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dāng)邶地開始傳唱“子之不淑，云如之何”時(shí)，公子壽正倚在窗邊，十六七歲的少年清雋明凈，正如他望著的那枝伸出的梨花，清清洵洵，疊若凝雪。公子壽靜靜聽著歌謠中辱罵自己母親的笑語，輕輕閉上眼，睫毛顫了顫，少年人的唇抿了抿，如雪中祭司黑發(fā)上嫩紅嵌珠的顏色。再睜開時(shí)，眸中依舊是那派明凈，卻憂郁了些，格外惹人愛憐。

　　他在窗邊倚了一會(huì)，回頭去看在案邊等他的左公子，左公子也靜靜合著眼，他坐在暗處，顯得臉色更加蒼白了，手?jǐn)R在案上，是雙松弛，蒼白，透出青筋的手，和公子壽白皙纖細(xì)的手截然不同，已顯出重重的老態(tài)。左公子曾以此將他撫在膝下，其中風(fēng)骨，頗似遒勁的文字，而今只是擱在桌上，不輕不重地松松敲著烏木，壓得公子壽心頭沉沉。

　　左公子泄寵愛他，右公子職亦是，宮中誰又不愛憐這樣風(fēng)骨清雋的少年。左公子親手將他撫養(yǎng)大，正如右公子親手養(yǎng)大太子伋。衛(wèi)宣公夜夜醉在溫香軟玉中，將親子扔給左右公子，可謂荒唐至極。公子壽長得極像宣姜，那位《新臺(tái)》中吟唱的齊女，顧盼有笑，容貌極美，讓為長子娶親的衛(wèi)宣公一見難忘，棄掉舊日歡好的庶母，把她納入衛(wèi)宮。他膚色極白，澈澈眼波，皆是傳自宣姜，但卻未曾有過宣姜一分璨璨生輝，反倒是明水昭昭，清洵生姿，如干凈的晨風(fēng)拂過新竹，極溫極柔。

　　左公子依舊沒開口，他整個(gè)人沉浸在黑暗中，唇微微抿著，一雙黑沉沉，又帶慈愛的眼睛看著公子壽。他向來疼愛他，這個(gè)少年，在沉沉衛(wèi)宮如月照的梨白，是他最大的慰藉。

　　“近日唱的那些歌謠，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我方才在路上遇到了太子，他向我問起了你�！�

　　“我未放在心上，”少年說，他的神色也像未曾放在心上過，只是當(dāng)左公子說起太子伋時(shí)，他的眸中亮了起來，像剛?cè)诘谋裱┧埽窒裥麻_的明鏡之匣，“伋問起我？”

　　他稱呼太子伋，未尊稱太子，也未敬稱王兄，而是簡單干脆地直稱為伋，帶著少年的明朗心性，語氣中又滿是依戀之情。左公子回道，“太子說王事繁重，抽不開時(shí)間看您，問了些您的近況，又匆匆走了�！�

　　公子壽輕輕笑了笑，少年的唇很柔軟，笑也很柔軟，只是忽而又蹙了蹙眉，“王事繁重，何來王事繁重？”

　　左公子神情依舊沉沉的，卻隱有嘆息之意，“王上派太子出使齊國，不久便要?jiǎng)由�，太子在�?zhǔn)備出行事宜�！�

　　公子壽眉依舊蹙著，甚至更深了，“太子出使齊國，您為何面露憂色？前些時(shí)日王兄愁眉不展，是因?yàn)榇耸聠幔恐皇浅鍪过R國，為何不向我提起？王兄是要出使齊國嗎，請(qǐng)您不要瞞我！”

　　公子壽越問聲音越高，他的疑問一個(gè)接一個(gè)，句句見血，咄咄逼人，那雙眸子如日下新雪，晶晶亮亮，又帶著少年人的鏗鏘。左公子嘆口氣，遲疑了一下，才說，“是王上的旨意，也是您母親和公子朔所攛掇�！�

　　聽到這兩個(gè)人的名字，公子壽渾身發(fā)冷，僅小三歲的胞弟陰冷的目光近在眼前。小公子朔看人的目光極寒，像剛從冰天雪地里走出來，他們眉眼很像，卻截然不同，對(duì)方神色中有種陰鷙的懨懨，與母親璨璨柔笑的眸子下藏的東西如出一轍。一陣寒戰(zhàn)從少年柔韌的背探下去，攫住了脊骨，一點(diǎn)一點(diǎn)向上捋，連得他說話唇齒都有些不穩(wěn)了。

　　“他們讓他去齊國做什么，我母親讓他去齊國做什么！”

　　宣姜是齊女，嫁衛(wèi)宣公后生二子，長子為壽，幼子為朔。稚嫩的公子朔心中如何陰毒，不過是他母親一點(diǎn)一點(diǎn)灌入心尖的。她憤恨太子伋，一為他本該是自己的溫潤歸宿，二為他在世被譽(yù)翩翩君子，卻默默縱許了這衛(wèi)宮的荒唐事，這不平，憤憤，委屈，在日復(fù)一日的絕望中磨平了，在這陰暗的衛(wèi)宮中，對(duì)權(quán)力陰執(zhí)的渴望像潮濕的霉斑，一點(diǎn)點(diǎn)腐爛了她的心，她厭惡太子伋，厭惡一切的君子，甚至厭惡被左公子養(yǎng)成了君子的公子壽，她將愛憐盡數(shù)寄托在公子朔的身上，只是她的愛憐不過是冰冷的毒藥，淬毒的匕首，將孩子的心腐蝕剝爛，又用陰毒遮蓋罷了。

　　左公子看著他，不再說話。人皆有私心，他愛這個(gè)少年愛了十幾年，自然不希望他身陷危難。只是公子壽冰雪通透，兩三句話，就已明白過來。少年冷笑幾聲，憤憤道，“好，好，他們已經(jīng)這么容不下他！他們已把他逼到了這番地步！”

　　少年神色激動(dòng)，眸中郁結(jié)著霧氣，他在空中猛地一甩寬大的袖袍，轉(zhuǎn)身便出了房，快步跨到院中。左公子跟到門口，公子壽站在院內(nèi)那棵梨樹的不遠(yuǎn)處，他轉(zhuǎn)身看向左公子，對(duì)方凝視著他，眉間重重憂色，他整個(gè)人被罩在沒有光的門堂前，眸中沉沉的，一言也不發(fā)。

　　少年抿抿唇，向視他如己出的左公子行了個(gè)禮，空曠廣袤之中微風(fēng)陣陣，吹得少年衣袍也簌簌作響，他的衣衫白如院中的梨花，翩翩而立，仿佛就要隨風(fēng)而去。

　　“您自幼帶大我，我卻總讓您費(fèi)心，”公子壽看著年華已老的左公子，鼻尖有些發(fā)酸，他輕聲道，“我不會(huì)魯莽……只是去勸王兄不要入齊，父王向來寵愛我，說不定能……”

　　公子壽的聲音越來越弱，這般慰藉卻連自己也未能相信。他又行了個(gè)禮，左公子依舊沒開口。公子壽正要離去，身后卻傳來了左公子已顯蒼老的聲音。

　　“萬事小心�！�

　　公子壽回過頭去，左公子從未勸阻過他，他太了解少年，知道他的決心無法更改，縱然重重憂心，也無力改變什么，只能道上一句“萬事小心”，望少年無險(xiǎn)無災(zāi)。

　　少年輕輕笑了笑，他轉(zhuǎn)過身，只見衣裳消失在院中，再無痕跡。

　�。ǘ�

　　公子壽快進(jìn)太子伋宮殿時(shí)，聽到殿外有幾個(gè)宮女嬉笑的聲音，她們?cè)谳p聲唱那首《新臺(tái)》，因止不住笑語，聲音不知不覺高上幾分，就傳到了少年耳畔，宮女的笑音清清脆脆，在太子殿前卻透著冰冷的嘲諷。

