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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都說那柳家小姐太天真。芳心碎,芳魂斷,一世蹉跎。待到荼蘼花事了,求不得與情郎化鴛鴦!》
臺上說書人描述了一場國仇家恨,發(fā)生於不久前,使一家一戶涕血泣淚的戰(zhàn)亂,也講了一段肝腸寸斷的深閨夢,夢醒人分,離恨深沉。
酒樓客人無一不拍案讚嘆,幾個隨親戚來的婦人,更是淚溼衣襟。
送別征夫,閨閣空虛,百般寂寥的心境,她們各有體會;去時了無音訊,累換星霜,直到花遲春逝,她們失了容顏,丈夫也有了別的女人——。
「你說這柳家小姐美若天仙,怎會被情郎拋棄呢?」
「忘恩負(fù)義的男人又不是沒見過。飛黃騰達(dá)後棄了糟糠妻,隔壁小趙不就是如此?」
「哈哈哈,說到那個小趙,前幾日看上杏花樓的姑娘,說要重金為她贖身啊。」
「敗家子,遲早有一天弄死自己。」
喧囂吵鬧的交談此起彼落,一名穿著深色武袍、壓低披肩帽沿的“男子”,喝完最後一口茶才走出酒樓。沒有人發(fā)現(xiàn)沉默的男子始終緊皺眉宇,仔細(xì)聆聽說書人的故事,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也悄然紅了眼眶。
琉璃色的眼珠。當(dāng)漠北動盪,番邦入侵,滿載星辰,與鐵蹄一同輾過染血戰(zhàn)場,其忠君義膽廣被歌頌,卻在趕走親人時,連一個回眸也不給她。
……說書人的歌詞是怎麼唱的呢?
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
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
然後呢?
——然後……
葉昭踏入郡王府邸時,依然悶悶不樂地想著,故事結(jié)束後的結(jié)局。
。
柳惜音沒有死。
醉仙草的毒讓受盡折磨的肉體陷入悠長沉眠,卻並未奪走她坎坷入骨的生命。
深感鑄下大錯的葉昭,將人運送回京的過程裡,親力親為,為柳惜音換衣洗沐,梳順墨髮,每日都在榻邊陪她說話,偶爾甚至唱著兒時漠北的童謠,哽咽喚她。
起來吧,跟我一起玩兒。
起來吧,趁天黑之前,一起玩兒。
童謠裡的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現(xiàn)實裡的她跟她,已經(jīng)離那樣的日子過於遙遠(yuǎn)。
「妳到底夠了沒!成天只會顧她,眼中到底還有沒有我?有沒有兩個孩子?」
「玉瑾,平日裡我大小事都由你,只是要你由我一次,就這麼難嗎?」
「我已經(jīng)由過妳了!我為妳向聖上請命,差點滅了我趙家香火!難道這樣還不夠嗎?妳還想要我害誰。浚
「他們也是我的孩子!」
柳惜音即使被安置王府,仍舊長眠不起。葉昭為了照顧她,時常與趙玉瑾起爭執(zhí),郡王府終日烏煙瘴氣,葉昭也就越來越常出去聽曲兒、待在別苑、或是乾脆不回主房與丈夫同寢。
而在婚姻裡受挫的男人,紈褲惡習(xí)變本加厲,不僅流連青樓花叢,甚至將舞姬名伶叫回府裡,夜夜笙歌。
葉昭卻反倒鬆了口氣,至少這表示趙玉瑾有事可做,不會再來煩她。
日子一天天過去。
當(dāng)葉昭已不知是否該繼續(xù)抱持希望時,終於——柳惜音醒了。
。
狐貍是最快殺來王府的人,他急忙衝入房,驚喜難抑:「惜音姑娘!」
秋水、秋華、秋老虎等人,僅僅晚了一步。
「表小姐,您可終於醒了!」
「是啊!可讓我們好等了!」
「謝天謝地,我下午就去寺裡還願!」
「——將軍,怎麼了?」
當(dāng)大家都喜不自勝地七嘴八舌時,只有胡青發(fā)現(xiàn)坐在榻緣的葉昭臉色慘淡,而一身白色褻衣、肩批狐裘的柳惜音,過白的面容同樣掛著耐人尋味的神情。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沽б綮o靜開口時,葉昭發(fā)出低聲嘆息,想必是剛聽完一模一樣的開頭。
「夢?」
「我在一個……與這兒完全不同的地方!
