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楊樹從醫(yī)院出來的時候陽光正盛，毒辣的太陽刺的人眼生疼。
　　她把化驗單拿出來又看了一遍，揉成一團(tuán)塞進(jìn)兜里，她的眉和那張化驗單一樣皺。
　　臨泉的六月是沒有一絲風(fēng)的，毒辣的太陽沿著原有的軌道逐漸靠近北回歸線，全球變暖的趨勢使溫度一高再高。
　　2014年6月21日，江蘇省普通高中學(xué)業(yè)水平測試的前一天，楊樹推著電動車走過老城區(qū)，逼仄的巷子里胡亂擺放的攤位占了一半的路，楊樹小心的避開那些骯臟的垃圾桶，它們已經(jīng)被擠到路上。
　　賣菜的大嬸把爛葉子挑撿出來，坐在攤位上朝巷子對面的深綠色垃圾桶里扔。楊樹司空見慣，腳踩在爛葉子上面發(fā)出“吱吱”的聲音。
　　臨泉是一個小城，糟糕的小城。至少楊樹這么認(rèn)為。
　　楊樹把車停到旁邊小學(xué)的停車棚里。車棚是深藍(lán)色鐵皮搭建的，支撐車棚的幾根水泥柱子已經(jīng)開始剝落露出里面粗糙的磚頭。偌大的車棚里毫無秩序停了幾輛自行車。
　　“媽！”楊樹輕輕朝門口喊了聲，生怕吵醒了還年幼的妹妹�！皸钤滤藛幔俊�
　　“睡了，醫(yī)院怎么說？”楊樹媽頭也沒抬，手里不停編制著五顏六色的竹筐，今年十二月會有從全國各地來游客買走楊樹媽手里的編織品。
　　“沒事，醫(yī)生說貧血，以后你得給我買雞腿吃！”楊樹語調(diào)輕松，揣在兜里的手緊緊握著那張化驗單。
　　“一天三頓不拉你的，你還貧血？嬌氣！”楊樹媽調(diào)笑她，沾滿顏料的手輕輕刮了下楊樹的鼻子。
　　楊樹鼻頭一酸，手心里的汗浸濕了那張薄薄的紙。
　　臨泉的六月沒有一絲風(fēng)，水面像鏡子一樣，鏡子像楊樹的心情一樣。
　　楊樹蹲在媽媽身邊，指尖摩挲著還未染色的竹子，“媽，我去找一下考場明天考試�！�
　　“去吧�！睏顦鋴寯n了下耳邊的頭發(fā)，又問：“要不要給你拿點錢？”
　　楊樹低頭嗤嗤的笑“我去看考場，要不是買考場，拿錢干什么？”
　　陽光灑在楊樹媽頭上，眼角的皺紋像刀刻的一樣深，皮膚也缺少光澤，被太陽曬成了古銅色，過度操勞使得的楊樹媽四十歲的年紀(jì)就生了白發(fā)夾雜在黑色的發(fā)絲里十分顯眼。
　　“媽，明天下午考完試我?guī)闳ト绢^發(fā)吧�！�
　　“不用，一把年紀(jì)了�！泵看螚顦鋴尪际沁@樣推脫，楊樹知道并不是因為一把年紀(jì)了，而是要省下染頭發(fā)的錢。
　　楊樹今年高二了，小女兒楊月也要上初中，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靠楊月媽編織手工業(yè)品趁著旅游旺季賣了掙錢。楊樹家沒有閑錢。
　　“等你爸回來就好了�！睏顦鋴屨f。
　　楊樹差點哭出來，八年前她爸出海到現(xiàn)在都沒有回來過。她現(xiàn)在都快忘了爸爸長什么樣，腦海里只記得他每次喝醉了酒就喜歡用胡子蹭她和妹妹的臉，帶著濃烈的酒味扎的人亂叫，他就開始哈哈的笑。
　　二

　　那年火遍大江南北的《來自星星的你》余溫不減，楊樹騎著電動車經(jīng)過奶茶店門口時都教授正深情的唱著《My Destiny》。
