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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金秋十月,難得的假期一揮魔手,匆匆將大撥都市男女塞進前往青山古鎮(zhèn)的列車。雖然入秋來的綿綿陰雨已經(jīng)造成了古鎮(zhèn)周邊幾次山體滑坡,慕名而來的游客還是熱情不減。角落里都蒸騰著喧嘩的人語和更加高漲的熱氣,如果瓦特定理可以隨處生效的話,這行列車只怕已被掀上月球了。唐軟軟嘟嘟囔囔地擠出來,在手中車票未被汗水浸花之前終于找到了座位。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看著過道里肩踵相接的“站席”一族,唐軟軟深感提前一周預定票的英明。
“小屏總是最厲害的!”
饒是敬佩之余,看見屏羿早已氣定神閑地在窗旁坐定,唐軟軟還是忍不住驚叫一聲:“你、你、你……”
想自己凌晨六點到檢票口排隊時,某人還在宿舍里呼呼大睡。揚言先行一步打點行李的反倒落在睡懶覺者之后,唐軟軟眉眼皺成一團,只差撲上去摸摸身邊那人究竟是人是鬼。
“體育好有時候還是很方便的。”屏羿朝車窗努努嘴,毫不忌諱翻窗越軌這等非三好行為。
倒是唐軟軟痛心疾首,從學生守則到形象氣質(zhì)碎碎念念了好一陣。
“咳咳!公共場所……”屏羿遞上一聽飲料,成功堵住了身側(cè)的口水滔滔。唐軟軟微紅著臉看向身周。三人座的座位已被占滿,她左邊靠窗的是手捧書卷的屏羿,右邊則是一個和氣的老太太,論起來也是青山鎮(zhèn)人,剛在城里參加完兒子的婚禮,正喜氣洋洋地散發(fā)喜糖。對座的中年美婦蘭花指高翹,只從老太掌中挑出一粒金紙巧克力來,慢慢剝開,同時說了些“龍鳳呈祥、蘭蕙并蒂”的吉祥話。這婦人雖年過三十,眉眼卻生得格外精致,且是古典型的薄面柳肩,只可惜耳垂脖頸上的黃金略顯累贅。唐軟軟覺得她有些面善,少不得多瞧了兩眼,又暗暗感嘆美人遲暮。因為這婦人雖生得美,坐在車廂里也光艷逼人,到底已被同排臨窗的年輕女子壓住了鋒頭。臨窗的女子二十余歲,正是最好的年華,只一身裁剪適度的白色套裝就烘托出了全部的青春嬌俏。
夾在兩個兩個美人中間的中年男子也是西裝革履、儀表堂堂。唐軟軟還疑心他身家不差,否則斷不會在這樣擁擠氣悶的車廂里還能正襟危坐,連襯衫上最頂端的扣子也不肯解開?纯茨瞧椒旁谒壬系暮谏陌俾犅犓c白衣女子笑談的股市行情,唐軟軟斷定他是個生意人,也許開了一家中小公司,運作情況良好,所以才供得起太太的滿身金飾——根據(jù)年齡和衣著,唐軟軟理所當然地把他和中年美婦套上了夫婦關(guān)系。
“錯了!
屏羿忽的低聲在她耳畔說:“不是做生意的!
大驚之下,唐軟軟幾乎將手中飲料飛灑出去。知道屏羿的聰明是一回事,被突然道破心下想法又是另一回事?蓱z她小小的脆弱的無辜的心臟!
無論唐軟軟怎么追問,屏羿就是不肯解釋說明。唐軟軟一邊撇嘴,一邊繼續(xù)忙著“看人識身份”的游戲。如果他不是做生意的,白衣女子也就不會是秘書?此麄冞@樣談笑風生……不是父女也不象親戚家的晚輩,又比朋友親昵……唐軟軟困惑地皺起眉來,分明感覺到某種曖昧而緊張的氣氛。
列車飛快地前行,夾道山野如畫,金燦燦的野菊沿著峭壁一路傾斜下來,氣勢洶洶地要涌入車窗。唐軟軟連聲驚嘆,吵得屏羿也只好扔下手中的偵探小說,與她閑聊起來。身邊的老婦已沉沉睡去,中年美婦百無聊賴地轉(zhuǎn)動著指上的戒指,時而姿態(tài)優(yōu)雅地打一記呵欠。她丈夫——唐軟軟已認定那是她丈夫——依然在與白衣女子談話,話題已轉(zhuǎn)向了嚴肅的山水美學觀照。唐軟軟分明聽見白衣女人喚了一聲“周老師”。她滿意地笑起來,小屏總是正確的!感情危機中的中年夫婦,再加進一個年輕貌美談吐風雅的女學生,這趟旅行里會何等熱鬧呢?
然而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直到列車過了高架橋,或許是午飯時間剛過,再或許是橋高車晃,中年美婦忽的吐起酸水來。最先跳起來的卻是白衣女子,她急急遞上一個塑料袋,又是捶背又是穿過重重人肉壁壘去倒開水。就連那一直冷淡妻子的男人也忍不住在婦人背上拍拍,沉聲問道:“今天吃了藥沒有?”
中年美婦虛弱地微笑一下,只把頭轉(zhuǎn)向過道。這時候白衣女子已香汗淋漓地端著小半杯開水擠了過來。她未及整理自己紛亂的鬢發(fā),先殷勤地把水捧在中年美婦唇邊。這一番好意卻被對方一抬手就打翻在地,滾燙的水立刻在她秀氣的手腕上添了一片紅腫,也濺上了無辜旁人。眾人指責聲里,獨唐軟軟乍舌不已,這種大房摧殘小星的情節(jié)她雖在言情片里見慣,猛然放到煙火氣十足的車廂里來還真具震撼力。
“你!”
男人低喝起來,卻沒有再說下去,只招呼白衣女子道:“明漪,你過來坐!”
白衣女子捧著手腕回原處坐下,神情頗有些委屈,再同老板說話時聲氣也低了許多。中年美婦則怡然自得地將雙手舉向面前,口中婉轉(zhuǎn)而歌道:
“紅顏自古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無人處,盈盈珠淚兒偷彈與琵琶。呀,恨只恨,恨那時錯認冤家,說盡了癡心話!” 她聲音又輕又軟,纏綿中竟透著說不出的辛酸,面上卻始終是淡漠的微笑。
唐軟軟“啊”了一聲,終于想起她是誰來。
“梅、梅、梅寶珠!”一雙水眸頃刻變作紅心閃爍,“阿姨你是唱越劇的梅寶珠是不是?”
中年美婦有些微怔地看向?qū)γ娴呐ⅲ缓髶狒W一笑:
“原來我已是阿姨輩的人了!
“耶!”
在四周成年旅客都不太記得梅寶珠三字的車廂里,惟有十五六歲穿牛仔背帶裝的小女生認出了昔年名伶,唐軟軟不由大為得意。
一旁屏羿猶在低問梅寶珠是誰。唐軟軟得意地瞪他一眼。男生果然就是男生,連自家姑媽熱追的越劇名角也不記得。想屏羿家有間房貼滿了梅寶珠十年前的玉照,臺前臺后一例光彩照人。屏羿姑媽時常比照圖片上的人兒擺出身段,也來上兩句“人人夸我潘安貌,哪知烏紗罩嬋娟”;也曾手指佳人唏噓感慨,說天下最悲慘的事情就是讓有才華的女子出嫁從夫。唐軟軟雖聽不慣越劇軟軟的調(diào)子,卻記得鄰居姑媽的嗜好,當下翻出一本書來:
“梅阿姨——”
書是仿線裝的《牡丹亭》,暗藍色布面、古色古香的暗紋紙、豎排楷體字,原本就是買回去孝敬鄰居姑媽的,現(xiàn)在若能再得一個梅寶珠的簽名……唐軟軟心頭已樂開了花。
十年前的越劇名伶確比實下當紅明星和藹可親許多。梅寶珠接過書去,還含笑翻了翻才在扉頁上簽下名字。字如其人,也是秀麗之極,雖然落筆處有些不同尋常,看在唐軟軟眼里卻是名伶的俏皮別致。她迭聲謝過,此后一路上便對梅寶珠親近,唧唧呱呱大說青山風物。梅寶珠也暫放寬了心,再不留意對一旁狀甚親密的男女。車至青山,當窗涌出一泓如藍秋水。唐軟軟頭一個歡呼起來:“月城湖!”
