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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二月紅往事憶
在很久以前的湘江一帶,記不得是哪一年開始的傳說了。
那個時候,長沙伢子們?nèi)籼崞甬?dāng)?shù)孛星懊┑膸孜伙L(fēng)流人物來,從上至下無一不會叫出那個人的名字;從軍警至街頭飯后閑逛的老頭兒,若有人舉薦個此處能叫得出的名角兒來,也必提那人的名字。長沙的九門提督,其中排行第二位的當(dāng)家的。
要說起這位少年當(dāng)家,在長沙的老一輩中那可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老?dāng)家的日漸年邁,這位少當(dāng)家的卻日漸出類拔萃。紅水仙自古就是這家族的標(biāo)志,直到近些年因太過獨特而改成了現(xiàn)在的杜鵑。這支家族似乎和這紅色的花有著不解之緣,那開的熱烈也似血的花,像極了現(xiàn)任當(dāng)家骨子里的性格。嬌艷嫵媚卻又開得肆意無比。
他們的戲班是出了名的,F(xiàn)主事的這位少爺,旦角唱得尤其妙。在女人身上的風(fēng)流韻事更是不少。但要說這位年輕班主最近又惹了件什么稀奇事?當(dāng)屬這幾日傳的那件花巨銀買了個小丫頭的事。
若說只是買個丫鬟便罷了,這亂世中暫且平和的地境,有錢人自當(dāng)是享受慣了的。但卻有人傳這二月紅買的不只是丫鬟,而是將要正式迎娶過門的夫人。這下各公館各大府的夫人小姐們可都坐不住了。
要說這二月紅,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古往今來哪有大戶人家能真正看得上一介戲子的?要說奇還真是奇。這九門之中有人經(jīng)商,也有人為乞,不變的是個個都有自己的看家本領(lǐng)。唯獨這二月紅雖為戲子之身但卻十分有情有義。不僅行事果斷,言出必行,更重要的是讓人覺得順暢,和一般這行當(dāng)中的人都不一樣。到底是哪里不一樣?誰也說不清,總之是十分討女孩子的歡心的。再加上人也長得儀表堂堂,架不住民間女子和小姐們的喜愛。
不知那被買來的丫頭姿色如何?
是貌美如花還是有傾城容顏?
能迷得那位爺舍下如此重金?三枚金釵擲下,一夜都不能等。
也不知,這位風(fēng)流成性的二爺只是買來玩玩當(dāng)消遣?還是其中有什么別的原故?
聽到了消息的人們眾說紛紜。
樓內(nèi),倚在門框邊上的青姨不知眼神投到了哪里,環(huán)抱著雙臂咬了咬嘴唇。
這會兒那個故事的主角正自在的坐在庭院的椅子上喝茶呢。
旁邊鳥架上一只藍尾的鳥兒正啄著個花生粒兒。他看著那鳥兒逗趣,一派的輕松淡然。那日隨便拿了戲班的一身行頭下地的事兒似乎也早已忘光,除了挨幾句老人家的訓(xùn)罵倒也別無它話。
外八行的人都知道是有這么一條規(guī)矩的,縱然那些人認出了二月紅,他斷然也不能撕破臉的。這幾日圍繞著他那天的話題就像炸開了鍋,他全然不聞,還當(dāng)平常日子來過。耳邊除了那一堵墻后的清脆吊嗓聲再無其它。
可傳聞中的另一個主角就沒那么鎮(zhèn)定了。
“你以后就跟在我身邊吧,沒人敢欺負你!
“真的?”
“我這個人對女人說過的話,絕不食言!
那個人的眼神十分清明,但說出的話卻令她字字震心。
前些日子母親剛死,父親為了償債將她賣去。他們家只留男孩,她上面的幾個姐姐好像也是這樣突然間了無音訊。那些人本來是要把她當(dāng)作未□□的女孩兒來高價賣的,她自知拼不過那幾個男人,卻也知道再無生路。就在被擄走的最后時刻她本已經(jīng)絕望至極,但還是不放棄做出了最后的求救掙扎。她連哭帶喊,手腳并用,但奈何人小瘦弱別人根本沒當(dāng)回事。淚水掛滿了她的臉,街上賣菜的,趕路的,從四周探出腦袋來觀望的,有灰白頭發(fā)的老嫗無一不對她投以同情的眼神,但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阻攔。那些曾經(jīng)她見過的、認識的、端過面給他們吃的人,沒有一個吭聲的。她深深記得當(dāng)時那些人們憐憫和看熱鬧的眼神,心中第一次感受到巨大被孤立時的害怕。
直到她看到一個曾經(jīng)叫過她名字的人。她涕淚交加的臉甚至都沒想過他可曾記得,用最后的力氣叫出了她曾經(jīng)喊過他的那一聲“哥!——”
卻不知二月紅這一回頭改變了多少人以后的命數(shù)。
至少,他那個時候從樓上翻飛而下已經(jīng)改寫了她的命運。
“二爺你若真看上了,今兒晚上去樓子里把她包下,第一晚柔著點就是對這丫頭最大的恩情了!”
一股無名火竄起,二月紅冷下臉開口!俺鰝價吧?”
“不是我們不想給,是真的給不了,這丫頭是城里那位爺親點的!
二月紅不信銀子還有不好使的時候,直接朝對面伸出一只手讓他開價。對面的人眼珠子轉(zhuǎn)了一圈冷笑了下,朝他伸出手握住。價格已經(jīng)在伸出的那幾根手指上了。
“你們幾個膽子不!”
“二爺,您有錢就說話!沒錢我們哥兒幾個轉(zhuǎn)一圈可就要回了!睘槭椎囊粋人滿面油光,朝身后的弟兄們咧開嘴笑了一撇。心里知道這位惹不起但也絕不至于會大動干戈,價錢嘛,就這么定了。
二月紅袖子一甩抽身離去,“……等著!
