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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雙目盡毀后,非但沒有讓我停下自身的執(zhí)拗,內(nèi)心反而變得更加污濁不堪。
一片漆黑中,我徹底喪失了理智,整日瘋癲狂躁,待筋疲力盡,便蜷縮起來沉沉睡去。
在時間都停止流動的空間里,聽覺變得分外靈敏,我忽然聽到耳邊有人在唱曲。
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飄進青云觀底。
唱戲的那些人,聲音或清麗,或細膩,或高亢,或悲愴。
一根弦從頭拉到尾,從人生的開始拉到末尾。
我蜷縮在黑暗里,聽遠方臺上人唱愛憎恨,怨別離,求不得。
【嗚呼!】
臺上幽魂附身,跪哭殿前,以手自扼其喉,喉破血注而亡。
不知不覺,眼淚從眼眶里流下來,我抱頭抽泣,淚水洗盡滿身污垢。
夢里,魂魄仿佛脫離了身子,被這幽幽的調(diào)子勾進了百折戲里。
人生百年,千萬姿態(tài),便于我眼前,如此恍惚而過。
*
“……酒吞童子?”
我愣住,剛剝好的橘子一不留神脫了手,被身邊的男人一勾手接了個正著。
“東瀛妖怪,大驚小怪。”留著寸頭的青年對我翻了個白眼,把橘子掰了一半塞進自己嘴里。
北平一茶館里,周圍都是百姓在閑談,茶水的熱氣和空氣中漂浮的灰塵交融在一起,一片朦朧安和的景象。
我訕笑起來,又從桌上拿了只橘子,剝完主動塞給他,一邊試探地問道:
“心爺,給我講講,你和那個東瀛來的陰陽師對戰(zhàn)的過程唄?”
一聽我這話,對方的目光立刻變得兇狠起來,一根手指使勁往我嬌嫩的腦門兒上戳,一戳一個紅印子:
“你你你……你還敢問!瞎了你一雙眼還不長記性是吧?你忘了你為什么會被青云觀的道士關起來了?!一千年前剛認識你那會兒我就告誡過你別跟倭國人接觸你不聽,你個沒腦子的臭小子,你瞧瞧你現(xiàn)在這個寒酸模樣……”
無心開始數(shù)落我年輕時的愚蠢之行,嘴里瓜子嗑得嘎嘎響,那股兇狠勁兒像是要咬碎我一身賤骨頭。
他還是老樣子,這一訓就停不下來了。
我淡定笑著,把鼻梁上鑲了金邊的精貴眼鏡摘下來,從懷里掏出手帕擦掉鏡片上對方的口水,同時每到對方話語的關鍵處便微笑點頭表贊同,時不時還遞上一杯熱茶討好對方。
聽到一半,袖子里突然有什么滑溜溜的東西鉆出來。
無心還在專心嘮叨我,我于是悄悄低頭一看——是一條只有食指粗的小白蛇。
“多虧你帶我們來北平!闭f話的是小白蛇。
將魂魄附到小白蛇身上的白琉璃,吐了吐針般細的信子,緊接著對我吐出滿嘴抱怨:
“無心這個老不死的,每次失戀都要死要活,煩死我了!前段時間為了幫他,我被那個叫白川凜的日本狗賊重傷,你看我現(xiàn)在!只能委屈自己住在這種弱不禁風的軀體里!”
這語氣聽起來萬般委屈。也難怪,他為了無心這個沒良心的,在千年前丟了自己的□□,現(xiàn)在連魂都險些散了。
我懷抱著十分的同情,摸摸小蛇的腦袋,白琉璃“哼”一聲便縮回了我的袖子里。
據(jù)他所說,我這次選的身體被養(yǎng)得極好,少年肌膚光滑細嫩,身體纖瘦結實,體溫也適宜,現(xiàn)在他作為一只蛇,很是鐘愛。
等心爺終于嘮叨完,天竟快黑了。
我想到原本的打算,驚呼一聲跳起來,當即便要拉他陪我去看戲。
“看戲?沒意思,不去不去!”
