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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燈者
從市里出發(fā)已經(jīng)夠早了,但剛下過暴雨,這邊的山路不好走,再有經(jīng)驗的駕駛員也開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
山里的路七拐八繞,越往深處走,罅開一縫的車窗飄進潮濕的土腥味——是罕有人至的深山被暴雨開膛破肚之后的氣味。
等張譯坐的那輛小中巴晃晃悠悠開進會屏縣汽車站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
會屏縣城被很多山抱在當中,由于山影巨大,太陽沒得格外地快。所以張國強早就提醒張譯,要坐稍微早一點發(fā)的車,夜路不安全。
那一天是張國強送來的消息。
除了是把邢佳棟的地址、電話從微信發(fā)過來,完事還不放心,前一天特地開車過來,跟張譯吃了一頓飯做了心理建設。
“……不是,他叫我去什么意思?”
“你問我,我問誰?” 張國強一臉懵逼,叫服務員送菜單,又看一眼張譯莫名其妙的表情——
張譯和邢佳棟已經(jīng)六年沒有見面了,但充當牽線搭橋人的張國強顯然比張譯本人更加緊張。
張國強勉強說了一遍邢佳棟聯(lián)系他的所謂來龍去脈。臉色有些尷尬、還不停覷著張譯神色。
“你一人去沒事兒吧?” 快吃完的時候,張國強皺緊了眉頭。五官擔憂地擰巴成一團年深日久的擔憂!澳阒聿桓俊
張譯眼睛都不抬,“你沒事兒吧?” 這個你是加了重音的。但語氣里卻很松快。
張國強沉默半天。這在他是不熟悉的體驗。
“跟你說不了,那地方我和你說,開不了車啊,你也不行,到了之后只能從市里買汽車票! 又把路線說了一遍。
張譯說好。
過了一會兒,“不是,他是怎么就想起我了的?”
張國強聽著語氣不善。吸了口氣,就不知道怎么接,渾身上下摸煙,點上,也不看張譯。
“不知道,” 張國強吐出一口煙,垂下頭,又抬起來,“跟你說,你這次……我首先我是不知道你們到底怎么回事兒啊,多少年了,但是他這個事情吧——”
“神神叨叨的! 張譯去拿桌上的杯子,直接接了,下了定論——張國強以為自己看錯了,發(fā)現(xiàn)張譯的眼角神色變得緩和。竟然是有些高興似的。
張國強心想,你自己也夠神叨了,懷著些無奈——
“好不容易見個面,這些年大家——” 把到嘴邊的那個詞換了一下,“攛掇多少次了,你看,老段,我,陳思誠,前段李晨,”張國強挨個數(shù),“哦,還有威葳!” 聲情并茂,“年前,啊,劉威葳的面子都能不給哈!
“沒有的事——”張譯說,語氣有些低。
張國強其實也知道怪不了他。大家不是沒感覺到他們這被李晨和王寶強形容為鱗次櫛比又參差不齊的出現(xiàn)概率。要想讓這倆人同時出現(xiàn),比不得當年劇里,連王寶強都不再好使。高峰的微博勉強算硬湊。
過了一會兒。
“大家各奔東西是一回事,但是好不容易有機會,你們倆——” 張國強梗了一下,要讓他說這個話題,實在是難為人,“——沒誤會最好,要有什么誤會,趁著說開了最好!
張譯其實這些年經(jīng)歷的什么樣的事情都有,什么都能拿捏得當。但是邢佳棟也確實是六年沒有打過交道了。
他在小中巴出發(fā)的時候,給那個號碼發(fā)了一條訊息。
微信名片當然張國強也推過來了,張譯沒有加。
短信,這年代居然還用短信。張譯按完那個綠色的小箭頭發(fā)送后,覺得有意思。
盯著看了一會兒。
但是車開出去之后就信號時有時無的,這反而使人放寬了心。就不用去擔心對面是不是沒回復,或者回復了。
張譯想自己不是這么不灑脫的人,這些年那么多后輩都看著自己。
但事情就是,當去往會屏縣的小中巴,在途中一半的東理鄉(xiāng)客運站中轉(zhuǎn)——那里信號滿格——停留的時候,那時候好多人就下去,買點零嘴,什么鹵蛋,飲料,雞爪,西南地方的腌制品。
手機也還是沒動靜。
張譯查看了兩次。
發(fā)出去的信息在綠框里還是好好躺著。
張譯有時候想,是不是國強給錯了。張國強的微信都點開了,想了半天,又退出去。
所以他壓根沒有料到邢佳棟會來接他。
當時天色灰得很。山抱著的縣城,仿佛下一秒就要黢黑。小中巴開進汽車站,張譯從車上跟著背著大包小裹的鄉(xiāng)親一起下來的時候,邢佳棟就站在縣城客運站那個非常簡陋的出站口。
遠遠地能探得到的犀亮的一雙眼睛,那么看著張譯。
張譯腳步停了一下,六年前見邢佳棟是什么樣子也記不太住了。但那個人在心里一直以一個完整的形象出現(xiàn),一尊不動如山的什么,難以冒犯的、甚至是令人煩躁的東西。
當時街頭巷尾都在談論他溫潤如水。但張譯想你們只是不知道他上躥下跳的部分。
張譯飛快地皺了皺眉。
然后邢佳棟走過來——途中有兩個老鄉(xiāng)從有點堵了路的張譯背后擠出去,嘴里用方言嘟囔著讓擋了路的這人怎么回事讓一讓讓一讓——
邢佳棟第一句話說,“有行李沒?”
張譯愣了一下,其實他是光顧著看邢佳棟鬢上有一點飛起來的灰。天色太暗了,分不清究竟是白頭發(fā)還是反光。
不多的光線沿著這個男人的還是聚挺的眉峰,昏暗的天色里打下一道又一道陰影來。
很多年以后張譯回想起來覺得那一層影子,非常像是統(tǒng)治著會屏縣的三千層大山。
“……”
張譯還沒答,就見到邢佳棟已經(jīng)轉(zhuǎn)頭,似乎準備去問那個剛從駕駛室下來的司機,就忙道:“哦我沒有行李,沒有行李!边重復了一下!拔揖鸵粋包!
邢佳棟就轉(zhuǎn)過頭來。
好像似乎有些驚奇的樣子。
大概很多年沒聽到他在這么近的地方說話。
張譯就問,“你怎么過來了?”
邢佳棟看了他兩眼——是真的兩眼,第一眼是看張譯的眼睛。第二眼就是很快地從頭到腳掃了他一下,最后落在張譯肩上單挎著的不算小的旅行雙肩包上。然后邢佳棟嘴角竟然稍微勾了一下,又松回去,神情其實已經(jīng)不如剛才緊繃,“是該我問你怎么過來了吧,張譯?”他非常輕松地說。
嘴里叫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最后一個字的尾音因為是反問,所以還是一如既往地在喉嚨里磨過許多次、才釋放出來似的。
張譯握著背包的帶子,手都攥緊了。他幾乎聽呆了。完全沒打算去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當然了,最近的后輩喜歡叫他張老師、張譯老師。那個本來是高元音的長長拖著的韻味,被老師的老字吞沒了。
張譯沒回答,邢佳棟也沒有追問!拔医o你發(fā)短信了——”張譯過了一會兒說。他的聲音很沉、很致密地垂到地面上。
邢佳棟回頭看他。好似只是為了聽他說清楚這幾個字似的,腳步都慢了。
“我算著時間,差不多這會兒到,就過來了!毙霞褩澗驼J真回答,“碰碰運氣!
張譯看他一眼,“什么?”