幾個時辰后不顧整理,帶著一身黃沙和三支金釵快馬歸來。
“錢給你們帶來了,但我們話說在前頭。銀子是有,就是不知道你們這些人能不能消受得起。”
那日小丫頭的淚水迷蒙,用盡全力的那一聲哥叫得二月紅心里犯起久違的震動。
以前,他心還未定時每夜凌晨后歸家,總要路過那個夜燈下的小面攤吃一碗面,他不記得那攤位的男女主人叫什么了,卻記得那個每次給他端碗、煮面的小丫頭。
心弦神游在外,有半分神智似乎還停留在剛才的香艷中,對面的小姑娘每每都朝他滿足而單純的一笑。好似夜風(fēng)就那么一吹,把他整個人又吹回這真實的當(dāng)下。那些好聽的漂亮話并不是他最需要的,一天的勞累后果然重要的還是填飽肚子的這一頓實在的飯。
“小啞巴,怎么今日又不說話?你也要吃一點嗎?”他臉頰有酒氣薰染的微紅,口氣卻仍舊溫柔無比。
她搖頭。再怎么小她也知道那是客人的面。
二月紅偶爾會替她打掩護喂她吃塊肉,末了會再用指肚輕輕刮下她嘴邊沾著的食物殘星。兩個人相視一笑,默契的仿佛兩顆坦露的星星,毫無身份和年齡的距離。
*****
丫頭把腦袋縮在手臂里,從被贖回來起她就一夜沒睡。雖然被那個人救了回來,也聽到了他的承諾。但這幾日的恐懼并未散去。她仍舊對陌生人有些抗拒。雖然她真心感激。
這一晚二月紅并未太過靠近她,而是帶她回來讓人幫忙打理出一間干凈屋子。她就縮在床上的一角抱著膝蓋也不知怎么胡亂回想了一夜,直到天將明時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等到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了。
見床上睡著的人有了動靜,一個守門的比她略大點的女孩子轉(zhuǎn)過頭,笑瞇瞇望著她。睡著的時候她可不記得有撐開那摞精致繡花的絲被。手隨便一摸便摸到身上蓋著的東西,一下由迷蒙中睜開眼。以前在家的時候她也沒有蓋過這么好的東西?吹酱采系娜诵蚜,那人朝她走了過來。她把被子趕緊掀到一邊,自覺身上滿是灰塵,也不敢再弄臟人家的床鋪。見那干凈利落的姑娘走到床邊,又看看外面日頭,羞赧的臉都紅了。
從床上起來,她雙手就一直垂在一起揪著衣角。那姑娘啥也沒說瞅她笑了笑,收拾好床鋪拉起她的手:“走吧!二爺說要是你起來了就幫你梳洗一遍過去見他!
洗了一遍,又替她重新梳了辮子,換了身他們戲班姑娘的干凈衣服。那姑娘帶她走過平常戲園吊嗓練功的園子,來到一間屋內(nèi)。路上少不了幾個淘氣的徒弟,走過的地方一路都停下了手中動作,只好奇的盯著她看。
看起來也太小了!眾人集體達成了共識。
二月紅正起身又拔了粒食給那鳥兒,就聽見腳步響動。轉(zhuǎn)過身看時,正是那丫頭。
洗了洗后這小臉才顯出了些眉清目秀的樣子。頭發(fā)也梳洗了,流海蓋在白凈的額頭上看著是清純又惹人憐的熟悉模樣。有些時日沒見了,這丫頭也長大了一些,難怪那些人不肯放手。就是臉上還帶著點稚嫩,那雙有些躲閃的大眼卻透著一股清秀之氣。
“哥……二爺好。”她低下頭。
“叫什么都好。在這園子里不必拘禮。”二月紅圍著她轉(zhuǎn)了一圈,突然伸手把她綁在身后的辮子放到前面。就這么拿捏在手里,微微皺眉。這頭發(fā)倒是挺長。他以前在面攤上吃面時可不記得那時的小丫頭頭發(fā)有這么長。
“這是小七的衣服嗎?”二月紅問。
旁邊站著的人答:“是的!
“有點大了!
何止有點。上衣簡直是像裙子一樣罩在她的身上,衣服袖子都完全蓋住手掌了,只能露出個指頭尖尖。
小七是他們戲班里最小的一個女孩子,這些年來他們跟著二月紅走南闖北掙得也越來越多,這些女孩子的日常裝扮自然也是跟著越來越好。這件衣服算是極素極一般的了,但丫頭卻覺得已經(jīng)很好了。無奈,這也是她們能找到的最小號了。
……果然太瘦了。
“今天傍晚之前你們上街買點衣服吧,也上街逛逛!
*****
“聽說二爺買回來的那個小丫頭平淡無奇!這哪像是二爺買來要做老婆的人?”
“你別瞎說,二爺才不是那樣人……這上趕的粘著二爺?shù)呐擞卸嗌?你見過哪個二爺當(dāng)真的?”
“那個青姨二爺不是就很疼嗎?”
“那是兩碼事。是她用得著咱們,咱們現(xiàn)在也用得著她。這孩子才多大啊,你們可別口沒遮攔的給二爺招來話柄!
“誰跟你瞎說了,花那么多錢那買回來的怎么可能沒故事?你沒聽最近外八行的人都傳瘋了嗎?你是沒見當(dāng)日情形!二爺那陣勢……”
“有故事沒故事是咱們應(yīng)該操心的事兒嗎?哎哎!人來了……”
一大清早,丫頭被帶過來和二月紅他們一起吃飯。只是這次路過周圍的人不再只是盯著她看,而是有人噗哧笑出了聲。一些人沒忍住忙用手打著掩護。
丫頭不知其意,小心又疑惑的來回看了看。
剛才他們還在討論的話題仿佛瞬間就被擊碎一樣,這小姑娘昨天是梳著一根大辮子,還顯得年齡長了一點,成熟一些,現(xiàn)在則是變成了兩股細細的辮子被綁在兩側(cè),雖然十分水靈,但要多嫩有多嫩。配上那瘦小的身子和白凈的臉蛋更加顯得像是個不到十四歲的孩子。
“是不是我今天的頭發(fā)有點奇怪?”細想一下今天的變化大概只有頭發(fā)了。她以前從未注意過這類東西,從來都是簡單的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
“不可能。二爺梳的頭發(fā)最好看了!