02青山鎮(zhèn)古名月城,全因流經(jīng)小鎮(zhèn)的月溪得名。古鎮(zhèn)四面皆山,山頂雪水化作山泉一路流瀉,漸匯成溪橫貫古鎮(zhèn),形狀恰似一個S,古人則將之視作一彎新月與一彎殘月的交替,并衍生出無數(shù)傳說來。青山鎮(zhèn)地界寥闊卻不繁華,總共只有兩條稱得上街的石板路,沿溪而成,一名上弦街,一名下弦街。下弦路盡出有水流成譚,人稱月城湖;蛟S是山中氣候特異,月城湖上一年四季總籠罩著一層濃霧,除非是盛夏正午才會稍淡下去。
唐門酒吧就開在下弦街街尾,十二扇鏤花木窗正對著煙水朦朧的月城湖,屋后則是茂密幽晦的竹林。店堂在下,家居在上,唐軟軟拖著行李徑直從滿室酒客眼前晃上樓去,同時不忘親熱地望望忙碌中的老爸:“爸,今天晚飯我要去小屏家吃!”
酒吧老板唐克力自吧臺后面探出頭來,柔和地應道:“如果有做糖醋魚,記得回家叫一聲!彼^愛鄰如愛己,同樣也要熱愛鄰家的餐桌。
唐軟軟興沖沖下樓準備去吃鄰居家時,毫不意外地在自家酒吧里瞧見了一道寂寥的身影。好在梅寶珠并未買醉,只是無聊地敲打著盛滿各色液體的玻璃杯,見到唐軟軟時還能微微一笑。
充滿正義感的唐軟軟對自然不見蹤影的另兩人生出惱怒來。
“他們?nèi)マk手續(xù)了!泵穼氈闆鰶龅亟忉尩,“似乎上山纜車出了點問題,我不清楚。”她聲氣既單薄又恍惚,一副“恭喜郎君又有她,奴今洗手不理家”的味道。不過小姑娘同情的目光教她有些承受不住,她匆匆起身買單,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連一個隨身提包也沒有。
“這個足夠了罷!
纖指上退下一枚戒指,竟是純白金鑲1。5克拉整鉆的,原本在她右手無名指上瑩然生輝。
唐軟軟父女同時睜大了眼。鉆石哎,鉆石哎!
最后還是唐克力風度翩翩地把戒指推回去:“這是您的婚戒吧,請收好,幾杯薄酒小店還請得起。”
梅寶珠幽幽一笑,卻并沒有收起戒指的意思,只任它在臺面上閃著冰冷的藍光。如果不是年輕的白衣女子急急地走進門來,她或許真會用婚戒抵酒錢而一走了之。
“全收拾好了?”
梅寶珠一開口,渾然又是氣勢十足的主婦架子。
白衣女子點點頭又搖搖頭,小心地保持著距離,惟恐再次有液體飛上自己身子。
“大概是旅游旺季,上山纜車的供電不足。要上山頂旅館的話,只能步行走山道上去。坐電瓶觀光車的話,可以先到半山。周老師已經(jīng)去租觀光車了……”
“走路上去?叫我穿這雙鞋子去走山道?”一跺腳下的八寸高尖根女鞋,梅寶珠連聲冷笑,“你的周老師還真是體貼周到!”
“不要無理取鬧!”
唐軟軟注意到:和電視上一模一樣,情感糾葛中的丈夫總是最后一個出場的,而且總是面色嚴肅,用低沉的語氣表示回護。
“如果不是因為你鬧著要出來,明漪和我現(xiàn)在應該在家改稿子!蹦凶勇曇衾镉行┎荒蜔┖徒辜,似乎一直都處在煩惱和疲憊中。
“我不記得我的旅游計劃里也包含了你的特助小姐!”梅寶珠尖刻地回道。
此話一出,唐軟軟和周遍耳尖豎起的眾酒客無不暗暗點頭。很明顯,太太要的是出門改善夫妻關(guān)系,丈夫卻把第三者也帶了出來。
對此作丈夫的卻毫無赧色:
“你自己出來又能作什么?在你游山玩水的時候,我同明漪至少還可以做一些正事!
“正事?”梅寶珠聲調(diào)越來越尖,終于歇斯底里地拋出大串措辭不雅的狠話,大部分字眼唐軟軟聞所未聞。不僅當事人被她劈頭蓋臉砸得面色難看,整個唐門酒吧的溫度也頃刻上躥。來自五湖四海的酒客都簇擁過來等著在恰當時機勸架或者火上澆油。在一派熱鬧中,酒吧老板唐克力暗咳成喘也引不起絲毫注意。于是他走出吧臺,打算換一種更積極的平息方式,卻恰恰撞在盛怒的槍口下。
“……到這種小地方來除了觸霉頭,還是觸霉頭!”
她的最后一句話刺激了酒吧老板熱愛本鄉(xiāng)風土的純樸心靈,也讓四周眾人多有不滿。唐軟軟卻充滿了同情地提議:
“不如退掉山上的房間,山下住起來也一樣的舒服!客滿的話也不要緊,我們樓上還有空房呢!”
唐克力也點點頭,表示在滑坡季節(jié)外地游客徒步上山很不安全,順便補充說唐門酒吧非客店,請他們留宿也是非營利性的,而且“住宿期間酒水一律九折!
“不必這么麻煩……”做丈夫的婉拒了一下,轉(zhuǎn)眼卻興奮起來。說興奮或許用詞不當,他既沒有驚嘆也沒有手舞足蹈,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氣,眼光略過妻子和眾人,直投向吧臺后。
“M1918A2!M1918A2!”
他的頭微偏向左,腳下竟打起強弱次強弱的節(jié)拍來。旁人聽來毫無意義的字母和數(shù)字被他喃喃念得千回百轉(zhuǎn),眼里的溫柔更是身邊兩個女人罕見的。唐軟軟滿心納悶地跟他一起望向吧臺后面的裝飾墻,老舊的木板墻上掛滿了老爸心愛的收藏品。那人眼望的是一臺沉重黝黑的步槍,斜斜地占據(jù)了墻面的中心地位。
“7.62毫米- D式自動步槍!”唐克力也興奮起來,很有些得意地回答道,““貨真價實”的輕機槍哪。先生好眼力,這一挺真是比利時FN公司在1930午仿制美國的 M1918A2式產(chǎn)品。好東西啊,同款的在全世界也不超過一百挺了……不如我們慢慢交流。”
那人繼而環(huán)顧四周。這里每一面墻都飾以獸頭、刀弓和槍械,頗有些古代獵戶的蠻勇風格。
或許是與唐克力共同的愛好促使他下了決心。這天晚上,從北方某市來青山鎮(zhèn)旅游的這家人住進了唐門酒吧二樓的空房。那丈夫姓周名重,果然不是生意人。
于是在鄰居家的餐桌上,唐軟軟忍不住追問屏羿在火車上他是怎么知道的。這回屏羿沒有再賣關(guān)子,只用筷子敲敲女孩的頭:
“什么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以后看人的時候千萬別讓人發(fā)現(xiàn)你的眼睛在骨碌亂轉(zhuǎn)。我發(fā)現(xiàn)你盯著他的衣料和腿上的公文包好幾分鐘,等聽清他在談股票行情時你笑了笑還暗暗點頭。那種得意的樣子當然是以為自己已經(jīng)得出正確結(jié)論了。你留意到的那些因素堆砌起來可不就是一個有點身家的小商人,帶上打扮俗氣的太太和秘書出游,享受大假也不忘記賺錢順便搞七捻三……你當時就是這么想的吧!
唐軟軟不服氣道:“那你又是怎么看出來他不是做生意的?”
