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逢君時》by錢掌柜

　　第一章
　　陸時臨回來了。
　　隔壁陸家少爺回來了。
　　青青知道這個消息時，正坐在自家屋頂上曬月光，聽見陸管家欣喜地大喊“少爺少爺”時，她差點從屋頂上滾下去。
　　她緊抓著有點扎人的瓦片，沒有一點痛覺，她不可思議地朝陸家看去，果然見到陸家上下喜慶不已，擁著一個男子進來，頗有團年的氣氛。
　　青青趴在屋頂上瞧著那熱鬧景象，百感交集。
　　一別五年，他終于愿意回來了。
　　哼，負心漢。

　　陸家和秦家祖上交好，所以連房子都蓋在一塊，雖是左鄰右舍，卻共用一堵墻，勝似一家人。
　　本來兩家人早有要結(jié)成親家的意向，可是奈何每代都是男兒郎，不見姑娘。他們等啊等，等到陸時臨出生，兩家就眼巴巴等著青青娘親的肚子。十月懷胎瓜熟蒂落，是個女孩兒。兩家長輩大喜，待青青滿月時，趕緊帶著兩個孩子去了祖宗牌位前，為他們許下娃娃親。
　　陸時臨長青青三歲，青青會跑會跳的時候，天生就是神童的陸時臨已經(jīng)熟讀四書五經(jīng)。等青青要開始認字時，陸時臨就嫌棄她了。
　　因為青青太笨了。
　　認個字跟教牛似的，折磨得他都沒了脾氣。

　　青青也不喜歡陸時臨，兇死了。她不愛念書，氣跑了幾個先生，秦家就這么一個女兒，不敢罵，不敢打，寵得她的性子越來越頑劣。
　　爬樹掏鳥窩，下河抓魚蝦，泥地堵田鼠，男孩做的事她通通都做了，反觀陸時臨斯斯文文的，從小就像個小秀才，不玩泥不玩沙，不是抱著書就是拿著劍，一副將來是文武雙全的大材架勢。
　　青青的伙伴一見陸時臨，就大老遠地喊“青青你相公來了”。青青臉皮厚，嘻嘻哈哈哈就過去了，可陸時臨臉皮薄，每次都朝她瞪眼，然后青青就朝他吐舌頭做鬼臉，一臉不怕不服氣。
　　然而等青青在家，陸時臨就抱一本厚實的書過來，名正言順地把她堵在家門口，逼進涼亭，教她認一天的字，背一天的書。天不怕地不怕的青青求他放過自己，他哼哼兩聲，下回一有空照舊捉她念書。

　　就這么被他押著念了幾年書，待她上學堂時，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學識竟可以笑傲同窗，每門功課先生都要寫一個大大的“優(yōu)”字給她，從來都只有被陸時臨打壓的青青頓覺神氣，再瞧陸時臨，也就不覺得那樣討厭了。
　　惟獨有一事她不痛快，那日見他舞刀弄劍，她也跑到跟前去，要學幾招，指不定又能稱霸學堂，但這回陸時臨不肯了，青青苦苦哀求道：“你教我，我日后定能考個武狀元的。”
　　陸時臨哼聲：“不教�！�
　　青青氣道：“為什么不教？”
　　陸時臨瞧她一眼：“你這樣頑劣，傷了人怎么辦？”
　　青青氣惱，過了許久才聽他說道：“我學就好，足夠保護你了。你性子太急，又太粗心，切個菜繡個花都要傷手，更何況舞劍�！�
　　少女的芳心頓時急跳，等她回頭瞧去，陸時臨已經(jīng)提劍離開，她只看見他的側(cè)臉，像喝了酒似的醉紅。
　　看著遠去的少年，青青頭一回覺得他并不討厭。

　　兩人打打鬧鬧，互相嫌棄，也算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了，如果不是陸時臨從軍，去守衛(wèi)邊城，一去幾年，那青青早就和他成了親，說不定孩子都有半腿高了。
　　而今陸時臨歸來，兩人的親事定要提上議程。
　　青青想起那總是念叨她的人，著實發(fā)愁。兒時就愛管她，那現(xiàn)在肯定更要管束她。
　　她往隔壁家探頭瞧去，本來沒指望見見陸時臨，誰想這一瞧，竟真看見了他。
　　闊別五年，月下的陸時臨好似身形更是高大。他的臉一如既往的俊氣，但添了幾分冷峻，眉宇不見笑顏，緊抿的唇角像是不開心。
　　他坐在涼亭內(nèi)，一人獨飲。月光大片大片灑入亭中，更顯得他周身寂寞。

