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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他在我的葬禮上哭紅了眼。
是誰說紅顏多薄命,活在吉原彈唱賣笑的女人從來不長命——越是美貌,便越是在透支美貌。
我曾是吉原最有名的頭牌花魁,于我而言,男人不過裙下臣罷了。然而那一年,我卻突然遇見了他——站在雨中紅著眼眶仰望烏黑天空的男人。
若說我猶如吉原的紅,那他便是陰影的黑。
我不知曉他的姓名,亦不知曉他的來歷與身份。按說活到我這個地步的在吉原里該是有幾分話語權(quán)了,派人打聽消息并不算什么難事。可那一日發(fā)生的事情我莫名的不想告訴他人——許是想保護他吧,又或者單單只是在隱藏自己未曾有的弱點。
男人長得并不好看,臉上帶著駭人黑紋,半赤裸在外的上身腰部凹陷,竟快沒個人樣了。他袍子緊裹著一具焦黑人型——多半是哪家被收拾了的游女,這在吉原并不罕見。沉浸歡樂場數(shù)年自認早已能通透人心的我一下子就看出來男人的悲意。他未曾嚎啕大哭,也并未放聲大叫發(fā)泄郁悶情緒。
他僅僅是站在那里,仿佛在質(zhì)問上蒼,又好像在悔恨些什么。
真相我無從而知。
但吉原從來不是個在意真相如何的地方,親情、友情、愛情……沒什么是真的。若想活下去,那就往上爬,為了錢和地位而賣笑。白日尚能擁有自我,每逢夜晚華燈初上吆喝聲起之時,自我就沒那么重要了。
妄想逃離吉原的女人啊,沒一個有好下場——正如從始至終都活在吉原的女人一般,生生死死聽天由命。姐妹情深又能如何,一個男人就能讓好姐妹離心。哪怕出嫁的是當紅花魁也沒什么用,到頭來不過孤零零一個人在外漂泊罷了。
可為什么那一刻我會羨慕呢。
被人擁著入眠的那一瞬間,我腦海中又一度浮現(xiàn)出雨中景象。我知道自己不該動惻隱之心,一旦跨越某條模糊不清的曖昧界線我很有可能就不再是被前來吉原尋歡之人趨之若鶩的存在。
黑……暗。
也不知男人現(xiàn)在是否還活著。
躊躇再三,我終是咬咬牙決定幫他一次。吉原的女人我無能為力,但男人哪怕屬于吉原也不會受到什么生命威脅。他要是得罪了什么人,我手中的人脈資源或許能保住他的性命。
趁著白天與黑夜交接燈火熄滅之際,我披上一件外衣,拎著存下來的金錢匆匆下樓。所幸看守的人今夜也在飲酒后呼呼大睡,我偷偷溜出門一事僅我自己知曉。
然而我忘了。
只隱藏于心底的秘密我從未告訴過別人。男人的姓名、男人的住所、男人常出現(xiàn)的地方……我沒有一個知道的。盡管自大雨之日算起到現(xiàn)在不過短短兩天,可人世間最多的向來是無法確定的變數(shù)。
就這么迷茫的在街頭游蕩……真的有用嗎?
“你、您……是花魁、能不能救救——”
就在我開始懊悔自己的沖動之時,抱著焦黑人型的男人一搖一晃地朝我走來。
他聲音嘶啞,氣若游絲,似是許久不曾飲水吃飯。臉上的黑紋近看更是可怕——我突然反應(yīng)過來,那日或許我只是錯過了他竭力嘶喊的一幕。
真是可憐。
從他臉上移開目光,我垂下眼望著那具焦黑人型眸光閃爍。會被處以火刑,想來這位定是犯下了很大的過錯。如果救她,日后事發(fā)我肯定也難逃其咎。
不該救,不能救,也無法救。
拒絕的話語在目及男人懇求眼神時卡在喉中,我抿抿唇,雙眼再一度垂落。
“她是你什么人?”我輕聲問。
“是我的妹妹,梅。”我聽到他顫抖的聲線,“救救她,她不該死……該死的是我啊——!”
妹妹,哥哥,兄妹。
家人。
是我從未擁有過的存在呢。
“我救不了她!蔽覔u搖頭,在他絕望的視線中吞咽一下,艱難地繼續(xù)說,“被燒成這樣,最起碼吉原的醫(yī)生是救不了她!
“我很抱歉,幫不了你!
“唯獨這些錢……希望你能活下去!
不敢再看男人的臉,我將裝滿錢財?shù)氖执旁诘厣希钌罹瞎筠D(zhuǎn)身離開。
我能做的只有這些,我可以做的也只有這些。
我是活在吉原的女人,是花魁,是吉原的太夫,是女人中地位最高的存在。
……我不被允許松懈,絕不能從那個位置跌落下來。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重復(fù)做著相同的事,一次又一次拒絕來自客人的贖身幫助。那一夜發(fā)生的一切都被我掩埋于記憶的匣子里——沒有第二次,我這一生的沖動都該結(jié)束在那一夜里。
“花魁,確診了……梅毒!
乍聽到“梅毒”的時候,我還有點不敢相信,以為是自己幻聽了。
“我怎么會……?”再三確認后,我不得不接受苦笑著接受現(xiàn)實。
還好……
還好沖動過了。
留下的部分錢財我贈予老板娘感謝他們一直以來的照顧,再給自己辦好身后事。平日里沒多親密的姐姐妹妹都湊到我身邊來低聲安慰我,又被我淺笑著打發(fā)出去。
從始至終,我都很淡然。
不過是死亡而已,又能怎么樣呢。人活在這世上必然會有一死,活著的日日夜夜那么艱難,咬牙堅持還不是為了等待死亡的到來。
將死之時,我唯一掛念的反而是那個沒問到姓名、容貌丑陋、卻從未拋棄妹妹的男人。
他是否有好好活下去?他會不會忘掉那一夜的事?他會不會……
會不會喜歡我……?
合眼前最后見到的是一名容貌艷麗的女人,茍延殘喘的日子里我聽說過她的事情。
京極屋的蕨姬——如果我沒有記錯,她是吉原現(xiàn)在的花魁。
“……哥哥……謝謝……”
沉默許久的她突然朝我道謝,盡管那聲音聽起來十分遙遠,我還是從中辨認出些許哀意。
我似乎明白為什么和我互不相識的她會來給我送別了。
她就是梅吧。直覺是這么告訴我的。
這一生的沖動或許對了,又或許錯了。我給了自己希望,給了自己渺小卻從未熄滅的火苗,甚至給了自己一個安然迎接死亡的理由,可最后全部崩塌。
只可惜到最后也沒能知曉他的姓名……
我明白,他再不會來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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