“我當時不僅看出他不是商人,也知道他是個作家!逼留嗾f,“首先,你沒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焦黃,那是老煙客的特征。我們坐的是吸煙車廂,但是整個旅程中他并沒有拿出香煙,這說明他抽煙很猛卻不是因為上癮,而是某些時候需要。再看中指上有明顯的老繭,繭上還有淡淡的藍黑色,那是沒洗干凈的墨水。所以他經(jīng)常寫作,而且需要抽煙來提神或者刺激思維。另外,他對股市只是泛泛而談,主要在嘲笑跟風炒股的大眾,說起山水美學來倒用了很多我都沒聽過的術(shù)語。第三,小有資本的商人怎么會和我們擠這么擁擠的硬座車廂?我看他太太身上的首飾也不見得是24k的,黃得太亮了點……”
“她的鉆戒是真的!”唐軟軟無力地提出抗議。
“那個不重要!”屏羿象所有的名偵探那樣一擺手,開始面露詭異笑容,“最重要的是,我碰巧買過一本小說,書前碰巧印著作者的照片,我呢,碰巧又記性太好……”
正如屏羿所言,周重確是一個著作頗豐的中年作家。屏羿的姑媽后來記起來,梅寶珠退出舞臺正是嫁給了同劇團的編劇。他從改寫越劇劇本出道,寫了一些七言壓韻的半格律詩,又出了兩本描寫戲曲演員生活的小說,加入文聯(lián)后則改寫散文,最新出了一本回憶錄追憶他在越劇團鬢影衣香中的似水年華。眾人都看得出,這次來度假他其實很不情愿,因為他正在“醞釀大部頭,有歷史深度的那種”。好在古鎮(zhèn)山水人文也多少激起了他的靈感,住定后他的頭一件事就是向問唐軟軟問了本鎮(zhèn)書店的地址,然后抱了大袋古鎮(zhèn)方志回來。
周太太梅寶珠幾乎不和丈夫說話,甚至連睡房也自挑了最里面的一間,似乎想用同樣的冷漠來回敬丈夫?qū)λ睦渎洹?br>
白衣女子何明漪是市文聯(lián)撥給周重的學生和特助,簡而言之就是幫作家打打稿、翻翻典故、照顧一下飲食起居,聯(lián)絡(luò)一下出版社……這次度假似乎只有她一人心情不錯。到的第一天晚上就在樓下細斟慢酌了兩三個鐘頭,讓期待繼續(xù)看熱鬧的酒客不免大失所望。但是唐軟軟還是能覺察出她的緊張,尤其是白天與周氏夫婦同時出現(xiàn)時,她就象一只兔子似的坐立不安且淚眼汪汪。
似乎有什么事情即將發(fā)生……模糊的不安感縈繞在唐軟軟心頭揮之不去,就象何明漪提出先坐車后步行上山的那刻,她切切實實感覺到不安。好在,她樂觀地想,山里就是有一種沉靜明快的風氣,再如何緊張不安的關(guān)系也能在山風吹拂下輕松散卻。
。ㄖ校
開窗見湖,湖面藍霧如煙。唐軟軟深呼吸三下,這才心滿意足地走出臥室。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比起大城市里氣派而過度擁擠的六人間寢室來,她自己獨占十八平米純木四墻地板加鏤花雕窗的臥室完全是公主級別的。如果、如果不是為了……她在樓梯扶手上彎下腰去,看見屏羿正走進酒吧來,唇角就浮起天真的微笑來。
“準備好了?”
這天屏羿手提全副漁具,頭上搭著鄉(xiāng)鎮(zhèn)少年都會嫌棄的無邊草帽,然而站在晨光里還是出奇的好看。連忙著擦拭酒具的唐克力都探出頭來夸獎道:“少年伢還是象少年伢的樣子才精神!”
唐軟軟噔噔噔跑下樓來,接過屏羿手中的釣竿:“再等兩分鐘,今天早上有酒釀團子吃哦!”因為唐門的酒釀團子委實香甜好吃,屏羿不僅沒有責怪同伴的不守時,自己也坐下來連吃了兩小碗。在他們座位不遠處,梅寶珠正以城市貴婦的優(yōu)雅姿態(tài)拈起銀勺來,忽然勺子一斜,酒釀便滴答了一桌。不必看也知道是那位特助小姐下樓用餐來了。雖然唐軟軟天真而固執(zhí)地討厭第三者,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幾天里何明漪表現(xiàn)得相當?shù)皿w,既文雅又溫順,無論梅寶珠如何責難、怪罪、挑釁,她都一律以沉默或微笑回敬。除了把這位特助小姐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不時加凌虐外,梅寶珠的假期倒過得很寧靜愉悅。主人對她的照顧很周到,每日飲食別致可口、古鎮(zhèn)風光如畫,還有一個忠誠的崇拜者不時來同她聊天。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唐軟軟也不敢相信,象屏羿姑媽那樣年過四十的中年婦女,又身居鎮(zhèn)上中學的教導主任,居然也會象十四五歲小孩子那樣為偶像癡狂。雖然屏羿姑媽諸葛英華自己也承認,梅寶珠不過是個過氣的越劇演員,除卻見面那刻的狂喜和熱烈外,這幾天她們的聊天也乏善可陳。諸葛英華是青山鎮(zhèn)最受人尊重的知識女性,隨時隨地開口前都會先扶一扶她那副秀氣的細邊眼鏡。從身份、背景到生活經(jīng)歷,梅寶珠和她的共同點實在只有喜愛越劇這一點。一連三個晚上,梅寶珠放任自己沉浸在舊日榮光里,從她八歲學戲開始細說梨園春秋;諸葛英華則以茶代酒,慢斯條理地評述《黛玉葬花》或者《醉打金枝》那幾出戲的舞臺技巧及深邃含義。
“總的來說,她是個好演員,也是個不錯的朋友。雖然頭腦不見得靈光,也沒什么見識!庇刑焱砩希栖涇浡犚娭T葛英華這樣對酒吧主人說。
如果頭腦靈光的話,必然不會這樣大張旗鼓地仇視情敵罷。唐軟軟想,電視劇里深沉而狠毒的太太都是表面上和言悅色,寬宏大量,然后……意外發(fā)生,文雅柔弱的小情人就死無全尸了。如果梅寶珠真能聰明一點,必然不會這樣頻繁挑起丈夫的怒氣和旁人的側(cè)目。短短幾日里,“三人行”的精彩傳言已傳遍了小鎮(zhèn)。或者就因為這樣,再不需要顧忌形象的周重抱定主意冷淡妻子,整個假期他或是自己出去,或是與特助同行,呆在酒吧里的夜晚也全用來與特助聊天或是同酒客下象棋。眼下他自己叫了炒飯來,坐在角落里獨自享用,任由妻子的指桑罵槐。他們?nèi)说奈恢们『眯纬梢粋完美的等邊三角形。這就是唐軟軟同屏羿去釣魚前,最后見到的情形。
入秋來桂魚正肥。坐在紅葉紛落的新月溪頭,腳下流水,身邊小屏,唐軟幾乎忘記自己是為釣魚而來。到黃昏時她也未釣起一條魚,倒是屏羿收獲頗豐。兩人回到唐門酒吧,按老規(guī)矩,屏羿釣的魚以市價賣給酒吧廚房,不過最大的一條則要留給家里作糖醋魚,雖然到頭來一樣要落進鄰居家的肚子里。
“還是請你姑媽過來吃晚飯!碧崎T酒吧的女主人笑容可掬地看向屏羿,“知道你們?nèi)メ烎~,我特意多煮了一碗米。”
如果說唐軟軟細致的五官都來自她好脾氣的父親,純凈溫馴的笑臉則定遺傳自母親。青山鎮(zhèn)地處三省交界地,不僅山容水貌層次豐富,也是最復雜的民族雜居地之一。因此唐軟軟有一半苗族血統(tǒng)也并不希奇,只是她的苗女母親并非當?shù)赝林,連年節(jié)時偶一穿之的衣裙花色也與當?shù)鼗绮煌。?jù)說她是唐克力年輕時在大理寫生時邂逅的多情苗女,兩人很快結(jié)婚并在青山鎮(zhèn)定居。屏羿從最近才知道的某些唐家舊事里推斷出那必有一段不尋常的故事。至今唐家夫婦的恩愛篤彌也是青山鎮(zhèn)上人人稱道的。和當?shù)匕俜种呤纳贁?shù)民族一樣,戶籍本上女主人有一個極普通的漢族名字,鎮(zhèn)上人卻只跟著唐克力稱她作“媚金”。屏羿叫了聲“媚金姨”,心道這母女二人都慣以微笑支使人,連咬字不清的普通話也一樣甜軟得教人難以拒絕。所以,他心頭想的雖是回家看NBA對抗賽,口里卻很干脆地答應了。
然而不等他挪步,諸葛英華已不請自來。一身灰衣的教導主任穿過兩家之間的小園,匆匆走進了唐門酒吧后門。
“好肥的魚!”諸葛英華利索地戴上圍裙時,轉(zhuǎn)眼間四斤重的桂魚已被去鱗破肚,露出雪白的魚膏來。唐軟軟離開廚房前注意到那魚被從脊背處片為整齊的兩半,一半已扔下油鍋煎面,另一半留在案板上裹滿了芡粉。
“你姑姑真是喜歡梅寶珠哎!碧栖涇泴ζ留嘁Ф,她已經(jīng)猜到那半魚是為誰留的。
屏羿慢吞吞回答道:“昨天晚上,梅寶珠和姑姑聊到蛋皮魚,姑姑就叫我和你去釣魚……”兩人對視一眼便同時笑起來。屏羿說,他覺得姑姑已經(jīng)把梅寶珠當成了戲里哀哀戚戚的旦角,既嫌其無用又憐其薄命。嚴肅的教導主任諸葛英華本來就是標準的刀子嘴豆腐心,對學校里那些笨笨又可憐的女生她也總是先數(shù)落再搭救。
三十分鐘后,糖醋魚上桌。酒吧里間的小餐廳里其樂融融,充滿了家常飯菜的香氣。蛋皮魚也炸得金黃翻翹,盤沿還飾以黃瓜切片。然而吃魚的貴客卻遲遲不至。直到鐘敲九點,這頓拖得很晚的晚飯才草草結(jié)束。唐軟軟奉母命把那盤不許人動的蛋皮魚端上樓去。但梅寶珠并沒象他們假設(shè)的那樣因為慪氣而躲在房里。對妻子的晚歸,周重毫無緊張表示。他這一日都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埋頭著書,連飯菜都是服務(wù)生端上去放在房門口的。他總共只露了兩次面。一次是傍晚時分突然出現(xiàn)在廚房,要了一壺熱茶,說是可以刺激靈感,酒保阿旺更殷勤地幫他拎了一只裝滿的熱水瓶上去,方便他隨時出現(xiàn)的靈感。第二次就是唐軟軟敲響了他的門,好半天他才從門逢里探出頭來頗不耐煩地看著店家小開。
“沒事。她向來都有神經(jīng)質(zhì),也許逛到哪個店里去了!