　　“他該不會是欠了誰錢吧？”青青托腮看著他，不得不說，雖然他面上不見歡喜，但依然俊朗非凡。且不說他刻板的脾氣，就算是沖著這張臉，她也樂意嫁的。以前伙伴總大聲喊著笑話她是陸家小媳婦，長大后，就全都變成了羨慕。
　　青青看著眾人看他的眼神，心中得意，因為他只屬于她。當然，要是他不愛管教她，她肯定更得意。
　　看了許久，她也不覺得累，心底的歡愉似花盛開，美不勝收。許是她目光灼灼讓人察覺了，突然那正飲酒的人抬頭往她這邊看來，她“呀”了一聲，慌忙埋頭入膝，免得他瞧見。
　　過了片刻，她緩緩露了眉眼，再往那看，涼亭已經(jīng)沒人，石桌上惟剩一壺酒，兩個杯子。杯中有酒，在月下折射清淺銀光，游游蕩蕩，引人入夢。
　　青青想跳下去喝酒，但怕他發(fā)現(xiàn)，那酒她聞得出是她最愛喝的桂花釀，每年桂花開時，她都會去采摘一籃子，同他一起挑揀，再釀成美酒。
　　也是挑這樣明朗的月色時，坐在亭中，欣然對飲。

　　第二章
　　陸時臨久未回京，來拜訪的人絡繹不絕。陸時臨只是休息了片刻，就去大堂陪客人說話了。
　　青青聽他們恭維他“年輕有為”“國之棟梁”半天，來來回回也就那幾句話，突然一人說道“該及早成親了”。
　　這話瞬間將她的思緒拉了過去，她豎起耳朵，努力往大廳方向看。
　　她想看看陸時臨作何反應，可她身在屋頂，實在是太高，離大廳也遠，陸時臨嗓音不如那人洪亮，答了什么，說了什么，她都聽不見。
　　他會不會直接說他有未婚妻了，而且就在隔壁家？
　　不過那些人明知道他有未婚妻的，他總帶著她去玩，逢人問起她是誰，他都如實說“這是我的未婚妻，青青”，所以不知曉他有未婚妻的人，是多不關(guān)心他呀。
　　青青心中不滿，又想看來今晚他是沒有辦法過來找她，她孤身躺在清涼的瓦片上半晌，眼里全是迷離月光，漫天銀白色，比如酷熱的白日來，晚上的風著實舒服。
　　她本該等到天明見他，但她按捺不住，想見他。
　　去見見那個五年都不回來見她一面的負心漢。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夜已深，在陸老爺?shù)耐褶D(zhuǎn)說辭下，客人也陸續(xù)離開，留了時間讓陸時臨休息。
　　終于等到機會的青青一躍而起，從屋頂下來，趁著下人不注意，爬墻翻進陸家院子，動作干凈利落，是常年翻墻練就的身手。
　　她記得兒時調(diào)皮，仗著長輩寵愛，她常不走正門，總是翻墻摸到他的書房，想嚇唬他。奈何他聽覺靈敏，總能在她嚇唬她之前，將她捉住，還跟她說：“墻那樣高，你要是摔著了怎么辦？”
　　“我身手那么好，才不會摔著�！�
　　她信誓旦旦，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腳的。有一次就摔傷了，腳踝腫如蘿卜，臉也花了。
　　陸時臨過來看她時，直哼聲，數(shù)落她不聽自己的話。
　　可等她腳好了，就發(fā)現(xiàn)她常爬墻的那一頭，種著一棵小樹苗。
　　而今樹苗已枝繁葉茂，探入秦家，能讓她輕而易舉地爬過去。

