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東一帶把用大料、茴香等藥材鹵出來的一種熟菜叫做“燒臘”。一般用來鹵的有豬身上的各種部件：豬頭肉、大腸、闌尾、尾巴等等。再有就是家禽的零件：雞翅膀、鴨腳板、鵝頸項之類。都是些油水很足，很有嚼頭的葷菜。燒臘一般是中午開始鹵煮，到得下午三四點，已經(jīng)熱騰騰地在鍋里紅亮亮地翻滾著，攤主用一支鐵鉤“撲”地一聲扣在肉里，順勢一拎，再“啪”地?fù)ピ诎赴迳�，頃刻香聞十里�?br>　　黃土鎮(zhèn)的燒臘在方圓數(shù)百里都是排得上座次的，有小半條街都擺了燒臘攤子�？蓜e小看那四尺長二尺闊的一張案桌，往往它已可撐起一家人的生計。這所有的燒臘攤中生意最好的是一個姓方的，人稱“方燒臘”。鎮(zhèn)上的人打發(fā)孩子去稱燒臘的時候總是說：“快點，晚了方燒臘賣完了！”燒臘攤一般都是晚飯時分支出來，賣到晚上九、十點鐘。天黑盡了以后，攤主拉上一盞燈，用紅紙圍了，那燈光就變成紅色，映在油汪汪的豬頭肉上，要多愛人有多愛人。方燒臘沒有燈，他早在天光大亮的時候就早早收拾攤子回家了。饒是如此，人一天賣30斤，他要賣50斤；遇到逢年過節(jié)，人賣50斤，他好賣到80斤。
　　我們一家和黃土鎮(zhèn)上所有的人家戶一樣，非常喜歡吃燒臘，一周總有那么兩三天要到燒臘攤上切點耳朵大腸啥的回來加菜。當(dāng)然不是每次都能如愿地買到方燒臘，大家也并不十分介意，其他攤子的雖然遜色一些，但也合胃口。但當(dāng)有重大節(jié)日或重要客人來了的時候，買不到方燒臘就顯得有些遺憾了。每到這種關(guān)鍵時刻，二姑就指示侄女小絹：“快，跑快點！”前幾年，小絹年紀(jì)小，一聽買燒臘，兩條大辮子一甩，噼里啪啦就甩開腳丫奔出去，半條街都聽得見她踏在石板路上的腳步聲。
　　今年大年初五，財神老爺?shù)纳眨质钦麻g，大家都在，例行是要吃一頓大餐。后半晌的時候，小姑姑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同學(xué)來家里拜年，給爺爺帶了好酒，給奶奶帶了一堆保健品，還給家里所有成年未成年的女性成員帶了絲巾，都是從上海買的。小姑姑的這個同學(xué)叫林紅，從初中開始就在我們家出沒。那時侯我和表姐表妹些都還是小屁孩，跟在小姑姑和林紅背后，看她們倆勾肩搭背，唧唧噥噥，還偷聽到一句兩句關(guān)于男生的小秘密啥的，然后就“歐……歐……”大聲起哄。沒少遭她們的白眼。后來林紅考上了上海的大學(xué)，并且留在了那邊。小姑姑考上的是省內(nèi)的一所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分配在黃土鎮(zhèn)的鎮(zhèn)中教語文。這些年，林紅只要一回黃土，都會來我們家，和往常一樣，先和爺爺奶奶說說話，再扎到小姑姑的房間去，唧唧噥噥。
　　我在廚房里給二姑幫手做飯，一見林紅進(jìn)門，二姑就例牌摸出錢來，叫：“小絹小絹！買燒臘！”小絹并沒有象她意料的那樣，“噔噔噔”從樓梯上下來，直到二姑叫了好幾聲，才懶洋洋地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老大不情愿地，“什么事�。俊�
　　“讓你買燒臘，沒聽見��？”二姑一邊說一邊把錢遞過去。“大表姐，你去吧……”小娟不接錢，把目光調(diào)向了我�！按蟊斫阍趲蛬寢屪鲲垍�！”二姑說：“快點去，不然方燒臘可就沒有了！這幾天可不好買！”“我不去�！毙〗佇÷曊f。“你這孩子，怎么不聽話？”二姑是個急性子，“快去！”“不去就是不去�！毙〗佌f著，扭頭跑回樓上。