說罷他就飛快地將門關(guān)上,重重的哐當聲充分反映了創(chuàng)作激情被打斷的不快。
酒保阿旺也說,他一直沒見那位太太回來,倒是晚飯前特助小姐跌跌撞撞地沖進門來!昂涡〗隳樕惶。”阿旺意味深長地說,顯然在暗示一段新八卦即將出爐。
看來是兩個女人在游山玩水時狹路相逢又起風波……眾人都開始期待下一幕好戲。誰也沒想到在嘰嘰喳喳的竊笑聲里,普通八卦會搖身一變披上悲劇的外衣。
尸體是第二天被發(fā)現(xiàn)的。
這天大早,石匠波團象往常那樣背著工具去月城湖。霧鎖青蓮是清代青山鎮(zhèn)的一大名勝,十二座形態(tài)各異的石橋首尾相接,在湖面上聯(lián)成一朵六角蓮花,霧淡的時候看去真如浮蓮出水。
由于長年水氣侵蝕,石橋已班駁不堪。近來鎮(zhèn)上出資,要把幾座老化嚴重的石橋修葺一新。長命橋是最先被修好的,細致的紅砂石橋面嶄新喜氣,橋柱上的飛禽走獸也與原先的別無二致,唯有橋首那兩座麻姑捧桃像難雕。波團是鎮(zhèn)上手藝數(shù)一數(shù)二的石匠,把這活交給他再合適不過。到這一日也只差麻姑的那雙手還需琢磨了。波團走上橋時還頗為自得地哼著爬山調(diào),然后他就被絆了一個跟頭……
梅寶珠的尸體冷得象石料,慘白的臉上沾滿了隔夜露氣。警察全爾同在尸體上俯下身來,細細打量著她太陽穴下的污血。一槍斃命,雖然射得稍微偏了點,子彈從顴骨上穿過,幾乎粉碎了半面秀色。這副慘狀幾乎讓小鎮(zhèn)警察失了分寸。全爾同在鎮(zhèn)派出所里任職已近三十年,一直勤勤懇懇地和偶爾出現(xiàn)的竊賊作斗爭。在這風和日麗的古鎮(zhèn)上,犯罪因子壓根兒找不到溫床,而突然間……兇案,又發(fā)生在旅游旺季!也就不能怪他象普通人一樣感到心驚肉跳。
“9毫米口徑?” 唐克力慢吞吞地看向警察,“大部分左輪□□口徑都是9毫米,我這里就有好幾枝!
全爾同清了清嗓子,表示他們絕不是懷疑象酒吧主人這樣厚道誠實的小鎮(zhèn)居民會和外地女游客的死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在國內(nèi)私人攜帶槍械遠未合法化的今日,唐門酒吧里的輕武器未免會給居心叵測提供可乘之機。
“我們已經(jīng)查過鎮(zhèn)上所有的獵戶。”全爾同解釋道。雖然獵槍與左輪手槍射擊的不同是相當明顯的,但這是以防萬一,誰又能保證哪個深受窮困之苦的鹵莽漢子見了一身珠光寶氣的女游客不生歹心?不過根據(jù)死者丈夫的辨認,梅寶珠身上的首飾并沒有短少,至于錢包……“她從不把錢包帶在身邊。她丈夫說她對金錢粗心大意,從前經(jīng)常在買零碎東西的時候遺失大鈔!
唐克力點點頭,記起了假期開始的那一日,身無分文的某人欲以婚戒抵酒錢的事情。
“所以,不是見財起意!比珷柾闪丝跉馑频恼f。接案后他一直憂心的就是這件事如果被定性為謀財害命,勢必會對古鎮(zhèn)的觀光業(yè)產(chǎn)生極其惡劣的影響。外地游客欣賞的不僅是這里的山水,還有他們理想化后的淳樸古風。
“當然不會是見財起意!”酒保阿旺靜待開口的機會已經(jīng)等了好幾分鐘,現(xiàn)在頗有些興奮地插進來道,“這事作得確實不夠聰明。如果臨走前取走一兩件首飾,誰也不會懷疑她!那么一個嬌滴滴的大姑娘,嘖嘖……說實話,她昨天晚飯前剛跑進門來我就知道有啥事不對勁了……”
全爾同狐疑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在指控誰。阿旺經(jīng)過好一番解釋才讓他明了周重夫婦同美貌特助之間的情感糾葛。雖然這八卦已傳遍了上弦街和下弦街,老警察卻是頭一次聽聞,所以大感興趣。他當即追查下去。在梅寶珠死亡上有重大嫌疑的兩個人中,周重很幸運地擁有不在場證明。他一整天都在屋里寫稿子,不僅有一疊涂改得亂七八糟的稿紙為物證,還有酒保阿旺作人證,證明當日從未看見他自樓梯上偷溜下來。他徹夜創(chuàng)作的燈光更驚擾了隔壁屏羿的美夢。利用最簡單的排除法,全爾同很輕松地發(fā)現(xiàn)所有的嫌疑都已經(jīng)集中在特助何明漪身上。
何明漪自己承認四日,即事發(fā)那天下午,她接到梅寶珠的手機短信,約她四點正在月城湖新修好的那座橋上見。雖然覺得奇怪——維修中的橋被明令禁止通行,她還是去了,理所當然在那座橋上被梅寶珠辱罵了好一頓,最后幾乎是哭著跑回來的。她回來時剛好趕上晚飯時間,但她直接躲進自己房間。
“我想東想西,哭了又哭,心里難受極了。”
何明漪半揚起臉來,恰好讓老警察瞧清楚她蒼白的神色和紅腫的眼圈。
全爾同干咳一聲:“何小姐,你同周先生夫婦的關(guān)系究竟怎樣?”
何明漪漲紅了臉:“我也聽見過外面的風言風語,謠言,全是謠言!我去年大學畢業(yè)被派到周老師手下工作,周老師很器重我也很信任我。難得的是,我和他好些興趣,比如讀書、電影和對社會大事的看法都很相投。不過我們沒有、絕對沒有……”屈辱的眼淚又流了下來。這剎那間,楚楚可憐的白衣女郎讓老警察全爾同想起了自己在大城市工作的女兒。天真無邪、涉世未深,這樣的姑娘往往會對年長者輕易傾心,尤其是覺得那個男人娶了個不相配的妻子時。不同的是,她們中有的企圖抓住一段舒坦的婚姻,有的則迷信柏拉圖戀情的百利無害……何明漪坦誠自己同周重彼此都有好感,但是她絕對不會作第三者,既不曾與周重發(fā)生更親密的肢體關(guān)系,也無意傷害周太太。她強調(diào)她與周重只是知己的關(guān)系,仿佛古代青袍俠客踏雪而來,焚竹煮茗的紅衫女子低眉一笑。那是超脫□□和世俗觀念之上的一種情感,既象愛情一樣甜蜜又遠沒有愛情曖昧。
天真無知……全爾同對她的說辭暗自下了評語。二十來歲的姑娘很可能這樣犯傻,但年近四十的中年婦女卻絕對不會接受這種“紅顏知己論”。何明漪也認為梅寶珠深恨自己。
“她恨我。但不是因為我搶走了她丈夫的心,只是因為威脅到她周太太的寶座。”何明漪淡淡地說,“她那個歲數(shù)的女人,對安定、保障什么的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認為我貪圖周總的財產(chǎn),也曾想用金錢打發(fā)我!