　　“蘇洵！”楊樹兩眼放光，隔著十來米的距離朝走在前面的蘇洵大喊：“立正站好！”
　　蘇洵回頭望了一眼楊樹，嘴角自然的向上彎起弧度，他交代了同伴便朝楊樹跑過去。
　　“楊樹你怎么在這�。　碧K洵問。
　　蘇洵和楊樹從小就一起穿著開襠褲長大，小時候巷子里的老婆婆就說他們很般配，長大了一定會結(jié)婚，楊樹也覺得，她長大了一定會嫁給蘇洵。
　　蘇洵從小就長的好看，幼兒園開始楊樹就喜歡上蘇洵的眼睛，不寬不窄的雙眼皮是楊樹從小羨慕到大的�，F(xiàn)在長大后的蘇洵模樣更是惹人喜愛，再加上學(xué)習(xí)成績好，不知道多少女生往他身上湊。楊樹則像是護(hù)犢子的母羊，趕走了不少圍在蘇洵身邊的鶯鶯燕燕，理由也只有一個：你現(xiàn)在還小，等你上大學(xué)了全中國的女孩隨便你挑，干嘛窩在這小城里一輩子。
　　對此蘇洵總是一笑了之，他從小到大身邊的女性朋友也只有楊樹一個。
　　楊樹扔給蘇洵一個粉紅的的頭盔，拍了拍身后的座位“你不考試嗎？”
　　對于楊樹邀請，蘇洵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他還記得小學(xué)的時候楊樹緊逼著讓他穿她粉紅的印花T恤，蘇洵抵死不從，楊樹就把一大盆水澆他身上，害的蘇洵穿著濕衣服過了一天，到最后還被威脅不準(zhǔn)告訴爸媽。以至于現(xiàn)在看見粉紅的就覺得渾身發(fā)冷。
　　“咱倆好像不在一個學(xué)校�！碧K洵別扭的說。
　　楊樹故作一張嚴(yán)肅的臉“快點！誰說咱倆不是一個學(xué)校啊，一中，你是206考場的，我183�！�
　　蘇洵不說話了。
　　“蘇洵，你快摟著我的腰，咱倆要飛了！”楊樹說的眉飛色舞，右手把“油門”擰到最大，不大的眼睛里全是亮晶晶的光芒，一路上沒閉上的嘴張的像是個奧利奧。
　　蘇洵被風(fēng)吹得微瞇著眼，嘴角一直掛著若有若無的笑。陽光明媚，蘇洵分明的輪廓在陽光下更顯深邃，像從漫畫里走出來的人，好看的比太陽還耀人眼。
　　突然他說：“楊樹！垃圾桶！前面垃圾桶！”
　　砰——
　　楊樹和蘇洵雙雙從車上墜下，那深綠色的垃圾桶只是微微移位，最上面的黑色垃圾袋被撞了下去。
　　蘇洵摘掉頭盔站起來去拉楊樹，楊樹抱著自己膝蓋喊疼，膝蓋上面被粗糙的水泥摩擦滲出點點血跡，看上去觸目驚心。
　　接著楊樹摳了下垃圾桶撞出來的裂痕，對蘇洵說“這垃圾桶得一個星期沒清了，都撞裂了還沒見它倒下。垃圾桶中的戰(zhàn)斗桶�！�
　　蘇洵卻沒有心情和她開玩笑，隱藏不了滿臉的焦急。他蹲下來讓楊樹趴到他背上，他如果沒有記錯前面會有家診所。
　　楊樹心底歡喜卻做作的推讓：“不用了吧，男女有別�！�
　　“快點！”蘇洵催促。
　　楊樹三下兩下摘掉頭盔，蛇一樣迅速的爬到蘇洵背上，嘴角咧到了耳根。
　　“走！”
　　蘇洵嘴角微微上揚(yáng)，他說：“你好像吃胖了，真重�！�
　　其實楊樹并不重，不到九十斤的她像是個沒發(fā)育的孩子，一米六的個子也不算矮，可是她天生就比別人骨架小的多。肖肩細(xì)腰，腦袋像是從別人那里偷來安到她脖子上的，胳膊細(xì)的不見一點贅肉，偏偏一雙手略胖，手一張開就能看見四個微微下陷的“坑”。