　　青青摸到陸時臨的房間，聽見有聲音，她便蹲在窗戶下沒動。過了一會那送水的下人走了，她才伸長腦袋往屋里看。
　　夏夜仍舊酷熱，陸時臨進了屋里，已經(jīng)脫去外裳，薄薄的里衣被風一吹，就貼在結(jié)實的身上，看得青青臉紅心跳，幾年不見，陸時臨已經(jīng)長成一個頗有男子氣概的年輕人了。
　　她一想這有男子氣概的人就是她的未婚夫，頓時神氣起來。
　　只是再仔細一看，她才發(fā)現(xiàn)陸時臨的身上有傷痕，隱約可見，而且比起以前來，還瘦了許多。
　　她頓覺心疼。
　　當初送他離開，他說了要好好照顧自己的，騙子。
　　青青置氣，無暇欣賞，只剩心疼。

　　夜風從窗送入，陸時臨往窗戶看去，青青忙縮回身子。
　　陸時臨沒有過來，只是試探著喚聲：“青青？”
　　青青抱住腦袋，要是讓他發(fā)現(xiàn)自己夜探陸家，還趴他窗戶看他赤身模樣，這該多尷尬呀。他會覺得自己是個輕佻姑娘的！
　　青青躡手躡腳悄然離開這，就在拐彎時，又聽他聲音近在耳邊，小心看去，便見他探身出窗外，左右瞧看。
　　“青青……”
　　像是篤定她來過，陸時臨又念了一聲。
　　青青躲在墻背后，臉已笑如繁花。她就知道，陸時臨沒有忘了她，還喜歡著她。

　　第三章
　　正是酷暑，驕陽曬得大地滾燙，炙熱得似可讓人煎煮食材，大展廚藝。
　　早上她等了許久，陸時臨都沒有來，青青心里有氣，獨自撐傘外出，不想等會跟他碰面。誰想剛出門就見他也正好出門，青青忙躲身到門前石獅后面，準備嚇唬嚇唬他，可陸時臨并不是來要秦家，轉(zhuǎn)而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青青更加氣惱，躡手躡腳跟在他后頭，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
　　她胡思亂想著，突然想——他該不會是另結(jié)新歡了吧？
　　陸時臨沒有察覺到背后有人跟隨，一路往西行。那條路青青也熟悉，對她這樣喜歡到處跑的人來說，這京城就沒有她不知道的地方。
　　只是她越跟越覺得不對勁，因為陸時臨穿插而行的大路、小巷，看著很熟悉。他走了約莫半個時辰，才終于停下步子，青青貼在墻上一看那大宅牌匾，鼻子都要氣歪了，因為他第一個見的人，竟然是賀玲瓏！

　　賀玲瓏是誰？
　　她是吏部尚書家的女兒，生得嬌艷動人，是京師數(shù)一數(shù)二的嬌俏姑娘。
　　而且她也喜歡陸時臨，沒少跟青青暗示明示她喜歡陸時臨，要搶她的未婚夫。
　　簡而言之，賀玲瓏是她的情敵。可如今陸時臨竟然先來見她最討厭的人，她氣得一掌拍墻。那墻實在太硬，她痛得收回手，翻掌一瞧，手都花了。
　　她惱得不行，在大宅外面晃了一圈，準備翻墻進去看看他們到底說了些什么。
　　她好不容易找到一處地方，費力地翻墻進去，好在護院看守不嚴，沒有發(fā)現(xiàn)她。她一路溜到花園，找了三個園子，才終于看見陸時臨和賀玲瓏。

　　青青前腳剛到，陸時臨后腳就告辭了，只剩賀玲瓏和一個丫鬟在亭中，她只恨沒早點過來。正要走，就聽見丫鬟不滿道：“陸少爺也真是，本該是男子送女子東西，他卻厚著臉皮來跟小姐討要那玉鐲。”
　　“你知道什么？”賀玲瓏低聲斥責，“你以為他是替自己要的？他是要給秦家姑娘的�！彼纳裆龅�，語氣里滿是無奈，“我比不過她，這么多年了，都比不過她。我累了，給他玉鐲，便是放手。”
　　青青恍然，原來陸時臨大老遠跑來，是為了跟賀玲瓏要手鐲的。
　　那手鐲她記得是怎么回事，那還是六年前的事了，陸時臨考了狀元，卻自動請纓去守衛(wèi)邊城，誰也不同意，鬧得陸時臨心中不快。