很顯然,何明漪象所有言情小說看多的女子那樣,把感情抬到一個崇高的地位,把太太這個名詞與□□、世俗等同起來。她不覺得梅寶珠與周重有“感情”可言,也不覺得自己的存在傷害了另一個女人的感情。
“我向她保證了很多次,我從沒想過搶她的丈夫……”她天真地抬起淚眼。
她或許真沒想過搶誰的丈夫。但飽受辱罵的年輕女子會不會也仇恨對方到欲殺之而后快的地步?或許在她天真的認知里除去梅寶珠正是除去周重憂郁生活里的最大苦惱?據(jù)她所言,她與梅寶珠四點在長命橋上見面,兩個女人談判了幾句就話不投機,梅寶珠狠狠羞辱她,她就跑開了。但是她是七點左右回到酒吧的,中間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她稱是心煩意亂到處走了走,但梅寶珠正是在那段時間里死的。事后有游客來報,說他們在湖邊散步時確實隱約聽到了一聲槍響——當時他們并沒有什么不祥聯(lián)想,作為旅游季節(jié)的傳統(tǒng)項目,青山鎮(zhèn)旁的山上正在舉辦游獵比賽。從早到晚,獵槍聲就象爆竹似的綻放在古鎮(zhèn)上空。在這種環(huán)境里,誰會想到兇殺?湖面上的霧是這樣濃,殺人者大可以從容離去,然后作出哀憐狀回到酒吧。
更或者,一開始就是何明漪抱著殺意約了梅寶珠?畢竟她的手機里找不到梅寶珠給她的短信(她說她有看信后自動消除的習慣),倒是梅寶珠尸體邊的手機里有一條她打進的電話,時間正是四日下午三點三十七分,通話只進行了不到一分鐘,確切的說是39秒,僅夠交換一兩句話。何明漪說,這是她依梅寶珠短信里的請求回電確定,但安知不是她主動邀約?最重要的是,梅寶珠尸體旁找不到兇器,而在何明漪的旅行包里卻發(fā)現(xiàn)了一把M386PD鈧合金左輪手槍,有射擊過的痕跡,原本填充7枚子彈的轉(zhuǎn)輪里只剩下6枚。據(jù)唐克力辨認,這正是他放在二樓過道內(nèi)側(cè)陳列架上的。美國史密斯-韋森公司的M386PD鈧合金左輪手槍售價不菲,就連唐克力這樣有本錢的愛槍者也只買了兩把。子彈是買進時對方賻贈的,唐克力只是忘記退出。至此罪證確鑿,全爾同信心滿滿準備結(jié)案,所以漏聽了唐克力不安的嘀咕:“還有一把……哪去了……”
雖然何明漪淪為殺人犯只是因為傻氣,唐門酒吧甚至青山鎮(zhèn)上也沒有人對她略抱同情。晚飯時諸葛英華和媚金聊到這件事時,很愛憎分明地說:“我不喜歡那個姑娘?赡芩娴氖翘煺媪它c,但也不該天真到?jīng)]心沒肝的地步。高尚、純潔……把自己捧上了天,把別人踩成——”
唐軟軟同屏羿擠擠眼,彼此都知道教導主任及時收住那個不雅字眼是什么。
媚金微微笑起來:“天真嗎?說起來那位何小姐的名字真好聽,象小說里才有的!庇谑亲郎系娜齻成年人就繼續(xù)把話題巧妙地轉(zhuǎn)開。有關(guān)特助小姐情陷已婚男士而犯下大錯的八卦很快就在吃吃喝喝間風消云散。直到第二日下午,全爾同再次拜訪唐門酒吧,眾人才聽說這件事又有新進展。
全爾同本不太相信何明漪的哭訴冤情,雖然她看上去真的是天真無助,即使真殺了人也完全值得同情的模樣。但死者丈夫卻兩次三番登門提出申述。觀念傳統(tǒng)的老警察本也不喜歡這種中年丈夫,尤其反感他在妻子尸骨未寒的時候倒對殺妻嫌兇無比關(guān)心。周重卻毫無顧忌,指稱青山鎮(zhèn)派出所未查明實情就非法拘留。他堅持何明漪是手無縛雞之力,踩只螞蟻都會犯暈的柔弱女子,更不用說近距離的槍殺。
“何小姐從沒有接觸過槍,更不可能從酒吧選出一把手槍來殺人。”周重積極設(shè)想,“如果那天是有一件醞釀良久的謀殺,有人帶了槍去,也一定是寶珠。那個女人恨何小姐已經(jīng)到喪失理智的地步。她從前演時裝劇時演過孔二小姐那樣的角色,練習過開槍動作。也許是她帶了槍去威脅何小姐,何小姐反抗,在混亂中手槍走火?”
老警察對面前男子的厭惡開始累積:“你和何小姐保持那種,咳,關(guān)系有多長時間了?”
于是輪到周重指天發(fā)誓他們之間的純潔。最后他期期艾艾地吐露道:“我是想同寶珠離婚,但寶珠不肯,明漪也不愿意。寶珠一直苦苦哀求我不要拋棄她,甚至用自殺和小孩來威脅我。無論我再怎么對她冷淡、粗暴,不理不睬,她總不肯和我離婚……她很容易激動,我有時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來。明漪對我要無私得多,她不介意婚姻,她甚至勸我對寶珠好些……”
全爾同陰沉地看著他。事發(fā)時周重一整天都在屋里,卻沒有人真地看見他在屋里。對年富力強的中年男子而言,從二樓翻下樓去并不算難事。這個男人有力氣,也有頭腦。他不僅是個成功的生意人,酒吧眾人也能證明他棋術(shù)精湛。如果是他忍無可忍殺了梅寶珠?他和唐克力一樣是槍械愛好者。唐克力肯定地說,周重同他閑聊時提過他還是北方某市射擊俱樂部的成員。他拿著左輪手槍貼近妻子頭部開一槍再容易不過。但是那把放在何明漪旅行包里的手槍又該怎么解釋?象周重這樣謹小慎微的人如果要謀殺必然會力求完美。他為什么不借機布置成自殺假象,在把手槍沉湖以消罪證?全爾同思考著,忽的感到眼前的難局似曾相識。
錯覺,一定是錯覺!
老實八交的鄉(xiāng)鎮(zhèn)警察……辛苦了三十年……明年退休……偷錢包的小賊……從沒見過血……全爾同這么嘟噥著來到唐門酒吧,再次檢查三個外地游客的房間。這一次他取得了突破性勝利。有兩個細節(jié)讓他倍感關(guān)鍵。
一是唐克力稱那種M386PD鈧合金左輪手槍本有一對,都放在陳列架上,F(xiàn)在一只被當做罪證在何明漪的旅行包里找到,另一只卻不知道哪里去了。誰知道呢,唐克力漫不經(jīng)心地說,也許被孩子們拿去玩了就沒放回原處。全爾同苦惱地發(fā)現(xiàn),在唐門酒吧取走一樣輕武器是相當容易的事情,隨隨便便就可以放在風衣口袋里帶出去。二十年來沒出現(xiàn)過失竊或者兇案只能感謝古鎮(zhèn)的民風淳樸。
二是在梅寶珠的床頭和行囊里有幾本偵探小說。很經(jīng)典的外國偵探,福爾摩斯和波洛,全爾同前些年也曾認真拜讀,對那些過于新巧的花樣抱著鄉(xiāng)鎮(zhèn)警察特有的憧憬。第一次搜查時他只用眼角掃了一遍封面,翻看了沒有夾物就歸入非證物一類。這一次他卻對著那幾本書發(fā)楞,忽的發(fā)問:
“你太太愛讀偵探小說?”
周重冷漠地一點頭:“她喜歡香艷刺激的故事?赡苎輪T都會欣賞戲劇性的情節(jié),雖然在邏輯上根本說不通!笨此臍鈩,全爾同也明白這是一對在閱讀品位上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夫婦,最終落到悲劇結(jié)局也非意外。
“你太太很愛惜書!
全爾同審視著那幾本小說。書頁已經(jīng)很陳舊了,泛出被人無數(shù)次撫摩后才會有的那種枯黃色。書脊也有些扭曲,顯然不是第一次被帶出來旅行翻閱。更有幾道三角型的疊痕證實事發(fā)前確實有人看過。他翻了翻,從書頁中散發(fā)出的淡淡香氣教他狠狠打了幾記噴嚏。想起自己枕頭下被翻成爛咸菜狀且混雜著煙頭味的小說,老警察不覺有愧。
周重說這幾本書是梅寶珠最心愛的,雖然是老版本,也翻舊了,她卻每次旅行都要帶著。
全爾同點點頭。電光火石間,某種念頭劈閃進他的腦子里。
失蹤的第二只槍……偵探小說……他脫口而出:
“雷神橋!”