　　“蘇洵，我會記恨你的�！睏顦渑吭谔K洵背上恨恨的說，鼻腔里微微呼出的熱氣撲在蘇洵脖子上，像是一股電流直達(dá)全身。蘇洵的臉紅的要滴出來血一樣。
　　“我去買水！”口干舌燥的蘇洵逃也似的把楊樹放在路邊的長椅上。
　　陽光明媚，那斑斑駁駁的光被樹葉切割，星星點點灑在楊樹身上。
　　楊樹雙手絞著衣角，從兜里拿出來那張被揉的發(fā)毛的紙，楊樹的眼淚就止不住的往下掉，她還沒有等到她爸爸回來，她還沒有和蘇洵結(jié)婚，她還不想死。
　　化驗單上全是些楊樹看不懂的字符，看起來人畜無害，可是醫(yī)生卻對她說是腦瘤。楊樹是知道腦瘤的，她只想知道自己還可以活多久。楊樹有些后悔沒有聽醫(yī)生講完就跑出來。她想要在還體面的時候跟蘇洵表白。
　　楊樹把那張化驗單疊整齊，然后扔在身邊的垃圾桶里，把眼淚擦的很干凈。
　　蘇洵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橙汁和楊樹喜歡吃的奶油冰淇淋。楊樹喜形于色，隔的老遠(yuǎn)就把手伸長接過蘇洵手里的冰淇淋。
　　楊樹正舔著冰淇淋，突然魔怔似的大喊：“蘇洵，咱電動車呢？”
　　蘇洵溺寵的揉亂楊樹額前的劉海，“你現(xiàn)在才想起來？我剛剛打電話給李大叔了，他一會去給你推到他店里去修�！�
　　楊樹伸手打掉蘇洵的手，整理著被揉亂的劉海。
　　“蘇洵，你剛才沒摔著嗎？真皮實！”
　　三

　　到了黃昏時總算是見了風(fēng)，診所里醫(yī)生給楊樹的膝蓋裹了薄薄一層紗布，楊樹找診所醫(yī)生要了只簽字筆，在上面畫了頭豬說那是蘇詢。
　　微風(fēng)徐徐，撥亂了楊樹及腰的長發(fā)，糊了楊樹一臉，楊樹把頭發(fā)別在耳后，一截白皙的脖子就暴露在空氣里。楊樹翻遍整個衣服口袋沒有找到一根皮筋。
　　蘇洵無奈的嘆了口氣，從隨身帶著的胸包里拿出一根黑色的皮筋套在楊樹手腕上。
　　“蘇洵，你怎么有女生的東西��？”楊樹滿臉鄙夷，手里皮筋三下兩下綁到頭發(fā)上，突然又想起什么轉(zhuǎn)臉又緊張的問：“常璐瑤的？”
　　到目前為止唯一對楊樹有威脅的女生就是常璐瑤了，她們班的班長。長著一張時下最流行的一張臉，瓜子臉配上高鼻梁，楚楚動人的大眼睛一眨纖長的睫毛就像蝴蝶一樣翩飛。
　　蘇洵當(dāng)著她的面夸常璐瑤成績好，工作認(rèn)真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了。楊樹曾經(jīng)隱晦的表明過她不喜歡常璐瑤也不止一次了偏偏這榆木腦袋就是不開竅，楊樹每次找他理論都?xì)獾奶_。
　　“不是！”蘇洵滿臉認(rèn)真，眼睛里全裝滿了楊樹，“上回陪你去接楊月放學(xué)，你嫌風(fēng)太大買的那個�！�
　　楊樹這才放下心，長長噓了口氣，把玩著手里的頭發(fā)抬頭問蘇洵，“我不是扔了嗎？你撿回來了？”
　　蘇洵輕輕點頭，“我又買了兩個�！�。
　　微風(fēng)不停的吹著，誰都沒有在說話，空氣里卻不見尷尬的味道，楊樹只怪自己出門的時候為什么沒有穿裙子。
　　那一刻，楊樹自己也忘了還有腦瘤，她只記得還有蘇洵了。
　　“蘇洵，你會娶單眼皮的女孩嗎？”楊樹低著頭，余光里偷偷觀察蘇洵的反應(yīng)。