過了一段很長的人生。
在那裡學(xué)會很多東西,做了很多事。
而且,沒有人罵我,沒有人視我為異類。
「我……上了學(xué)!
說這句話時,柳惜音望著葉昭,那恍惚語氣中的狂喜,彷彿在無聲叫著,她了斷生命那時的遺言,她最初、最久的遺願,總算於夢裡實現(xiàn)。
「那兒有極高的房子,比戰(zhàn)馬更快的車子,沒有戰(zhàn)爭,沒有必須向男子低頭的規(guī)矩,女子與女子之間亦能——」興奮無比的柳惜音,比手畫腳,描繪一個無人能想像的世界,她隨後想到了什麼,抓住葉昭的臂膀,激動地說:「阿昭,妳一定要去那裡,一定要看看那樣的地方!」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回應(yīng)。
葉昭抿緊下唇,嘴角連笑的半點弧度也扯不開。
即便無人開口,但所有人都知道彼此在想什麼。
「表妹,妳先歇息吧,我們之後再慢慢聊!拱咽址旁诹б舻氖直成,葉昭溫柔地安撫:「已經(jīng)沒事了,我不會再離開妳!
恐怕,過多的醉仙草使柳惜音傷了腦,成了癡兒。
***
「——聽說垂死之人會走一趟鬼門關(guān)、見著陰間地府閻王鬼差!骨皬d裡,人人頂著一張驚惶未定的臉,胡青強自鎮(zhèn)靜地坐在椅上,絞盡腦汁想賦予最適切的說法!敢苍S惜音姑娘……」
「但表小姐說的那個地方,聽起來可不似地府,反而像極了天庭。」
聽秋水說完,秋華也深有同感!甘前。涌梢陨蠈W(xué),這可前所未聞!
「我也沒聽過哪個地方?jīng)]有戰(zhàn)爭!骨锢匣⒈爻了肌!赴ィ瑢④,您說表小姐該不會是受了驚嚇,三魂七魄少了什麼……元神之類的?不然,我去寺裡請住持來做法事,為表小姐驅(qū)邪收驚,如何?」
「爹,好法子!我贊成!」
「對,我跟姊姊這就去辦!」
「——慢著!箯膭偛啪蜆O少說話的葉昭,臉色依然青白交接,她坐在椅子雙手握拳,仔細(xì)回想柳惜音甦醒後的神態(tài)語氣。「表妹她……不太一樣!
就好像變了個人。
這段時間,葉昭經(jīng)常夢到柳惜音吐露遺言那刻的眼神,絕望而淒澀,還這麼年輕,不過來人間走了二十年——明明年紀(jì)比葉昭小那麼多——眼底的光卻蒼老至極,光是生命本身的重量就壓得柳惜音無能背負(fù),苦不堪言。
但方才清醒,縱使充滿迷惑,縱使驚愕難當(dāng),卻是清澄無雙的眸子,當(dāng)她抓著葉昭的手臂,渴望葉昭也能見識她的夢境時,那是何等純粹、開朗活躍的靈魂啊。
或許柳惜音真是死了一次;蛟S,她真的迎來了新的人生。
或許她根本不想於此世睜開雙眼。
不想再看到葉昭,以及,這些使她毅然了斷自己的前塵舊事。
「……總之,讓我先跟她談?wù)劙。?br>
。
晚間,葉昭扶起因多日臥榻、行動有些不便的表妹,她們四處散步閒聊,就著清風(fēng)明月,談起如今天下局勢,大多時候是柳惜音安靜傾聽,想像死掉的那些人與活下來的這些人,各有何種結(jié)局。
最後,她們?nèi)チ藙e苑,抱抱兩個不管兩軍廝殺、急著在戰(zhàn)場上就要冒出頭來昭告天下的孩子。
「像他們的母親一般!箲蜒e抱著小小人兒,柳惜音的神容柔情似水,慎重地輕搖哼歌。
「像我嗎?」葉昭啞然失笑!肝业褂X得他們像玉瑾,不懂什麼才叫好時機!