“碰碰運氣,萬一你真來了! 邢佳棟說。他講話的時候比年輕時候還要柔和,表情卻沒有那么豐富。
他就還是比張譯高一點,走路的時候板正,手揣在褲兜里。仿佛這樣輕松和柔和就可以化去他正在陳述的話語里,原本包含有的、對面前這個人來到此地的期待。
張譯心想,哦,行,這樣。心里輕輕震了一下。嘴上一個字都掉不出來。這些年內(nèi)心的體驗很多,全部放在戲里,回到自己身上,竟然乏善可陳。
要講,當然能講出來很多。但是對著邢佳棟,像沿著山路走來被暴雨開膛了的土壤。
表層森林再豐茂,翻出根系來,剩下發(fā)芽時候的稚嫩。
一層層古老的根,被山洪暴發(fā)砸落的巨大山石碾碎了,汁竟然是甜的,這種甜蜜和其中包含的酸澀,無遠弗屆。
它窮山距海而來,令人難為情,又使人軟弱。
走出來以后張譯發(fā)現(xiàn)這個縣城是真的小。夜幕降下來,只有客運站旁邊的館子還給面子亮著燈,放眼望去,是完全不知道晚飯應該上哪兒解決的樣子。
會屏縣城依山而建,客運站所處的位置,是方便車輛出入的山腳。
緩坡向上行才是縣城中心,被一條長街分成兩半,靠近會屏江的那一面的壩子,建筑風格看著還是解放前的侗族木樓,一層由結(jié)實的木梁撐起來,存放木材。而更高處,似乎有些半新不舊的房子,大多似乎是居住所用。
夜色下來,會屏江變成漆黑一團。但是依岸而起,逐漸有一些虛弱燈火亮起來。
張譯瞇起眼睛也看不太清這小城全貌,只是隱約感覺到邢佳棟能在這兒貓這么久,恐怕是真的是個別致的所在。心里就記著隔天天光好時,要好好在這兒走走。
“走吧,還得再往山上走。” 邢佳棟在旁邊招呼他,就引著他走向客運站門口停著的一輛吉普車。
張譯既沒問晚飯在哪兒吃也沒問自己該住哪兒,他清楚邢佳棟的習慣是讓他客隨主便。沒有人生地不熟自己瞎跑的道理。
客運站出口就算天色晚了,也還是聚集著一兩個三輪摩托車主,頂著紅布頂篷,可能看張譯背個雙肩包穿得干凈,像城里來的游客樣子。本地的景點不多,就湊過來問去哪里,去縣城中心還是會屏江招待所,山路燈太少了你走路是走不到的之類,一大串話。
對方講的方言,但是西南官話辨識度挺高,張譯也聽慣了,就問,“云頂寺遠嗎?”
對方一聽有戲,“不遠不遠,跟我一趟十五分鐘就到。在山上,收你二十!
“在山上。俊@車能行嗎?” 張譯看了一眼三蹦子。
“你莫管啷多,上得去就是上得去!睅煾荡笫忠粨]。
“半路車壞了怎么辦?”
邢佳棟走在前面,剛開了車鎖,回頭一看怎么張譯還在客運站出口跟人嘮上了。
“張譯!” 忍不住拉開車門,叫他一聲,揮了揮手。
張譯才抬眼,緊走了幾步過來。神情終于松快了一些,然后抱著包坐上副駕駛,“哎,收我二十塊錢! 竟然有點興高采烈的樣子。
邢佳棟瞥他一眼,忍不住笑了一下——那副似乎覺得特別劃算的樣子,奇異地引發(fā)了他心里一點熟悉,發(fā)動了車,“二十。” 搖了搖頭。“這就兩步路,張譯。”
張譯轉(zhuǎn)過頭來,有些驚訝,“不是云頂寺……你不是在山上嗎?”
“是在山上,那也要不了二十啊! 邢佳棟往后倒車,右手抬起來扶在張譯坐的副駕上。身子探過去看著后面。
張譯就把頭轉(zhuǎn)過去了。
很多年沒有見的人居然基本的寒暄也不需要,在這里絮絮講車費。
但也沒有覺得坐在這輛車上,需要費心去找點別的話出來說。
車掛是個有點褪色了的蓮花。
車里頭有一點很輕的什么熏香的味道,還有一些吉普車不知道是油還是什么的味兒,踏墊上卻干干凈凈,明明開的是山路,副駕的踏墊卻沒有塵土。想是沒太有踏足的客人。
張譯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后座上丟著夾克外套和一些雜物,應該是平時堆在副駕上,臨時才扔后頭去的。
車路狹窄,天色一暗,簡直像在此路不通的林子里亂鉆,又是上坡。但好在通往佛寺的路面應該是有人特地修繕過,路面勉強算平整。
“……回頭我看從這兒修個燈唄! 張譯皺緊了眉頭,看著車窗外頭。
邢佳棟扶著方向盤,沉吟了一下,“我也想過,但其實天黑了就很少出來。寺里幫忙的,要不然就住上頭,要不然都是走路。” 瞇起眼睛看著外頭。“我怕你走不慣!
較為熟悉又因為久違而顯得新奇的聲音,擲到一片昏暗中,似乎就失去了其實還隱含的一點關切。
“夜里開車下來多危險哪!睆堊g使勁去看也看不清后視鏡里能瞟到什么。黑糊糊一片。
“沒事兒,” 邢佳棟說,瞟了一眼張譯,見到對方是認真擔憂,“……我平時也不下來,今天正好去縣里給車加油。”
張譯就不說話了。
邢佳棟再轉(zhuǎn)眼看他。清了清嗓子!啊残,明天早一點跟劉老師說一聲。寺里他主管這一塊兒。”
“嗯,” 張譯低頭,從褲兜里把手機翻出來,“不能……我也不能白來一趟不是?” 翻了一下,打了一行字給誰。
太暗了,沒人互相觀察對方的表情。
只是一種顯得和緩的陌生,非常輕地降臨在彼此之間。
云頂寺是在一個離縣城不遠但也不算近的、可以俯瞰壩子的位置,如三蹦子師傅所說,開了十五分鐘就到了。寺廟是仿唐制的建筑,精心修繕過,非常小巧的三進院落。再高處的山上,零星燈火照出一小排禪修房,平時是不對外開放的,基本上都長住了些修行人。
它們掩在茂盛得收不住野的高山巨木之中,地勢的緣故,顯得屋檐好似被溫和地擁在懷里,無棱無角地隱沒在山中。寺門左近的樹冠參天而起,在大夜里顯得寧穆,使人生出敬畏來。
如果沒有蜿蜒上云頂寺的兩株燈火指引,否則是被這些巨木團團圍住的、漆黑不見五指的所在。這些年因為拍攝輾轉(zhuǎn)過許多地方,但是每一次見到這樣的、南方的樹,心里某個地方總引起一些印證般的震蕩。也許是此刻旁邊的人的緣故。
過去了的歲月愈多、年齡愈長——不似年青時代,隨便一個新鮮涌出的事物,都將在心中占據(jù)完全新鮮的領地、造就特別的記憶。
年紀到一定的程度,個別一些意象就成為特定象征,當它們、哪怕是第一次的出現(xiàn),都像是重新登場般,將某個舊的、使人懷念的物件,重新印刻一遍。
停車的這片平地權(quán)當是寺里的停車場,有簡單的平房在旁邊,白日里似乎是充當值守之處——或者不過是個普通柴火棚罷了。
邢佳棟就把車停在這里,熄火了以后抬手把車里的燈打開,見到張譯還不動彈。
張譯本來開口想問什么,燈一亮起來就抬起眼轉(zhuǎn)過頭——
“……長皺紋了哈?” 邢佳棟冷不丁道。
張譯一愣,莫名其妙。心想這人怎么還是吐不出象牙的嘴。
他有點不知道怎么接——向來不知道怎么接——“您不也是么! 張譯忍不住回嘴,開了車門,“到了哈?”’
邢佳棟下車,“到了。你來得巧,門口這燈才修好! 鎖了車。
伸手過來。
張譯愣了一下。
邢佳棟又看了一眼他背包,手放回去了——張譯才明白是幫他拿包的意思,心里就有些奇異。
邢佳棟轉(zhuǎn)過頭去,“……哦,對了——” 先行一步走上微弱燈光照著的臺階,“——我跟寺里的老師、師父們講過你,都介紹過,你不用緊張!
張譯一愣,心想你怎么介紹的。但又覺得問出來奇怪。這下反而搞得他有點不自在。就跟著走上去,一腦門子問號,心里終于開始問自己怎么就夜黑風高的跟這人來了深山老林!啊褩潯!
前面那個人的腳步忽然頓了一下。
這個名字好像不是隔了六年。是像隔了六十年一樣從身后傳來。邢佳棟轉(zhuǎn)過臉來,看他,“怎么?”
張譯瞧一眼離寺院森穆而樸美的門,僅距他們幾步之遙。
張譯緊走兩步,“你還沒有和我說,來這里是要干什么呢?” 問出來。幾乎有些小心翼翼。就覺得既還沒有進這清凈地,就應當問明。
邢佳棟一愣,腳下停住了,“國強沒和你說嗎?”
張譯抬眼看他,“?” 心下一沉,想這個張國強到底怎么回事,“他就……他就說你找我過來啊?”