　　對于單眼皮楊樹一直耿耿于懷，她曾經(jīng)買了好多雙眼皮貼，蕾絲的，拉伸的，雙面的，就是為了讓自己的眼睛看上去更好看一點，直到有一天蘇洵指著楊樹的眼睛說她眼皮上有臟東西，并親手把它撕下來楊樹就再也沒有貼過雙眼皮貼了。
　　“會……會吧！”蘇洵結(jié)巴的說，他其實并不在乎單眼皮還是雙眼皮。
　　“那你喜歡胸小的嗎？”楊樹喜形于色，風(fēng)情萬種的撥弄著自己額前的頭發(fā)，兩只眼睛眨巴不停。
　　蘇洵帥臉一紅，說話也越來越不利落：“看……看緣分……緣分……”
　　楊樹偷偷的笑，兩只眼睛像是彎起的的月牙。
　　“不逗你了�！睏顦湔f：“還沒去看考場，走不走？”
　　“我去吧，把你送回家，然后我去！”蘇洵看了眼楊樹的腿，上面紅色的小豬畫的很可愛。
　　其實楊樹并沒有傷的很重，只不過是擦破了點皮，滲出來一點點血，蘇洵緊張的像是楊樹摔斷了骨頭一樣，楊樹笑著罵蘇洵矯情，蘇洵一張臉就拉下來了。
　　現(xiàn)在楊樹更不敢和蘇洵說她的病了，她從小沒什么朋友，唯一能說上點心里話的也不能說出來，楊樹憋的心里很難受，可面上誰都看不出來。
　　“你看我像有事的樣嗎？”楊樹站起來原地轉(zhuǎn)圈，傷口上面像是撒了一把鹽一樣火辣辣的疼，可楊樹還是說：“他庸醫(yī)！”
　　楊樹能和蘇洵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她不是對腦瘤很了解，可是楊樹知道確診腦瘤以后的日子得用手指頭數(shù)著算了。
　　蘇洵半信半疑的看著楊樹，終于妥協(xié)。最后楊樹被蘇洵攙扶著走了兩條街才到學(xué)校。
　　一路上，蘇洵的胸包里手機(jī)一直呼呼啦啦的響，楊樹接了他朋友的電話，把蘇洵的胸包翻了個底朝天。
　　“你這里面都是什么��？我怎么越看越覺得你像變態(tài)了啊？”
　　一路上蘇洵一直忍受著楊樹的喋喋不休，而蘇洵只是笑著，時不時辯解兩句大部分時間楊樹說的很開心，蘇洵聽得很開心。
　　黃昏的時候，天上的紅霞把一切染成紅色，太陽也把臉隱在霞光里。楊樹的臉泛著紅，一雙眼睛在更顯得熠熠生輝。
　　“這是什么？濕巾？還有皮筋��？你包里幾根皮筋��？怎么還有衛(wèi)生紙？我的天！揉的像菜市場的爛菜葉一樣！”楊樹突然看到了什么，緊緊捂住胸包，生怕別人看見里面的東西“蘇洵你瘋了？怎么還有衛(wèi)生巾��？”
　　蘇洵不好意思的撓頭說：“上回去太湖玩你抱怨沒有濕巾，太熱了，我就帶包里了，還有……”
　　“停！”楊樹打斷蘇洵的話，“你的包還是我的包？”
　　楊樹極力隱藏歡呼雀躍的心情，這是她十八年來最開心的一天了。
　　“都一樣�！碧K洵說。
　　四

　　任何見不到蘇洵的日子楊樹都覺得特別難熬，就像考試的兩天，楊樹幫著媽媽準(zhǔn)備了明年一年編竹筐的主子，買了成堆的顏料。死纏爛打帶著媽媽染了一頭烏黑的頭發(fā)。
　　其他的時間就特別難熬，楊月去同學(xué)家寫作業(yè)，媽媽去做零工掙錢，楊樹寫著數(shù)學(xué)練習(xí)題，腦子里不是一次函數(shù)而是蘇洵。
　　蘇洵……蘇洵……蘇洵……
　　我不能和你結(jié)婚了。