她是說真的。不僅是梳妝扮相,二爺給人編頭發(fā)的本領(lǐng)是她們親眼見過的。哪個姑娘能有幸讓二爺給親自梳頭弄頭發(fā)啊,她們羨慕都還來不及呢。
進了門廳,并不見二月紅的身影。他們也不必等,只管吃罷飯到前院去練功。
丫頭就像是個普通丫頭,能幫得上忙的不必別人開口就能照顧得周周到到。
院子里一片片花花草草正趁著暖陽在抽芽,海棠的葉子厚實仿佛終年不落,她看著那些樹葉間綠色的光斑,聽著耳邊咿咿呀呀的吊嗓和戲音,不知不覺的安了心。
自那之后,那個被二爺救回來的丫頭就一直跟在他們身邊。連著好幾個月,二爺都親自給她梳頭發(fā),編辮子;旧厦刻焖麄兌寄芸吹皆诙?shù)囊浑p巧手下她發(fā)髻的變化。每一次她都乖乖的正襟危坐,他即未和她約好,但每日他似乎起的都比她早。她看著鏡子中的那雙手,偶爾也會發(fā)起怔來。
*****
二月紅站在父親跟前沒有說話。
坐在紅木太師椅上的人定定地看著他。
“你啊……該收收心了!憋L(fēng)花雪月到何時能是個盡頭?干他們這一行的要么心狠手辣,要么冷酷奸滑,偏偏他和所有九門中的人都不一樣。男人圖個快活也就罷了,那些流傳甚廣的風(fēng)流逸事對他們又能有些什么好處?這家業(yè)是早晚有一天要全權(quán)交到他手上的,他怎么也無法放心。
二月紅聽完這一句,知道老爺子接下來又該說什么話了。只笑了笑說了句“知道了”。
這個知道是怎么個知道法暫且不問,就沖他這毫不在意的態(tài)度他就來氣。
*****
“二爺快回來了。您是在這兒繼續(xù)等著還是乏了?我差人送您回家!崩瞎芗椅⑽⒐碜,笑面對著廳內(nèi)的一位小姐。
“沒事,今晚我就來看看他,若二爺要伺侯身邊也有個人,您老也不必費事了!
這話倒是說得委婉。老管家心里明了,也沒多說什么。
等到回去的時候正好在廊子上看到了回來的二月紅,報了此事。二月紅提了壺好酒就往那間房走去。最近幾日戲班一路朝南,這是正好借用了一戶鄉(xiāng)紳的場子。連唱三天后通常他們會歇兩天再起程,趁著夜里行事,白天卻正好休息。二月紅是個極瀟灑的人,尤其是在找上門的好事上,反正今天就是他們留在這兒的最后一晚了。
老管家沿著廊子走了一圈,囑咐大家都趕緊睡去,也細致的觀察了宅子四周的動靜。經(jīng)過廚房時又掉過頭來,“丫頭,今晚給二爺煮的的面遲上半刻再送去!
灶臺前的人一抬頭,一頭霧水。水正開著,鍋正敞著。
“為什么呀?二爺離開之前還說餓了!
“別問那么多!彼居槟_走人卻又一步邁了進來,伸手把空氣中的香味往自己鼻尖上趕了趕!罢嫦悖硕汲春昧?”這豬油煉制的蔥花熗鍋,味道就是不一樣。
“嗯!”她點點頭,很是開心的樣子。做面和煮面可是她最擅長的事,尤其是南方一代有名的陽春面!白罱斒秤惶茫躁柎好媲宓,加點小白菜又加了點洋柿子,酸甜口應(yīng)該比較好吃些。您要不要也嘗嘗?”
“不了不了,聞聞味兒就夠了。人老了,晚上吃宵夜容易積食。給二爺端過去后你也早點睡吧。”
“哎。”她爽快的答應(yīng)著。
月牙兒彎彎掛在天上,風(fēng)時不時的吹著,帶來一陣林間夜幕的氣息。其他人好像都去睡了,她也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好像說了要她等半個時辰再送去,好像這會也差不多了吧……加了海米的面韌糯滑爽,但再這樣泡在湯里一定會越來越軟塌的。她收拾好碗筷,準備盛過去。
一個人走在青石板上,小心的端著手中的東西。走到二月紅休息的房門前隱隱聽到了笑聲和女子的嬌嗔,窗戶上出屋里人的身影,有燈光在漆黑的夜晚透出。她猶豫了下退后了兩步,要不還是再等等吧,說不定這會還沒到半刻鐘呢。她把盤子放到地上,自己也蹲了下來,幸好碗上還蓋著個碗。
屋里的人正玩得盡興,剛玩過一輪賭花飲酒的游戲,那名年輕的女子已是衣衫半褪臉頰發(fā)紅了,二月紅坐在椅子上突然不動聲色的不出聲了!霸趺戳硕敚抗忸欀P我你都沒喝!彼斐鍪直蹟堊《录t的脖子,溫香玉軟地端著個杯子靠了過來。
“已經(jīng)這么晚了,再不回去你姨娘明日該責(zé)罵你了!
“本來就是偷偷溜出來的……”
“好了好了,來,穿上外套,我差人送你回去,改日再聚,也不急于這一時!
