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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窮碧落下黃泉
永隆年間,京都韓家主夫崔云深歿。
韓家家主韓令猗與崔云深成婚十一年,卻有整整十年未曾見過一面。
偌大的韓家滿堂縞素之時,已為鬼魂的崔云深回頭往大廳里看了一眼,跟在索命無常身后,一步步往冥界而去。
“堂下何人?”
“清河?xùn)|武城人崔牧!
堂上一身漆黑的閻王帶著一張鬼面獠牙面具毫無波瀾地念著手里的生死冊,陰曹地府幽冷異常,哀嚎陣陣:“尚書右仆射韓令猗正夫,世家之首清河崔氏嫡子,著名才子崔云深!
崔牧始終垂著頭,二十七歲的他儀容依舊俊逸,身材修長,清正挺拔,古井無波的眼睛忽然微微動了一下,又立刻恢復(fù)了平靜:“晚輩正是!
崔牧,號云深居士,時人稱之崔云深。
“你生前供奉寒石大佛十余年,功德無量。依照規(guī)矩,可以登入仙界,再不必受生老病死之苦!
京都郊外有一座寒石寺,里面供奉著寒石大佛。崔云深在自囚云深處的那十年里,每年都會讓人前往祭拜。
“啟稟閻王,晚輩愿再入輪回,用前世功德?lián)Q我能不喝孟婆湯,乞閻王允準(zhǔn)!
帶他過來的兩無常一臉驚訝,這崔云深不是大慕才子嗎,難道不知道成仙是多少凡人追求一生的心愿?!
閻王也甚是意外,崔云深一身青色長袍,當(dāng)庭而跪,他垂著頭,未再言語,卻無憂無懼,傲骨嶙嶙。
帶著記憶再入輪回,是有什么即使死了也不愿忘記的嗎?只是,逆天而為又豈是區(qū)區(qū)前世功德就能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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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二十五年冬,當(dāng)朝太尉、尚書左仆射、韓國公韓令猗歿于韓府遠(yuǎn)山院,時年五十六歲。
世上光陰如梭,花開花落,無數(shù)人得意又失意,朱顏變衰顏。
冥界卻是千年不變,亙古如昔。黃泉路上、忘川河岸,陰風(fēng)陣陣,大片的彼岸花艷烈如血,一路綿延,鋪滿了通向地府的整條路途。
彼岸花有葉無花,有花無葉,終不能見,生生相錯。
鬼面獠牙的閻王依舊坐在堂上:“堂下何人?”
“京都韓令猗!
世上已經(jīng)數(shù)十年光景,在這地府里卻連一個時辰都沒到。韓令猗兩鬢霜白,明明一生春風(fēng)得意,為官作宰數(shù)十年,臨死了還是一臉沉痛悲哀。
“你一生勤政為民,造福百姓,功績甚多。如今有兩個選擇,飲下孟婆湯忘卻前塵往事,便可登入仙界,再不必受肉體凡胎生老病死之苦!
堂上的閻王忽然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另一個就是可以帶著上一世的記憶,再入輪回,若是有什么遺憾的人或事,可以再來一次!
原本心如死灰的女人突然抬起頭:“當(dāng)真可以再重來嗎?”
“你可要想好了,再入輪回,你可沒有上輩子托生富貴,加官進(jìn)爵的好運。”
“若當(dāng)真能重來,本……我愿意再入輪回!
韓令猗做了一輩子的官,如今死了還忘不了自稱本官。
“要是那個人去了天界,或者進(jìn)了地獄,你就算再入輪回,也再難以挽回!
韓令猗愣了一下,神色忽然灰敗下來,喃喃自語道:“他不想再看到我吧!
崔云深一生孤潔,斷然不會被罰入地獄。成仙和輪回,他應(yīng)該會選成仙吧?
閻王在上面看出了她的猶豫:“想好了嗎?現(xiàn)在改口還來得及!
崔云深,看來一切都只是你一廂情愿啊。用成仙的機(jī)會,換在人間窮困潦倒一輩子,死后墜入八寒地獄受極寒之苦,寒冰堅硬如鐵鋒利如刀,處處狂風(fēng)怒雹雪虐冰饕,既無蔽體之衣,亦乏遮寒之所,全身長滿皰瘡,面目全非。
在冥界受500年酷刑,方能贖回逆天行事之罪。
“我……我還是入輪回!
一貫行事果斷的大慕宰相,卻猶猶豫豫了這么久,才終于不太有底氣地做了這個決定。
“你說什么?”站在旁邊的黑無常驚地瞪大了那雙血紅的大眼睛,眼珠凸了出來,看著甚是可怖。
閻王也甚是意外,幸虧她戴著那鬼面面具,其他人也看不出什么:“崔云深倒是沒看錯人。”
“什么?”
“既然選好了就快入輪回吧,崔云深可是已經(jīng)守著一個傻子妻主十七年了!遍愅跻粨]手,韓令猗就被掃出了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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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王曾經(jīng)問崔云深:“要是她選了成仙呢?”
崔云深沉默半晌:“那我們就恩怨盡斷,再無牽連!比粽嫒绱耍n令猗是天界仙君,崔云深卻在八寒地獄,生生世世,都不會再復(fù)相見。
花葉生生兩不見,相念相惜永相失。忘川河邊的那一片艷烈,便也是她們的歸宿。
幸而,縱然前世錦繡良緣終究頹圮成相看兩厭,崔云深死后陳琳的一句話卻終于牽扯起他早已深埋進(jìn)地里的溫情:
“崔云深,你不就仗著清河崔氏的出身嗎?可你還不如我,我才是一直在家主身邊的男人,而她心里心心念念的卻是個叫牧之的男人!崔云深,就算你占著正夫的位子,這整個韓家還是我和韓妍的!”