　　衛(wèi)人作《新臺(tái)》，笑的是他母親宣姜，也笑的是他那被父王奪去妻子的王兄。縫隙中傳來的笑語刺傷了他的耳，公子壽咬著唇，一步步向?qū)m女那走去，宮女聽見玉佩叮當(dāng)聲，看見是他，便低下頭去，不敢再唱了。

　　少年本無意為難人，心中卻替太子伋難過，又因自己處境尷尬，夾在母親和兄長間不知如何是好。他轉(zhuǎn)過身，重新走向?qū)m殿，走了不遠(yuǎn)，又聽見身后有宮女的歌聲，只有一人在唱，她的聲音很小，很細(xì)，很凄楚，甚至有些不詳，她沒有再唱那首《新臺(tái)》，卻在唱《雄雉》，她明明在唱“泄泄其羽，”卻像在唱青翠的雉鳥被剝?nèi)ビ鹈�。少年忍不住打個(gè)寒顫，不再停留，大步直直走入宮中，殿內(nèi)守著的侍衛(wèi)見是他，便沒有阻攔。

　　太子伋正俯首在一卷竹簡中，分明是白日，殿內(nèi)卻極冷，簾子拉著，太子伋點(diǎn)著一盞燈，伏在案邊。公子壽猜到他在看父王派他出使齊國的那卷文書，他看得很認(rèn)真，但顯然不止一次看了，他消瘦慘白的手指一行行滑過竹簡，滑過禮官蒼勁有力的墨字。竹簡上的字很少，公子壽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他入夢般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由出口去喚他。

　　少年的聲音如冰雪，清清冽洌，又帶著暮春的暖意。太子伋抬起頭，仍是溫潤的模樣，青年人比起少年，眉目張開了，卻一點(diǎn)也不見凌厲。太子伋性子向來溫柔，縱使臉色慘白，也仍讓人舒心地溫笑著。

　　“伋……”公子壽看著他，又看著他手上的竹簡。他想說些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口�！澳愫芫脹]陪我喝酒了�！�

　　太子伋仍然很溫柔地笑著，他對(duì)誰都很溫柔，但對(duì)公子壽尤其溫柔。但他今天笑中卻有幾分倦意，公子壽與他情誼深厚，自然知道這是回絕之意。

　　“王兄，”少年仍然看著他，“你很久沒陪我喝酒了�！�

　　太子伋知道少年在某些事上要固執(zhí)到底下去，他站起身，那身黑色袍子寬寬大大，像要把他淹沒，“我心中有事，不愿喝酒�！�

　　“事到如今，王兄還不肯告訴我嗎！”少年神色隱隱有些慍怒，“你手里就拿著去齊國的文書，都不肯告訴我嗎！”

　　太子伋不肯告訴公子壽，和左公子不肯告訴他是一個(gè)理由。公子壽朝外面喚了幾聲，跟他來的幾位侍從把酒帶了上來。少年拿起一個(gè)青銅酒盞，眸中霧氣越結(jié)越重，“您這次連酒都不肯跟我喝了嗎！”

　　侍從又退下去，他們關(guān)上大殿的門。殿中又只剩下太子伋手邊那盞孤燈，那燈中的火焰搖曳著，如泣如訴，如幽幽夜中的塤聲，像飄遠(yuǎn)虛渺的靈歌，又如少年眸中氤氳的霧氣。那盞孤燈襯得太子伋臉色更加蒼白，也襯得少年的眸極亮。太子伋接過他倒?jié)M酒的酒盞，青銅酒盞很新，沒有銹斑，酒液醇厚，色澤鮮紅，在飄忽不定的燈下晃蕩著，像祭祀的杯中盛著鮮血。

　　太子伋為這想法打個(gè)寒戰(zhàn)，他回過神來時(shí)，手上端的不再是鮮血，又變回了醇香的酒液。

　　每次離別前，公子壽和太子伋總會(huì)痛飲一番，公子壽是少年，到底不勝酒力，往往沒喝幾杯就倒，被王兄?jǐn)v扶著回到宮殿。公子壽往日總愛哭，喝醉后醒來，王兄離去，他卻不哭了，反倒是滿心期盼地等太子伋回來，這次少年的目光卻極其哀絕，宛如凄凄的鳥聲。