“誒!別啊,二爺你……”她明明打算在這里過夜的,這會突然的怎么就不按牌理出牌了。門打開的時候她腳下不穩(wěn)的嚇了一跳,。∧沁呑囊粓F影子是誰?可惜二月紅根本沒時間留給她張口疑惑,一路推著她走出院門外。
回來的時候再細看,小丫頭果然已經(jīng)困的睡著了。
打開蓋著的碗,一股蔥香撲鼻。嫩綠的小白菜和黃豆芽配在一起,再加上一點橙紅,顏色的確像三月里春陽遍地的光景。不自覺就嘴角揚了揚,也不管其它就在門外吃了起來。
*****
小蔥是一定要加的,配上海米最正宗了;不過有時候也會加點黃豆芽或土豆肉泥;豬油紅鍋,小白菜煨上,有時候會特別加個新鮮的鹵蛋。白、綠、黃、嫩、韌,這就是丫頭做的面。只要是她做的面,總是能想著法兒的變出花樣。
最好的做面條時間是清早開始和面,面要揉過好幾遍才能有勁。等到中午面醒好了再扯成面條,用豬肉煉出一木勺香氣四溢的豬油。不論葷素那香味可都不是蓋的。
陽春面比較清淡,但她總能想出不同的菜和搭配,有時候是芝麻研成的粉,有時候是洋柿子搗成的醬,有時候只是一把小蔥和蒜。
蒸氣飄散的四方灶臺上,布滿陽光投下的光束。二月紅有時候看著看著就發(fā)起愣來。
偶爾,丫頭會用一個小碗,將煉制豬油時那些留在鍋底的肉渣撈出來,再撒上一些細細的鹽,吃在嘴里時香極了。二月紅第一次吃到這樣的東西。據(jù)丫頭說這是小時候媽媽為了給他們解饞時用的。面攤上長大的姑娘,自小就對這種事駕輕就熟。
他安靜的看著她伸出食指,在碗中按著一粒還不如指甲蓋大的肉渣一圈圈的打著轉(zhuǎn),最后將沾上鹽的小肉粒放在他的嘴邊。吃進嘴里只覺得香氣四溢,又嫩又鮮。
她看著他的表情似是滿足,沖他笑笑,接著看她繼續(xù)按住另一粒一圈一圈的圍著碗底繞,再放進自己嘴里嘗嘗。二月紅心情一下就好起來。
過了最炎熱的七月,雨就漸漸多了起來。
從江中坐船回來就能聞到后廚一股晚飯時的飯香。雨珠晶瑩的從屋檐上滑落,像斷了線的珠子。到處都濕淋淋一片,唯有屋子里燈火溫暖。
*****
“這幾日的戲可有喜歡聽的?”二月紅在后臺卸下頭面,臉上的妝還未清洗,先問了一句。
一邊的丫頭端了杯梨水就站在邊上。
始終跟著戲班的她似乎很愛看戲。且不論她能不能聽得懂,就在臺下人頭攢動的角落和喝彩聲中他總能看到她聽得入神的小臉,這一件就讓他肯定,恐怕一入戲也是個戲癡呢。
有時候隨著臺上人婉婉而唱的戲詞她還真的鼻頭通紅淚眼汪汪了。一般聽?wèi)虻娜司湍敲磶追N,一種是聽得懂人間滄涼的,會當(dāng)真卻不會沉溺其中的,另一種是只當(dāng)個消磨時光的樂趣,跟風(fēng)起哄的,再一種是更純粹的,不分地界和年齡,只是單純喜歡那些古腔和故事的。也許沒有什么理由,但后者實在無知到真實的可愛。
在沒有幾日享福的過往中,丫頭從未跟二月紅說起過。小時候最喜歡跟著爺爺去廟會聽?wèi)蛄恕T谀切┘腊莘鹱娴拿烀煜銦熤,有屬于她記憶里對戲臺的專屬味道。
她不是家里最得寵的孩子,更小的有弟弟,再上面的還有姐姐,但唯獨去看戲的時候爺爺會給他們仨一人買一個糖人。那個時候她還不懂長輩們對于戲中人物的評價,但卻清楚的記得到唱戲的前一晚,他們都會領(lǐng)到這一天的戲折子。里面有戲中的人物劇情。她記得小時候爺爺給她講過一段大戶人家陰差陽錯抱錯了孩子,但在成年后卻成了姻緣的戲,當(dāng)時聽得入迷,后來卻連名字也想不起來了。再后來大一點就隨著母親一起出攤討生活了,爺爺奶奶也早相繼不在。那些戲臺上穿著華服宛如天仙一般的人,就那樣停留在兒時懵懂的記憶里。
可有喜歡聽的?
好像二爺唱的都好聽。
被突然這么一問,她有點不知該怎么答。只是實話說了一句最近聽到的,“《荊釵記》還挺好聽的!
二月紅聽過“喔”了一聲。
《荊釵記》是南戲曲劇,講的是南宋時一對貞潔夫婦的故事。丈夫情深義重,卻遭奸臣陷害,妻子忠貞不渝,歷經(jīng)種種磨難后終于團聚。并不是二月紅最常唱的一個戲。
“這戲按了老規(guī)矩是四十八出,改明兒若想聽全了,爺親自唱給你聽!
右手夾帶著一塊綿巾卸著眉眼上的妝,卻沒看到銅鏡中映出的那張小臉上閃過一絲慌張的神情。
*****
烏云籠罩,雷聲陣陣。
屋里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都劍拔弩張一幅一點就要爆的樣子。
“二老爺,您說怎么辦?”
“呵,還能怎么辦?這批貨是青姐早就定下的,誰不知道二爺和我們的關(guān)系?你覺得二爺能騙我們嗎?”
“二爺和女人打交道就沒有個不好的關(guān)系。二老爺,您看吧,這要是二爺真的毀約了?這軍中也有軍中的規(guī)矩!
一個是仗著關(guān)系而來,一個是拿著毀約就逼婚的生意說事兒,臺上坐著的老人看著著實有些好笑。做地下這買賣這么久了還沒遇見過這樣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青光蛋子。只是和軍人扯上關(guān)系更加麻煩。恐怕后面那位穿著軍裝的大爺也不是真的覺得他們家小姐會嫁,只不過是好捏了個罪名,但這里面有沒有什么關(guān)于美人兒的曲折故事,他這老頭子就不知道了。自己家孩子是什么樣人他心里清楚。
“幾位暫且歇歇火,我這幾年也不太管事兒了,都交給小子們打理了。你們這樣把我拉來我也弄不清當(dāng)日種種。但多復(fù)雜的事兒處理都有簡單的法子,各位拿當(dāng)初約定的憑條說事就行了。凡是走貨的盤口的,我們都打了加紅印的條子,這個不能沒有,是規(guī)矩。關(guān)于其它的,還得等犬子回來再細問!