　　時間就跟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一樣，可在難熬的日子也總會熬過去。
　　星期一的早晨永遠(yuǎn)是充滿活力的跟何況對于楊樹的學(xué)校來說，初中部的小孩子像是脫韁的野狗，在學(xué)校門口撒歡。后勤部老師的眼睛更是瞪的駭人，時不時教訓(xùn)一兩個追逐打鬧的學(xué)生，帶到門口保安室前面就是一頓批評。好像跑的再遠(yuǎn)一點，再快一點就會摔的半死。
　　楊樹眼前的教學(xué)樓出現(xiàn)了重影，頭暈的次數(shù)也增加了，她知道在過不了多長時間她就會忘掉東西，甚至?xí)窭夏臧V呆一樣忘掉蘇洵，忘掉楊月和所有人。然后在過不久，她就會抽搐，失語，癱瘓……
　　楊樹蹲下來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她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你沒事吧？”溫柔似水的聲音響起，她最不喜歡聽到的聲音。
　　常璐瑤攙著楊樹起來，楊樹額頭上滿是虛汗。
　　“要不你先回家吧，我去給老師請假，你好像很不舒服。”
　　楊樹穩(wěn)了身形，胡亂的抹了把臉上的汗，她說：“我沒事�！苯又槌鰜肀怀ｈ船幫熘氖直邸�
　　“真的沒事嗎？”常璐瑤問，臉上的關(guān)心不像是裝出來的。
　　楊樹搖了搖頭，她現(xiàn)在的感覺好多了，比起見到蘇洵，她更愿意忍受。
　　“那我陪你一塊走吧。”常璐瑤說。
　　“下學(xué)期學(xué)校要組一個高考沖刺班，培養(yǎng)沖刺985大學(xué)的學(xué)生。考試全高二前三十名就可以入班了，聽說都是從衡水中學(xué)請來的老師�！背ｈ船幣ゎ^望了眼楊樹，見后者沒什么反應(yīng)又接著說：“這學(xué)期你得努力學(xué)習(xí)了，蘇洵成績那么好一定會沖進(jìn)前三十名，你們一起長大可不能輸給他�！�
　　楊樹點點頭，她知道常璐瑤的意思是說下學(xué)期她和蘇洵不在同一個班級里了，就算她不眠不休的學(xué)習(xí)也沒有可能。她連考上本科的信心都沒有哪敢想985？
　　“班長，你是不是喜歡蘇洵？”楊樹突然開口問，常璐瑤有一瞬間愣住了，隨即便反應(yīng)過來，她沒有承認(rèn)也沒有否認(rèn)。
　　“我也喜歡他！”楊樹說：“不過我很快就不喜歡他了�！�
　　“為什么？什么意思？”常璐瑤緊接著問，眉間微蹙，精心畫的眉毛在一顰一蹙間更平添幾分美感。
　　楊樹沒有說話。
　　教室里班主任已經(jīng)坐在講臺上了，下面學(xué)生正興高采烈的討論985沖刺班的事情，楊樹朝緊靠著窗戶坐的蘇洵望了一眼，背著光，模糊了他那棱角分明的臉，蘇洵也正望著她，如果沒有刺眼的光，楊樹一定能看見他在笑。
　　楊樹饒有興趣的問：“蘇洵，你是不是也想去985？”
　　蘇洵搖了搖頭，他說：“我想離家近一點的學(xué)校。”
　　楊樹撇撇嘴：“慫！”
　　蘇洵不可置否，翻開語文課本就開始背古詩詞，整本書上紅筆，黑筆記了滿滿的筆記，眉清目秀的筆記像極了蘇洵的為人。
　　突然來的一巴掌把蘇洵的書合上，“你怎么想的啊？清華北大！”