邢佳棟神情幾乎是忽明忽暗的,眼睛里倏忽有了什么,又沉落下去,但是再展顏的時候竟變得有些釋然的放松——“……那你什么都不問明白,就跑來了啊張譯?” 忍不住失笑。
張譯這下真有點緊張了,立刻伸手拽住還要往前走的邢佳棟的胳膊,“不是,到底干嘛……你要販賣人口啊?” 站住了。
“不是,” 邢佳棟被他的動作惹得笑起來,“不是!” 加重了點語氣,“……就是我借住的寺里,師父跟我說了個事,詳細的一會兒跟你說。我本來都跟國強說過,讓他轉(zhuǎn)達給你的——”
——張譯心里嘀咕,你沒嘴啊不能自己跟我說嗎。
“——是我……” 忽然遲疑了一下,夜色深沉,張譯去看他的時候,感覺到隱約瞥見他的鼻梁和眉毛之間的眼神有一點細微的亮光。“想供一盞燈。”
就是電光之間的那一點點空隙之中的沉默,好像在這山門前爆開零星的火石。張譯好像大概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哦。”張譯點頭。
——你要供燈,為什么找我?
張譯沒有問出來這句,不知為什么沒問,大概是覺得隱約知道答案,又不想知道答案。
于是兩個人變成低頭走路。
過了一會兒。
“好! 張譯忽然加一個字。
邢佳棟走在前面半步?jīng)]有回頭,可能點了一下頭,或者笑了一下,實在見不到他的表情。
來開門的師父身著便袍,夜里露重,又披著長長的深色大衣、戴著帽子。竟看不出具體年歲,或許是五十左右,眼神里神采奕奕。
目光落到張譯身上的時候,那師父眼睛只是稍微停留了一下,輕輕行了禮。打過招呼,簡單地囑咐了兩個人院中熱水、盥洗的所在,齋飯時間?雌饋硎前褟堊g當作客人,又叮囑說如有不方便處找邢佳棟來和寺里說。邢佳棟規(guī)矩同他行禮。
那師父轉(zhuǎn)過頭來,注視著張譯,“小寺雖然簡單,但久被塵勞封鎖,偶爾來這里,也可以洗凈煩惱。” 溫和道。
張譯連忙稱謝,說實在冒昧打擾了。
師父擺擺手說你們住在寺后的禪修房,不算打擾的,天色也晚了早些休息的好。然后又轉(zhuǎn)頭和邢佳棟提醒,似乎是叫他到后頭找人去拿鑰匙之類。
夜中的建筑,又在山中,本該涼寒凄索的。
但夜中的寺雖說冷,卻因為有著一片好地勢,就沒有風。行在巨大的石板上,加上院落間偶然的一兩處燈,反而在兩個人的腳步聲中顯出溫柔沉實。
使人覺得心被妥善安置。
“你先放一下東西,飯好了叫你。” 邢佳棟一面走,一面說。
張譯一面走卻在一面四處看。夜色中雖然光線昏暗,小燈卻照出整潔美好的院落似乎種了不少的花草、多肉。夜風很輕,檐角有一顆鈴,非常輕地響了一下,“你在這兒住了多久啊?” 張譯問。
“兩三年吧! 邢佳棟說。
院落實在小,將將轉(zhuǎn)彎,就聽見那面似乎已經(jīng)迎出來一個人。張譯只是聽見腳步,心忽然就提起來。
“回來了?” 來人這樣說。
張譯抬眼去看。
“回來了,劉老師! 邢佳棟恭敬道,又示意張譯過來。
那人的眼睛落到張譯身上的時候,竟然有些驚詫似的,來回打量了一番。
張譯見到這個穿著樸素的中年男人的眼神——他戴著黑框眼鏡,目光只是停留了一下,便轉(zhuǎn)過去同邢佳棟講話,“住持囑咐我留給你們的鑰匙,離你的屋子不遠,拐角原來馮嬤她們住過那間,早上剛打掃過! 說著將一串鑰匙數(shù)了數(shù),解開遞過來單獨一枚。
——原來是邢佳棟在路上稍微提過一嘴的劉老師,現(xiàn)在一看,仿佛是負責著寺里雜務后勤一類。
張譯不知怎么,心忽然放下去一些。點頭示意,算是打過招呼。
邢佳棟接過鑰匙,道了謝。兩人由劉老師引著,向禪修房那一側(cè)走去。
但是劉老師下一句讓張譯把心重新提回了嗓子眼——
“還以為是和小姐! 劉老師似乎只是隨口一說。
張譯感覺自己臉都僵住了。也沒有去看邢佳棟那邊的神色。
“……”
沒有人出聲。想是邢佳棟也不知怎么接話。
“……” 劉老師意識到不對勁,想是也應對不慣這種場面,一時間有些無措,踟躕半晌,“對了,廚房……有飯菜,客人可以自己去熱來吃! 生硬打岔。
“哦,好的! 邢佳棟說 。
張譯心想,你是怎么介紹的,怎么哪里還出來一位和小姐。無奈又不想去和邢佳棟對視徒增尷尬。
但現(xiàn)在好似大家都只適合做鋸嘴葫蘆。
“這是張譯! 邢佳棟為時已晚地走到前面去和劉老師說。
劉老師忽然有點恍然的意思,特地回過身來,“你好,張先生。”
“您好。” 那張譯只能緊走幾步,禮貌回答。
邢佳棟沒有看他,抬手摸了摸鼻子。
張譯瞧著他背影。
院子幸好不大,劉老師引著人到了地方,就算是大功告成、得了解脫,示意了一下,囑咐了兩句用電相關的,就連忙告辭。
邢佳棟看他走了,沒說什么,拿鑰匙走上前去低頭開門。
張譯在背后看他低著頭的樣子!笆悄銊偛耪f的劉老師啊! 刻意找出來話頭。
“啊,是。” 邢佳棟愣了一下,應了一聲,已經(jīng)先走進去一步,把燈打開!啊阌秒娛裁吹,老劉剛說的,還是得小心,” 皺眉四周圍看看,“線路老化好多年了,正常用沒問題。”
張譯進來,見到是個普通的一居室,木質(zhì)裝潢的樸素禪房。陳設簡單清潔,窗邊上罅開了一隙窗,臨窗的桌上設著造型古樸的香案——
然后邢佳棟快步走過去,將那木窗格往里一拉,“晚上就別開窗了,” 反復檢查是否關嚴,“容易進蚊子!
“好,我知道! 張譯說。轉(zhuǎn)過頭將背包放下來,放到進門右手的椅子上。
邢佳棟走過來,越過他去把門掩上——山中生活慣了,對抗各季蚊蟲成為本能。
“……就那個,你們上山路上那個修燈的事兒,我是明兒跟你們劉老師說?” 張譯扭頭問他。
說得邢佳棟失笑,“光記得這茬兒了你!
張譯看他笑,牽動一下嘴角,也跟著低頭笑一下。然后笑容變成個細痕似的,一層層淡下。
這屋子里本來敞開著的門一旦被關上,似乎夜的聲音也都統(tǒng)統(tǒng)關在了外間,既安全,又危險,還單調(diào)。張譯揣著褲包低頭,又開始不知該找出什么話頭。
“嗯,明天——”
“佳棟——”
兩個人同時開口。
張譯抬頭看他。
見燈下邢佳棟也注視著自己。
那雙眼睛似乎從始至終沒有變化過似的,里頭有一汪滾水,在對著他說話的時候,很燙地劈頭澆下來,往往招架不及,使人狼狽。
有的東西可能永遠都沒了,可是剩下一丁點兒原汁原味兒的印記,在原地生了根,見到久違的磁極,就迫不及待地將整顆心臟染成他的顏色。
這令人苦惱。這苦惱折磨了他許多年。
張譯想說點什么。張了張口,卻覺得喉嚨到鼻梁有些發(fā)酸,也不好意思別開眼睛,這樣顯得大家之間的不自然過于明顯。眼睛有些熱,但正在訓練有素地慢慢降溫。
“你先收拾一下,我一會兒叫你吃飯。” 邢佳棟反而是先轉(zhuǎn)開頭,不再看他,低頭看了下表,“十分鐘吧!
“嗯,好! 張譯說,頓了一下,“麻煩你!
“不麻煩! 邢佳棟順口,然后轉(zhuǎn)身開了門就走出去,回身替張譯把門掩上。
禪修房本就是木結(jié)構(gòu)。木質(zhì)的樓板,門口有什么響動、有幾聲腳步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所以在邢佳棟離開房間以后,還在原地站著的張譯,聽見那個人的腳步似乎只往外走了兩三步的樣子。
接著就停住了。
聽起來是在門口靜靜站了一會兒。
張譯抿了抿嘴。在察覺到的時候,意識到自己在凝神聽著——
——他站著做什么呢?