兩班人馬都各自思索了下,僵持了一會便推拖說回家再找找那憑條。
事情的大概是怎樣,老爺子此時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了?峙卢F(xiàn)在露出來的只是后面一些人的試探,關(guān)于這次從北邊血斗里出來的事他們守口如瓶,卻難保有得到消息的人想要半路打探。這次下斗異常兇險,他們損失慘重,本來這事已經(jīng)夠他心累憔悴,此時又有人這樣來鬧。出沒出貨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有沒有打過憑條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但有外人硬是要來攪局,你說能擋得住嗎?
二月紅正好此時歇息了半天回到了園子,進屋就看到家里的老仆和自己家老爺子。
雕花盤絲的紅木椅上,削瘦峻挺的老人把端著的茶杯放下冷笑的說了句:“還曉得回來?這園子里為了來和你爭婚的人都快亂成蛋了。”
二月紅一愣,老管家當(dāng)即走下來對著他的耳朵悄聲訴說了一陣。二月紅沒聽完幾句已經(jīng)明白。心里思忖了片刻突然輕笑出聲。
“這件事爹就不必操心了。青姨那邊和那位小姐那邊我去解決就成了。不必驚動其他人!
這天空不知何時吹起了一股風(fēng),剛才還烏云滾滾的轉(zhuǎn)眼已經(jīng)又露出了半截發(fā)白的光景。夏季的雨不可測啊,這孩子長大了也是不由人。老人重重嘆了口氣。
*****
世人都說,姻緣自有天定,哪個閨女配哪個小子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古時候經(jīng)媒妁之言,父母之約,往往都是在結(jié)婚的那一晚才能知道自己嫁了個什么樣的人。那脾氣是好是壞,對妻子是疼愛還是糟蹋,都得在以后慢慢看了。以后的路啊,是過得好還是不好,也都是命了。
“都是命啊……”丫頭的母親以前常常會這樣嘆息。當(dāng)然她自己是不懂得那是什么意思的。那個時候她還不懂得畏懼這種冥冥之中超出人能掌控的事。她只能過去貼近母親的身體,伸出小手擦擦她臉上的淚痕。
在那條大街上,她被人扛在肩上游街時,才似乎聽懂了一點點母親那時的話,或許這也是她的命?
“住手!把人放下!”
“這不是你的命。倘若是,那我便改了它!我對你再好也無妨,這也是你的命!
“……以后你就跟在我身邊吧,沒人敢再欺負你!
“丫頭,我問你,若那一日你被別的人先買了去嫁了人,和嫁與我有何不同?”二月紅忍不住逗她,想看看她的反應(yīng)。
有何不同嗎?……當(dāng)然是有很大的不同的。但是到底是哪里不同,該怎么說?她可一時沒想好。
“當(dāng)然有不同。大概…二爺長得比他們都好看些。”
“哈哈哈哈哈哈!……”二月紅大笑不止。摟著她轉(zhuǎn)了個圈。
她望著他的樣子有點可愛,卻又樸實的認真。
何止是好看?二月紅的神彩和英姿夠得上城里一多半的女人神魂顛倒了。也只有這傻丫頭能說出毫不知情卻又如此明目張膽的話了。
反正,她說什么他都是心神快活的。她說什么,他都高興。她總能在無意中討得他的歡心,最重要的是她并不知道這是在討他的歡心。
*****
沒有人想到那個風(fēng)流瀟灑的二月紅會真的這樣收心。
大紅燈籠高掛,腰鼓隊齊上陣。老院子里一棵百年的杜鵑花樹開得正是姹紫嫣紅。一整條街都布滿了紅色飄帶,甜滋滋兒的糖果花生被孩子們抓得一把一把,有的掉在地上了也不顧得拾。反正二爺家還有很多呢!
“八爺,你這一包包帶的東西夠多的啊!遍T前,一個咧起嘴笑的人熟絡(luò)地招呼著一個人。
“怎么說話呢?這是佛爺給二爺上的賀禮!我的在后面呢!贝髦鴪A圓墨鏡的算命先生不樂意了。心說你這小廝真是沒眼見力,還不趕緊幫我掂著點。
那小廝看著齊八新配的眼鏡,也不知是學(xué)的哪路鬼子,看著即不像證明自己眼神不好,也不像是能顯出多么金貴和高明的樣子。在他身前特意晃了好幾晃這才接過他手里的東西。“八爺里面請,小九爺也在那桌上呢。佛爺怎么沒來呢?”
“你們佛爺日理萬機這會正往北邊戰(zhàn)線上去呢!”一路上鞭炮剛剛響罷,腳下一地紅屑和人聲嘈雜,笑談聲不絕于耳。
“小解九,你怎么也來了,不是在這兩天就要啟程了嗎?”
解九年紀并不大,有一張清秀的娃娃臉,在周圍雜亂的人群中顯得安靜又不引人注意。齊八知道這絕不是解九最可怕的地方。攻于心計的老九小小年紀時就有能看破家族中老一輩的棋局,并料事如神的提前準備了。
看到齊八過來他早已站起。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明日出發(fā)呢!彼靼R八指的是他要留洋學(xué)習(xí)的事。
“反正今日也有些時間,不如來看看二爺?shù)南彩!?br> 這九門之中,上三門基本都已洗白,平三門是不問出處的各路英豪,下三門在外人眼中則是個個好勇斗狠的蠻霸子。但到了解九和齊八這一代又是有些不同。這九門之中現(xiàn)唯老九最小,也是張大佛爺平時比較關(guān)心的一位。不過卻不知為何,解九跟二爺?shù)母星閰s更親。和平時所見之面多少無關(guān),或許只是因為在他們這些人中只有二爺讓他覺得舒坦。
歡聲笑語中,渺渺青煙從香籠中盤繞升起,最前面的黃花梨霸王桌上祭著滿滿的水果和金紅的蠟燭。新娘子正邁過火盆,人聲鼎沸。桌子左邊坐著的是二月紅的父親,右邊則是空著的。老仆站在身側(cè)也結(jié)了紅花,難得看到自家老爺?shù)哪樕下冻鲞@樣的喜色。
——“一拜天地!”
“八爺,你看二爺?shù)男履镒尤绾??br> 齊八笑罵,“臉都沒見著還敢問我如何?你倒是把紅蓋頭摘下來給我看看啊!”
“據(jù)說是個貌不驚人的小姑娘。命里不薄吧?”