　　她進了陸家，抓他出來去垂釣，邊走邊逗他笑，可他就是繃著一張臉。她拍拍他的肩頭，說道：“我是支持你的，陸哥哥�！�
　　陸時臨偏頭看她：“支持我什么？”
　　青青認真道：“支持你去保家衛(wèi)國呀，這是好事，只是陸伯伯他們怕你受傷，戰(zhàn)場畢竟兇險�！�
　　陸時臨點點頭，末了又反問：“那你不怕我受傷？”
　　“怕呀，可我知道你想去，而且這也不是壞事�！�
　　青青覺得自己說得太沒良心了，趕緊說了一堆好話，只差沒抹淚讓他留下，凄然的模樣終于讓陸時臨一笑，捏捏她的臉說道：“知道了，沒良心的姑娘。”
　　要不是她大度，她非得好好捏他。她正琢磨著怎么“反擊”，卻見他停了步子，她還沒問他要做什么，就被他牽了手，往一家鋪子里帶。
　　“做什么？”
　　“給你買首飾�！�

　　青青知道他是個呆子，除了舞劍、念書和押著她念書，就不曾有過什么少年脾性，比如給姑娘買首飾，他是萬萬不曾有過的。而今他果然心情很好，竟要給她買首飾了。
　　她決定把整個首飾鋪都搜刮完，因為她害怕他以后又成了個呆子，忘了給她買，所以全要了，她一年戴一件，就當做是他每年送新的給自己。
　　陸時臨領(lǐng)她進了鋪子，還沒挑選，就見鋪子里站了一個窈窕姑娘，也正在挑選首飾。賀玲瓏聞聲抬頭，一見陸時臨，兩眼含春；一見青青，雙目嚴寒。她輕搖扇子，只向陸時臨問了好，權(quán)當沒看見青青。

　　青青有陸時臨在旁，也不管她態(tài)度如何，只是目光游離之際，落在了賀玲瓏面前的首飾盒子上。
　　那盒子臥著一個紅玉鐲子，赤紅的顏色令青青眼前一亮，還沒開口，就被揣摩到她心思的賀玲瓏先堵了口：“掌柜，方才我試的這些，都要了。”
　　青青瞪直了眼，隨后就見掌柜把那鐲子也放入錦盒中一并包好。她頭一回這樣饞一件飾物，可又不愿求她讓給自己，抿著唇不說話。
　　倒是陸時臨看見她喜歡，向賀玲瓏說道：“賀姑娘，能否請你割愛，將那玉鐲轉(zhuǎn)賣于我？”
　　賀玲瓏眉眼一轉(zhuǎn)，果斷拒絕道：“不行，我很喜歡這鐲子。”說罷，她特地拿出來，圈入手腕，搖著扇子，款款離去。
　　青青眼巴巴看著她走遠。

　　許是當時期盼的模樣太過可憐，所以過了那么久，陸時臨都記得。
　　這次回來，還特地去賀家要了這鐲子。
　　青青不氣他了，心中雀躍不已，等會她就回家，乖乖地等陸時臨過來，然后送她鐲子。
　　她轉(zhuǎn)身從原地爬墻出去，撐著她的小傘小跑了一段路，想追上陸時臨的腳步，可一路都沒見到他。
　　她正尋思著他去了哪里，就在一個酒樓里見到了他。
　　這家酒樓她同樣記得，可不就是他們兩人常來的地方。

　　她悄悄坐在角落旁，猜他會點哪些菜。
　　小二陸陸續(xù)續(xù)上菜，她猜得一樣不差，心中正得意，忽然又見小二上了一盆魚湯。陸時臨吃魚的動作嫻熟，魚骨也在嘴里剔得干凈。她愣了愣，因為她記得，陸時臨是不吃魚的，他還說自己不會吃魚，所以不愛。
　　她不吃魚，因此陸時臨和她在外用飯，從來不點魚。
　　她自嘲他們愛垂釣，卻不喜吃魚也不擅吃魚，是葉公好龍。
　　原來……陸時臨只是因為她不愛，所以也佯裝自己不愛。
　　那桌上的那些菜，是不是只因她愛吃，所以他才習慣地點了，他本身并不喜歡？
　　他總是這樣，遷就她，她卻什么都不知道。