于是張譯自己也就在室內(nèi)那么原地站著,像要跟年青的自己對峙似的。
過了一會兒,又才聽見響動。是邢佳棟往遠處去了。
張譯于是想了一下,轉(zhuǎn)過身到床邊坐下。
翻出手機。
找了一下張國強的微信記錄,點開邢佳棟的名片。按了“添加到通訊錄”。
邢佳棟從來不慣于面對這樣的場面。而且今天他第一沒有想到張譯會來,第二沒有想到交鋒這樣溫和。
甚至沒有交鋒。
像只是一場專程而來的雨。明明自己平時一點事也沒有,可是雨來了,才發(fā)覺心里有一處地方是久旱的。
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邢佳棟是個出色的演員,但聽見那副嗓音,不受控制的一層火,就從人格與心臟中間逃脫出來。帶出來一些熟悉到幾乎令人厭倦的記憶。
很難說那團火是惡。因為它困鎖不住的時候,才能燒化了胸腔的隔板,借此機會,目睹心在跳著。
邢佳棟站在原地。靜了一會兒才向前走去。
張譯處理了幾個工作電話。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微博刷的很慢,大約是這里網(wǎng)絡不夠好,電話再響起來說下個季度的戲的事的時候 ,房間門就被敲響了。
“哎,哎不是,我現(xiàn)在在外邊兒呢,出差了——不是,沒跟組,在——” 門打開,看到邢佳棟穿了件深色的T恤,似乎是剛才在忙活著什么,手上拎著一袋什么東西,張譯一看,趕緊把人讓進來,手上電話還沒放下,“在的遠著呢你不用管,我大概還得兩三天吧。……都安排好了,有人喂它們。這兩天有事隨時電話就行!
眼睛里看著邢佳棟把袋子里東西給他放桌上。
張譯掛了電話,“什么東西?” 走過來。
“洗漱的,插線板什么的! 邢佳棟說,又拿出來兩三瓶花露水無比滴,給他放到桌上——
張譯奇異地看他一眼!啊?guī)Я恕!?br> 邢佳棟像沒聽見似的,然后看他,是聽到了方才電話的對話,“貓怎么樣?”
張譯一愣,有些想笑,沉吟了一會兒,其實有挺多事到嘴邊想說,“都挺好!
——他是到底是記得還是不記得。
“行,” 邢佳棟好像得到了一個滿意的答案似的,“走吧,飯好了!
張譯點點頭。有那么幾個瞬間,竟然有些恍惚。
寺里有專門的一片菜畦。品種雖然簡單,可是春夏秋冬,每一季都時時新鮮,現(xiàn)吃現(xiàn)摘現(xiàn)做。制作齋飯、伺侯菜畦的本來有專人,但是剛剛下鍋、又上桌的新鮮菜蔬,冒著恰到好處的清油光彩——張譯越端詳,越覺得是有人,剛才趁黑去拔下來的。
蒸得粒粒飽滿的稻米香得三間房以外就能聞到。
廚房之外,是一排由伸出來的半檐房頂遮擋的,將就著半面巨大原木所支撐長桌,作為就餐處。燈火明亮,巨大的玻璃窗掩得嚴實,蚊蟲沒有想象中多。
叢林和群山近在咫尺,樹枝之間似乎暫住了來回游蕩的風神,在往不同方向擺。
木頭窗格和高高翹起的古樸檐角,遠處有一道能被聽見的涓細的流水,這樣的南方的宜居處,張譯從前也想過的。
邢佳棟給他遞過來一杯水,“用不了兩三天! 忽然道。
張譯看他,“什么兩三天?”
說完反應過來是剛才自己電話里說的,說兩三天回去。
“哦,那——” 硬是咽下去了那句剛準備脫口而出的“那你意思我明天就走唄”。
“法會是后天,” 但邢佳棟率先開口,他坐下來,“你來都來了,參加吧。” 他雖然話是這樣說,可是語氣卻幾乎帶了些商量。眼睛懇懇望過來。
從以前開始,張譯哪能禁得住這樣的眼神。
張譯低下頭,心里想我為什么要參加,“嗯,好。” 點點頭,拿起筷子。
邢佳棟看著面前低下去那個腦袋,聽著那句一無掛礙的“好”,心里一時間什么都沒有,張了張口,有點忘了要說什么。
“不是你說的……供燈?不和法會一起?” 張譯又抬頭問,充滿了既來之則安之的信任。
“哦……我以為你趕時間,” 邢佳棟回答的時候,幾乎顯得有些局促。為了溶解這種局促,他就笑了一下,“可以提前的!
張譯就沒有再接茬。
過了一會兒,瞟了一眼菜碟,“……你自己做的啊?”
“啊,” 邢佳棟說,“材料都是劉老師他們準備好,我就下個鍋。”
“那行啊! 張譯說,權(quán)當是表揚。他聲音輕一點的時候,眼角也就不重,溫和地揚起來。
吃了兩口。
張譯放下筷子,“你看著我吃啊就?” 抬眼。
邢佳棟說不是,站起身來去拿碗筷。
張譯看他那個樣子,抽了下嘴角,無奈的笑一下。
不知這些年互相是怎么過,風花雪月風光十足還是風吹雞蛋殼。可一旦見面,包括歲月在內(nèi)的一些東西,就遭到天然的隱匿。六年像六天一樣短暫。
那個開關一人手中握著一半。
——這恐怕是不要見面的原因之一。
張譯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以前也不是沒有等過,但也從來沒有說真的從他那里得到什么十分肯定的話語。要是他真的像姓蘭的筆下的,那個炙熱如火的、癡情的士兵一樣,那倒好了。
“明天我?guī)阍谒吕镛D(zhuǎn)轉(zhuǎn),還有縣城! 邢佳棟走過來,這樣說。
“嗯! 張譯嘗了一下菜,低頭思考了一下,十多年前那個劇本設定里的副班長,是會炒這樣的菜不會炒。“供燈……你和我說說唄?” 狀若無意地、不會放過這茬。
邢佳棟坐下,筷頭朝下理了理,執(zhí)在手里。表情一時有些為難。垂下頭,“是這樣,” 還是一五一十地講,抿了抿唇,“我這么和你說吧,供燈也是供功德,積大的福報。法會三年一次,” 邢佳棟聲音平和,卻低下去了,“云頂寺的供燈很熱鬧,比較難得的吉祥的機會吧!
張譯一聽,繞了個巧妙的彎子,還是沒有說到重點!澳菄鴱娫趺床缓臀艺f呢?”
邢佳棟抬眼看過來,那眼神幾乎令張譯瑟縮了一下——好像是,你既然這樣問,那真的要聽答案嗎——
“我都和他說了的,” 邢佳棟道,“他是不是覺得……不好意思和你講! 失笑一下,轉(zhuǎn)開眼睛,幾乎是搖了搖頭,抬起筷子去夾菜。
張譯卻停了筷子,神情里沒有了開始的詰問,反而語氣平緩下來——“佳棟,” 頓了頓——
“那為什么要我來呢?”
兩個人在靜謐的山中飯桌前,對坐。食不甘味地吃一頓迢遠的麻煩的飯。
邢佳棟張了張口——
“我聽劉老師的意思,” 張譯干脆將碗放下,“他問你那一句——” 張譯斟酌著用詞,和小姐三個字在嘴里嚼了八遍,還是吐不出來,“——一起供燈,是不是——”
“他以為是我的愛人——” 邢佳棟給他直接打斷了。
張譯聽得愣住。
——什么意思?
察覺到他的話語里的意思以后,感覺坐著的地方、握著的筷子都變得逐漸地涼下去。
這飯廳太過于寬敞,幾乎使得他要立刻打個寒噤。
邢佳棟神色復雜地看著他。
張譯幾乎想立刻站起來。但是他沒有這么做,似乎是沒法這么做。他是從前腿受過傷,他感受到過疼。但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體會到過,從脊柱里抽空了一些什么是怎樣的感覺。他輕輕吸了一口氣,卻覺得吸不到氧似的——
邢佳棟別開了眼睛,卻繼續(xù)開口,“他以為我的愛人,是和菁。” 聲音很低地傳過來。
張譯的那口氣忽然緩上來了,但是抽空了的東西好像沒有回來——他還是動彈不得。
“他弄錯了! 邢佳棟繼續(xù)說。
張譯寧可沒有聽見,他簡直想落荒而逃。他的精神可能早已經(jīng)逃走了,順著山路狂奔回了客運站,只是他肉身還在原地。被迫聽著,心跳如雷。
“本來我沒有打算……要麻煩你,” 邢佳棟自顧自說,“或者像劉老師說,找?guī)熜忠部梢裕c燈講究虔誠專一之心,一同點燈的人也同理。我想了一圈,都沒有合適的!