“命數(shù)如何,一半在天,一半在人罷了!
禮結(jié),蓮成,兩人面對同一方向,并肩而立。二月紅彎起的嘴角和眼睛里,合不攏的笑意與火紅的杜鵑花相映成趣。
若沒有你,漫天風(fēng)雪我一人而立。
不能為你驅(qū)寒避雨,我身披這雪白華服也沒有意義。
浮世茫茫,有一知心人偎我心房,足夠,足夠……
*****
二月紅成親了。
江河兩岸的小姐姑娘們一開始都不信。直到確認打聽了青樓的當(dāng)家花魁小梨花說,二爺真的足有一月未踏足這里。連來聽個曲兒都沒有過。
也罷也罷,新婚燕爾,哪有剛成親幾個月就出來找樂的,二爺不是那樣不通情理的人。
但半年過后,二月紅真的再無一點風(fēng)流艷絕的消息。
那個夫人據(jù)說也長相平平。家世更是落魄。
但整整一年后人們就都沉默不語。
因為二月紅生生把一個好男人能專注到極致的溫柔給詮釋了出來。
二爺對夫人,那是不能再好的好。住在紅府的每個人都有體會。不用細數(shù)那么多的例子來證明,就單單二月紅看著夫人那眼神都能明亮溫柔地掐出水來。
夫人真是有福啊!住在園子里的每個女人都是嘴上不說心里卻羨慕死了的。
至此,老一輩的當(dāng)家們才真的敢說,他們的二爺是真的收心了。
又是一年隆冬時。
二月紅捂著丫頭的手輕輕呼了口熱氣。本來粗糙的手指現(xiàn)如今已是被保護的幼嫩白皙。
前日里下的雪還堆積著,坡上滿是一片柔軟的覆蓋。兩人下了馬車沿河對岸慢慢走著,身后拖出一串長長的腳印。這個時節(jié)的江上是別有一番冬景的。沒有了鵝黃色的芳草萋萋和候鳥的停留,只是一片雪白和冰晶的空曠,呼吸間都是潔凈的氣息。
有人說河南邊的梅花開了,她也只是隨口一說不知漂亮否,閑時想去看看。沒想到當(dāng)即就被人全幅武裝給帶了出來。走至南邊盡頭才發(fā)現(xiàn)不過是幾株梅樹才開了幾個骨朵,兩個人相視而笑,聲音輕快。繼續(xù)往里走,倒的確是有些冒著風(fēng)雪綻開的幾枝。
“這些臘梅真好看。”
“再好看也不如我家夫人好看!
“二爺又胡說了……”背后暖暖的一片,他從背后將她摟在懷里,熟悉的氣息掃著她的耳垂,讓她臉上有點發(fā)紅。身后男人的眼睛瞇起來,如春日陽光燦爛的一片,嘴角翹著,覺得這樣愜意的時光真是幸福和滿足。
也是那一年,二月紅在街上看到個眼神凌厲、身段還有點意思的孩子。不過十三四歲的樣子,但他看人的眼睛卻像飽經(jīng)世事深邃黑暗的魚。衣著破爛,耍的那些小聰明小把戲,卻又有著一絲超出孩子的敏銳和利氣。
二月紅將他帶了回來,不久后收之為徒。
丫頭第一眼看到那個孩子時,彎下腰笑著摸他的短發(fā)。
那個瞬間陳皮阿四說不上是厭惡還是惶恐,只記得心臟噗通地跳了一下,記憶中從沒有女性會和他如此親密相觸。不一會就見他的師娘蹦跳似的走了過來。溫?zé)岬拿聿淞怂荒樀臐駳狻?br> 秋天的昏黃色暖陽里,丫頭與這個二爺帶回來的小男孩結(jié)識了。在戲班里所有人的回憶里,他對師娘和對師父是一樣的恭敬。似乎……有時候比聽師父的話還要順從。
他是后來吳邪口中的四阿公。是九門之中后來排行老四的狠角色。
但陳皮阿四的一生中對女人的經(jīng)驗并不多,只有一人走過他的心底。
他的師娘很實在,做的陽春面很好吃,每次對他張口就來的謊話都無一例外善良的相信。并且真心的為他好。在跟隨二月紅的無數(shù)個日子中,他曾有過和半截李一樣的機會。但他卻沒有那么做。
在連續(xù)幾年產(chǎn)下三子后,丫頭的咳嗽經(jīng)過調(diào)理補養(yǎng)不減反增。
他規(guī)矩地守在門外,聽到里面的人不止一次的說“我喝口水就好”,然后等緩和一陣,靠在二月紅的懷里睡著;旧线@一晚師父就不會再從房門走出來了。
他的師父在面對師娘時仍舊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和淡定,只有少數(shù)幾人知道除此之外他問醫(yī)尋藥時焦急的神情。
二月紅在后來的年月里幾乎不碰地下的東西了。他仍舊是那個二月紅,只是把一切都擔(dān)在肩上,未肯露出過一絲慌亂。這么多年過去,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足夠強大。強大到可以撐住所有東西,強到大可以坦然護住身后的人和所有她想要的東西。
*****
中秋時肥碩的螃蟹下飯早已是園子里每年例行的傳統(tǒng)。
只是一年一年似乎夫人吃的也不多了。但每個人還是像往年一樣殷切地準備著。
只有這一年散落的桌子上少了一個人。一桌佳宴前,少了那個站在二爺身邊身姿挺拔的徒弟,那個年紀輕輕卻手段狠辣的少年。有多少給二爺找麻煩的家伙悄無聲息地葬送在那個少年的手中,對此他們毫不懷疑。
丫頭嘆了口氣,“不知那孩子在更南邊生活的好不好?”
二月紅笑著安慰。“也只有你才把他當(dāng)個孩子了!蹦莻孩子也只有在丫頭的面前才能聽話一點,說些不讓人惱的俏皮話。他腦中若有所思飄出去很遠。
“快吃吧~菜就要涼了!