“好心爺,我這次大老遠來北平,可就是為了這位名角兒的一場戲,您就陪陪我?”
無心試圖甩開我的牽制,但我抓住他的胳膊,怎么也不放。
大概是覺著兩個男人在鬧市上拉拉扯扯過于丟臉,最后他終于松懈了強壯的肱二頭肌,憤恨一跺腳道:
“我說你個小瞎子,在南方聽那么些年的戲還沒聽夠么?還非得跑來北平聽?你累不累,累不累,嗯???”
“那不一樣,那不一樣。”我笑嘻嘻安撫他。
雖不敢拍胸脯說,我對各路戲都參透了個清楚明白,但至少耳朵好得很,懂得欣賞好的角兒。
前段時間聽夠了江南的調(diào)子,這次聽說平陽來的旦角兒商細蕊商老板在北平搭臺,一炮走紅。
別說我一瞎子,就算是斷了腿的人,爬都想爬來北平聽一場呢。
最后,我終于說服無心陪我來這北平最好的戲院匯賓樓,卻不曾想,晚上的票早就賣光了。
但這還不算慘,進不去好歹還能在外邊兒蹭蹭呀,結果天一黑就飛起了大雪,我和無心二人只得縮在門外瑟瑟發(fā)抖。
“見了鬼了這天氣,還聽P聽,走!”凍得直哆嗦的心爺一甩臉就要往雪里去。
我這下也沒了法子,扭頭看了眼樓外掛著的商老板的巨幅海報,見美人在雪里唇含微笑,不動如蓬萊仙山。
我嘆口氣,也跟著要踏進雪里。
“哎,等等!”
聽見聲音,我回頭,只見是方才從車里下來的公子哥。
年輕人一身昂貴的貂皮大衣,干凈舒展的眉眼顯得他隨性悠然。他還沒撣完身上落雪,便在匯賓樓門口滿臉興趣地朝我招招手。
我好奇地向他走過去。而無心見我不走,只好不情愿地也走回來。
“你這條小白蛇真好看!”
聽年輕人這么一贊揚,我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白琉璃從我袖子里溜了出來,正繞在我毛茸茸的披肩上。
聽到被人夸獎,他還分外得意似的半立起嬌俏的身子。
年輕人見小白蛇撒嬌的模樣,似乎更高興了,從懷里掏出眼鏡戴上,鏡片后的雙眼都在冒光:“它有名字么?”
我還沒想好怎么回答,我身邊的無心就故意道:“有哇——白娘子!”
白琉璃似乎覺得身為男人的自尊遭到碾壓,便威脅般向無心吐出鮮紅的信子,而三歲的心爺也朝他吐吐舌頭。
對面年輕人卻全未在意一人一蛇的詭異互動,只喜道:
“這么巧,今兒商老板要演的是青妹!”
我先前已在南方聽過數(shù)版白蛇,聽他說這話,便也是一喜,不過隨即失望坦言:票已賣光。
出乎意料的是,年輕人卻大方說可以同他一間包廂。
被陌生人的善意打動,我眼含熱淚將肩上的小白蛇捧到年輕人手里。
大概是為了讓無心不再亂跑,又或許只是單純覺得對方一身貂皮更舒服,總之白琉璃竟也愿意屈尊環(huán)在這人肩上。
“對了,我叫范漣,你們二位呢?”
我一邊同他向里走,一邊回答:“我姓江,叫江琰,他叫無心,是我叔!
“看你們是旅客?”
“我們從上海來,就為了聽商老板的戲呢。”
“噢噢,我懂,我懂!”范漣激動道,“我們?nèi)锔,自然是極好的!”
在二樓中區(qū)的包廂坐下,位置直面戲臺子,觀感極佳。
我滿意地點點頭,覺得此趟總算可以圓夢。
“不過啊,說來也怪。”在等商老板登場的過程中,范漣坐不住似的開始扯話題。
“怎么?”
“咱們?nèi)锔缰霸谄疥桇[瘋病,半夜在屋頂一個人唱青蛇,你知道不?”