柳惜音含笑望來,望得葉昭都有些不好意思,轉(zhuǎn)頭為睡得天昏地暗雷打不動的兒子輕拍胸口,蓋上錦被。
「像極了妳,阿昭——等不及想保護鍾愛的親人。」
「——但我沒保護妳。」葉昭咬緊牙關(guān),眼前立刻模糊一片,這句話壓在心裡很久了,沒想到還
有說出來懺悔的機會!肝覜]有、趕到妳身邊!
她深吸口氣,凝視一臉憐憫的柳惜音,看著那個人抱著她的孩兒,恍然中,就像柳惜音抱著自己的孩子。
是啊,表妹還年輕,表妹也該獲得如此幸福。
「我不會奢求妳的原諒,我只希望……妳能給我時間,讓我……補償妳——讓我多陪陪妳,惜音。」
柳惜音愣了好一會兒,終於放下懷裡孩兒,回眸苦笑。「妳從沒這樣叫過我!
「因為我知道妳不同了。」葉昭輕聲說:「我知道,妳不是像狐貍他們說的,上了天庭吃了仙果,重新還魂,也非傷了腦子才胡言亂語!
「阿昭如何得知?」
「妳看著我的眼神——不同了!
柳惜音不得不重拾沉默,唇邊的笑也緩慢消失於靜謐裡。
「……我記得那時妳曾說,我的堂兄弟姊妹,我剩下的血親仍活著。我想,該是時候去尋他們,與其團聚!
「團聚……」
葉昭呢喃這詞,卻怎樣也感受不到它該有的熱度。
「阿昭,我很感謝妳這段時間如此照顧我,但我不想成為妳與郡王爭執(zhí)的原因!沽б糇呦蚯,握住葉昭的手,而葉昭此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一直與自己保持著幾步之遙的距離!肝叶悸犝f了,不值得。」
那個時候我同妳說的話,妳還記得嗎?
我之所以不願與妳回去——。
「——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葉昭沉聲截斷她的話,有些粗魯?shù)貙⑷吮霊蜒e,柔弱無骨的嫋嫋之姿,彷彿一眨眼就會飛走!肝抑挥浀脢呎f喜歡我。妳還喜歡我,是嗎?既然喜歡我,就留下來,我不會再讓任何人趕妳走,這次,若真要走,我與妳——我們、一起走!
她怎麼會忘記呢?怎麼可以忘記。
戎馬殺伐的前半輩子,總有這個人常伴左右;挨餓受凍的漫漫長夜,有她縫製的冬衣與千里迢迢運來的食糧,振奮全軍士氣。
可蒙受賜婚,嫁入王府的後半輩子,葉昭回頭時,便再也尋不到她的好表妹。
她把她忘記了,就像這片春水池塘,籠煙浣月,天明之後,無一遺留。
「阿昭——」
「留下來吧!谷~昭縮緊懷抱,哽聲懇求,奈何柳惜音無動於衷,既沒回抱也沒應(yīng)允,只是站在那裡,由著她的任性。
「但妳與郡王……」
「我會說服玉瑾,我會讓他別再來煩妳。」
柳惜音的眼底噙著淚,在霧花裡微笑!高@是我期待好久好久,最想聽到的話。」
許久以來,想的只是與妳在一起。
不論依著怎樣違背倫常的身份,不論是世人不齒的何種關(guān)係。
「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已經(jīng)不這麼想了!箍偹闾Ц呤直蹞肀~昭,柳惜音的手捏緊背部衣衫,還記得咬破手指為這個人寫下的絕筆血書,只有軍機不帶私情,誰也不知,她的青春年華,她的骨血靈肉,全融在那個“昭”字裡。「我過了那樣的一輩子,等妳平安歸來!
在歲月長河中,一直一直等待,等著妳來找我。
「我已經(jīng)、過完了那樣的一輩子!
阿昭,妳有孩子了。
而我的那一輩子也已經(jīng)過了。
葉昭幾乎難以聽清楚,柳惜音的聲音既平淡又低啞,就像繁華人世沉寂下去的最後一點煙花,全淹沒在她哭得難以自制的懊悔裡。
然後想起了,說書人歌詞的最後一段。
——願為西南風(fēng),長逝入君懷——
。
……嗶嗶聲長而持久,把她吵到睡不著,身體既沉又疼。
睜眼所見,白色牆壁,白色衣服的人們。
「妳這個混蛋!可終於給老子醒了!」
「好了,老八,她才剛做完手術(shù),你別太大聲啦!」
「我就是要叫醒她!這個混帳王八羔子!都說了那兔崽子手裡有槍要她等後援,她非得——非得衝進(jìn)去,當(dāng)什麼英雄,媽的,氣死我了!」
「老八,你冷靜點,別邊罵邊哭。」
「老子才沒哭!」
耳邊傳來幾道爭吵,有喜悅的聲音,有哭泣的聲音。
一些讓人心安的聲音。是她非常熟悉、以生命相托的夥伴們。
「醫(yī)生,您來給她看看,我們不吵了!
