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這世間只一場溫柔的白。
　　很多年后，謝懷雁都會想起那個冬天，那場漫天而來的雪。
　　謝懷雁坐在綠皮火車靠窗的位置，望著窗外遠(yuǎn)處緩緩移動的山脈，天色逐漸暗下來。山體只余下寥寥剪影和山頂閃著寒光的積雪，宛若銀白的劍刃。
　　她恍然看見沈年。她記得他喜歡余光中，記得他在2006年的雪山上給她發(fā)消息：你不在，月色與雪色只是蒼白。
　　她將耳機(jī)音量調(diào)的很大，閉上眼，向椅背沉沉靠去。
　　沈年穿著藍(lán)白的校服，輕輕地敲了敲謝懷雁的腦袋，“怎么又在睡啦？”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不知道說什么好便繼續(xù)裝睡。沈年嘆口氣后又說：“最后一節(jié)課，收拾書包準(zhǔn)備回家了�！鄙蚰昕吹剿廾㈩潱置魇窃谘b睡�！靶≈x，放學(xué)帶你去吃火鍋，快醒醒�！�
　　“辣鍋？”
　　“也可以�！�
　　謝懷雁再吃辣這方面可以說是相當(dāng)彪悍，一點(diǎn)不像平時看起來文文靜靜的樣子，奈何青春期長痘長的厲害，被迫忌了口。沈年雖是北方人，卻滴辣不沾。二位到店，點(diǎn)菜，調(diào)料碗一氣呵成。謝懷雁在麻辣鍋涮好毛肚，一口咬下去的香辣爽脆讓她頓時開心起來。沈年吃的不多，主要在幫她夾菜�；疱伒昱S的燈光照在沈年輪廓分明的臉上，端方俊朗，有幾分上個年代港星的感覺。她看的呆住了，沒來由地說道：“也不知道我們還能一起吃幾次火鍋�！�
　　“你想吃就吃，我都會陪你。所以你想吃多少次，我們就還能一起吃多少次。不過還是要少吃些辣�！鄙蚰觐^也不抬，只顧給她碗里夾菜。
　　謝懷雁低下頭偷笑，又強(qiáng)裝鎮(zhèn)定，望著他胸前的�？ò蛋迪胱约捍松欢ㄒ藿o沈年。那年她才高二，就悄悄下定了這種決心。
　　火鍋味若有若無，謝懷雁揉揉眼睛，望向窗外被黑夜吞噬的城市，偶爾有燈光一閃而過，現(xiàn)出幾株曾徒勞求生的枯樹，枝杈凌亂。火車車廂的燈也已經(jīng)關(guān)閉，此起彼伏的鼾聲仿佛告訴謝懷雁全世界只有她還醒著。清醒有時是一種痛苦。謝懷雁笑笑，伸手將頭發(fā)扎在腦后，摸著黑走回自己的鋪位。下鋪的床頭旁邊也有窗，她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癡癡張望。
　　“你煩不煩！”謝懷雁猛的將桌子上的東西通通推下去，書本散落一地，卷子?xùn)|一張西一張地伏在深棕色的地板上。玻璃杯摔得粉碎，謝懷雁盯著玻璃碎片愣怔片刻，隨即踩過滿地狼藉跑了出去。她踏出家門時聽到母親在廚房吼道：“有本事就永遠(yuǎn)都別回來！”
　　謝懷雁穿著單薄的校服外套走在十二月的街道上，寒冷的氣溫使她覺得使眼淚劃過臉側(cè)的感覺有種不可思議的炙熱。她的手機(jī)也在上次月考后被母親沒收。當(dāng)時母親皺著眉，恨鐵不成鋼的眼神似乎烙在了她的心上。她不停地用指尖假裝不經(jīng)意地揩去眼淚，可是淚水?dāng)嗔司�的珍珠項(xiàng)鏈似的，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她索性在小區(qū)門口公交車站的長椅上坐下來，彎下腰用胳膊捂住臉，努力讓自己不哭出聲。