　　第四章
　　因為意外的發(fā)現(xiàn)，青青心有愧疚。
　　她尋思著回到家后，要好好跟他說說。
　　“其實我也愛吃魚的。”
　　這樣說，他以后就不會總遷就她，故意不吃他喜歡吃的魚。青青壓低了傘，只能從傘與桌子的縫隙看他。他吃的并不多，不過半碗飯，就放下了筷子，像是吃飽了。
　　她抿唇一笑，陸時臨的胃口比她的還小，一會她要好好笑話他，不過只吃這么一點，上陣殺敵有力氣么？
　　難怪瘦了那么多，話也不多說，肯定是餓得沒力氣吧。
　　青青很是擔憂。

　　小二拿了食盒來，將飯菜一一盛好，收了銀子，恭送他出來。
　　陸時臨提著食盒，又往另一個方向走去，那仍不是回家的路。青青琢磨不透他這是要做什么，難道是拜訪好友？
　　但提著一盒子菜，要鬧笑話的，說他小氣，更何況還是他吃過的。
　　青青覺得陸時臨辦事真是太不讓人省心了，這可如何是好。

　　她一邊擔憂一邊跟在他背后，想看看他還要去哪里。行了一段路，實在是太熱了，大地都被燙得蒸騰熱意。熱浪穿透鞋子，撲在她的腳底上，燙得她直跺腳。她抬傘看看那熱辣的烈日，再往陸時臨看去，真想上去給他撐傘。
　　她曬得暈乎乎，覺得自己似要中暑了。走在前面的陸時臨忽然停了下來，她也忙頓步閃身躲到墻后。
　　他停在一個老者面前，彎身扶他。青青看著那老者瘸了腿，看樣子是受傷了。
　　陸時臨雖然不茍言笑，但青青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自小頑劣，頑劣的人受傷的情況也比別人頻繁些，但她從來不帶藥，因為陸時臨會帶。許是陸家是武將世家，所以他們的刀傷藥，比一般藥鋪的藥更靈驗，青青就更不愛往藥鋪走，受點小傷，就愛找陸時臨。
　　陸時臨開始還會特地將藥粉裝入藥瓶，叮囑她好好攜帶。然而每次青青受傷還是去找他，他問起藥瓶去了哪里，她大大咧咧說道：“不見了，可能是被小花小黑叼走了�！�
　　小花是她養(yǎng)的貓，小黑是陸時臨養(yǎng)的狗。
　　他性子有些刻板，沒察覺到她在逗自己，就道：“小花嘴巴小叼不走，而且我家小黑怎么會跑到你家去叼你的藥瓶？”
　　青青忍笑。
　　陸時臨仍一臉認真問道：“真是小花小黑叼走的？怎么叼走的？”
　　直到青青捧腹大笑，陸時臨才明白過來，隨后抓了她讓她背書。
　　打打鬧鬧，互相嫌棄。
　　但青青知道她喜歡陸時臨，至于從何時起，她不知道。

　　只是她總依賴著他，又吃了個大虧。
　　那日她去獵場狩獵，瞧見一只雉雞，尾翼色彩絢爛奪目，讓她眼前一亮。因為陸時臨那時候正好要做把弓箭，弓已成，箭還未磨，她想送他箭，而這雉雞的尾翼著實炫麗，實在適合做箭尾巴。
　　她立即拉弓，想射那雉雞，誰想雉雞發(fā)現(xiàn)了她，狂奔起來。她一心要取它的尾巴，也急忙跟上，眼見就要追上，卻被藤條絆倒，從半坡摔下，滾了好幾個圈。
　　等停下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周身都不能動彈了。

　　陸時臨回到家就聽見她摔得不能起身的消息，匆匆趕來看她，又罵了她一頓。罵著罵著就見她雙眼通紅，眼淚直在眼眶打轉(zhuǎn)，好似他再大聲一些，就要將那淚震落。
　　他板著臉道：“疼吧，以后還敢不敢亂來了？”
　　“我就是想……”青青忍住了她摔傷的真相。
　　“想什么？下回不許這樣貪玩，所以我不教你練劍，怕你貪玩�？赡闫m著我偷偷跟人學射箭，哼�！�
　　“陸時臨�！鼻嗲啾l(fā)了，“我就是學就是學，就是闖禍，就是不要你理我。你不好好安慰我，還數(shù)落我，我都這樣了你還罵人。回頭我就把你院子的樹給砍了，不許它伸頭，我也再不去找你玩了�！�
　　陸時臨哭笑不得：“你總仗著我會守著你，所以這樣不在乎自己�？汕嗲啵铱偛荒芤恢迸阒愕��！�
　　青青瞪大了眼，驚恐道：“你另結(jié)新歡了？”
　　“……”
　　青青扯扯他的袖子，不跟他鬧了：“我不會再胡來了，你不要生氣�！�
　　“我沒生你的氣�！�
　　明明就是生氣了。

