察們告訴他醫(yī)生正在里面為Kelvin進行檢查，對于他的蘇醒，他們也深感驚訝，直言從醫(yī)學角度來看這幾乎堪稱奇跡，因為就連他們醫(yī)院最權威的腦外科專家，給出的結論也是傷者注定要昏迷到死，不可能有什么好轉。那警察話音剛落，Kelvin的那位主治醫(yī)生便從ICU走了出來，隨手又將門關上，導致站在門口的他們根本來不及看清什么，而這一次率先迎上去發(fā)問的卻不再是警方，而是程家雄，就像這世界上每一個哥哥都會做的那樣，一張口便問道：

　　“醫(yī)生，我弟弟怎么樣了？”

　　程家雄一直對Kelvin的那個主治醫(yī)生不抱太大好感，原因很簡單，也很諷刺：他醫(yī)術雖然高明，卻總不肯給他喜訊，兩年前就是他在這間病房門口宣布了Kelvin的傷情，面對他救醒Kelvin的懇求也絲毫不為所動，只丟下一句“對不起，我?guī)湍悴坏健北隳蛔唛_，而今同樣的場景又在他們中間上演，而這個醫(yī)生依然不曾“辜負”他對他的那份腹誹，依然沒有帶給他什么好消息，他從他口中聽到的仍是那套冷靜的職業(yè)說辭——Kelvin確是醒了，創(chuàng)下了醫(yī)學的奇跡，可他們院方當年的判斷也并沒有錯，病人即使蘇醒，也已是油盡燈枯，只來得及對圍在床前的醫(yī)護人員留下了幾句遺言，便沒了生命體征，看來警方這次又是白跑一趟了，至于親屬倒是可以進去和死者見上一面，然后便盡快找護士簽字辦手續(xù)吧，務請節(jié)哀順變……

　　那醫(yī)生言簡意賅地說完了該說的話，警察們便請他幫忙開具一份死亡證明，好讓他們可以拿去作為結案之用，醫(yī)生點頭答應，與警方一道離開，原本喧鬧的病房門口頓時又恢復了平靜，護士為死者做完清理之后也快速退了出來，示意家屬可以進去告別了。于是程家雄便又孤身一人走進了病房去，與他這兩年中的每一次進門沒有任何不同，只是耳邊少了昔日那一堆儀器的動靜，一時倒讓他有些不大適應，而床上躺著的那個人也被被單遮住了臉面，他不得不走上前去將那被單掀開，這才終于又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盡管Kelvin的面容看起來并沒有什么變化，仍是他記憶當中那副蒼白平靜的模樣，比起他曾經在殮房里見到的被艷麗妝容覆蓋、已經有點不像本人容貌的兩位二姐，還有在海中浸泡多日、慘不忍睹的Kelly，死無全尸的Diana，這個最最殘忍的劊子手反倒走得最是安詳，甚至還能托醫(yī)生轉述他的遺言——

　　沒錯，Kelvin留在這世上的最后幾句話，竟然，也是說給他的……

　　“我比你更加幸福，因為我可以和她永遠在一起。”

　　他不必指名道姓，也不必說得更多，因為他知道他一定聽得懂。這是他在他陷入昏迷之前對他的最后乞求，而他蘇醒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給了他答案，雖然他的答案并不能讓他徹底滿意，他還是不知道Diana究竟葬身何處，可是至少他不用再日夜懸心了，就如同那另一只靴子終于落地了一般，由不得他不承認這結果對他是種解脫，只是那恨他入骨的Kelvin為何要放他解脫，為何不讓他的后半輩子都被這個謎團煎熬？曾經的他為了報復，不就是一口咬定Diana還活著的嗎？可在他臨終之時，他又為什么要——

　　“程先生，請問，可不可以——”

　　一個護士在門上篤篤地敲了兩下，一面探頭進來，謹慎地問了一句，用這種點到即止的方式提醒家屬時間差不多了，應該將死者送去他該去的地方了。程家雄微微一怔，沖護士點了下頭，就在那護士準備退出房門的一瞬，他卻又叫住了她，輕輕地問她道：

　　“小姐，您說，人在昏迷的時候還會有知覺嗎？他能不能夠感覺得到身邊發(fā)生的事呢？”

　　“嗯？您是說昏迷的病人？”

　　護士小姐聞言一愣，隨即便向那病床上看了一眼，脫口說道：

　　“如果是這種深度昏迷的病人那就不會啊，連瞳孔反射都消失了嘛，對外界的刺激又怎會有反應？這在醫(yī)學上是不可能的嘛！”

　　他沒有再說話了，只是低下了頭去，再度深深凝望那張血脈相連的臉，一邊將他的手掌輕輕覆上了他的眉心，他相信這一刻Kelly和Diana都會原諒他的，這一刻的他只是一個世間尋常的哥哥，在送他唯一的親弟弟最后一程啊。

　　再見了，Kelvin，你……安息吧……

　　這一世兄弟，就此別過，如果真有來生，愿你……

　　雪白的被單再一次蒙上了那張安靜的臉，一如二十年前的那間老屋里，母親為他們兄弟二人精心整理的床鋪，那時他們哥倆總是擠睡在一張床上，兩個姐姐學著母親的樣子喚他們“大毛”、“小毛”，而他也總是聽母親的話，把好吃的都讓給弟弟，哄得那個體弱多病卻又調皮黏人的小毛總愛追著他跑，跟在他的身后一聲聲地叫：

　　哥哥，哥哥，小毛最喜歡的就是哥哥啦！

　　哥哥要永遠永遠都對小毛好，不管小毛做錯了什么，都要原諒小毛！

　　我們拉勾勾，就這么說定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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