我點頭,他便繼續(xù)道:
“緣由就是,那位本和他唱青白蛇的師姐,棄了他嫁給旁人了!你說奇不奇怪,蕊哥這次怎么跟失憶了似的,還和其他人一起唱這一出白蛇傳呢?”
“對啊,為什么呢?”
我只是順著一問,沒想到范漣一推眼鏡,“嘿嘿”得意一笑,道:
“你剛來北平,不知道吧?”
我搖頭,范漣便忽然換上一副準備講怪談的表情,神秘道:
“從三個月前開始啊,這北平梨園就鬧鬼了!”
“!”
一聽到這“鬼”字,我便豎起了耳朵,一旁打盹的無心更是徹底清醒了,眼睛瞪得比桌上梅子還大。
范漣道:
“三個月前,也就是蕊哥剛來北平的那段時間,正好北平梨園出了件怪事兒:凡是登臺唱白蛇的,必然會遇鬼!
“怎么個遇鬼法呢?每當青蛇唱完輪到白蛇唱,臺下座兒們就能聽到臺上還有‘人’在唱!
“跟唱也就罷了,‘她’居然還改詞兒!這怎么能行,整臺戲都被糟蹋了!但是大家到幕后一看,奇了怪,沒人!既然沒人,那又是誰的聲音呢?”
范漣說到此處,我和無心都屏住了呼吸。
小白蛇攀在范漣肩上,此時還吐著信子想要增加氣氛,但我和無心都不理他。
范漣繼續(xù)道:
“你們知道哈,我蕊哥那種名角兒,一來北平便火翻了天,這人一火呀,就總有些人看不慣,要潑臟水……他們那就是嫉妒!你們猜怎么著?他們居然傳謠說,都是我蕊哥作的祟!說他恨他師姐和常家公子恨到心生邪物,這邪物要讓整個北平都不得再唱好這出白蛇傳!”
范漣忿忿不平道:
“你說我蕊哥能受這氣不?當然不能!這不,今晚他就要親身上陣,鏟除這邪祟!”
無心聽到這里被逗笑了:“鏟除邪祟?現(xiàn)在唱戲的還有這本事?”
“你這話……”偶像被懷疑,范漣想要辯駁。我見狀忙道:
“忘了說,我心叔在上海是個鼎鼎有名的法師。”
范漣頓時雙眼放光,拱手道:“失敬失敬,原來是法師大人!”
眼見這好奇心旺盛的范公子就要向無心再發(fā)問,幸而此時觀眾的掌聲和歡呼聲把我們的注意力轉移過去:好戲終于開始了。
方才聽那一怪談,我心中也開始好奇商老板會想出怎樣的法子對付那鬼。
若遇鬼之事是真的、并非人為,那萬一商老板惹怒了對方,恐怕還會陷入危險之中。
我轉臉與無心對視,對方點點頭,表示等臺上情況不對時他會去救場。
登場奏樂鏗鏘響起,戲臺子上,一身青色衣裳的青蛇首先露面,雌雄莫辨的一張圓臉略施粉黛,眼角吊起,杏眸圓睜怒沖天,身后背兩把龍泉劍。
“哎喲,”范漣一拍大腿道,“蕊哥把戲本子改咯!”
確實,臺上只青蛇一人上了斷橋,遲遲不見白蛇和許仙身影。
青蛇開唱:
花言巧語西湖邊,
無義的人兒把我小姐騙。
姐姐讓我莫殺那許仙,
轉眼二人依舊是多情眷,
反顯小青我性情忒偏,
倒不如辭姐姐天涯走遠!
奏樂頓停,青蛇撇過臉,悲怒道:“今日一別,小青與姐姐永不相見!”
“——青妹!”