張譯用奇異的眼神看著他!耙蝗Α笔鞘裁从迷~?要不是佛門清凈地,張譯可能已經(jīng)把筷子插到了他腦門上。
而且邢佳棟現(xiàn)在看起來釋然得讓人想揍他,說出這種話來竟然理所當然地絲毫不害臊,仿佛錯的是張譯似的。
“其他的人,都是誰一起供燈?” 張譯就非要逼著他說出來。
“……你要是不愿意——”
張譯簡直想給他兩下!安皇,我說了嗎?” 聲音都忍不住高一點。
“你叫喚什么——” 邢佳棟皺了皺眉看過來。
張譯抿了抿嘴,哦,行,好像找回一點兒之前吵架的感覺,蓄勢待發(fā)——
“劉老師是和他愛人,每三年都這樣。其他的我們認識的人也都是,大多都是會屏縣城和周圍的,法會還有講學,有的一家?guī)卓谝粔K兒來!
邢佳棟竟然就平鋪直敘地這樣講。
張譯就一下兒啞了。
咽了咽口水。何必把自己安置在那樣的位置呢。他垂了眼睛,外間起的風,愈入夜愈烈!澳俏乙遣粊砟?” 這樣問道。
他聲音平和。
一生都遭受著情誼的脅迫的,不該只有一個人。
“……那我也沒有辦法! 邢佳棟誠懇地道。
張譯說不出話來,就拿起了筷子,幾乎有點惡狠狠地吃飯。
——確實是邢佳棟式的處理方法。
是第二天朝早起身,張譯才意識到這個山腹之中的小寺院有多漂亮。
山間有霧,水汽不知是山的吐納,還是從底下的湖邊升騰至此,顯出寺院的建筑們,騰云駕霧降落在林間。
早晨比夜間涼,及至太陽出來、落到院子里的時候,邢佳棟是和劉老師和兩位師父在堂下說話,見到張譯手里搭著一件薄外套下樓。還是背包,只不過拿了相機出來掛著。
瘦得可以,尤其單穿一件T恤,握著相機,身量簡直顯得像個男學生,逢著假期來社會實踐。
邢佳棟伸手過來。
張譯就把外套遞了過去。
自然得劉老師看了倆人好幾眼。
而后就和劉老師提了兩句關于山路修燈的事,大約是昨天之后同劉老師介紹過張譯,老劉自然是感謝不已,又說這本來是大好事,今天找找文件給他看看,明天忙完法會的事情,要和他好好坐下來說一說。
張譯給劉老師遞了名片,還給了他助理的電話,說之后一定要聯(lián)系。
下山是走了鋪好的石階,反而挺快。沿路上的時候張譯有問說,這邊的少數(shù)民族是哪些,看建筑很特別。邢佳棟就講說侗族啊,建筑的話依水建的都是這樣子下面有個空出來的木結(jié)構(gòu),可以放木材,也有些家里有年長的人,提前預備好上好的木材做福棺,又叫壽棺,見到棺材也不要害怕,反而是吉利的、是要做一個預備著才能保佑長壽的意思。
“會屏江有賽龍舟可以看,五六月份的時候,” 邢佳棟一面走,一面說,走到林子開闊處,可以見到縣城的壩子,他就指給張譯看,“以后對了季節(jié),你再過來!
“好啊! 張譯嘴上答應著。類似對于將來的約定,簡直聽起來像承諾似的,令人期待而又畏懼。邢佳棟不知道到時候還在這里不在。
但是張譯搞不好要記得的?伤F(xiàn)在不愿去想這些!懊魈旆〞,你不用在寺里幫忙嗎?”
“不礙事,晚上早一些回來就好。” 邢佳棟說,“該弄的之前差不多都預備好了!
又走了兩步。
“怕你著急走,來不及到處看看。”
張譯心里想,那我也可以自己看看,你愛看的我也不一定愛看。雖然這么想著,可是還是覺得熨貼,但嘴上不說什么。
是在張譯駐足街市上,注意到一個竹編的精巧小玩意的時候,邢佳棟聽見的那個問題。
那個店家除了把攤點放在街邊,后頭還有縱深往宅子里的店面。攤子上是竹制的工藝品,往里的一個柜臺里頭則放滿了精致的銀質(zhì)首飾、器具。
店家就要招徠生意,一看是說普通話的外地青年打扮,就講,“這個鐲子很漂亮的,帶一個回去給女朋友吧,女朋友來了嗦?”
張譯就忽然失笑,“啊,沒來——不是,沒有,” 一時間都笑得有些拘謹,他又戴個墨鏡,縣城里幾乎就沒人能認出他、或者想到是他,可還是緊張了些,“沒有女朋友! 補充道。
“哪可能嘛! 店家大姐這樣說,是瞧兩個人穿得體面,“那你預備下一個,以后送嘛。來我給你兩個倒杯水!鞭D(zhuǎn)過身就去倒水。
邢佳棟在旁邊樂得看戲。
大姐那么熱情,不好拔腿就走,張譯也就下不來臺;仡^看邢佳棟一眼。邢佳棟立刻轉(zhuǎn)頭假裝研究門邊掛著的一版耳飾。
“快點坐下,我一個個拿出來給你瞧! 大姐把紙杯遞過來,放在柜臺上——邢佳棟也走近前來。
大姐就真的把一堆漂亮的銀鐲拿出來,放在張譯的面前!皝,你選一個。” 大姐熱切地道,“總會有用處,就算不送人,也留個紀念嘛。” 聲音低下來時候的西南官話就不潑辣,軟軟的溫和!皝砦覀冞@里旅游一趟也不容易,路不好走。”
張譯招架不住,回頭看一眼邢佳棟,“來,你選一個! 指揮邢佳棟。
大姐一愣,覺得是開玩笑。
邢佳棟也一愣,站在旁邊,“你有毛病吧張譯——” 嘴里咕噥,但是人真的也居然湊過來。
張譯就覺得好笑,轉(zhuǎn)而對著老板,“有沒有……有沒有男生戴的?”
“啊?男娃兒戴啊——” 大姐倒是認真考慮起來,“你戴,還是他戴?” 瞥一眼這旁邊個兒高的男子。
“有沒有嘛?” 張譯只是問。
“男的……“ 大姐就轉(zhuǎn)去左近的另一個柜面,夠著身子,拿出另一版銀飾來,“……男的可以戴戒指嘛,平安鎖是小娃戴,或者你拿一套酒壺去也可以啊。” 出著主意,把一版古樸的不同款式銀戒指,放在了張譯面前。
“但是戒指不如手鐲哦我和你說,手鐲上我們民族特色的花紋多,戒指上就簡單一點! 大姐給出建議。
“沒事兒,簡單的好! 張譯就認真看起來。
邢佳棟一看,張譯竟然真莫名其妙挑上了,一時間也不好說什么,在旁邊拉了個凳子坐下。
他打量這個鋪子。
在這里住了兩三年,卻一次也沒有踏進來過。大概是本來也對這些不感興趣,仔細瞧了她們自己做的手工物件,也算是件件精致——是真正的手藝人。
“這個挺好,但是怎么只有一個?我看其他都成對! 張譯拿起一個三分之一個指頭寬、上面有些纖細花紋的銀戒指,它被打磨得極其光亮、造型利落別致,在一堆閃亮首飾中也出彩,若是放在奢侈品配飾柜臺,想來不輸價值五六位數(shù)的設計師特別款。
“啊……這個只剩一個了,你要買兩個?” 大姐問道。
張譯嗯了一聲。
“……那,那你后天來行不行?估計要去我姐姐店里拿才有了,我姐姐在隔壁村,來回怕要點時間——我正好打電話給她,哦對,讓她明天來縣里帶來!” 大姐碎碎念,念著念著念出解決辦法來。
張譯皺眉笑了笑,想著要被大姐說懵了,“老板,那既然是明天帶來,怎么是叫我后天拿?”
“哦,你可能不曉得,明天我和我男人,還有我姐我姐夫,要去寺里供燈——” 大姐倒是一打開話匣子什么都說,一字一句,“云頂寺的法會,三年一次,上次就沒去成,這次一定要去……所以只能是后天你才能來取。”
“您也去?” 邢佳棟轉(zhuǎn)過身來。
“法會……有什么講究嗎?” 張譯卻沒有讓他說話的意思,只顧著問大姐。
“我就想,想許愿,做功德嘛。這次機會難得,是要和男人一起去的,我們這里講究這個! 大姐說到這個,神情認真起來,“其實不在于多,寺里面師父講過,對于虔誠的人,好香只要一枝,蠟燭只要一對,油燈只要一盞!
“這樣,” 張譯的眼睛落在那枚唯一的戒指上,“……我明天也去! 抬眼看向老板。
“你一個人?不得行吧……雖然好像也有人單獨,但最好和你女人一起。云頂寺這次法會供的燈,大多是要許姻緣、許家宅平安的愿嘛。” 大姐真情實感地插手面前這位墨鏡男青年的感情生活,恨不得馬上要給他介紹個姑娘的樣子 。“要兩個人一起許愿!