　　太子伋喝下了那盞酒，很冰，和他往日與少年分別喝得不同，他們往日喝的是溫酒，這次侍從竟然忘了溫。太子伋放下酒盞時(shí)，公子壽盯著他看，少年目光澈澈，手中緊緊捏著酒盞，竟然一言不發(fā)。

　　“不必?fù)?dān)心，”太子伋向他說，“我先前也出使過齊地。不過幾日，去上半旬，就回來了�！�

　　少年抿著唇，盯著他，太子伋知道瞞不過他，但他什么也沒再說，這是他期待的表象，也是他期待公子壽知道的表象。他像只即將被折斷翅膀的雛鳥，自欺欺人地親昵地去啄兇手的手背，以期得到庇護(hù)。

　　“你信嗎，王兄？”

　　太子伋垂了垂眸，不再去看他。

　　“你信嗎？母親和朔千番挑唆，只是為了讓王上派你去齊地！你信嗎！”

　　太子伋依舊沒開口，公子伋憤怒地將酒杯重重?cái)R在案上，少年的聲音清寒如水，“他們想讓你死！你也去嗎！”

　　太子伋深吸了一口氣，他的目光重新看向少年時(shí)，神色已經(jīng)鎮(zhèn)定下來，像日暮時(shí)的海，不起波瀾。他眉目溫潤，舉止還是往常般沉穩(wěn)，說出來的話依舊得體有措，卻深深刺痛了少年的心。

　　“父王派我去齊國，即使是想讓我去死，我也應(yīng)當(dāng)去�！�

　　公子壽雙眼微微睜大，他怔怔地看著面前的兄長，對(duì)方溫潤如水，眉目不像衛(wèi)宣公，也不像他生母夷姜，那份溫潤竟是從他自己身上浸出來的。

　　少年渾身發(fā)冷，宛如浸入冰窟，他端起桌上的酒盞，一杯接一杯地往下喝，他握著酒盞的手止不住地發(fā)顫，醇香的酒液從他白皙的下巴流下來，染在極白的衣襟上，像極了泣血。

　　待喝到第三杯時(shí)，太子伋伸手截住了，他接過來，代少年一杯杯往下喝，他垂著睫毛，掠下一道陰影，因此看不清是什么神情。少年想去奪他的酒杯，卻奪不走，青年的力氣到底還是大些。太子伋喝完一壇，又再去取，取的時(shí)候踉蹌一下，寬大的衣袖把案上的竹簡給掃落在地。少年忽然伸手拉住他的衣角，他眸中郁結(jié)的霧氣已經(jīng)凝落下來，一滴一滴，像脆玉，像燙人的酒，盡數(shù)滴落在地上。

　　“王兄，”太子伋繡著金線的黑色袖角被他拽住，少年小心翼翼地祈求他，“你別去齊國……”

　　公子壽的睫毛顫了顫，太子伋的心也顫了顫，但他卻只是抬手拭去少年的淚水。

　　他的指腹上有薄薄的一層繭，許是酒喝多了的緣故，帶著點(diǎn)暖意，但少年的淚水比他的手還燙，滾落在他手背，灼灼燒著，竟燒得他心都有些痛。

　　但他仍然溫潤地輕聲喚眼前的少年，“壽，”

　　他說，“哪有兒子不聽父親話的呢。”

　　公子壽像被他燙到了一樣，他怔怔地看著他，竟覺得心像被撕扯了一樣痛，他抬起眼，看著太子伋，十分突然，又極其冰冷地說，“他算你父親嗎？”