　　但青青后來無數(shù)次回想的時候，覺得他說他不生氣，是真的，他大概是在氣他自己，沒有好好保護她。
　　當時不明白，他又不說，她哪里有那么多花花腸子，去明白這些。
　　如今明白，晚了嗎？
　　日頭灼熱，入了林中，才稍稍好些。青青試著放下傘，仍有熱浪撲來，曬得她真的要暈過去了。

　　青青其實很喜歡竹林，陸時臨說等他們成親，就在竹林蓋一間竹屋，到了酷暑時節(jié)，就過來避暑。
　　而今的竹林正是她喜歡的。
　　陸時臨走進林中，步伐漸漸放緩，踩得地上枯葉“嚓嚓”作響。
　　青青小心跟在他身后，心想食盒里的菜都快涼了吧。
　　她無比擔心那些菜會不好吃，等他到了朋友家，被人嫌棄了怎么辦？

　　已入竹林深處，他終于停了下來。
　　青翠竹子簇擁相聚，竹端直沖云霄，交錯的竹林更襯得陸時臨背影蕭瑟孤獨。
　　青青轉(zhuǎn)著手中的傘，想過去喊他。他緩緩蹲下身，眼前是一座孤墳。
　　“我來看你了，青青�！�

　　第五章
　　風過竹林，倦鳥還巢。正是夕陽美景傾照時，男子的身影在地上搖曳，冷清而孤寂。
　　青青還是覺得很熱，唯有夕陽完全沉落時，她才能放下這把傘，才會覺得涼快。
　　眼前的鐲子是她喜歡的，菜也都是她喜歡的，但她吃不了，而今也不用再吃這些了。她倒是想陸時臨吃多一些，他看起來，太瘦了，哪怕身體看著結(jié)實，可臉色并不太好。
　　“陸哥哥，你怎么五年了才回來看我？”青青在旁邊問他，可他不知道，因為聽不見。
　　“這是你以前很喜歡的鐲子，而今我?guī)砹�，你喜不喜歡？”陸時臨撫著碑文上的字，字字如刀，刀刀刻在他心上。鐲子赤紅，更如心頭血，滴滴滾落，“你在那邊，過得可好？”
　　纖纖素手撫在他的臉上，低聲應答：“我過得很好呀，陸哥哥�！�
　　但他還是聽不見，沒有半點反應，只是怔怔看著那孤墳。
　　“青青，我跟父親交代好了，日后我若戰(zhàn)死沙場，就來陪你。當初沒有見到你最后一面，你怪不怪我？”
　　青青搖頭：“不怪，我知道……你回來見我了，是我不爭氣，沒再等等你�！�

　　青青知道的，她大病時，不許長輩告訴遠在邊城的陸時臨�？傻人∪敫嚯習r，父親終究忍不住，去信一封邊城。在陸時臨快馬加鞭趕回的途中，她已撐不住，魂歸西天。他跪在她的墳前，一聲不吭，一字未說，淋了三天三夜的雨，誰也勸不走，誰也拉不動。
　　她知道他是在自責，但他沒錯呀，她不恨他也不怪他。她拼命地想拽起他，讓他回家。但她碰不著他，他也聽不見她的聲音。
　　直到他體力不支昏倒過去，被心驚膽戰(zhàn)的陸家人抬回家中，她才松了一口氣。
　　她守在他的床邊，天天跟他說話，逗他笑。
　　可他就是不醒來。
　　躺在床上的他，愈發(fā)消瘦，愈發(fā)沒了神采。直到她察覺到黑白無常在附近走動的氣息，她才慌了起來，跑去求她生前救濟過的一個落魄道士。
　　道士助她入夢，她終于見到了他，開心極了，因為唯有在夢里，她才能牽著他的手，讓他看見自己。