　　她聽到稍遠(yuǎn)處有腳步聲，并且逐漸清晰。謝懷雁畢竟是個小姑娘，警惕地抬起頭。猝不及防撞上沈年滿含笑意的眼。沈年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小包面巾紙，細(xì)心地撕開封口抽出兩張遞給謝懷雁。他的影子被燈光拉的很長，很像民國時候的知識分子，有幾分遺世獨(dú)立的味道。謝懷雁難為情地接過，用一張擦眼淚，頓了下將另一張裝進(jìn)了自己的口袋。沈年也不說話，只在她身旁坐下，兀自點(diǎn)了根煙。沈年的手骨節(jié)分明，黑色的煙身襯的他修長的手指仿佛玉色。
　　原來好看的人抽煙也是好看的。謝懷雁偷瞄著他。沈年絕不像學(xué)校大多數(shù)抽煙的男生那樣，一身痞味和市井氣息。他自然而優(yōu)雅，側(cè)臉雖有少年銳氣，但又巧妙的被恰到好處的溫潤中和。既不會過于狠厲卻也不顯得陰柔。沈年轉(zhuǎn)頭看向她，眼底是半彎月亮。她暗自掐了自己一下確認(rèn)這不是在夢里才開口：“你...你還好嗎？”
　　“還好�！鄙蚰晗鐭�，微微伸手丟在椅子旁的垃圾桶內(nèi)�！澳隳�，平時你可不是這樣的�！敝x懷雁有很多想說的，譬如你怎么在這里，譬如上次考試沒考好，譬如不想讀書了等等。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我沒事�！彼恢迸υ谏蚰昝媲傲粝潞玫男蜗�，開朗活潑，天天向上。謝懷雁總覺得，只有那樣優(yōu)秀的女孩子才配站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走到以后。
　　“沒事的話，我?guī)闳�很有意思的地方�！鄙蚰昶鹕砻撓伦约旱耐馓祝谒纳砩�。謝懷雁將外套裹地更緊些，心跳快得離譜。淺淡的煙草味道擁住她，從此幾十年再沒有消散。她和沈年并排走在路上，看路旁的楊柳一棵一棵地被他們甩在身后。大概十分鐘的路程，他們拐進(jìn)一個有些破舊的小區(qū)。沈年?duì)科鹚氖�，走進(jìn)了單元門�；蛟S是年久失修的緣故，樓道里的燈并不愿亮。謝懷雁便緊跟著他在黑暗中上樓梯。似乎過了一個世紀(jì)，她才看到光。是一扇窄小的鐵門，推開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這扇如此簡陋的門，卻輕而易舉地打開了謝懷雁的整個世界。
　　是六樓的天臺。擺著一個很有年代感的長沙發(fā)�？闯鲋x懷雁的遲疑，沈年道：“看起來是挺舊的，但還干凈�！彼麄儾⒓缱谏嘲l(fā)上，抬頭是明亮的群星。原來夜要黑，星才會更亮。
　　那天夜里，沈年聽謝懷雁抱怨，在她泣不成聲的時候溫柔地抱住了她。他伸出右手整理她額間的碎發(fā)，食指輕輕劃過她的耳際，點(diǎn)燃一團(tuán)火似的。謝懷雁緊了緊外套并不作聲。從前的日子定格成幻燈片地在夜空中循環(huán)播放。她看見三個星期前的下午，自己由于數(shù)學(xué)卷子錯題太多放學(xué)后被老師留在班里做題。沈年溜進(jìn)教室坐在她同桌的位置。傍晚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jìn)來，霞光鍍在沈年的身上，儼然是個不沾煙火的小神仙�？删退闵裣芍v題，謝懷雁的數(shù)學(xué)天賦還是沒被點(diǎn)化，以沈年盡力模仿她的字跡糾完錯而告終。
　　她看見上個暑假里，27度的中午，沈年穿著新款球鞋，白短袖在樓下向她招手，身邊圍著三只毛茸茸的小奶貓。兩只小白貓趴在沈年腳邊，一只花貓?zhí)ь^望著沈年的手發(fā)出棉花糖般的叫聲。謝懷雁飛也似的跑下樓，沈年抬眼還是那樣溫柔熟悉的笑意，將謝懷雁從無休止的數(shù)學(xué)習(xí)題和英語單詞中拉出來。萬里無云萬里天，沈年是虹彩斑斕，給謝懷雁灰色的生活注入了靈魂和活力。