于是真相大白。
那是福爾摩斯探案里最具激情和想象力的案件之一。三角關(guān)系的男女情感,兼具激情和深沉性格的女主人設(shè)計自殺,卻把謀殺的罪名栽到純潔無辜的家庭女教師頭上。
所以一定要在橋上。
不出全爾同所料,在梅寶珠斃命處的橋欄下端果然有被重力敲擊過后的一小塊鑿痕。月城湖太深了,那綁了石頭和槍支的長繩無法鉤起。但鑿痕和那把無故失蹤的槍就已經(jīng)證明:事發(fā)當日甚至更早的時候,梅寶珠偷取了那一對左輪手槍。先把其中一只放了一槍(她只要走到僻靜無人處就能做到,有游獵比賽作背景,沒有人會注意手槍和獵槍聲的不同)。四日午后她邀約何明漪,并趁機把放過的槍塞到旅行包里(離開古鎮(zhèn)前普通人都不會去看自己已經(jīng)拿空的旅行包)。她了解何明漪有看短信后即消的習慣,模仿小說里女主人叫女教師焚燒邀請條并親筆寫回條的手段,她發(fā)來短信,并要求回電。這樣就在自己手機上留下了何明漪邀約的痕跡。她同何明漪見面,盡力發(fā)泄心中的怨恨。當何明漪離開后,她就開始了自己的計劃。用繩子系在左輪手槍上,另一頭則綁上石頭。將綁有石頭的一端先放到橋欄外去,自己則站在橋中間用槍貼近太陽穴。當扳機扣下后,人倒下去,手槍卻被那一頭沉重的石頭牽帶著飛入水底。幾近完美的自殺,完美的模仿!唯一的缺憾正是福爾摩斯發(fā)現(xiàn)過的:橋欄上的鑿痕。但真正把疑云拂去的卻是全爾同注意到的偵探小說。
十月六日這一天全爾同當真認為自己已與那位英國名探相去不遠。
下如果說何明漪涉兇只為小鎮(zhèn)晚飯時間提供了談資,那么梅寶珠自殺嫁禍的結(jié)論卻讓大眾著實震驚了一夜。直到飯后收拾碗筷時,諸葛英華還忍不住嘆氣:
“這女子怎么那樣傻!”
“你姑媽很傷心。也難怪,梅阿姨死得真是好慘好慘哪!”
唐軟軟感慨地搖著頭。屏羿則不置可否地離開飯桌。假期只剩一天了,他打算收拾行裝。對以死來報復薄情男女的梅寶珠,他除了驚訝和同情外也生不出其他感情。然而屏羿的行李收拾起來卻不甚順利。他把書一本接一本擱進旅行袋里去,整整齊齊壘作磚狀,卻被唐軟軟一次復一次地抽亂。兩人就這樣沉默地對抗。最后還是屏羿宣告讓步:
“你到底要怎樣?”
唐軟軟一撇嘴:“你也相信梅阿姨是自殺嫁禍?”
“警方的調(diào)查結(jié)論很明確。”
“可是可是!”唐軟軟一激動起來就喜歡用疊句,“那天一早梅阿姨明明和你姑媽約好晚上回來吃蛋皮魚的。如果她打定主義要自殺的話……”
“可能她只是在敷衍姑媽。要自殺的人出門前也不會打招呼說‘晚飯別等我,我現(xiàn)在是去自殺’吧。”屏羿從唐軟軟手中奪下《科學思考的藝術(shù)》,放進旅行袋前順便在她頭上敲了一記。
屏羿繼續(xù)說:“不過她竟然能掩飾得這么好,使計劃一步步按自己的想法走下去還真難得! “到底是演員,連姑媽那樣的老狐貍也瞞過去了。所以說,多看偵探小說對人的智商有好處……”話到這里忽然頓了頓,屏羿面有疑色地嘀咕道,“真沒想到,她也愛看偵探小說!
“是是是,不如你聰明的人都不配看!”唐軟軟沒好氣地把剩下的書推到地下。
“她看起來是不聰明!逼留嘭W脏止,“不過自殺嫁禍這種作法倒很象她的風格。也難怪,演員都喜歡搞點花樣的?此B簽個名都會別出心裁……”說到簽名,蹲在地上的少年突然一躍而起。
“那本書呢?!”
“哪本?”唐軟軟呆呆地看著他沖到書柜前。一陣翻找后,屏羿轉(zhuǎn)過身來,手中已抓著一本暗藍色封皮的仿線裝書——正是請梅寶珠簽過名的《牡丹亭》。
“你要干啥要干啥要干啥?”好些日子沒看到屏羿這樣緊張又嚴肅了,唐軟軟一陣激動。
“看這簽名……”屏羿把書翻到扉頁,雙眼鎖定左上角秀麗的簽名。
“有啥不對?”唐軟軟也知道梅寶珠的簽名是倒題的。不過正簽倒簽總是簽名人的自由,近來還有些明星專愛把英文名用毛筆豎題當簽名的。
“我在想她為什么會這樣簽!逼留喟褧谑种蓄崄淼谷,忽的劈頭問道:“他們在唐門住下的登記手續(xù)是誰辦的?”
“是何小姐。”唐軟軟回憶道,“我還記得當時周重罵梅阿姨,說她身邊若是沒個人她是什么都做不了!
屏羿沉吟片刻,忽一摔頭作痛下決心狀:“我找全老頭說說去!”
十月六日晚上九點半,老警察全爾同正在辦公室里打報告。月城湖血案的戲劇性破獲正令他躊躇滿志,連嘴上的香煙也由金五牛一躍升至紅塔山。他笑容可掬地接待了不速而至的少年男女,因為心內(nèi)歡喜而比往日更加和氣可親。然而當屏羿向他道出短短幾句話后,笑容就從老警察的臉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驚奇與凝重。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他們進行了熱烈緊張的辯論、翻看了所有的涉案證據(jù)、最后還一路小跑著去敲開了小鎮(zhèn)書店老板的門……這期間唐軟軟一直跟在屏羿身邊打著呵欠,終于在喋喋不休的“可能”與“怎么可能”對話里閉上了眼睛。等她再睜開眼時,已是次日上午十點,窗下笑語喧嘩,正是七日大假的最后一天。
十月七日上午十點二十五分,唐軟軟慌慌張張地從樓梯上跑下來,手中拖著她的大紅色旅行袋。她和屏羿應該坐十一點的列車回C城的學校,安度緊張枯燥的秋季學期,盡量保證每門功課都在75到80分之間?墒菓撘淮笤缇蛠韱拘阉⒑退黄鹑ボ囌镜钠留嘣谀睦?因睡眠不足而昏沉的頭腦里漸漸浮起了昨夜的一些對話。唐軟軟嘆口氣,擔心昨夜自己錯過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也許、也許就在她呼呼大睡的時候,梅寶珠的死因已被推翻,而兇手也束手就擒?!
然而唐門酒吧寧靜如常。酒保阿旺沒精打采地擦著杯子,吧臺前坐著幾個趕車前還要喝一杯特制苗酒的旅客。酒吧主人唐克力坐在吧臺后面研究計算器的用法,試圖用加減乘除一次性算出幾杯酒帳。沒有人臉色異常,更沒有人談起昨夜發(fā)生的新聞。唐軟軟覺得自己如墮夢境,或者壓根就沒從美夢里醒來。就在她忙于東張西望時,一男一女從樓梯上走下來,身后拖著行李箱。
那正是新喪妻的作家周重和險些被冤死的特助何明漪。他們神色淡漠而腳步輕快地走下樓來,匆匆來到吧臺前要求結(jié)帳。唐克力表示這幾天住宿純屬對遇困旅客的免費招待。聽到這話,周重飛快地從一疊鈔票里抽出幾張來,動作快得讓人目瞪口呆。他把剩下的錢遞過去,以付假期里的餐飲酒水。唐克力點了點鈔票,柔聲和氣地說多了五塊六毛錢就伏下腰去找零。不巧清早的收銀柜里已經(jīng)被女主人收拾干凈了。于是唐克力懇請客人稍等五分鐘。這時候唐軟軟分明瞧見一絲猶豫之色在周重臉上閃過,不過他很快揮揮手說不必了。何明漪更是快步輕盈地離開吧臺向外走來。
“曉得哉曉得哉,”唐克力好脾氣地哼哼道,“遇上這檔子事誰都不好受,是吧?兇殺!誰想得到呢?以后你恐怕也不會到青山這里來了罷,多可惜啊……不知道尊夫人的遺體和后事怎么辦?”
在他的嘮叨里,周重原本已經(jīng)轉(zhuǎn)身欲走,現(xiàn)在經(jīng)此一問又不得不收轉(zhuǎn)步子。他急急解釋道,他原本該留下來等待和警方一起料理后續(xù)事宜的。但要命的是,他有本小說出版在即,原定和出版社面談的日子不能朝后拖,在文聯(lián)里還有其他的要事,過些日子他還將應日本作家協(xié)會邀請赴日交流……好在文聯(lián)已經(jīng)為他聘請了律師,過幾日律師就回來古鎮(zhèn)著手辦事。
“就要走么?可惜可惜……”唐克力誠心誠意地挽留他再稍坐兩分鐘,品嘗品嘗新調(diào)治出來的果酒。因為酒已經(jīng)倒下來了,周重盛情難拒只好端起杯來。那廂推著行李的何明漪又被酒吧女主人拉住了。媚金對她身上簡潔的套裝贊不絕口,不僅熱切地打聽品牌、價格,連購買的商店和路線都不放過。雖然那商店在遙遠的北方某市,唐軟軟打賭她娘這輩子都不會坐火車去那里買衣服。
最后,酒喝完了,路線圖也畫好了。唐軟軟眼瞧著那對男女朝店門口走去,模糊不安的念頭又襲上心來。她忽然快步追上那兩人,笑容甜蜜地仰起臉來:
“周老師,給我簽個名好嗎?”