“多吃點!倍录t給她夾了些蔬菜,又將自己剛剛剝下來的一整盤蟹黃與蟹肉放到她面前。
丫頭吃了一口碗里的菜,又將那盤蟹肉夾起一口喂到二爺?shù)淖炖铩?br> 對于門內(nèi)生意上的事她一向是不過問的。只有在陳皮阿四這件事上略有猶豫,勸了又勸。但二月紅后來和她訴說了之所以這么做的原因。
其實有些事情她也懂得,只是盼著他能改好罷了。最終,她還是選擇相信二月紅的。
“對了,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去放花燈吧,今晚賞月的人不知多不多……”
“那你得先吃飽才行。還得喝了那碗藥。瞧瞧,蟹黃都沾嘴角了……”他用指肚輕輕擦了下她的嘴角,沒察覺出她的隱忍!绑π烦粤诉有的,這個咱們家絕對喂得飽……”——話的尾音沒有說完,身旁的人已經(jīng)一聲干嘔將身子轉(zhuǎn)了過去,咳嗽著將剛剛才咽下的飯給吐了出來。
“丫頭!丫頭……”
*****
大雨滂沱的那幾天陳皮阿四不在。
在這之后很久的日子里二月紅的眉頭難以舒展。
同樣的燭光,同樣的房間,怎么現(xiàn)在他只覺得渾身發(fā)寒的難受。
你別有事……你不要有事。
丫頭躺在床上用手指輕輕描摹著他好看的眉眼,笑說他別皺著眉,一直這樣皺著眉,就要長出皺紋來了。
“只要能讓你好起來,我老幾歲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哪里來的老字。二月紅正是過了而立之年四十未滿,正是一個男人一切都成熟到最好的樣子。
“二爺……”她閉上眼睛,臉上虛弱的倦容仿佛曇花一碰就散了。
以前,在面攤上她經(jīng)常和媽媽姐姐一起看著那些來來去去的男人,不論是富貴與否,臉上總有舒展不開的愁容,看來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他為了自己的病已經(jīng)操碎了心。她怎會不心疼?有時候真想一口氣沒了,就那樣輕飄飄的走了吧,了無牽掛。但一想到他她就舍不得了。心里得有多疼呢?哪怕是身體不能動彈也好,只有一口氣也好,只要還能陪在他的身邊,就那樣遠遠地看著也好……
她面向他時已經(jīng)將眼淚偷偷拭去,只是將手埋在他的胸前任由他攥著睡去。
“我只要你長命百歲就行……”熄了燈的長夜里,過了一會她輕輕的說道。
我已經(jīng)找到了一味藥,再等等,再等一等……馬上就來了……
二月紅心里的聲音在黑暗中重重的回應(yīng)。
張啟山看著那個眼睛清澈的男子,從皺眉焦急到現(xiàn)在似要吃人般的發(fā)狂。
藥是他扣下的,門子是他安插的,日本人早已經(jīng)算計好了一切就等著他們落入虎口了。
“大佛爺,人你能救為何不救。俊
“家國大義在前!二爺,你醒醒吧!這出戲只有你能唱。算我們張家上下都求你了!”雨中的空地上,二月紅跪在張家門前只為求藥。鐵柵欄內(nèi),張啟山一手甩下軍衣的后擺,率著張家奴仆及妻子撲通一聲跪下了。
“家國大義在前!二爺!”數(shù)百號人的聲音震天響著。
二月紅不敢置信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幕,臉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是淚!皬垎⑸健惘偭恕惘偭税
那一日,二月紅抱著彌留之際的丫頭在回來的路上,只為尋一口她想吃的面,但河岸兩邊的小販都被發(fā)了瘋似的二月紅嚇住,紛紛以棍杖驅(qū)趕。直至最終丫頭說不吃了,也未尋得一家賣面的店。
那一日的二爺不是二爺。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有能力也有自信能護得了一生的人,最終卻發(fā)現(xiàn)什么也留不下。他以為他已經(jīng)有了可以癡情可以不顧一切的資本,但命運卻推著他一路朝自己最不愿去想的路上,一去不還。
連一碗她想吃的面都買不到。有我何用?
丫頭被他緊緊的背在肩頭,她看不到他此刻淚如雨下哽咽的如同孩童。
天下再大,也換不回他背上的這個人了。家國大義失了她又有何意義?對他而言這一生……不過是想過著再普通不過的日子和她一起到老罷了。
“二爺……”氣息微弱的聲音游絲般發(fā)出。丫頭的手輕輕覆在二月紅左邊的臉上,摸著他的眉骨。
她想說不必悲傷啊,人總歸是有一死的。別怪佛爺……佛爺也是為了二爺好。但渾身上下已經(jīng)使不出一絲力氣了。她的身上還裹著一層披風(fēng)和雨衣,他的腳只怕已經(jīng)磨破了,全身早已被雨沖刷了幾百回。
人都說戲子無情,其實是因世人無心。這一生太短,短的讓她來不及做好告別,這一生太幸福,自打遇見他的那天起她就真的被護在懷里未受過一絲委屈。
二爺,是丫頭贏了。是那些不相信這世上有這樣好男人的人,那些說唱戲的人最無情的人,輸了。最后一次的棋局終于是丫頭贏了二爺。她的呼吸漸淺,終于緊挨著他的體溫淺淺地笑了一抹。
悲傷和心底的撕裂感鋪天蓋地的涌來。
二月紅甚至不記得是怎么進的那個門。等到有人驚叫著,眾人都往門外趕過來,他才發(fā)現(xiàn)眼前已站了二三十個人。那雨連綿不絕,滴滴滾落,哭泣聲漸漸在院子里濃成一片。
大雨連著下了五日未停。那棵粗壯的杜鵑花樹仍舊安靜地佇立在院子里,只是一地落紅狼藉。
*****
來年的春天,二月紅府上的門大開著。久違的帶來了兩樣?xùn)|西。
一個是門檻內(nèi)一籃肥碩的螃蟹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著,另一個是來自北岸邊所有面攤小販血流成河的消息。
“你不為此感到開心的!倍录t對著桌上的香爐一邊焚香一邊輕嘆。
事情過去一年后似乎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平靜下來了。在每逢佳節(jié)時他的院子都會成為九門中那些年輕輩的熱鬧場所。吳老狗,齊八,解九。他從來沒有請過老人。但似乎也不需要他們的提醒,這宅子中每一個物件和場景都緩緩的透出她經(jīng)過時的聲音。宅子里最好的東西都跟著她去了。
“二爺,尊夫人的事請節(jié)哀……”
“解九,你說值得嗎?”