　　她看見沈年抽出時間，每個周三下午放學(xué)給她補(bǔ)習(xí)功課，筆記密密麻麻，步驟比教科書詳細(xì)許多。謝懷雁總會懊惱地揉揉自己的腦袋，在沈年的眼里看到潰敗的自己。
　　她鼓起勇氣，目光不再躲閃，直直地望向沈年。滿天星斗倒映在她眸中，沈年恍然微微顫抖地收回了手。過往種種都讓謝懷雁以為沈年是愛她的，即使算不上愛，也是喜歡。她垂眸，睫毛上的淚珠亮晶晶地閃著。謝懷雁悄悄地靠近沈年，直到沈年的脖頸感受到她溫?zé)岬谋窍�。她利索地脫下外套，緊緊擁住沈年。她仰起頭，猛地吻住了沈年。起初是有些嗔怒的意味，像一只炸毛的小獸。沈年將她摟的更緊些，他是溺水者，而她是沈年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熾烈綿長的一吻間，謝懷雁覺得有什么滑過她的臉頰，消散于北風(fēng)中。直到很多年后，謝懷雁都不敢確定這個夜晚到底是幻夢還是現(xiàn)實(shí)。
　　終究毫無困意，謝懷雁起身，隨意把腳踩進(jìn)運(yùn)動鞋，走去前面13號車廂。凌晨四點(diǎn)三十八分，正是深度睡眠的好時候。謝懷雁生怕吵到其他乘客，每一步都走得有些緩慢。13號車廂靠窗的位置有三處有插座，那三處座位都有人坐。一個胖胖的年輕男孩帶著頭戴式耳機(jī)，沉浸在游戲里，愜意地抖腿。另一處坐著個中年男子，聚精會神刷著視頻。謝懷雁只好走向另個位置，看背影是個裊娜的姑娘，波浪卷發(fā)慵懶地披下。謝懷雁懷著幾分尷尬坐在姑娘的對面。卷發(fā)女子迅速打量她一番，露出了然的微笑。即使僅憑借車窗外微弱的燈光也依舊可以輕易看出卷發(fā)女子是個極美貌的姑娘。
　　“請問，你的快好了嗎？”謝懷雁壓低聲音，指指卷發(fā)女子手中正在充電的手機(jī)。
　　“百分之八十了，要不你先充�！本戆l(fā)女子小聲回道。
　　謝懷雁的手機(jī)只有百分之五的電量，她道謝之后就插好充電器開始充電。那姑娘也不走，坐在她的對面望著窗外，點(diǎn)點(diǎn)燈光呼嘯而過，姑娘海藻般的長發(fā)，白皙的皮膚，上翹的丹鳳眼，迷人的鎖骨美得幾乎不真實(shí)。也許是那晚的氛圍，映襯她如同深海里的人魚公主，又仿佛魅惑人心的海妖塞壬。
　　謝懷雁隱隱察覺到卷發(fā)姑娘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不自在地咳嗽兩聲后側(cè)過頭看向窗外。凌晨的空調(diào)車廂有些冷，謝懷雁單手托腮，意識逐漸模糊。
　　自從那晚謝懷雁和沈年一吻后，她就一直在等沈年的表白。有意無意地走過沈年班級門口，沈年給她帶早飯的時候她都會在透明塑料袋里不甘心地翻找好多遍，生怕自己錯過了情書一類的東西。晚上睡覺也睡不好，連著一個星期都失眠。每天去上課都頂著叛逆的“小煙熏”。
　　謝懷雁左等右等，制造各種機(jī)會和沈年有更多的獨(dú)處時間。沈年還是從前一樣的溫和，對她依舊。閉口不提那一吻和愛。
　　“一吻定情一吻定情...一吻都不能定情嗎...”第三節(jié)課課間，謝懷雁趴在桌子上嘀嘀咕咕地和段欣怡抱怨。
　　段心怡是謝懷雁高中以來最親近的朋友。雖然大大咧咧還有點(diǎn)莽，但是人品可圈可點(diǎn)。
　　“多大點(diǎn)事兒啊，別想了�！倍涡拟痖_一包餅干，“反正我覺得沈年不是什么好人�！�
　　謝懷雁立刻坐了起來，一副準(zhǔn)備展開激烈辯論的樣子。
　　段心怡把餅干往謝懷雁嘴里一塞，“別急別急，且聽哥給你一一道來。...周末啊節(jié)假日的時候，我碰到沈年好幾次了...”