就在這時,白蛇焦急的呼喊不知從何處傳來,底下座兒們都是一驚,知道又遇鬼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坐在臺下,就差有人帶頭跑了,而商老板孤身在臺上八風不動,仿佛意料之中。
我去看無心,他閉上眼,緊皺眉頭,正在試圖感知邪祟的藏身之處,便放下心來。
只聽那白蛇開始唱,拉琴的老師父也穩(wěn)當當?shù)亟由希?br> 我和你患難交何出此言,
不念我與官人也愛定情堅,
不念我腹中胎兒就要分娩,
你忍心叫為姐單絲獨線?
不見身影的白蛇哀轉哭道:“青——妹——”
青蛇皺起細眉,咬唇似是強忍不舍,接著又強硬唱道:
小青我與姐姐血肉相連,
姐妹們千年前發(fā)下誓愿,
同生死共患難不相棄捐。
姐姐你寧離我也不愿離許仙,
可想過青妹已站在懸崖邊!
青蛇:“今日要我還是要那負心郎,全憑姐姐一句話!你若要妹妹,便同我回仙山再修煉百世!你若要那許仙……那、那、那我與姐姐的緣分,便到今日為止罷!”
白蛇:“青妹,你莫要如此固執(zhí),我與許仙的情,可和與妹妹的情是不同的呀!”
青蛇不管不顧白蛇的勸解,繼續(xù)唱:
姐姐莫要再與我多言,我已了解你心中情愿,可憐我對你一番真心……全被丟到西湖水里邊!
白蛇不再接話,商老板的青蛇得寸進尺,話中帶刺兒:
“你說我姐妹情深,是親人,可百世緣分,竟比不過你與許仙紅樓交頸!修煉途中苦難多,你思凡下山,落得今日下場,還不悔過,看那法海不將你二人——永、世、分、隔!”
“住口!”白蛇忍無可忍怒吼一聲,霎時戲樓內(nèi)妖風四起,茶水瓜子都被掀到空中變得一團糟,座兒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發(fā)展嚇得驚慌逃竄出門去。
臺上扮青蛇的商老板表情一愣,像是完全沒想到發(fā)生這種事,還傻傻站在臺上。
“蕊哥!”范漣趴在二樓欄桿上,慌張地向臺上喊去。
幸好,妖風只興了一時便弱下來。
“嗬,挺會藏啊。”無心不知何時跳下二樓,原來是他方才將一直隱藏身形、肆意作亂的“鬼”拎了出來。
我和范漣也急忙從樓梯下了二樓,范漣去瞧商老板了,我趕到無心身邊,去瞧“鬼”的真身。
那鬼并不如她聲音那樣是個年輕貌美的女鬼,而是個年紀衰老的婆子,身體矮小,身上裹著臟兮兮的粗麻衣裳,白發(fā)散亂,臉上皺紋如同密麻的蛇鱗讓人不寒而栗,眼窩深陷,豎瞳尖利滲人。
無心嫌臟似的,只肯用兩根手指拎住她的衣領。
“捉住了,小瞎子你說怎么辦?”
“當然要先問清楚為什么作祟。”
此時商老板也從臺上下來,皺著細細的眉,緊抿著紅唇,身后跟著范漣,走到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停步。
無心懶散道:“好了,把作祟的原因說給這位商老板聽吧!
商老板和范漣看不見鬼的真身,所以還一臉迷?粗覀儭
范漣撓頭:“什么?”
商老板剛唱完一大段戲,看起來還沒完全從角色里走出來,睜著一對杏眼,精神抖擻道:
“勞煩法師,白蛇抓到了?”
我聽到這話便是一愣,一瞬間恍惚以為戲還未結束,沒反應過來這話到底是青蛇說的,還是商老板說的。
方才那戲里,青蛇責怪白蛇不念姐妹情深投懷負心郎,最后竟放話說要法海出面懲戒白蛇,而戲外,商老板不惜冒險上臺也要捉住擾亂北平梨園的白蛇。
——有趣,有趣。
我不自禁笑出來。
“怎么了?”商老板看我一眼,又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行頭,發(fā)現(xiàn)沒出丑,最后又疑惑地看向我。
他正常的聲音不同唱戲時的清麗細膩,而是低啞厚實的,還帶點書生的青澀在里面。
我笑道:“白蛇已捉住,青妹可要在這里聽她解釋?”