“……還有這樣的?” 張譯不去看邢佳棟在旁邊的表情,擺出游客的好奇模樣。
“有啊——”
邢佳棟聽不下去了,“他不是一個人去——”
“老板,這戒指我要了,兩只總共多少?后天來取另一個。” 張譯立刻站起身。
“。俊 大姐一時不知道該搭誰的話,轉(zhuǎn)向張譯,“哦,行……這個克數(shù)不多,你要兩只就算你優(yōu)惠點,另一只大小要——”
“和這個差不多就行! 張譯拿著,往手上試了試,就戴上了,“后天什么時候能?” 然后去拿錢包。
“啊……”大姐有些懵,這客人忽然就要走,又不想耽誤收錢,“啊,下午,下午兩點左右你過來嘛!
走出來的時候,邢佳棟還是沒忍住問他,“買兩只,干什么?”
“后天下午兩點……我怕我要坐早上的車,來不及過來取! 張譯抬起手看了一眼中間手指,打算就在縣城里的時候,算個限定戒指。然后回頭看他,“吃你的喝你的,送你個禮物唄!
邢佳棟愣了一下。就轉(zhuǎn)開頭,揣著褲包,跟在他后頭。
“你想要的話,就后天自己過來取吧! 張譯把老板開的單子給他遞過去。意思是不想要我也不會強迫你,你取不取的我也不會知道。
邢佳棟接了。
然后居然咕噥了一句,“怎么是你買呢!
張譯皺了皺眉,當然聽見了,腳步停下來,“什么玩意?”
邢佳棟就沒再吱聲。錢包打開把單子放進去。“……吃飯!
示意前面有家小館子。
兩個人都沒有想到的是下起了雨,而且雨勢漸大。下山的時候還是萬里無云的,剛吃了中飯走在縣城壩子的半中途,忽地落起雨來,天幕連著會屏江都下黑了。拍照片都沒撈著機會。
張譯問說這怎么辦,這邊雨一般下多會兒停?
邢佳棟就說應該一會兒就停了。頓了下又說,早知道開車下來。
張譯只是想著別晚回去耽擱了事情,就道,那要不找地方避避雨就好。
只是這豪雨來的突然,卻去得緩緩。他們那個時候已經(jīng)走到壩子中間最繁華的地方,找了一家臨江的小館子去坐下。隔著屋檐,半露天的木臺子被雨澆的透濕,他們坐在離窗邊有一點距離的地方,瞧著江岸被大風大雨天的灰色波浪不停撞擊。
而腳邊和臨近的幾案,幾乎也是跳珠亂入地遭到雨水飛濺,南方山地或叢林的雨,總是兇的。有一艘小船是系岸邊的,正緊緊瑟瑟地靠著碼頭,受著偶然而來的巨浪的顛簸。
天幕沉沉吞沒了群山,弄不清是云太黑,還是已經(jīng)到了傍晚。
張譯低頭一看表,六點半。忍不住皺了皺眉。
回頭看邢佳棟從樓下上來。
“怎么說?”
“……車都不愿意去,又不好走,還下雨!毙霞褩澱f。
“那趕緊給寺里他們打個電話吧,別讓人著急! 張譯只說。
邢佳棟已經(jīng)在撥電話。對面應該是劉老師,聽邢佳棟寒暄了幾句,然后大概是寺里都是準備好的,是讓他放心,往年法會都挺晴朗的,然后聽邢佳棟語氣有點著急,張譯大概聽明白是老劉他們要開車下來接他們上去——“千萬別讓他們來接咱,那路多危險啊雨這么大,我們自己能對付。” 實在忍不住插嘴。
邢佳棟點頭示意知道,好容易給對方勸好了,說再等等,不行就在縣里湊合一晚上,第二天再回去,法會時本來他們也只是供燈的、尋常善男信女眾,明天按時和縣里要供燈的人一起步行上寺就好。
本來瞧著雨勢小了些,而他們連傘也沒有,差不多七點,將將預備出門,雨又瓢潑似的下來。好在說這臨江館子的老板正好要去縣城西邊,合計了一下看晚上估計也沒有車能上山,就給老板了車費,托他把他們載到會屏招待所。
張譯開門,坐到床上的時候都有些發(fā)愣。
怎么會這樣。
現(xiàn)在這個局面,搞的大家都很局促。
正要站起來,外間忽然一個響雷,蘊著勢頭更大的雨,瓢潑似的,擊打在房間的窗棱上。給張譯懟得坐了回去。
打開手機一看,都快沒電了,滑下來一看,危險的百分之二。想著吃個中飯就回去,連充電寶都沒有。
邢佳棟還沒進來,在外間打電話。
張譯就翻出手機來,怕手機直接歇菜了,給助理發(fā)了一條微信說快沒電了,明天再聯(lián)系。一想,怕助理以為自己被綁架,按下了語音,說,“放心啊,我今天就是出門也沒拿充電寶,有事兒給我微信,明早再回啊!
微信語音發(fā)出的聲音。咻的一聲。
張譯看著。
然后就眼看著手機屏黑了,徹底沒電了。
一下兒就整的有點慌,站起來往外看了一眼,邢佳棟掛了電話走進來。
“我沒電了! 有點無奈,張口就是一句。
邢佳棟看他一眼,“我下去給你借個線,” 拿出來自己的手機,“……我還好,但肯定撐不到明天!
對于手機沒電的不安,已經(jīng)立刻戰(zhàn)勝了張譯剛才還在糾結(jié)于同住的、詭異的局促,“我去吧,前臺是嗎?打電話行嗎?”
邢佳棟看他的樣子,有點好笑。“我去吧,你打了電話他也得讓你下去拿!
張譯說,哦。
夜下來得劈頭蓋臉。電視電視打不開沒有信號。暴雨造成的天然監(jiān)牢。
兩個人在這個時候?qū)嵲谑菦]什么話好說。反而更致命的,不免會想起來些從前類似場景、場所時的事情,那就更沒話好說了。
衛(wèi)生間的燈是那種慘白慘白的燈管,招待所的盥洗盆,邊沿還缺了一角。張譯瞧著鏡子里的自己,然后取下了中午的時候戴上的那一圈戒環(huán)。
拿水潑了一把臉。奇怪的,想起第一次見面時候的事情。
那個時候是康洪雷首先說的,首先介紹的說,這是佳棟,你班里的伍六一。
張譯是事先認真讀過劇本的,當然知道誰姓甚名誰,背后故事是什么,抬起眼瞧見高個的青年站在旁邊,隨著導演的話語,就在他左近坐下。瞧著眼神燙燙的,是年輕士兵的樣子,大約比自己小。
張譯就先入為主——自然而然地——要把他當成比自己小的兄弟。對方竟然受之泰然。對戲的時候,非常、幾乎是乖巧地,叫自己“班長”。當時張譯可真是喜歡這個“弟弟”。后來曉得弟弟實際比自己年長,又是另一回晴天霹靂的事情,恨不得把這伍六一揍一頓。
但張譯每次仔細回想,會有些分不清——或者是十多年前記憶都模糊——那雙眼睛究竟是透過伍六一還是邢佳棟在看他?墒窃谘蹨I和怒吼在臺詞里涌出來的時候,他覺得即便是豪雨之中,別人喊了停、喊了卡,那兩個人,伍六一和邢佳棟,好像仍然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的,似乎偶然重合地,看著自己。
這種花了十年才意識到的事情,不停地在腦海中回寰。
如果說真的是……
張譯把那個詞、那個概念在腦海里猶豫了一下,才允許思維緩慢地吞吐出來。
如果說真的是愛過的人,或許對方對自己也是這樣的雙重影像。這是他隱約排斥那個角色的原因。
但角色本身從他的身上長出來,難道就不是他本身嗎?再年輕一點時的創(chuàng)作,總不如現(xiàn)在切割得如此利落。反而在那片強大靈魂的統(tǒng)治之中,遭到時常的喚醒。
冷水順著他的鼻梁、臉頰再流淌到下頜。
記憶的細節(jié)十分模糊,甚至幾乎都有了包漿與磨損。只有人是清晰的。甚至新鮮的。
張譯擦著頭發(fā)走出衛(wèi)生間,就看見邢佳棟那么立在窗邊,不知道在往外看什么。屋里只有一盞床頭燈,外間反而顯得亮——尤其是偶然掉下的閃電。招待所一共五層,他們在四樓。下方是縣城最寬的馬路,擁有一排此刻也算明亮的路燈。從下往上透進來些光。
邢佳棟聽見他出來,回過頭。
“水還行! 張譯只是說了一句。
邢佳棟說了聲好。從這聲好里,聽出來大約也有些別扭。然后說你要是累了先休息。
張譯聽著浴室水聲和窗外的雷雨聲,等著充電的手機醒過來。
發(fā)呆的時候又想到,當時和邢佳棟呆的近的時候,開初是在騰沖。騰沖也下這樣的雨,云南的雨比這霸道得多,走出去兩步,打得人臉疼。
拍團長的時候每個人戰(zhàn)壕里土溝里刨,沖天的炮火里頭嗆灰,每天回來都是泥地里滾出來的,除了邢佳棟因為角色云谷可能稍微利索點兒,其他的人都恨不得一洗澡把酒店的下水管全堵住。
張譯每次都恨不得放棄。
已經(jīng)快十二年了。后來進了那么多組,發(fā)生了那么多事,也不是件件都記得,但今天就專門會想起來。
會明顯地意識到曾經(jīng)是愛人。
“還沒睡! 邢佳棟出來時把衛(wèi)生間的燈關了。
“……明天幾點?” 張譯把手機夠過來,坐在標間自己這一側(cè)的床上。
“六點吧,” 邢佳棟說,又沉吟了一下,“或者五點半吧,稍微早點兒!