　　“然后呢？你倒是快講啊�！�
　　“他沒看到我。就......他和一個特漂亮的女的走在一起。好幾次都是。我覺得他是渣男，面前對你好，背后指不定對誰好。你還是離他遠(yuǎn)點(diǎn)吧�！�
　　謝懷雁呆呆地看著桌角上攤開語文課本，恰好是《長恨歌》那篇課文。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這句話刺痛了她，她慌亂地把書合上。
　　沈年是高三（2）班的數(shù)學(xué)課代表，溫潤干凈的氣質(zhì)和出眾的長相免不了有小女生暗戀。暗戀這種事，同年級的最多。前段時間謝懷雁在沈年班門口等他，也被一些好事的女生看到。八卦在傳播的過程中往往會被抹去原本的輪廓，最終趨向于人們愿意看到的形狀。
　　事情在七嘴八舌中就演變成謝懷雁不自量力，對沈年死纏爛打。沈年是因?yàn)樾愿窈貌挪划?dāng)眾給她難堪。高三的學(xué)生，本來生活就枯燥乏味到了極點(diǎn)，又背負(fù)著沉重的壓力，自然樂得拿謝懷雁來消遣。幾個女孩子仗著自己本來就是學(xué)姐，對謝懷雁冷嘲熱諷。謝懷雁在走廊等沈年時，沈年同班三兩個女生就會抬高下巴從謝懷雁身邊走過，陰陽怪氣地說一句：“喲，倒貼女還沒成功吶。”加之高傲的斜睨。
　　謝懷雁也就不再每天想方設(shè)法出現(xiàn)在沈年面前。沈年教室在四樓，她在三樓。短短十幾級臺階，謝懷雁卻沒有力氣踏上去。十一月三日是謝懷雁的生日。謝懷雁故作無意地告訴沈年，十一月三號那天請他吃飯。
　　謝懷雁渾渾噩噩地挨過三個星期。每次見到沈年都會刻意避開，沈年也不像以前頻繁來找她。段心怡的話不斷在她耳邊回想。
　　明天就是她的18歲生日。謝懷雁沒有舉辦生日派對，也沒有邀請朋友。晚上十一點(diǎn)她坐在沙發(fā)上，看窗外車水馬龍的街道。多么熱鬧。手機(jī)在茶幾上靜靜躺著。她安慰自己沈年一定會給自己發(fā)消息。
　　十二點(diǎn)時，手機(jī)屏幕亮起，特別關(guān)心的提示音打破沉寂。
　　是沈年，簡單的四個字：生日快樂。謝懷雁如獲珍寶，在聊天框里打字一行行又刪掉。只留下一句：明天下午六點(diǎn)有時間嗎？有的話我們?nèi)コ岳笾帜羌乙与u，好久沒吃了。
　　沈年只回她：好。謝懷雁就沒了興致，自己數(shù)月來的種種小心思都如同重拳打在棉花里。自己不斷地陷入其中，卻毫無回音。她煩躁地回到臥室躺下，翻來覆去到天色泛白。
　　醒來已是下午兩點(diǎn)二十七，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謝懷雁有些睜不開眼。父母一早就各自去上班，她從冰箱拿了袋紅燒牛肉面湊合當(dāng)午飯。
　　她吃飽后開始在網(wǎng)上找美妝教程，看了十幾個視頻才大概學(xué)會些。偷偷拿了媽媽的化妝品，坐在梳妝鏡前嚴(yán)格按照視頻步驟化妝。眉毛怎么畫都覺得不好看，就畫完擦掉，又重畫。折騰到快五點(diǎn)才算完成。
　　謝懷雁穿了一件灰色格紋毛呢大衣，里面是件米色的毛衣裙。她提前半個小時到店里。服務(wù)生詢問點(diǎn)些什么，她循著沈年的口味點(diǎn)了不辣的菜并囑咐服務(wù)生先不要上菜，還在等人。
　　六點(diǎn)過十分，沈年沒到。沈年一向準(zhǔn)時，所以謝懷雁覺得沈年不會來了。她招呼服務(wù)生上齊菜，六道菜都很清淡，謝懷雁各嘗幾口就放下筷子去結(jié)賬。放下筷子的那瞬間，她心里也如釋重負(fù)。她慢悠悠地走在回家路上，莫名地有些慶幸沈年沒有來。是他不仁不義，以后就徹底放下他好啦。
　　放下一個人又談何容易。
　　后來沈年也找過謝懷雁很多次，她都會想方設(shè)法搪塞過去。但她還是會在夜深人靜時，反復(fù)看沈年的朋友圈和空間，了解一些他的消息。