商老板表情微動,眼神亮了亮,嘴角一揚道:“當然。”
無心手下的女鬼開始用衰老的、沙啞的嗓音解釋,而商老板和范漣雖見不到模樣,但可聽見聲音。
“吾乃蛇妖,并非鬼魂。
“我曾在平陽聽一戲子在屋頂上唱了一整晚青蛇的獨角戲,那青蛇被演得冷漠無情,自私自利,不顧念白蛇與她往日情深義重,甚至肆意詆毀,要詛咒她姐姐與愛人!
“我恨那戲子如此傲氣,將故事亂改一通,想著要與他辯上一辯,便用這法子,得以在戲臺之上與他一戰(zhàn)!
范漣不滿道:“原來你是不請自來啊,我說你,怎么能這樣毀我蕊哥名譽!”
蛇妖冷哼:“黃口小兒,你怪我毀你尊敬之人的名譽,我怎就不能怪他毀我尊敬之人的名譽?”
商老板像被突然點燃了的炮仗,立刻吼道:
“我沒詆毀白蛇!她就是背信棄義,見了男人就發(fā)春!青蛇與她千年交情竟還比不過與許仙的仨月兒?還要我成全他們,門兒都沒有!”
他似乎一不留神又將自己代入到戲里去了。
無心對蛇妖冷哼道:“說那么多,你還是輸了唄?得了,別廢話,跟我走,看我收拾你。”
“等等,別,法師饒命!”
“叫我心爺!”
“心爺饒命!我也是……我也實在是心念舊人,不想聽旁人說她閑話……”
“怎么地?”
蛇妖凄凄然道:
“其實,千年前我曾與青白蛇姐妹相遇,得她二人慷慨幫助,為我指引仙山方位,可惜我彼時留戀凡間夫君,便遲遲沒有上山修煉,到后來,我夫君被人類封印于蛇冢,我便守他千年……”
“你也是個蠢貨啊!睙o心說這話的時候瞥我一眼。
我咳嗽一聲,總結道:“既然你已為恩人同商老板辯過,加上這次你也并未做出傷天害理之事……那這次的事就這樣結束,你快快回去你夫君身邊吧,這位法師能力通天,定可幫你夫妻團聚!
無心聞言瞪我,咂了下嘴,學著戲里的語氣嘆道:“也罷也罷……”
至此,這一場鬧劇終于算是結束了。
無心翌日便帶蛇妖出發(fā)去了平陽,白琉璃一同跟去了,最后剩我一人留在北平。
倒也無妨,畢竟我本就打算留在北平聽戲,聽夠了,聽膩了,再去其他地方聽。
范漣聽說我在找戲聽,便邀我去他家里聽他珍藏的戲曲唱片。
我一連聽了幾張,覺得都沒有商老板唱的好。
那日與商老板一別,他鏟除邪祟、還北平梨園安寧的英勇事跡便在整個北平城傳開了。
與此同時,他對他師姐和常家公子的恨意也讓更多的人深切體會到了:連妖怪都說不過他,可見這恨意有多刻骨銘心!
連范漣家里那位對戲曲毫無興趣的大哥都聽聞了這件趣事,還在下午茶的時候跑來跟我們嘮嗑。
“這商細蕊究竟是何方神圣啊!背潭敼簧砝C有精致暗紋的深色大衣,蹺二郎腿,把手里的北平時報抖給我們看。
報紙首頁就是商老板的青蛇,手持雙劍的青妹妹孤身立于戲臺上,睜著好看又有精神的杏眸。
那晚上他與白蛇精彩的對唱仿佛又在耳邊回響。
“商老板的魅力呀,你要親自去聽了他的戲才能明白呢!”范漣得意地炫耀,并試圖拉攏他姐夫也入坑。
程二爺白他一眼,頭搖得像他兒子的撥浪鼓:“我不行,我對這些一點興趣都沒有,讓我坐著聽一晚上戲,還不如讓我去捅土匪窩呢。”
我被幽默的二爺逗笑了,對方此時想起什么似的,問我說:
“說起來,江老爺子近年身體如何?我許久沒回上海,還挺想念他老人家!