值得嗎……
留洋歸來,眼鏡背后的男人默不作聲。對二爺來說恐怕是不值得的吧。
在這動蕩的年月里他一再抽身退讓,不過是想守著那一畝三分地和身邊的人安靜過日子,但這動蕩的年月已經(jīng)不止是外因憂患,還有他們九門所有人的命運。家國天下,家國天下……與日本人的遭遇已是避無可避。陳皮說的那句話久久的留在二月紅的心里。
頭面華麗,如斯美玉。戲臺上一曲婉轉(zhuǎn)的戲腔開嗓,臺下肅穆的殺氣已開啟。
國難當(dāng)頭,兩軍沖突。戰(zhàn)亂年代難有一席安身之處。好在市井之中,樓閣亭臺下,總要有一個活字。就那樣漸漸過渡了兩年,又是一年冬天。老九門齊聚,開啟了他們一生中最大的一次盜墓活動。
光裝備和人數(shù)就能浩浩蕩蕩的排出一整條街了。唯獨齊八沒有來。張啟山對此也只字未提。
二月紅只是冷眼旁觀,人雖然坐在九門會議中卻仿佛事不關(guān)己。只是喝茶,只是饒有興趣的看著老五懷中抱著的三寸丁。能消磨日子的事情似乎也不多了。
這一次他會盡力,但心里終究是再留不下一絲別的東西了。
等到他們從東北支離破碎地歸來時,誰也沒有想到九門之中一次徹底的洗牌也開始了。
吳老狗不相信張啟山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其他人卻都已經(jīng)能避就避。為此他不顧霍仙姑的橫加阻攔還親自跑到東北問了這一句話。
“為什么?這不是佛爺下的命令吧?”
對此張啟山陪他在雪地里走了一圈,那個像山一般偉岸的男人最后也只是無奈的苦笑了一句:“老五,仇恨這個東西……總要有人來背負的!边@一句不算回答的回答已經(jīng)讓吳老狗心里布滿寒意。
自此之后,九門徹底分崩離析。九大家族在歷史和命運的退潮下也退出了長沙的一席之地。只有事事算計祥盡的解九不知何時發(fā)現(xiàn)的端倪。他是怎么知道的?眾人都沒有問過,但解九的一句話,可救了不少人的命。
二月紅后來也離開了長沙。這一趟行程也是一早就被人妥帖安排好了的。只是聽聞六爺允諾,人頭殺得,但人不要,不理身后那扯著嗓子喊他的人,他只拿了銀子頭也不回。
戰(zhàn)亂年代,人潮涌動,二月紅透過車窗向外望去,看著那個臟兮兮的身影一會就利索的不見蹤影,嘴角邊上揚著笑了笑。
六爺,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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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二月紅一生之中最為真情和波瀾的一段歲月就告一段落了。
后來的后來,人們都傳說著二爺對女人極好的各種事例。確實如此,但只有了解這段過往的人心里明白,那些放在現(xiàn)代也美麗至極的女子,恐怕也只不過是沾了他夫人丫頭的光。
女人高興和嬌嗔?xí)r的表情往往是一樣的,只不過更多時候他在想丫頭會不會這樣呢?是否也會在那邊吃醋呢。丫頭一輩子沒在他面前表現(xiàn)過吃醋,但他心里是知道的。
二月紅一生沒有續(xù)娶。后來也被人評說過一段時間的放蕩不羈。但解雨臣卻知道,二爺一輩子沒帶過女人回宅子。他正中的老式房間里擺著的牌位始終是“二月紅摯愛之妻!
他把一生所學(xué)都傳給了解家的后代。得二爺?shù)谋佑,他才能活得至今。這話說得一點也不夸張。九門最后遺留下的小輩們能投得一個靠山的寥寥無幾。小時候以學(xué)戲為名,也耳濡目染對他最愛的戲曲傳承了下來。唯有他的那三個孩子,他什么也沒有教。在解雨臣的記憶里,那些二爺至親的親人也只不過是普通人最普通的樣子。
若你在那個時候的北京,春夏六點多鐘路過一個胡同,老院子大而寬敞,大門上的環(huán)扣精細而講究,中央還有一棵杜鵑樹,你可能會看到一個頭發(fā)雪白身上也一襲傳統(tǒng)白衫的老人。偶爾溜鳥逗趣,偶爾坐在躺椅上睡著。
等到過一百大壽的時候,小花和幾個孩子捧著蛋糕過來,二月紅都有些恍惚了。真的如她所說,他活到長命百歲了啊……
雖然頭發(fā)已從花白變成雪白,但身體一直還算硬朗。大體是托了少年時代就練戲功的緣故。等到一百零二歲的時候他已感到與往年不同,或許是自己時日不多了。對此他心內(nèi)安詳,甚至還有點高興。
直到有一天他換下了那件終年同一款的長衫,換了件暗紅色花紋的新衣。躺在搖椅上打著折扇乘涼,聽著老式的收錄機放著一出由某某派某某老師所唱的《荊釵記》……
小花在北京和吳邪、胖子告別后,連夜奔回打點著二爺?shù)纳砗笫隆?br> 是喜喪呢。所以人群中悲情哭聲幾乎不聞。
對著已然打好的墓穴和棺木他動手指揮著,旁邊的人都犯嘀咕。這墓打得不合適啊。二爺?shù)拿黠@要高出一截,兩墓合葬,最講究的就是風(fēng)水了,二爺門里是干什么的?這個還能搞錯?
“都廢什么話?讓你們干嘛你們就干嘛!不想要工錢了啊?”小花有些不耐的催促道。
這個墓二爺當(dāng)初千叮嚀萬囑咐,平三分土,高半尺。以著人的身體來算,正好高出一個肩膀。
別急。小花對著那個已經(jīng)等了快半個世紀的墓地輕輕笑語。他馬上就來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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