　　等到謝懷雁畢業(yè)，去了威海上大學(xué)。十一月三日，沈年來謝懷雁班門口找她。沈年怕謝懷雁依舊躲著自己，便在剛上課時等在謝懷雁教室外邊。
　　下課鈴響，沈年堵在班門口等她，像極粉絲蹲愛豆。謝懷雁剛到門口，沈年就拉住她的手向樓下跑去。
　　“你干嘛！我一會有事！”謝懷雁又在想借口。
　　“小謝，占用你一點(diǎn)時間，我也有事�！�
　　“我的事很重要！”
　　“我保證，我的事更重要�！鄙蚰晷Φ�。風(fēng)吹起他額前的發(fā)絲，眼中少了些內(nèi)斂柔和，滿是少年意氣。
　　謝懷雁只覺得他突然像個小孩。
　　沈年帶她去了一家好像是新開的火鍋店。咕嘟咕嘟直冒熱氣的火鍋不知不覺拉近了二人的距離，似乎回到高中。沈年喝了三聽啤酒，謝懷雁端著橙汁和他干杯。
　　或許是因?yàn)榫凭�，沈年的話多了起來�?br>　　“小謝，我喜歡你。我還不好意思講愛。你等等我，等我一切穩(wěn)定下來，等我配的上說愛，我就來娶你�！�
　　“小謝，你十八歲生日那天，真的很對不起。錯過了那么重要的時刻，我應(yīng)該陪在你身邊�？晌夷翘煺娴某椴婚_身。不然我無論如何都會去的。你知道的吧.......”
　　“小謝，我喜歡你遠(yuǎn)比你以為的要早的多。不對不對，你以前到底知不知道我喜歡你。那天我安眠藥都買好了，我真的想離開�？晌铱吹侥阍诠卉囌究�，我就想一點(diǎn)小事情就把你難過成那樣，我可得做個榜樣好好活下去，讓你學(xué)著堅(jiān)強(qiáng)些�！�
　　“小謝，你總說是我拯救你，可你才是我的月亮。我在深淵里苦苦掙扎的時候，你是我唯一的光�！�
　　“小謝，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沈年斷斷續(xù)續(xù)講，謝懷雁的心里柔軟成一池春水。
　　“當(dāng)然。我從高二等到現(xiàn)在。不過還好你終于來了”
　　走出火鍋店，他們遇見2005年的初雪，路過一個安靜巷口，沈年拉住她。雪漫天而來落在他們眼睫，熠熠發(fā)光。沈年忽微微彎腰，將頭埋在謝懷雁的頸項(xiàng)，有茉莉花香氣。繼而，沈年雙手捧起她的臉頰。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整個世界只余溫柔的白。細(xì)碎雪花在二人間飄過，謝懷雁的臉仿佛一顆熟透的水蜜桃。她睫毛密絨扇似輕顫，不費(fèi)吹灰之力便在沈年心底掀起一場柔軟的風(fēng)暴。謝懷雁是溫和干凈的美。眼眸里流轉(zhuǎn)著清澈湖水。她看向沈年時，沈年只覺得自己迷失在她的美好里。
　　沈年閉眼吻下去，分明是數(shù)九寒冬，可唇齒交纏時他們仿佛身處盛夏，變成兩簇灼灼燃燒的火焰。這團(tuán)火燒過威海的十一月，燒過從前茫然無助的三年。
　　那是謝懷雁最難忘的一個生日，比18歲更難忘。18歲是她成年，而20是她如愿。她想，上天也是祝福自己的吧，初雪時的表白，據(jù)說能永不分開呢。
　　威海，20，大雪，沈年。是她生命中的恩賜，是神的饋贈。
　　“世界真小啊。”卷發(fā)女子輕嘆道。
　　謝懷雁被驚醒，火車停著，窗外冷冷清清，只有一個鐵路工作人員跺著腳在狹小范圍內(nèi)來回走。大抵是到了某個小站。
　　“嗯......是啊�！敝x懷雁隨口附和。
　　“你的手機(jī)鎖屏是沈年吧。”她理了理袖口，漫不經(jīng)心道。
　　“你認(rèn)識他？”
　　“我和他很熟�！�
　　卷發(fā)美女名叫張瑾，是擁有幾十萬粉絲的網(wǎng)紅。網(wǎng)絡(luò)上對她評價褒貶不一，有在她條條微博下舔顏的，也有致力于扒皮黑歷史的。很多網(wǎng)紅都是“見光死”，她本人卻比照片視頻驚艷許多倍，導(dǎo)致噴子也沒法拿長相開噴。路人偶遇偷拍她的照片都有明星生圖的感覺。
　　張瑾被噴的最多的是學(xué)歷。初中文化水平成為鍵盤俠緊握不放的黑點(diǎn)，她也毫不避諱。時間久了，更多人反而喜歡她不弄虛作假的性格。大家都以為她只是靠著一組雪地里的照片出圈，就輕松得到如今的名氣和金錢。
　　只有張瑾知道，她的人生荊棘叢生。
　　張瑾十六歲時在讀初三。在白沙村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漂亮小姑娘。街坊鄰里看到都要夸：“你看老張家的那個娃喲，長得又稀罕人也機(jī)靈，考試次次第一名。我家那個不曉得啥時候才能這么爭氣喔�！�
　　老師對張瑾的期望很高，指著她考上城里的重點(diǎn)高中。同學(xué)們也都以她為榜樣暗自努力。在村里人的眼中，張瑾是遲早高飛的鳳凰。而在家里，一切就變了模樣。
　　張瑾的父親在她六歲的冬天就因病去世，她和媽媽還有兩歲的弟弟相依為命。父親去世前那晚，喊她去床邊講話，不讓母親和弟弟進(jìn)來。她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孩，聽父親講自己的身世也不大明白。兩個多小時只懂了自己原來不是這個家的小孩，以后要好好照顧媽媽和弟弟。
　　父親留給張瑾一封信，要她長大識字以后自己讀。父親離世后，不等讀信，張瑾就不得不從母親那里懂得了所有。
　　母親在生活的壓力下仿佛變了個人，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溫溫柔柔地帶張瑾和弟弟去趕集，不會早上用桃花木的梳子給張瑾扎頭發(fā)。三個人的生活重?fù)?dān)驟然落在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身上。不到一個月，母親就崩潰了。她每天將所有的情緒都發(fā)泄在張瑾身上，非打即罵。
　　母親哭著罵她是喪門星，是瘟神，質(zhì)問她為什么非要賴在這個家。可過幾天母親又會聲淚俱下地向她道歉，張瑾知道母親有多不容易，次次都會反過來安慰母親。
　　張瑾努力學(xué)習(xí)，照顧弟弟，包攬下所有的家務(wù)。她記得父親囑咐她要照顧好媽媽和弟弟。她拼盡全力想要多分擔(dān)一些，想要讓這個即將被生活壓垮的家擁有溫暖�？墒悄赣H后來毫無緣由地打罵頻率逐步升高，終于在張瑾十六歲時撕破了臉面。
　　“你就不是我們張家的人！你親生爸媽早都在車禍里死了！老張還在的時候我們對你已經(jīng)夠好了。現(xiàn)在老張沒了，我養(yǎng)我兒子已經(jīng)很難了，憑什么還要拉扯你？”
　　張瑾十六歲，面臨中考。她想努力考去重點(diǎn)高中，做兼職賺學(xué)費(fèi)�；蛟S還有剩余補(bǔ)貼家用。她不負(fù)眾望，順利地考中。從張瑾家里到縣城要坐兩個小時的大巴車，車票是二十塊錢。她問母親要五十塊，想著剩下的錢總得買點(diǎn)文具之類，又遭一頓打罵。她勸自己要體諒母親，晚上再問問。夜里她在母親臥室門前猶豫時，透過門縫看到弟弟哭鬧著要遙控汽車，母親拿出一百塊錢給他。
　　張瑾懂得有些事并不是努力就會有好結(jié)果。于是她在凌晨收拾了些東西，趁夜色離開家。八月末的彎月凄冷吊地在樹枝上，星星有氣無力地閃爍。她一個人踏著眼淚走向縣城的方向。
　　她突然很想要下一場雪，一場茫茫大雪。
　　她說世間萬般皆抵不過一場大雪，她的千萬種努力也終于輸給命運(yùn)。這冰冷歲月便是壓在她心上永不融化的厚重積雪。