周重雖然有點吃驚,到底無不樂意地點了點頭。于是唐軟軟彎腰翻檢旅行包。她的行李總是亂糟糟的,等筆記本和鋼筆找到時,周重臉上的不耐煩已經(jīng)很明顯了。他飛快地抓過筆和本子,草草地簽下:“祝學習進步”和自己的名字。接著本子被塞給唐軟軟,又被塞回他手。唐軟軟天真又羞澀地指著本子說:
“這里,這里還沒有寫我的名字呢。我覺得寫‘唐軟軟同學:祝學習進步!’比較鼓舞人心……”
如她所愿,周重又添上了‘唐軟軟同學’五字。這回等他把本子塞回唐軟軟手里時,酒吧門口正走進幾個人來。唐軟軟看見來人不由更加笑容燦爛起來,耳邊也分明聽見自己父母長長地松了口氣。
與此同時,何明漪象受驚過度的兔子那樣縮起了香肩。周重則冷漠地轉(zhuǎn)向一身制服的全爾同:“全警官,昨天我還落下什么手續(xù)未辦嗎?”
大蓋帽下全爾同的眼神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犀利和鎮(zhèn)定:“周重先生,你涉嫌在本月4日謀殺梅寶珠女士,F(xiàn)在請跟我們走一趟!”
“事情其實很簡單!
幾分鐘后,屏羿坐在熱氣騰騰的早飯前,慢條斯理地對表情各異的眾人解釋道。
“我就知道是他!”
唐軟軟殷勤地剝開一個鹽蛋送上,頭以最可愛的姿態(tài)微微偏左。照警察全爾同的說法,這次能成功扣下周重,唐軟軟功不可沒。酒吧主人夫婦在后面交換了一個微笑的眼神。后來眾人才聽說,他們凌晨被來自警察局的電話吵醒,要求他們無論如何也要絆住那兩位遠方來客。不過究竟什么原因促使警察全爾同推翻自己所下的定論?懷疑、驚異以及好奇的目光全部集中在酒吧中狼吞虎咽的少年身上。
屏羿不無得意地微微笑著,一手接住鹽蛋,一手拿起姑媽遞來的牛奶。
“事情很的很簡單。因為……”
眾人屏息蔽氣。
少年露齒一笑,把吸管插入錫紙包。
“梅寶珠壓根就不識字!”
眾人不約而同“哦”了一聲,人人臉上都是一副歡天喜地狀,仿佛盤踞在心頭的疑團真如錫紙般被捅破。然而新的困惑又起,首先是唐軟軟驚叫起來:“她怎么會不識字?她明明給我簽過名!別忘了,當時你也親眼看著她簽的。”
屏羿頷首:“她確實在書上簽了名。但是她也真的不識字!币粋短短的呵欠后,他繼續(xù)舉證道,“昨夜全警官費了不少氣力才聯(lián)絡(luò)到梅寶珠以前越劇團的同事,還有她的一個表姐,他們都能證明她不識字。從前在劇團里她學戲全靠聽記師傅唱念,會寫的也只有她的名字,那還是當初得了梅花獎后為給觀眾簽名練的。”
既有了警方都確信不移的人證,眾人也不再生疑。唯有唐軟軟不服道:“你又怎么先猜到她不識字的?”
“不是猜,是推理。”屏羿搖搖頭,手習慣性地伸出去又停在半空,似乎很懊惱手邊沒有一本書可以敲上某人的頭!斑記得她的簽名的位置嗎?”
“左上角,倒著簽的!碧栖涇涱H以自己的記性自豪。
“為什么會簽在那里呢?一般人簽名會簽在哪里?扉頁的右下角,或者中間,比如書名下面。”屏羿笑笑,“那么梅寶珠為什么會簽在那里呢?”
“明星都喜歡別出心裁?”
“我原本也這么想。但是,如果把那本書拿在手里……”屏羿嚴肅起來,“左上角的簽名是倒著的,既然單個字不能倒著寫,那么,簽名時那本書應該是倒著拿。這樣……”他做了個書本顛倒的手勢,“左上角就成了右下角,正常簽名,然后再倒過來,簽名就在左上角倒著了……”
他說話的當兒,酒吧里每個人都在空氣里手比指畫,直到都弄明白了正與倒的關(guān)系。
“真麻煩!”唐軟軟第一個不耐煩起來,“簽在左上還是右下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屏羿笑起來:“是很麻煩,一般人不會這樣簽名,即使是演員對待自己的FANS,沒有人愿意找麻煩。為什么梅寶珠會這樣簽?要么是她真有那份閑情逸致玩花樣,要么就是,她把左上角當作了右下角。”
眾人皆嘆,屏羿淡淡續(xù)道:
“鑒于當時可憐的梅阿姨又暈車又得面對外遇的丈夫和丈夫的情人,我認為她多半不會有那種閑情逸致。所以,只有一種可能……不過她為什么會把扉頁的左上角當作了右下角?我記得在簽名前,她還大略翻了下書,扉頁上也很清楚的印著標題,所以不太可能是忙中出錯。能當著小二號的標題還把書拿倒,只能說明,標題字樣的正反順序?qū)λ翢o意義,也就是說……”
“她不識字!”唐軟軟沒好氣地幫他結(jié)束了以上攪來繞去的推論!安贿^我還有個疑問,那本《牡丹亭》是仿線裝本的。梅阿姨既是唱戲出身,不該不知道古版線裝書是書脊從左向右翻開來看的,如果她把書拿顛倒的話,簽名應該是……”她比畫了一下肯定道,“簽名應該題在封三前的那頁的左上角才對。”
屏羿點點頭,“不錯,那書是仿線裝本的,梅寶珠也是按從右翻開來。不過正因為它是仿線裝本的……糖啊,如果你買那本書后有翻看過一遍的話,你就會知道,那本書除了書皮仿線條裝外,完全是一本普通書。梅寶珠也是被書皮欺騙了。她以為那是本線裝書,于是她把書倒過來拿,然后翻開扉頁,在她以為的右下角落上簽了名。而實際上,那本書是從右朝左翻開的,于是她的簽名就出現(xiàn)在扉頁的左上角,而且是倒著的。還有,扉頁上印著小二號的標題,即使是不識字的人也不會把扉頁和最后一頁混同起來!
憑著顛來倒系列虛擬動作后僅存的一絲清醒,眾人對屏羿的結(jié)論報以如釋重負的掌聲。正如諸葛英華所言:“現(xiàn)在都清楚了,那女子不識字,所以絕不可能會愛看偵探小說還模仿小說手法設(shè)下那種圈套報復情敵。釜底抽薪,推翻論以駁斥對方論證,很巧妙的駁論法!闭f罷青山鎮(zhèn)中學的教導主任兼語文教學組長贊嘆地看向侄子。
唐軟軟卻輕叫出聲:“還有一點可以證明!在火車上,梅阿姨那么無聊的樣子,如果她真愛看偵探小說的話,早象小屏一樣拿書出來了!
屏羿點點頭,繼而補充道:“另外,一個愛讀偵探小說的人,也不會對旅伴手中正讀著的偵探小說完全視而不見。當初說到梅寶珠愛讀偵探小說的時候,我心里就有些疑惑!
“那么那些書是周重的了。原來他一早就下了那種害人之心,大老遠的還背包書來陷害妻子!本票0⑼M臉義憤,“枉自還是個讀書人!
屏羿搖頭:“害人之心是早有的,要不也不會趁雨季滑坡的時候到鎮(zhèn)上來,定的還是山頂?shù)穆灭^。那些書倒是新買的。昨夜全警官也調(diào)查清楚了,他就在鎮(zhèn)上書店買的,和那堆年鑒方志一起。因為書買得多,張老板都不太記得,好在書店還是照老規(guī)矩開過票,票根就能證明了。”
于是有人舉手提問:“在鎮(zhèn)上新買的,可那些書不是舊巴巴的嗎?”
屏羿笑起來,轉(zhuǎn)向酒保阿旺:“事發(fā)那天,周重到廚房要了什么?”
“熱茶唄,好大壺哪!”
“如果推斷不錯的話,當時周重用茶水把書打濕,然后烘干就會變黃顯舊了,再折兩道印子,就很象被人反復看過的舊書了。我想他多半是在燈罩上烘干的,他的燈可亮了一夜。書已經(jīng)連夜送去市上化驗了。過幾天就會知道,那書里的香氣應該是唐門酒吧特制的玫瑰九味茶的香氣!