　　“我又考不上。”蘇洵嘟囔著辯解，想要翻書去讀，可楊樹的手還壓在書上。他又去拿英語書，楊樹一把搶回來抱在懷里，“沒有夢想和咸魚有什么區(qū)別？”
　　“咸魚有了夢想變成有夢想的咸魚，可本質(zhì)還是咸魚��！”
　　楊樹一時被噎的說不出來話：“你完了。”楊樹說。兩眼一翻，把書還給蘇洵。
　　五

　　放學(xué)的時候已近黃昏，蘇洵執(zhí)意放棄老師加的補(bǔ)習(xí)要和楊樹一起回去。
　　電動車還留在李大叔店里，公交車站等著回家的學(xué)生很多。夕陽映襯的整片天際緋紅如畫，霞光里楊樹不耐煩的樣子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蘇洵尚不自知，他只瞧見楊樹好像有些不高興卻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做錯了。蘇洵仔細(xì)想了會，還是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
　　“楊樹？”蘇洵率先開口。
　　聽到蘇洵的聲音楊樹扭過頭看了一眼蘇洵，眼底滿是很鐵不成鋼的意味。只一眼，她很快轉(zhuǎn)過頭去淡淡的問：“干嘛？”
　　蘇洵沉默了。
　　9號公交車來的時候站臺上的學(xué)生爭先恐后的往車上擠，楊樹也不甘落后。
　　老城區(qū)的孩子都窮，沒有家長開車來接他們上下學(xué)，所以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擠公交車，從小時候楊樹就知道只有拼命往車上擠才有可能趕得上時間上學(xué)。
　　楊樹回頭望了一下蘇洵，只看見蘇洵低頭瞅著自己的腳尖無動于衷。楊樹大喊一聲“蘇洵！你還回不回家？”
　　蘇洵一下抬起頭，精明的光不像是從眼睛里發(fā)出來的，閃耀的倒像是鴿子蛋大的鉆石被陽光照耀一樣。楊樹就這樣看著看著失了神。
　　公交車走的時候里面擠的像是沙丁魚罐頭，蘇洵背著楊樹書包走在大街上。街上已經(jīng)有店鋪打開了霓虹燈，紅的藍(lán)的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好看。
　　楊樹一路上都在抱怨蘇洵害她要走那么長的路。蘇洵不以為意，嘴角的微笑一直掛著。
　　“要不要吃冰淇淋？”蘇洵指了指前面一家冷飲店。
　　楊樹跟隨著他的手指望去，大大的玻璃墻上顯眼的貼著情侶套餐的廣告。
　　“不要！”楊樹執(zhí)拗的別過頭。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夜風(fēng)吹來陣陣的冷，楊樹打了個哆嗦，白色T恤被風(fēng)吹得緊貼著皮膚，楊樹低頭看了一下，自己果然沒胸。
　　昏黃的路燈混雜著街上的霓虹燈真是好看極了。楊樹覺得自己身邊沒有了蘇洵，她回頭望一眼果然不見了蘇洵的影子。
　　楊樹有點慌了。驚慌失措的眼睛里馬上就蓄起了淚水，她一遍一遍喊著蘇洵的名字，淚水像珍珠一樣一顆一顆掉下來。
　　如果蘇洵找不到自己也會這么傷心吧？楊樹心里想，她哭的更兇了，不僅僅是找不到蘇洵，還有她也找不到自己了。