牧之?
那時崔云深剛剛咽氣,魂魄還沒離開,雖然再無法反應(yīng),卻能看到周圍的人,也能聽到聲音。
崔牧之,連崔云深自己都快要忘記這個名字了。
他本名牧,表字牧之,號云深居士。男子的名都只有親近的人才能叫,表字更是他們關(guān)系還融洽時韓令猗才會叫。他與韓令猗決裂后,韓令猗偶爾提及,也只會如眾人般稱一聲“云深”。
“午夜夢回時,她叫過你的名字,叫過牧之,唯獨從來沒有叫過我的名字!”
陳琳是韓令猗的側(cè)室,出身低微,但善于逢迎討好,在崔云深從寒石院搬到云深處終身不再出以后,韓令猗便把后宅的權(quán)利都交給了陳琳。
陳琳依舊在朝著他的尸體發(fā)泄自己隱忍了十年的憤怒和怨恨,崔云深卻只想在臨走前再看韓令猗一眼。
他絕食而死時曾經(jīng)下定決心就此與韓令猗斬斷前塵,真的與她陰陽兩隔了卻還是想再看她一眼。
十年生死兩茫茫,他已年華老去,她如今又是何種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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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光陰恍然而過。
大慕哀帝年間,皇帝沉湎聲色,寵幸佞臣,大慕朝堂奸佞當(dāng)?shù),賣官鬻爵,無惡不作。
清河崔氏、京都韓氏均早已衰落,昔日在京都攪弄風(fēng)云、獨領(lǐng)風(fēng)騷的佳人才子也盡付鄉(xiāng)野村婦笑談之中,或成為戲臺上咿咿呀呀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或者完全湮沒于時間的長河、了無蹤跡。
崔牧嫁給了同村的一個傻女韓一,美貌如花的一個俊俏郎君卻偏偏嫁了個傻子做妻主。崔牧天天帶著他的傻子妻主下地種田,農(nóng)閑的時候去鎮(zhèn)上擺攤子賣字畫,收入寥寥,僅能勉強(qiáng)果腹。
“笨蛋,你家傻子又來了。”
原本在河邊玩耍的一群孩子嬉鬧著朝渾身都是臟兮兮的韓一扔石頭,崔牧連忙過去把她抱在懷里:“別怕別怕,我在呢,洗完衣服了我就回去給你做飯飯好不好。”
那些從路上隨手撿起的石頭全都砸在他背上,他卻不知是習(xí)慣了還是渾然未覺,只是一直把她抱在懷里哄著。
那般溫柔寵溺的聲音,忽然就帶起了她的淚意和回憶——她們,也曾這般軟語溫言、濃情蜜意過。
崔牧剛才是在河邊洗她們兩個人的衣服,手上的水來不及擦,他一直在輕輕拍著她的背,河水的寒意也透過她身上破破爛爛的單衣抵達(dá)背后。
韓令猗在那間破敗的茅草屋醒來時仍舊不可置信,被他緊緊抱進(jìn)懷里的時候甚至忘記了呼吸。
“咳咳咳……”韓令猗憋氣憋得太久,連忙退出崔牧的懷抱。
“哈哈哈,果然是傻子!”旁邊的小孩子拍手稱快,又撿起一個石頭朝她砸去。
反正村里的韓一是個傻子,怎么用石頭砸她她都沒反應(yīng)。
“小心!”
崔牧又要擋在她面前,韓令猗卻是眼疾手快地同樣抱住了他,生平第一次把他護(hù)在懷里。
韓令猗抱著崔牧的手始終沒松開,那個石頭正好砸在她肩上,她甚至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她貪戀又小心翼翼地細(xì)細(xì)看著他的容貌,和記憶里十七歲的他一點一點地比照著。
崔牧突然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同樣帶著前世記憶的韓令猗,又想到自己剛才的動作,窘迫地連忙要推開她依舊放在自己腰上的手:“你先放開……”
“牧之!”
韓令猗不肯再放手。上一世,就是因為她輕易地放了手,她們最后才會走到那種山窮水盡的局面。
“牧之,這里風(fēng)大,我們先回去!贝弈烈浑p手已經(jīng)凍得通紅,手上布滿了繭子,身上只有一件滿是補(bǔ)丁的粗布短衣,與前世清逸如竹的翩翩公子實在相差甚大。
說來諷刺,前世她要他做一個安心困于內(nèi)宅的賢良夫郎?扇缃瘢H眼看見他那一雙拿筆的手被繁瑣的家務(wù)和農(nóng)活蹉跎地布滿老繭,她卻心痛如絞。
崔牧,當(dāng)年在寒石寺墻上寫下驚才之作的崔家才子,不該被困于這些鍋碗瓢盆的俗事!
韓一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恢復(fù)了正常,村里人都大為驚訝,甚至懷疑起她是不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了身。
韓令猗重新改回了自己的名字,只說是崔牧的誠心打動了上天,才讓她重新恢復(fù)神智。
哀帝年間政治混亂,社會動蕩不堪,韓令猗帶著崔牧隱居避世,終身不再涉足官場。雖不再有高門大戶、鐘鳴鼎食的煊赫,卻終于能在那一隅茅草屋里相擁所愛,相守相伴,再續(xù)前緣。
凌霄仙闕樓萬重,卻比不上這一隅茅草屋,若能在此一直伴她左右,我愿落入凡塵,永不為仙。
“牧之,這輩子我不做官了,就守著你,守著這一畝薄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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