我一頓,表情如;卮鸬溃骸盃敔斔眢w很好,先前他一直為我這病秧子尋找良方,還多虧二爺您伸手相助,我才能如此快就下床行走!
二爺一笑道:“沒事沒事,我也沒能幫什么,都是江小少爺你自己有福分,能這么快恢復健康,西洋的醫(yī)生都說是奇跡呢!
“這還多虧了商老板呢。”
“怎么,他有這么神?還能給人治?”
“是呀,若不是趕著要來北平聽商老板的戲,我還不能這么快下床呢。如何,二爺,什么時候也去匯賓樓一聚?”
“嘿,”程二爺無奈笑道,“合著你倆小子都在忽悠我去聽那個商細蕊的戲呢?”
范漣攤攤手,做了個鬼臉。
*
大概過了一個月,無心和白琉璃風仆塵塵地回來北平找我。
我和一人一蛇又像最初那樣,坐在茶館里喝茶嗑瓜子。
那只蛇妖和她夫君的封印的事,看樣子比想象中還要難解決,無心一去一回后,嘴唇都白了,一定費了不少血。
“在你進入下一次百年沉睡之前,我的好心爺,告訴我,你上次和那個叫白川凜的東瀛陰陽師戰(zhàn)斗的事兒唄?”
無心疲憊地翻了下眼皮,小白蛇繞在他的肩上。
白琉璃雖然平日里嘴巴壞,但其實心里非常關心自己這位千年冤家。
“你就是想問那什么酒吞童子吧,”無心有氣無力道,“別瞞著我,我都知道你當初在倭國干的好事。”
我閉上嘴,知道被他說中了心事。
無心打起一點精神,又開始數(shù)落我:
“傻兮兮地被人騙去倭國,還誤入邪道,你本來還跟我信誓旦旦說什么,‘不要永生,也不要混沌,要圓——滿地活過一輩子就夠’,呵,卻沒想到多活了兩百年,違背天道,失了心智,利用百鬼之王酒吞童子卻反被其害——嘿,這么一說,你和白川凜那個狗東西一樣都是蠢貨……”
“我……”
“別跟你心爺頂嘴,讓我一次說完,不然你不知道又要重蹈覆轍幾次!”
無心打斷我說:“你后來被天皇下令追殺,土御門的陰陽師將你重傷,你狼狽回國,卻在剛回來就被青云觀的道士盯上,他們見你一身邪氣,怕你傷害無辜,便將你捉去,你早已入了魔,在反抗中雙目被毀,最后被封印在青云觀底,不見天日……唉!
說完,無心像是在憐惜我,嘆息一口,一巴掌拍我后腦勺上,狠狠揉了一把。
我坐正身體,平靜地看向這個男人。
他和我千年前見到的時候一模一樣。時間在這個男人身上是停止的,他一點都沒有變,無論是外表還是內(nèi)心,他總是這樣,所有與他接觸的人都會被他吸引,來依靠他。
初遇時是在千年前的盛唐。
我曾是個江湖術士,跟隨師父去給玄宗和貴妃獻藝時,忽然聽到有在民間不曾聽過的戲曲從皇宮某處悠揚飄來。
引路的宮女嬌俏地笑著說,那里是梨園,是皇上的戲院。
彼時我性格執(zhí)拗,除眼前目標外,對一切都不甚在意,只想著等下在皇上與貴妃面前好好表現(xiàn),得到賞賜。
我與無心在皇宮的花園偶然碰面,結識,當時他一心求死,而他小娘子的弟弟一心求長生,只有我一心追求眼前名利,望吃喝不愁,圓滿一生。
時間改變我太多,我被名利沖昏了頭腦,走上一條不歸路。
青云觀底,我發(fā)瘋、嘶吼、痛哭,將一切都宣泄在沒有回應的黑暗里。
累了,我就縮在角落,死一般沉睡過去。
雙目被毀后,我發(fā)現(xiàn)聽覺變得格外靈敏,能聽到千里之外的戲曲聲。
奏樂和人聲恰到好處地融在一起,如仙山流水洗凈鉛華,又緩緩地,將我空落落的心填滿了。
我陷入夢里,聽那遠方臺上人唱盡百轉千回的人生,手里一根弦,從戲開始一直拉到戲結束,也從人生的開始拉到結尾……
無心忽然叫我名字。
我已將近千年沒有聽到那個名字,猛地抬頭,然后一滴眼淚就從眼里落下來。
“一起回上海吧,江家的老爺子肯定想他孫子了,”無心裝作沒看到我的失態(tài),起身把桌上帽子戴回我頭上,“江琰那孩子肯把身體交給你,你總得替人家盡點義務!