　　從查出來腫瘤到現(xiàn)在楊樹從來沒有想過以后該怎么辦，就這樣等死嗎？可是世界上還有很多愛她的人。她舍不得。
　　蘇洵聽到楊樹的叫聲急忙從冷飲店跑出來，手上拿著兩支冰淇淋，楊樹像是見到了救命稻草一下?lián)涞固K洵懷里。
　　蘇洵嚇壞了，手里的冰淇淋丟到地上抱著楊樹。
　　蘇洵比楊樹足足高了二十厘米，楊樹的頭頂只到蘇洵的下巴，蘇洵雙臂環(huán)著楊樹，楊樹整個頭埋在蘇洵懷里。
　　他感覺到脖頸處的皮膚濕濕的，他知道楊樹哭了。
　　誰都沒有說話，風(fēng)靜靜地吹著，地上的冰淇淋已經(jīng)開始融化，粘稠的液體在楊樹腳邊流淌。
　　蘇洵拍著楊樹的背，一下一下。平靜的好像馬上就能睡著一樣。
　　“蘇洵……”楊樹率先開口，聲音沙啞的不像話：“我以為找不到你了�！�
　　蘇洵失笑，他想看著楊樹告訴她他一直在她身邊，可是楊樹緊緊抱著蘇洵，兩只手像是生了根扎在蘇洵身上。
　　“不會的�！�
　　蘇洵不記得他第一次見到楊樹的樣子，好像記憶中從一生下來他就和楊樹綁在一起。
　　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從中學(xué)到高中。蘇洵以為他能永遠(yuǎn)和楊樹在一起，所以楊樹怎么會找不到蘇洵？
　　“別哭了，再哭眼睛就腫了。明天上學(xué)不好看！”蘇洵伸出兩只大拇指把楊樹臉上的淚擦掉，他掙脫了楊樹從胸包里拿衛(wèi)生紙。
　　六

　　老城區(qū)的衛(wèi)生還是不盡人意，深綠色的垃圾桶被陽光照耀散發(fā)出惡臭。
　　楊樹掩著鼻子，反胃的感覺一陣一陣來襲。離會考過去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成績也應(yīng)該出來了。
　　楊樹小心的避開橫在路上的垃圾桶，她剛從李大叔家推回來一個月前撞壞的電動車。
　　這幾天來蘇洵都沒有去班里上晚自習(xí)，楊樹起初不愿意，可后來一想自己還能有幾天活頭，所以也就由著蘇洵。
　　差不多一個月了，公交車成了擺設(shè)，每天步行半小時回家已成常態(tài)。楊樹享受那段時間，可她沒有超能力永遠(yuǎn)留住那段時間。
　　頭暈的感覺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嚴(yán)重，楊樹心里隱隱有個計劃。
　　她準(zhǔn)備盡快實施。
　　太陽似乎偏愛臨泉，連續(xù)半個多月的晴朗曬得大地也溫暖起來。驕陽似火，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楊樹的孤單倒影讓人看了莫名心疼。
　　楊樹聽見蘇洵在后面喊她的名字，他說：“楊樹！楊樹！你學(xué)業(yè)水平測試全過了！”高興的毫不掩飾。
　　楊樹沒有戴頭盔，她聽得很清楚，蘇洵的笑聲很清晰，一下就鉆進(jìn)腦子里，馬路上車來車往。楊樹的淚水一顆一顆豆一樣大，她在想，自己的眼淚為什么總是流不完。
　　李大叔修理的電動車已經(jīng)完好如初了，楊樹沒有理會蘇洵，她閉上眼，聽見大貨車的“滴滴”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楊樹接著把電動車的“油門”擰到最后。