腳步聲來到床邊,她望著低頭俯視而來的那個人,愕然地想要說話,但呼吸管插在喉裡,起伏著胸口,只讓她咳得痛苦,差點把胃酸吐出。
「妳已經(jīng)沒事了!贯t(yī)生放下手中的平板電腦,調(diào)整儀器注射麻藥的速度,和緩音調(diào),輕言柔語。
「手術(shù)很成功,大家都不用擔(dān)心!
「醫(yī)生,她看起來好像想說什麼!
醫(yī)生審視病患幾秒,嘆了口氣,小聲叮嚀不要亂動,然後拔出呼吸器。
她好幾次用力咳嗽,對著醫(yī)生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我認(rèn)得——我認(rèn)得妳!」
一陣沉默。
「——媽的妳這傢伙怎麼一醒來就泡妞!」
「別插隊啊混蛋!我可是好不容易等妳醒來才要約醫(yī)生!」
「什麼、你也是嗎?我就知道!」
「大家!大家都請安靜!」
老護士在病房裡維持秩序,但這群習(xí)慣衝鋒陷陣的刑警們誰也沒理她,繼續(xù)你爭我吵,忘了想殷勤追求的這位年輕醫(yī)生,其實從頭到尾只會對他們禮貌微笑。
「曾聽過有人在麻醉時仍對周遭存有意識——」被爭奪的主角似乎相當(dāng)習(xí)慣這類場面,只見那個醫(yī)生悠然如昔,彎腰湊向前,一手扳開病患的眼睛,用手電筒審視!敢苍S是這樣吧。妳不是認(rèn)得我,只是剛好我是妳的主治醫(yī)生罷了!
「不是的——」開刀時,蒙著消毒口罩,只露出一對眼睛,但她還是認(rèn)得,認(rèn)得口罩下的臉,認(rèn)得醫(yī)師袍後的,那個人。
「多休息一會兒吧,妳可是這個城市的英雄!箿匚男阊诺尼t(yī)生,對待病人總是極有耐性,淺笑常掛唇邊。
她迷迷糊糊地闔起眼之前,仍聽得到那道溫婉柔和的聲音。
「我保證,下次醒來妳會覺得更好!
因為這是個更好的時代。
女人能上學(xué),能跳舞,能名正言順地保護他人,並為自己做出一番事業(yè)。
夢中,她的那輩子已經(jīng)過去。
——妳一定要去那裡,一定要看看那樣的地方——
夢中,一身鎧甲的那個人,轉(zhuǎn)身遠(yuǎn)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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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
本篇引用的詩為魏晉曹植的七哀詩,為一首諷君的閨怨詩體
全詩為: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歎有餘哀。
借問歎者誰?言是宕子妻。君行踰十年,孤妾常獨棲。
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沈各異勢,會合何時諧。
願為西南風(fēng),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dāng)何依。
曹植將自己譬喻為丈夫離開數(shù)年、久而不歸者的妻子
自稱為污濁的水中淤泥,與路上清塵般飄忽的丈夫浮沈各異,不知何時才能相合
他願化為西南風(fēng),於人間消失於夫君的懷抱中,並反問若夫君胸懷不為我開放,宛若賤妻的自己又有何可依靠
用以暗喻自己想為大哥曹丕獻(xiàn)身效勞,卻不被重用的心境
無法實踐自我價值的君臣關(guān)係,就如只能依附男性的怨婦,一被丈夫離棄必了無所依
Notes:
雖然現(xiàn)代並沒有真的很好,一樣有戰(zhàn)爭跟男女失衡的社會價值觀,但至少比她當(dāng)初所處的環(huán)境是有好上那麼一點了。相信以表妹的聰明才智,有機會受到更多優(yōu)秀環(huán)境的薰陶,她才是那個一飛沖天的真女人,也看不下地面這些爬行的小動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