　　世間沒有那么多奇跡，張瑾最終因?yàn)榻徊黄鹳M(fèi)用而輟學(xué)。她從十六歲起在社會上摸爬滾打，見過光鮮亮麗，也經(jīng)過骯臟丑惡。美貌無疑能帶來紅利，她十七歲開始做主播，平面模特，常常一天只睡四五小時。年輕貌美的女孩太多了，沒有辨識度和人氣支撐，最終還是會很快被大眾拋之腦后。她只得靠大量的工作來維持生活。張瑾苦苦支撐了兩年多，終于有一組照片出圈。是一組她穿著紅裙站在雪地里的攝影作品。紅與白帶來強(qiáng)烈視覺沖擊，她是在冷酷仙境里怒放的法蘭西玫瑰。她美得極具侵略性，鋒芒畢露。這組圖將她這種特質(zhì)分毫不差地呈現(xiàn)，只消一眼便再難忘。 張瑾看著網(wǎng)上營銷號都鋪天蓋地發(fā)帖，封面總是自己的照片。她苦澀地笑，這場遲來的雪終于得以掩蓋她過去的不堪。走紅以后，工作輕松許多，收入反而更可觀。張瑾看著自己粉絲幾萬幾萬地漲，如獲新生。 火車上有人起來，嘀嘀咕咕抱怨著沒有燈。張瑾看出謝懷雁的局促。又自說自話似的，“我也認(rèn)識你�！�
　　謝懷雁疑惑地抬頭，細(xì)細(xì)打量著張瑾，卻總記不得她是誰。
　　“我和沈年一起工作的時候，他總和我提起你。他的鎖屏壁紙一直都是你。”
　　“他以前是我的男朋友，或者說是未婚夫�！敝x懷雁右手拇指摩挲著手機(jī)屏幕。
　　“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還好嗎？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吶。”張瑾眉頭微挑，眼角的淚痣讓她添了些嫵媚。
　　“他......算不得好人”謝懷雁搖搖頭。
　　“那或許是對你不好�！睆堣N著二郎腿，神色些許得意。女人對女人的惡意，通常來自于嫉妒。“他還是個高中生的時候，我和他一起拍雜志封面，他很照顧我。”
　　那是張瑾還在為了生計(jì)奔波的時候，每天工作都排的很滿。她和沈年因?yàn)楣餐碾s志封面而認(rèn)識，讀者們反響很大，都說他們特別般配。于是二人有了一群cp粉。而各言情小說雜志，也簽約他們做固定模特。一次夜間拍攝，老板應(yīng)酬完來現(xiàn)場指導(dǎo)。美其名曰是指導(dǎo)，收工時老板叫住張瑾，說她今天表現(xiàn)力很好，請她吃夜宵。剛從酒桌上下來的油膩大叔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張瑾懂得，沈年也明白。
　　張瑾陪著笑臉推脫搪塞，老板卻執(zhí)意要留她，還催沈年趕緊回家。老板見張瑾總是拒絕，便試圖伸手拽住張瑾。沈年回身一把推開老板，拉起張瑾就走，老板坐在地上罵罵咧咧。
　　“以后工作可能沒了哦。”張瑾半開玩笑緩和氣氛。
　　“沒事�？倳袆e的辦法�！鄙蚰昱呐男淇�，“走，我們?nèi)コ詿��！?br>　　路邊的燒烤店門口擺出一張張桌子。沈年隨便挑了一桌坐下，張瑾跟著坐在他對面。隨意點(diǎn)了些烤串和錫紙菜之類，張瑾又點(diǎn)了六瓶啤酒。
　　“沈年，今天我們不醉不歸！”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張瑾借著酒精剖開自己過往疼痛的傷疤。講苦難的少年時代，講匆匆過世的父親，講村里人對她寄予的厚望。
　　沈年也開了口。他說從高處跌落的感覺刻骨銘心。從前富裕輕松的日子在父親公司破產(chǎn)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如夢幻泡影。父親一夕之間由于負(fù)債累累鋃鐺入獄，母親和父親離婚后卻嗜賭成性。他每天作業(yè)都是凌晨起來寫，因?yàn)橥砩峡傆写邆娜嗽议T，母親不讓他開燈。面對張瑾，沈年莫名地有種安心感�？赡苁峭∠鄳z吧，他想。