我抿唇微笑起來,把帽子戴正了,開口道:“好!
出了茶館的門,冬日的陽光溫暖如春,耳邊聽北平梨園又開始唱曲,百轉千回,久久不絕,令人念念不忘。
插入書簽
見這幾天收藏量一直增,先謝謝各位愿意看到這里,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來JJ搜鬢邊同人看,有些吃驚,畢竟老福特比較火,JJ寫的人少,我寫在這里算是自娛自樂。
寫文是我放松的方式,寫的時候不會去想太多,只是為了圓自己的夢,所以文中設定無趣或者劇情混亂都是常有的事,如果給大家?guī)砝_,那是我能力有限,我很抱歉。希望大家看文愉快,繼續(xù)喜歡鬢邊。
解釋一下原創(chuàng)男主怎么回事兒:
男主原本是唐朝江湖術士,一心求名利,對戲曲這種東西絲毫不感興趣。
當時唐玄宗把梨園搞成戲院,所以是千年梨園。
后來男主學邪術,違天道,被道士懲治,弄瞎了他的眼睛還被關在觀底不見天日。
看不見了,但聽覺變得非常靈,被千里之外的戲曲聲迷住,回想到自己一生如戲,百感交集。
開頭「幽魂附身」那句,是京戲「伐子都」的一個場景。
公孫子都因嫉妒殺害他人,那人最后化為幽魂附身在公孫子都身上,陳述自己的冤屈后,自扼其喉使子都慘死。
為名為利,嫉妒生恨,總的來說就是活得太認真太固執(zhí),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不懂得回頭不懂得放棄。
男主從戲曲中終于看透了,解脫了,青云觀也關不住他的魂了,隨著戲曲魂魄離身,附在其它人身上,最后附身在上海江家的病秧子少爺江琰身上。
病秧子本命不久矣,但男主附身后幫他治好了身體。之后男主便以病秧子少爺?shù)纳眢w跑去各方聽戲。
白蛇傳的戲:
我先看完了張火丁老師的版本,然后自己改的,那段劇情我寫得很爽快,覺得就是在寫商老板本人。白蛇和青蛇的靈魂發(fā)問,也是在講商老板自己的癡情。
原戲里小青在斷橋原諒了白蛇和許仙,而商老板是絕對不會的,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
「勞煩法師,白蛇捉住了?」寫文的時候,不知什么時候筆下的人物就會自己蹦出來替我寫,這些突然的「驚喜」,就是我寫文時最快樂的事情。
最后關于無心法師,給沒看過的朋友簡單介紹一下:
無心是不老不死之身,一直求別人殺死他,因此結識千年摯友白琉璃。白琉璃為他同敵人斗法,失去身體,只凝成一縷魂,一直陪伴無心,那之后,無心每百年便會陷入沉睡。
無心在唐朝有個戀人,戀人的弟弟因 為命短,所以一直在求長生之法。
——這里無心、弟弟和男主,三個人的人生目標是三個極端。
無心法師第二季發(fā)生在民國,有個日本來的陰陽師白川凜一直用妖怪做壞事兒,還想要喚醒大妖怪酒吞童子,最后無心把他們打敗了(大致是這樣)。本文時間背景就從這里開始。
(20.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