　　太子伋仍然沒說話。公子壽這般從容和氣，從未對(duì)誰露過怨言，如今這般冷冷一言，皆為他生。但太子伋只是對(duì)少年溫溫一笑，不再說什么了。

　　公子壽深吸了一口氣，他拽著王兄的手往上一攀，拽住了他的臂彎，少年人的體溫很高，隔著冰冷的華服，那熱度仍然燒在他手上。少年剛剛落過淚，如今眸中那滾燙的東西像又要滴落出來，只是先前那般是痛楚，是心痛，如今卻是不甘不解，幾近絕望。他大聲地喊他的名字，殿中垂著的簾子被大風(fēng)掀起來，露出刺眼的白晝。公子壽聲聲凄凄，幾如泣血之聲。

　　“王兄，他算你父親嗎！”

　　娶庶母，生私子，棄諸左右。奪其妻，傷其心，欲斷其命。公子壽眸中的霧氣像游在空中，遮得天地都不清不楚。少年不甘地喊他的名字，試圖伸手在懸崖邊上拽住他的衣角。他聲音悲切，句句愴然，最后竟已泣不成聲，“那算什么父親！他配當(dāng)父親嗎！他配嗎！”

　　太子伋垂著頭，少年見他這般，甩開袖子，正憤憤轉(zhuǎn)身要離去，卻被他的兄長從背后伸手抱住了。太子伋的手臂從袖中滑落出來，很白，不同于公子壽，是白骨的蒼蒼白色。酒也未能填上半分暖意，這樣一個(gè)溫潤的公子，本不該有這么白的手臂，像不見天日，被囚的白玉鳥，像摔碎的玉的斷層，金石之冰，積雪之脆。他抱著公子壽，手在止不住地顫抖，像冰捧著炭火，整個(gè)人要融化消逝。王兄的聲音落在耳畔，有點(diǎn)喝醉的啞意，依舊是那溫潤的嗓音，卻帶著凄骨的寒。

　　“壽，我知道他們要?dú)⑽��！?br>　　許是他的手一直在顫抖，公子壽的身體也不住在顫抖，仿佛陷入冰窟的無助少年，孑然一身，瑟瑟發(fā)抖，他渾身幾乎沒有力氣，如果不是太子伋從背后擁著他，他幾乎會(huì)跪倒在地。他的兄長聲音一如既往地鎮(zhèn)定，仿佛就如昔朝為他講授詩書，卻帶著森森的寒意。公子壽閉上眼，他聽見太子伋的聲音在耳畔落下，像幽幽的霧氣，霧氣中的孤燈，孤燈中的游魂。

　　他說，“但該怎么辦，我只是想死而已啊�！�

　　公子壽逼兄長推開了一扇門，是掩在溫潤下的一扇門，門是黑色的沉木，鑲著金箔的紋飾，這扇門里那些濃濃的夜色將這個(gè)小少年裹住，凄凄的寒意順著他的腳尖將他一點(diǎn)一點(diǎn)吞沒，他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是由著兄長抱著他。

　　昔日觥籌中，他曾落淚樽中，那脆玉般清澈的淚水一滴滴落下，太子伋幫他飲下，摻著少年淚的酒有苦味，像茶樹的枝葉，卻又有苦中的清涼。他能幫少年飲下苦酒，他能為少年融去憂愁，卻無法求少年替他承擔(dān)心中一份痛。少年的憂是澈澈的水，涼涼的風(fēng)，他的痛卻是沉沉的深淵，卻是血中的骨肉，日日摻糾，夜夜泣血，會(huì)將身旁的人也拉入絕境，他視少年如夜中的白晝，卻不愿讓身上的夜色沾染他一份。他抱著懷中溫軟的少年，像蛾子撲向太陽，馬上就要化作一撮煙。

　　少年都知道，少年在發(fā)抖，他知道衛(wèi)宣公娶庶母，他的孩子如何瑟縮在君子的恥笑中，他知道衛(wèi)宣公奪兒妻，他的兒子如何在□□的衛(wèi)宮發(fā)冷。只是每次見到溫潤笑著的王兄，他便自欺欺人，他愿王兄一直如此，他愿王兄本該如此。他何等自私，又是何等無措！