　　她感覺自己真的飛起來了，身體比羽毛還要輕盈。
　　“楊樹——”
　　楊樹猛然驚醒，夢中的一幕幕還在眼前浮現(xiàn)。
　　還好只是夢，只是夢……
　　豆大的汗滴一顆顆滑落，楊樹突然就哭了，咸澀的淚混著汗水流到嘴角，楊樹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這淚水一樣。
　　和蘇洵在一起的日子很快樂也很短暫，好像一眨眼十幾年就這么過去了。
　　楊樹翻身下了床，身上只套了件T恤，單薄的身子在月光下顯得更加單薄。
　　身后的屋子里楊樹媽輕微打著鼾，一天的勞作使她累極了，楊月好像做了一個爸爸回來的美夢，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夜風(fēng)獵獵作響，撕扯著周圍的一切，隨風(fēng)吹過來獨屬于垃圾桶的腐爛的氣味。
　　楊樹累極了。
　　對她來說這一生太短了。
　　現(xiàn)在街上鮮少出現(xiàn)老鼠，可老城區(qū)是個例外。從下水道里鉆出來的老鼠耀武揚(yáng)威的從楊樹面前一個個鎮(zhèn)定自若的走過。
　　楊樹瞇了好一會眼才從六七層的的破舊小區(qū)里找到蘇洵的家。
　　手機(jī)發(fā)出微弱的光，照耀的楊樹一張小臉慘白，哭的紅腫的眼睛腫得像是胡桃核。
　　楊樹好像把畢生的淚都流干了。
　　電話那邊傳來蘇洵的聲音。睡意蒙蒙。
　　“怎么了？楊樹？”蘇洵嗡著聲音問。
　　“沒事，蘇洵，我有話跟你說�！�
　　“嗯……嗯，你說……”
　　“我從小就喜歡你，現(xiàn)在也是……”
　　“我知道……”蘇洵打斷，楊樹聽出蘇洵話里的笑意。
　　“你別打斷我，聽我說！”
　　“好�！�
　　像所有愛情故事一樣，蘇洵還是沒有聽完楊樹的話就沉沉的睡去了。
　　楊樹聽見手機(jī)里傳出來平穩(wěn)的呼吸聲。
　　“蘇洵，我從小就喜歡你。幼兒園，到小學(xué)，到初中，到高中。
　　好多年了，我以為我們真的會在一起，老天爺一定是嫉妒我吧。我憑什么活的那么快樂啊。
　　可是你知道吧，我幻想過一切我們以后在一起可能用到的東西，大到買什么房子，小到每星期看幾次電影……”
　　楊樹的聲音哽咽了，凜冽的夜風(fēng)吹打在楊樹身上，T恤的一角被風(fēng)吹起，白嫩的肌膚便暴露在月光下。
　　“蘇洵啊……”楊樹的聲音帶著哭腔。
　　“我真的好喜歡你啊……”終于，楊樹忍不住哭了。
　　老城區(qū)是沒有路燈的，楊樹獨自走在街上的背影看著讓人心疼，逐漸也被黑暗吞沒了。
　　楊樹回到家時手機(jī)已經(jīng)沒電了，東方露出魚肚白，啟明星也高高升起。楊樹鉆進(jìn)被窩里，試圖捂熱冰涼的肌膚。
　　緊接著她便沉沉的睡去，明天或許就會醒來，她準(zhǔn)備直面病魔。
　　楊樹還是舍不得死去，為了蘇洵，為了楊月和未歸的父親和愛她的母親。
　　楊樹始終是楊樹，能扎根中國大西北，也能在臨泉好好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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