　　我們都是身在陰溝仍仰望星空的人啊。
　　沈年談起他喜歡一個小姑娘。那是他見過最美好的女孩，像一株安靜開放的茉莉，純潔清雅。他想保護(hù)她，讓她只需繼續(xù)開放，而不用經(jīng)受風(fēng)霜。可他自己沒有資格談愛，他每天要忙于功課，還得四處想辦法賺錢還債。在小姑娘的十八歲生日時，他偷偷攢錢買了一對碎鉆耳墜，纖細(xì)的流蘇下端是一片小巧精致的雪花。她戴一定很合適。
　　他那天準(zhǔn)備提前出門，剛穿好外套，便有人罵罵咧咧地砸門，催他們還錢。沈年的母親醉了酒，被砸門聲吵醒后沖向廚房拿起菜刀，準(zhǔn)備和門外幾個人拼命。他苦苦拉住母親，哄小孩似的哄他母親不要吵鬧。最終沒有去成女孩的生日，他始終心懷愧疚�？捎惺裁崔k法，每個人都有責(zé)任加身，沈年的責(zé)任尤為沉重。
　　吃飽喝足，沈年送張瑾回家。道別時，張瑾問他：“你后悔嗎？”
　　“不后悔�！鄙蚰曛恍χ此�，“都值得�！�
　　火車窗外天色墨色逐步褪去，遠(yuǎn)方現(xiàn)出黛色群山。
　　謝懷雁看著神色幾分張揚(yáng)的張瑾，苦笑道:“也許吧。”
　　“他現(xiàn)在在哪？怎么沒和你在一起？”張瑾毫無顧忌地追問。
　　“我們分開了�！�
　　沈年高考正常發(fā)揮，順利考入他理想的大學(xué)，專業(yè)是海洋學(xué)。他擺脫自己命運(yùn)的鎖拷，一步步走向嶄新的未來。
　　2006年，沈年因成績優(yōu)異成功得到去北極考察的資格。到北極的第一天他失眠了，凌晨眺望著皚皚雪山給謝懷雁發(fā)信息：你不在，月色與雪色只是蒼白。
　　謝懷雁第二天醒來先看到新聞熱點(diǎn)推送：北極科考隊(duì)遭遇雪崩正在采取緊急救援。她如墜冰窟，顫抖著手點(diǎn)開新聞。她在遇難者的名單里看了無數(shù)遍，確認(rèn)沒有沈年后長舒一口氣。她點(diǎn)開沈年發(fā)來的信息，又編輯新信息發(fā)給他：早點(diǎn)回來，我在等你。
　　謝懷雁卻再也沒等到沈年。
　　營救結(jié)束后，幸存者中沒有他的名字，遇難者中也沒有他，最終定為失蹤。再杳無音信。
　　張瑾自知失言，又不知說些什么緩和氣氛。
　　謝懷雁拔掉充電器，起身笑道：“謝謝，我充好了�！北阕呋刈约旱能噹�。
　　天光大亮，車廂的廣播在循環(huán)時下的流行歌曲。列車員推著早餐餐車穿梭在每節(jié)車廂，白粥冒著縷縷熱氣。身穿深藍(lán)色制服的乘務(wù)員來給謝懷雁換票。
　　“尊敬的旅客，本站是威海站。前方到站文登站。到站時間七點(diǎn)二十分，停車時間十分鐘。再次祝您旅途愉快，謝謝合作。”
　　謝懷雁拉著黑色行李箱，下車出站。她抬眼，滿目是破敗積雪。覆在地面上的雪被臟污的腳印分割成深灰的色塊。她摘下無名指上的鉆戒舉在眼前，鉆石在陽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如同即將消泯的星辰。過路人行色匆匆，偶有一兩個對謝懷雁投之以好奇的眼神。她聽見雪花落淚，看到陽光下雪逐漸融成透明的水滴，化作銀白色的輕煙散去。她突然憎恨太陽，恨它如同過往的歲月。消逝了她愛的大雪，抹去了她愛的人。
　　謝懷雁踮腳，將戒指掛在身旁夾竹桃新發(fā)的嫩枝上，仿佛加冕儀式。隨后，她拉著黑色行李箱漸行漸遠(yuǎn)，不曾回頭。
　　她心中的那場大雪終于在這個明媚的春天化作輕煙。
　　終究這世間只余下寂寥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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