　　“陸時臨，你快點醒來吧，好好活下去好不好？”
　　“青青。”陸時臨緊握她的手，明知道是在夢中，但還是一直看著她，一直牽著她的手，不敢松開，喉嚨哽了半日，才有了勇氣問，“你在那邊，過得好嗎？”
　　青青欣然點頭：“好呀，閻王和判官們可喜歡我了，還說挑個好日子讓我入輪回道，你要快快醒來�！�
　　“醒來做什么？這里有你，醒來，就沒有了�！�
　　青青愣了愣。
　　陸時臨抱著她，溫聲：“我在這里陪你，你不是想學劍法嗎，我教你。以后你要做什么，我都教你。不再罵你，不再讓你受一點傷�！�
　　青青想答應他，想一口答應他，可她不能。
　　她不能留他在這里，他是注定要做大將軍，保家衛(wèi)國的人，她不可以這么自私。

　　“可閻王答應我了，要讓我投胎轉(zhuǎn)世的。等我長大了，我還要去找你，我們還要再見的。你不醒來，就見不到我了，你是不是不愿見我，我要生氣了�！�
　　陸時臨怔怔看她，青青第一次慶幸自己因已無肉身，不會臉紅，所以說謊的特征沒被他瞧出來。她笑著抱住他，說道：“你再不醒來，陸伯伯和陸伯母會很傷心的。陸哥哥，你連同我那份，一起活下去吧，好不好？”
　　話落，青青已經(jīng)落淚，埋首在他懷里不敢抬頭，怕他看見，怕他心疼。
　　陸時臨微微彎身，抱住她，淚灑懷中人的墨染青絲上，顫聲：“我答應你。”

　　半個月后，陸時臨終于醒了，青青開心極了，趴在床邊看他。聞訊趕來的陸伯伯和陸伯母無比擔憂地看著他，青青也跟著緊張起來，因為他還是不說話。
　　又過了許久許久，他才開口：“我夢見青青了�！�
　　陸家二老頓時泣不成聲。
　　“她要我好好活下去�！标憰r臨怔然，強撐著坐起身，喉嚨沙啞，疼得撕心，“我會……好好活下去，連同她那份�！�
　　青青歡喜地在旁邊拍手，因為他又回來了，而且會好好活下去。
　　只是他看不見她，甚至以為夢里的她，也是幻影。
　　她多想告訴他，她一直在的。如果能有一次機會就好，可是……世上沒有如果。
　　沒有……
　　沒有……
　　淚潸然落下，打濕了她的手背，冰冰涼涼，虛無縹緲。
　　“陸哥哥……”

　　尾聲
　　陸時臨又要去邊城了，青青不知道他下一次回來是什么時候。
　　或許又是一個五年，或許是十年，或許他會花白著胡子再次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不過多久都沒有關(guān)系，青青會一直坐在自家屋頂上，等他回來。
　　明日他將啟程，青青趴在窗戶看著房間里的他，將他的發(fā)、眉毛、眼睛都牢牢記在心里，生怕時日一久，她會沒良心地忘記他長什么模樣。
　　她合眼銘記著，在腦海中描繪他的樣子，一筆一劃。
　　等她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陸時臨不見了。
　　她大驚，邊喚他名字邊鉆進屋里。可他也不在屋內(nèi)，她焦急不已，忙去院子找他。
　　游躥了兩個院子，她才終于找到他，不由長長松了一口氣。

　　陸時臨站在那棵生得繁盛的樹下，靜靜看著那株梨樹。樹極少修剪，直入鄰家墻內(nèi)，就連結(jié)果時，都是兩家摘採，不分彼此。
　　管家說樹大招蚊，要將它砍了，他不許。
　　因為他總想著，說不定哪一日，青青又會爬上枝頭，翻墻過來呢？
　　風拂在他的臉上，像姑娘溫柔素手，輕撫他的面頰。
　　他驀然抬頭，樹上，卻什么都沒有。
　　“青青……”
　　青青慌忙應聲：“我在這�！�
　　可他聽不見，永遠也……聽不見。
　　風吹過，冰冰涼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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