“行。” 張譯垂下頭去調(diào)鬧鐘。沒有多余的話。
夜下來了,縣城的夜竟然好似比山中更靜,山中至少總有風林相伴。縣城的驚雷砸過幾輪,現(xiàn)在只剩了簌簌的雨聲。
床燈的暖光溫柔。
張譯低頭對著手機,好好看著顯示鬧鐘打開的綠色滑鈕。卻沒有接下去的動作。
互相真的沒有渴望過擁抱嗎。
或者已經(jīng)忘記那是什么樣的情景,從熾熱的、宣示要廝守終生的勇敢的青年,終于變成了笨拙的中年人。
張譯想到這里嘴里有些發(fā)苦。他飾演過那么多的角色,那么多的各行各業(yè)形形色色,沒有敢、或者再沒有敢踏足的,只有那一類,老段到處宣稱要演。
他張譯就沒有開這個口。
那是會讓他想起誰的。
但大家現(xiàn)在開不了口。
從前開不了口就錯過五六年。
這么一算,一生倒是很快。
張譯瞧著手機上被自己打開,又關掉,只剩下那個唯一的“05:30”的鬧鈴,顯示綠色的滑鈕,打開的狀態(tài)。
看著看著,他是低著頭的。綠色的那個按鈕,忽然好像變大了——又好像是模糊了一些。
他想起來,這個時間,北京的家里的樣子。原來其實對方也在家里住過一陣。所以他昨天才覺得他問起貓,忍不住心中五味雜陳。
當時是自己先行離開。當時覺得斬斷了一切了,后來每次回想起來,對著貓咪都會恍惚,覺得不是斬斷過去,而是斬斷了自己罷了。又只能沿著來路,一點點去找,把自己拼回去。
這一生可太快了。已經(jīng)認識了十五年。
眼前還是那個模糊的按鈕。
——回過神來,是放在手機屏幕上的大拇指的指尖,忽地落上了一點濕潤。
張譯眨了眨眼睛。
然后手背上也有了一滴。
他幾乎是立刻自己嚇著自己了。
眼睛不敢抬,只能希冀著對面沒有看著這邊,可是還沒來得及去找紙——
“張譯?”
邢佳棟聲音都有點變了。
張譯想,完了。
沒有回答。也沒有抬頭。
然后就聽著那邊站起來,很快地走過來,不是坐在自己床的旁邊,而是直接蹲下去——蹲在他的面前,幾乎有點小心地、試圖去看他的眼睛。
“不是,我,” 張譯說不出話來,聲音的狀況似乎也不太好。鼻音有些重。實在是太糟糕了。就伸手,要去床頭柜拿紙——招待所,并沒有他想象中的抽紙。張譯簡直想打人了,也做不出拿手去抹眼睛的動作,而且找不出借口,“你——” 往后一伸手,還好摸到剛剛擦頭的毛巾,得救了一樣,立刻抓過來,往臉上糊。
邢佳棟什么話也沒有說,就那么看著他。
本來是蹲著,看著張譯把臉埋進了毛巾。
然后他站起來,坐到張譯的旁邊,幾乎有些陌生的、但是也熟稔的,非常小心的,抬起手臂,直到攬住了他的肩膀。
張譯的呼吸窒了一下,卻沒有反對。
只是像溺水的人;蛘咝霞褩澆攀悄莻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一塊,從天而降的、前來救他的舢板、救生筏。
他就那樣攬著他,輕輕地用力,使他的頭靠到自己的肩膀上。
其實邢佳棟知道自己。
知道那種溫和的、卻幾乎有些奇怪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從何而來。是他既往所陌生、也是他不知道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獨特的缺失。他曾見過強的女性,年輕的、貌美的、溫柔如水的,甚至他也類比過一些似乎知書達理的、甚至是與這個他所向往的形象,相類似的女人。
可是他們或者她們比起張譯,仍然似乎在哪里,有著覆蓋不到心中唯一的一隅的一種遺憾。
他本來以為,那可能是從那個溫和的班長的角色里,致密地長出的一層牢籠,困住了張譯也困住了他。
但過了許多年,偶然回想起那些年歲,邢佳棟意識到,那都不是。那些情感沒有困住任何人——是因為那種向往,本來長在生命之中,只會隨著歲月與日俱增,試錯的成本也與日俱增。
想念與日俱增。
他所懷念的、珍重的,是他和那個人共同建立起來的那種關聯(lián),是由他們的共同創(chuàng)作而生的,角色和他們本人之間,幾乎是隱形的四角而生的對立與融洽。
那是不可替代的一生中只會發(fā)生一次的事情。
可能是史今和張譯身上的重合點——那些被對方拼命摒棄過的東西——被自己和自己所不能操控了的那個角色,所占有和擄掠、做夢都想擁有的愛人。
有的事情不能當作是沒有發(fā)生。
他愛著張譯。但他沒有說。
好像更年輕一點的時候沒有機會,現(xiàn)在就更沒有了。
邢佳棟還是握著張譯仍然瘦的肩膀。
感受到他半干的頭發(fā)貼著自己的脖頸。從冰涼濕潤,到變得因為緊緊挨著自己,而從肌膚逐漸傳遞了溫熱過來。隨著對方的呼吸起伏,幾乎能聽到他的心跳。
那一刻似乎有些混沌了許多年的東西沉淀下來,飄在半空的帆被釘在原地,筏流落到岸邊,忽然擱淺,船長通知大家下船、上岸、在這個島嶼定居。
他沒有說話。
反而是張譯放下了毛巾,清了清嗓子,擰了一下身子試圖脫離——但是邢佳棟感覺到他的動作,就用了力氣。仍然緊緊攬著;蛘哒f箍著。
張譯掙了一下,放棄了。
“哭什么?” 邢佳棟聲音輕的聽不見。
張譯沒有打算理他。
過一會兒,“你松開!
邢佳棟好像沒聽見。
“松開,佳棟! 張譯只能和緩了聲音。
邢佳棟對這種聲音立刻投降。松了手。
張譯就直起身子。
但是離邢佳棟遠一點那一側(cè)的手,握著床單,慢慢地、有些無措地收緊。床單皺起。
然后邢佳棟轉(zhuǎn)過臉來看著他。他幾乎顯得有些沮喪。
那一刻他的年歲奇異,不是今年,也不是十五年前,卻幾乎像二十三歲、二十二歲的年輕的那個愛人本人。
張譯垂下眼睛,他承受不了這樣的眼神。
但只是一秒鐘之后 ,他還是轉(zhuǎn)過臉去,伸了手——
他居然伸手,摸了摸邢佳棟的頭發(fā)。
這在他、在他們——睽違已久的、并不年輕的年輕人之間——幾乎是最溫柔的動作。
像對待什么無法招架的動物——
邢佳棟就抬起手,仿佛是擔心那只手過快地離開。他把張譯伸過來碰了一下自己、又試圖收回去的手,立刻握在了手中,然后牽引著他的手掌,放到自己的臉上。
然后邢佳棟閉了閉眼睛。就著那樣的姿勢,低下頭。
——然后張譯輕輕吸了口氣,抖了一下。
他感覺到,對方似乎是垂下頭,很輕地吻了一下自己的掌根。
眼前一熱。
為什么是這樣的親吻。顯得小心而愛重。
——他竟然有些畏懼。
畏懼于承認這個,他們竟然仍然相愛著的答案。
他的手沒有辦法收回來。
好像之前碎過的部分,其實從來沒有拼好,或許對方也沒有。
掌心里除了邢佳棟的呼吸。忽然還感覺到了眼睫的震動。然后是溫熱的濕潤。
張譯怔怔地。
感覺什么東西填進了從前碎過的裂隙之中。但重新的沖刷,仍然為傷口帶來了疼的震顫。
“我想你。”
對方忽然低著頭這樣說。
張譯再次想,我完了。
深吸一口氣,就抬起另一只手,去抱住他的肩膀。
片刻,“知道了! 張譯很慢地說。
次日的晴朗幾乎反常。地面的潮濕和潭潭積水,被巨量的日光極快蒸發(fā)。日頭烈起來沒譜,連蒸騰成云的影子都沒有。走了兩步,竟就開始落汗。
還在山腳的時候就能聽見寺院宏偉的鐘聲,它們蕩著山風款款降下。沿路都是虔誠信眾,即便出發(fā)得夠早,兩個人都沒有料到會有這么多聞訊趕來供燈的人。拾級而上排到兩個人進山門的時候,幾乎已經(jīng)是中午。
沖天的香火,擠挨的肩膀,與這寺里尋常的清幽靜謐所不同的熱鬧,組成隔著煙和飄飛的幡的今天。張譯遠遠地瞇著眼睛只見到層層人群,很擠的時候,他會伸手拽一下旁邊邢佳棟的胳膊。
他要說話,邢佳棟就微傾了身湊過來,試圖去聽。
那燈火在遠遠的大殿之中,是叫人聯(lián)想起剎那無常、剎那生滅。搖搖曳曳的火焰眾、呼吸吐納著溫和的光明,令人覺得走入其中無比安全。
終于到了佛和燈的面前,講道的人說,燃燈是為了打開眾生的眼睛,不必是修行人,但要是同行人,才能點誠實的燈。
“……使你們流轉(zhuǎn)世間,常離暗處!