又是一陣驚嘆。在滿室對周重老奸巨滑、狠心毒手的控訴聲里,酒吧主人慢聲細氣憤地提出關(guān)鍵性疑問:
“既然有證據(jù)表明周重一天都沒下過樓,他究竟是怎么在月城湖上謀殺梅寶珠的?”
對此疑問,大部分人認為是周重與情人合謀,策劃犯罪的是周重,真正開槍殺人的是何明漪;小部分人則認為象偵探小說那樣,往往越是溫柔美貌的女子才越狠毒,周重不過是何小姐謀殺原配的道具。少數(shù)幾個保守分子對周重的狡詐狠毒卻堅信不移。他們認為既然周重能如此策劃,又能在前幾天牽著警方團團轉(zhuǎn),那么即使突然發(fā)現(xiàn)他分身有術(shù)謀害了妻子也不足為怪,歷史經(jīng)驗表明,壞人往往是壞到底的。
屏羿笑了笑,名偵探的氣勢指點迷津道:“沒瞧見他一天都沒下樓,可未必能說明他一天都在房間里!
于是聰明的便恍然大悟,故作聰明的也跟著拍頭嘆氣。對周重最有利的證據(jù)便是酒保阿旺說,那日一整天都沒見他下過樓梯,似乎那便是他從未出過酒吧門的鐵證。然而在屏羿若有若無的提示下,眾人的注意力終于集中到一個很明顯的矛盾上來。
“那天下午,周重在廚房要了一壺熱茶。”
如果在正靠著樓梯的吧臺處,阿旺尚未發(fā)現(xiàn)周重下過樓梯,那么他究竟是怎么出現(xiàn)在廚房的?視線慢慢移動:廚房——后門——唐門酒吧與諸葛家園子間的空地和小路——酒吧后面的竹林。
“昨天夜里,警察在竹林里找到了半個鞋印。樓下的草皮被壓倒了一片,還有某人掉的袖扣!逼留噍p描淡寫道,“周先生的運氣真不好,從下樓的時候多半摔了一交。沿著水管從二樓溜下去確實很容易,不過要再爬上去就有些困難了。所以他趁著酒吧生意忙碌從后門溜進廚房,假裝是正常出現(xiàn)在那里的,還要了壺茶為下一步準備!
“他到底是怎么下手的?還有一枝槍呢?”唐軟軟聽得有些急噪起來。警方眼里極為重要的證據(jù)在遠遠不能解決她心頭的疑惑。
“推理,純粹是推理!逼留嘀t虛地垂下頭來,手指輕敲桌面。
“福爾摩斯的雷神橋案件確實被模仿了,但是妻子從罪犯變成了被害人。周重從一開始就處心積慮想除掉妻子。不過最初他打算的恐怕是利用山體滑坡制造意外……”
“所以當初他并愿意在我們這里住下!碧栖涇浱鰜硌a充道,“哈,我就知道,他那模樣一看就是心里有鬼!”
“不過他很快改變了主意……”
“因為他看見了酒吧里滿墻的槍!碧栖涇涱H有些不滿的看向自家老爸,似乎認為是自家收集的槍支誘發(fā)了周重的謀殺靈感。
“接下來他毫無顧忌的在人前背后冷落妻子、展示三角關(guān)系,讓人人都覺得他們的婚姻瀕臨破裂,更讓人人都相信梅寶珠拼命想挽救婚姻,同時痛恨何明漪——就象雷神橋里的女主人痛恨家庭女教師那樣。同時他在書店買了一大堆書,里面就夾著那幾本會充當?shù)谰叩膫商叫≌f。最后時機成熟,再不動手假期就會過去。于是他仿造雷神橋里的留紙條情節(jié),伙同何明漪設(shè)下了圈套。他讓何明漪在那天下午用手機朝梅寶珠的手機會上打了個電話,或者根本就是他自己用何明漪的手機打的,總之手機上只會顯示來電號碼。他約梅寶珠到長命橋上相見,也許對她說想找安靜的地方討論離婚問題。梅寶珠準時赴約。他也順著墻外的水管從二樓溜下去,穿過茂密的竹林直接來到湖上,在霧氣里沒人會看清楚他的面目。在橋上他們談了一會,趁梅寶珠不提防時,他取出帶在身上的槍朝她頭上開了一下,因為搶時間不及瞄準,所以子彈射斜了,是從顴骨穿過去的。若是梅寶珠存心自殺,槍口應該對準了太陽穴!
“這是第一把槍!碧栖涇浺呀(jīng)有了華生的自覺性。
“這把槍后來被他帶回去,放在了何小姐的旅行袋里。在他回酒吧前,他又拿出了第二把槍,象雷神橋里描寫的那樣,用繩子系上,另一頭綁著石頭。然后朝天扣下扳機,槍被石頭拖下了水,還在橋欄上磕出了很明顯的痕跡。后面的事情就容易多了,他只需要從后門溜進酒吧,就能輕輕松松搞定其他需要的證據(jù)。傍晚是酒吧營業(yè)的高峰期,人都集中在前堂,從后門進廚房只需要一分鐘,在夜色掩護下溜進來就再簡單不過了!
“就這樣,周重先為自己制造了有利證據(jù),同時把所有的嫌疑都引向何明漪;但那些嫌疑線索又能很快被堪明是靠不住的。尤其是最后他讓警方確信梅寶珠愛看偵探小說,成功的誘導全警官認為這是一起模仿謀殺案。在他鄉(xiāng)異地,有誰會懷疑梅寶珠大字不識一個呢?好在還有那個偶然得到的簽名……”
聽到簽名兩字,唐軟軟的臉又紅了一下,眼瞼也微微下垂,仿佛最后真相大白都是她的功勞。
與此同時,警察全爾同心滿意足地把手銬套在了周重腕間。
“我早說過,那女子頭腦真不靈光,才會嫁到這樣的人!敝T葛英華抹起淚來。旁人也不免感慨如今世道,有外遇可不稀罕,為了外遇殺人卻實在殘忍。更有人嘆息道,梅寶珠若不那么癡心一片死纏丈夫,爽快地答應離婚也不至于命喪他鄉(xiāng)。
對此屏羿卻不以為然。據(jù)他的推斷,對婚姻死纏不放的實是周重,梅寶珠在傷心失望之余早想解脫!澳挠兴览p著丈夫不放的女人會漫不經(jīng)心的用婚戒抵酒錢?”梅寶珠之前的種種潑婦舉動既是氣憤的表現(xiàn),也是借以逼迫周重放手。至于周重為什么不肯放手?如果是言情版,那么必然會聽到他內(nèi)心一段深重的懺悔,諸如他原本深愛妻子,偶一失足后不愿失去至愛而被迫出此下策,就連謀殺也不過是為了把妻子的□□和靈魂永遠獨占的極端手段,雖然充滿罪惡也依然散發(fā)著悲劇美……然而屏羿卻冷漠地指出,周氏夫婦的財產(chǎn)大半屬于梅寶珠,一旦離婚周重非但不能繼續(xù)過他悠然自得的作家生活,更要付出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贍養(yǎng)費。稍加調(diào)查就能了解到,周重對錢相當重視,從他在假日客運高峰期寧可擠硬座車廂也不肯訂臥鋪就可見一斑。除非他能讓妻子自殺,至少證明妻子是自殺……他差一點就做到了,還讓警察作了不可懷疑之人證。
然而差一點就是差很多。如所有的偵探故事那樣,只因低估了某人的智商,機關(guān)算盡的罪犯就落到鐵窗飲泣獨赴黃泉的悲慘下場。就連他那溫柔嫵媚的紅顏知己也含淚向警方供稱,當日并沒有接過梅寶珠的短信,確實是周重要她給梅寶珠打電話以制造證據(jù)。至于其他的罪行,何明漪哭如梨花帶雨,眼如小鹿怔忡,最終使警察確信她不過是個為愛犯傻的女孩子,全部的罪過也不過是聽信了周重,為他做了偽證。在血淋淋的事實面前,她終于清醒了,悔悟了,得到警方允許后她離開青山鎮(zhèn),聽說去了某個遙遠的都市。
除卻梅寶珠已死,整個故事似乎可算是皆大歡喜。然而對何明漪的“脫網(wǎng)”,唐軟軟可不象屏羿那樣覺得理所當然。無緣無故的,她對那位特助小姐總有一種排斥感,或許就是直覺的警惕?屏羿當然是聰明絕倫的,但是再怎么聰明也不過是個男生,而科學已經(jīng)證明男生在某些方面是相當遲鈍低能的。兩三年后,他們在報紙上重見了何明漪,彼時這個名字與一樁豪門連環(huán)血案關(guān)系密切,照片里柔弱天真的女人被正式控訴為幕后真兇。放下報紙的那一刻唐軟軟才真感到人心大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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