　　“何處有無父之國呢？”他的王兄在他耳邊嘆氣，他的聲音溫潤如玉，卻隱藏著極怨的惡毒，這份惡毒自絕望深處溢出�！拔乙娺^父親毆打子女，見過他們拿著火鉗燙在孩子身上，他們用腳去踹，言語惡毒，為粗野自鳴得意，何處有無父之國呢……”他的聲音凄厲起來，他喚著懷中的少年，像即將逝去的鬼魂最后一聲戚笑，“我求之，我求之——”

　　一陣猛烈的強(qiáng)風(fēng)再一次將殿內(nèi)的簾子掀起來，風(fēng)聲凄凄，那盞孤火猛地跳躍一下，很快熄滅了。白晝之下，太子伋松開抱著少年的手，他站在少年面前，像要從懸崖之上跌落下去，他的聲音震得少年臉色慘白，那雙如溫玉般的眸子，像玉碎了一樣，他凄楚地笑，卻連笑也未成形，倒像是夜夜泣血之聲。

　　“壽，我求之死！”

　　他就站在他面前，少年卻覺得他站得極遠(yuǎn)，他拉不住他，澈溪如何撐起深淵。他從未見兄長哭過，是極無聲，極哀絕的淚，白泠泠，像昆山玉碎。他站在那，日光怎么也照不到他，陰影將他們分割開來，他在白晝下，他在沉夜里。公子壽看著他的兄長，對(duì)方眉目浸在暗中，竟已死寂如斯。

　　但畢竟，太子伋是醉了的。

　　他們喝過那么多次酒，少年亮晶晶的眸子多少次帶著醉意看他。但太子伋很少醉過，他們對(duì)酒，常是公子壽喝得多。如今他喝下一壇冷酒，心中又極其悲痛，凄楚之下，醉意更甚幾分。站在公子壽面前，沉沉的風(fēng)吹來，對(duì)方融在刺眼的白晝里，模糊得看不清容貌。他撐著桌案坐下，滿是倦容，頭顱從撐著的手上滑落，伏在了案上，竟是沉沉地昏睡過去。

　　那陣強(qiáng)風(fēng)過了，綢簾落下來，殿內(nèi)又陷入一片黑暗。少年輕輕走過去，將那盞孤燈又點(diǎn)著了，暈黃的火光跳動(dòng)著，映著太子伋的臉，太子伋應(yīng)是極溫潤清雋的，但他的眉輕輕蹙著，神情極是痛苦。他睡在袖上，身形單薄，煢煢伶俜。公子壽在兄長身側(cè)坐下，目光描摹他的眉眼。他的眉生得很好看，像遠(yuǎn)山，卻氤氳著苦云。少年跪坐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那抹指尖白中透紅，小心翼翼得像去探那盞燈中的火焰。他輕輕碰了碰對(duì)方的臉頰，一絲溫軟從指下化開。他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壓抑著極大的悲楚，而昔時(shí)埋藏極深的愛意也從他指尖流露出來。少年跪起身，那盈暈黃的火光映在他身上，他睫毛顫了顫，有什么東西在他身上流淌著，像月光，像銀子，像個(gè)供給神的祭品。

　　少年輕輕地抱住他伶俜的王兄，他的唇依舊抿著，像極了紛紛落落的梨花埋葬在太子伋身上。他聲音有些顫抖，但一點(diǎn)哭腔也沒有。他輕輕碰了碰太子伋玄色的衣領(lǐng)，上面繡著華貴的紋路，帶著太子伋的溫度。

　　少年沒有哭，他溫柔地抱著對(duì)方，聲音有點(diǎn)啞，但很輕，很柔軟，“王兄……”

　　“……我代你死。”

　　他到底還是喝下了那杯浸著太子伋鮮血的酒，就如太子伋當(dāng)年喝下他的清淚。只是太子伋當(dāng)年為他飲下苦酒，公子壽心中卻有一杯酒越釀越深，越釀越醉，越釀越無可自拔，有如桂花浸在月中，有如青山釀得雪白頭。

　　卻也不過是杯死魂無尸的情愛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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