他們在供的燈前合十。
那一點細小的火焰,沿著油,緩緩地、穩(wěn)定地燃燒起來的時候,張譯幾乎能聽得到聲音——實際上堂上堂下講法、木魚聲此起彼伏,雖然莊嚴卻也熱鬧,這么細微的燒灼聲是不至于落入耳鼓的。
但它燒得韌韌,光亮永永。
——是他們的燈。
那燈盞呈到專人手中,再專門布置和安放在堂內(nèi)特定的位置。和其他的燈放在一起,明明是一簇簇的火,看著卻像是一叢叢春草茂盛得發(fā)亮。
兩個人在那里看了半天,直到別人來示意他們后邊有人在等,才退出去。
遠處能瞧見會屏江粼粼的波光,在這個時候像是條金色的帶子、活的游龍,蜿蜒入群山的陰影中。
殿前實在人來人往,兩個人就下了石階,撿了人少些的偏殿邊上的空地站著。
“明天走嗎?” 邢佳棟多余地問一句。
“嗯,說好了,回頭有人市里來接! 張譯說。扶著回廊一側(cè)的柱子,眺著遠處。
“一年來一次唄?” 邢佳棟只是說。
張譯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神情里有些奇妙的東西,像是想要對這邀約詰問什么,但是又轉(zhuǎn)開眼睛,存了心,覺得好笑,低聲道:“怎么,為了你啊! 垂著腦袋踢了踢腳下的地磚。
“為了這燈! 邢佳棟皺了皺眉,“為了我——” 他一時間竟敢有些無奈,“——你該一星期來一趟。”
張譯一愣,被這話的不知羞恥程度震驚了,幾乎起雞皮疙瘩,抬眼看他,“你做夢呢邢佳棟?” 莫名其妙。
邢佳棟沒有回答,卻是岔開了話題,“……回北京?”
“嗯。”
“以后你來,提前告訴我!
張譯輕輕呼出一口氣,心里說我不告訴你。
“啊,張譯! 邢佳棟繼續(xù)說。
張譯抿了抿嘴,實在忍不住嘖了一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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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的小伙子怎么沒來?” 老板從柜臺后迎出來。這大姐認人還挺厲害,接過邢佳棟手里的單據(jù),就趕緊把一個小巧的盒子遞過來,“你檢查一哈,有問題沒得!
邢佳棟沒有打開看,“不用不用,謝謝了! 他只是說。
“……吵架了?和好啦?”
接起來張國強的微信電話,對面劈頭蓋臉就是一句。
“你打電話不行嗎,這山路上信號也不好! 張譯卻這樣說。
張國強給懟得半天不知道說什么,“……這呆了三四天了就一條消息?我們以為你被綁架了。”
張譯敏銳地捕捉到,“你們?……怎么你給我宣傳得全世界都知道了是不是 ?”
“你自己看群。” 張國強說完,電話就啪一下掛了。
張譯一打開那個八百年沒有響動過的十幾人的群,就是數(shù)十條消息,莫名其妙翻到最上頭,是一圖片。
看到差點把手機扔出去。
邢佳棟發(fā)了一張背影——是張譯當時站在偏殿外頭,眺著遠處的樣子。
群里的眾人現(xiàn)在一個個一半以上都是忙得腳打后腦勺的主兒,卻還是在第一時間沖出來吃瓜。
屬于張國強附和得最熱烈。
張譯心想,自己要是不說點什么,似乎顯得特別不自然。
剛打了兩個字。
王寶強跳出來一句,[太好啦!]
段奕宏說,[可喜可賀可喜可賀,改天大家碰面一定要一起吃飯,我請。]
張譯臉都僵了。打了一行字又刪掉。
兩千年都不說話的蘭曉龍,發(fā)了一條:[太陽從西邊出來把你給揍了?@張譯 ]
張譯翻了翻眼睛。
雖然說這好像是現(xiàn)在唯一一個明著向著他的人。
勉為其難地打了兩個字,[不是 ] 發(fā)出去。
然后緊接著見到邢佳棟在艾特段奕宏,艾特完非常簡單地也發(fā)了兩個字,[我請。]
氣氛詭異得像是誰在這兒宣布了婚訊似的。
李晨不失時機地發(fā)了一個發(fā)射愛心的表情包。
這幫人可恨地,竟然是最了解過去的人。
然后互相就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張譯就退出去了。
邢佳棟發(fā)來一條,問他到哪兒了。
張譯看著,也不想回。抬起眼睛看看窗外的山路。
然后拿起手機開了攝像頭,錄了一段車窗外的樣子,飛馳的樹叢,間或閃過的房屋。
沒說話 ,給他發(fā)過去。
過了一會兒,邢佳棟發(fā)來一張照片。
——一個樸素的盒子里,躺著的戒環(huán)。
張譯看了。
仔細地看了好一會兒。
然后按熄了屏幕。
車繼續(xù)在路上行駛,繞過一座大橋,遠遠的幾乎已經(jīng)瞧見轄著會屏縣城的主市區(qū)的不算高的樓宇。
[佳棟你好,我是張譯。國強跟我說了你的地址和電話,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坐上了去會屏的車。]
邢佳棟是把手機放在床頭柜上,清晨刷著牙出來,聽見短信的聲音。
走過來看到亮起來的手機鎖屏。愣了一下。
打開信息。
發(fā)信人還是那個名字,說明沒有換過號碼。
那發(fā)信過來的人不知道出于什么樣的心態(tài),竟還自我介紹了一下,仿佛提前預設了,自己已經(jīng)把他從聯(lián)系人里刪除了似的。
邢佳棟來不及想這么多,他打開回復框,卻一時不知道回什么。
然后咬著牙刷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開始預算時間。
邢佳棟下車的時候 ,踏著幾乎是暮色的陽光的余暉走進的客運站。
站實在太小了,兩步路就走完,幾乎是不可能錯過人的。他等了一會兒,拿出手機來,又看了一遍那條短信。
[佳棟你好,我是張譯!璢
邢佳棟看著那個名字,努力地去想,上一次在很近的、真實的地方,看他的面孔時,是什么樣的。
第二次打開了回復框。
打了幾個字字,猶豫了一下。
就是猶豫的這當口,聽見有大車的引擎聲以及一聲短促的喇叭,似乎是入站口有什么擺攤的占了道兒。是有車到站了。
邢佳棟一看時間,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就把手機放進口袋,往前走去。
熄滅的回復框中,是給六年未見的他的,誠懇簡短的回復。
[我來接你。]
END
2020-04-05 05:4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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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篇偶然的回想。坐在十年前寫54邢張的同一間書房寫出來的、訪問文檔里虛擬的故人的故字, 寫下他們的名字的時候有些害怕——畢竟名字建立起一個個飽滿的人像,使只能在鍵盤上敲擊的我顯得寡言無助——但又有種夙愿達成的快樂。十年前認識的你,有空時、有緣時可以來看我新的舊故事。
再次寫他們的時候,意識到這原來是個難得的精神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