　　“我去吧。”我把手里正在切的蘿卜放下，從二姑兀自伸著的手上接過錢來，準(zhǔn)備買燒臘去。路過小姑姑的房間的時候，忽然想起，林紅好象是不吃大腸還是不吃牛肉，于是伸個頭進(jìn)去問一聲。
　　“林姐姐，快點考慮吃什么，不然方燒臘該賣完了！”我催促正和小姑姑說得起勁的林紅�！胺綗D……方峻還在賣燒臘�。俊绷旨t轉(zhuǎn)過頭去，這句話是對小姑姑說的�！皩Π�，人家這燒臘現(xiàn)在賣成黃土的一大名特產(chǎn)了呢！”小姑姑笑著說。“哦……”林紅回頭對我說：“我除了大腸都無所謂，你按家里人喜歡的買吧�！�
　　剛走到賣燒臘的那條街，我就遠(yuǎn)遠(yuǎn)看見方燒臘在收拾攤子了。抱著一絲僥幸，我快跑幾步，“方燒臘，還有沒有��？”“沒了，沒了！明天請早！”方燒臘胖乎乎的臉上掛著個幾乎有點幸災(zāi)樂禍的笑�！皼]了��？”我不死心，在他的攤子前前后后東轉(zhuǎn)西轉(zhuǎn)，終于給我眼尖地發(fā)現(xiàn)背篼里用白紗布蓋著的東西有點可疑，“這是什么？”
　　“這個啊，哈哈……”方燒臘笑瞇瞇地，“這個是我自己留著下酒的�！薄安恍�！”我怎么聽得這個話，當(dāng)即抄起他案板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鐵鉤，“撲”地伸進(jìn)紗布，從里面揪出一只耳朵來，“咱們老熟人了，怎么也得勻一點給我！”“今天財神過生日啊，我這可是供財神的，你總不能讓我今年財運不好吧？”方燒臘說。“呵呵，你財運不好也不是財神不照顧你啊，”我笑著說，“是你自己不貪錢嘛！這鎮(zhèn)上的人都說方燒臘有名士風(fēng)范呢，不愛錢。別的不說，每天多鹵20斤，怎么也賣得掉，你偏偏不！”“名士風(fēng)范？”方燒臘幾乎被一口口水嗆昏過去，笑得肥嘟嘟的肚子一顫一顫地，“我？”老實說，看他那樣子，我也忍不住笑起來，“笑話不說了，方燒臘，真的得讓只耳朵給我。我小姑姑的同學(xué)從上海回來啦，好幾年沒有回來了，咱們家怎么也得弄點好吃的給人家啊。我看，也只有你這燒臘才配得上這么尊貴的客人�！�
　　“呵呵，也只有我這燒臘才配得上這么尊貴的客人……”方燒臘看上去似乎被我的話打動，開始切起那只被我揪出來的耳朵。我心頭大樂，看來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在一旁看著他切，你別說，方燒臘就是方燒臘，光那刀工就沒得談，一刀刀下去，又薄又勻，跟藝術(shù)品似的。
　　回到家我把耳片放下就趕緊幫著二姑炒菜。我們這個家就數(shù)二姑最辛苦，爺爺奶奶年紀(jì)大，不能做家務(wù)；大姑大姑父身體不好，做不了家務(wù)；小姑姑小姑父年輕，不會做家務(wù)；我爸爸是家里所謂唯一男丁，大家疼他，舍不得他做家務(wù)；媽媽工作忙，大年還要加班，沒空做家務(wù)；至于二姑父，年前剛剛下崗，心情郁悶得要滴出水來，不忍讓他做家務(wù)。我是小一輩中年紀(jì)最大的，我不幫忙，誰幫？
　　吃飯的時候，二姑一個勁地贊我懂事、體貼，順便數(shù)落小絹：“就你刁鉆，一點不肯幫忙！讓你買個燒臘都不去！”“我……”小絹幾次張嘴都咽下話去，到二姑父也瞪她的時候終于忍無可忍了：“我就是不去方燒臘那里買燒臘！同學(xué)們都笑我！”“買燒臘有什么好笑的？”二姑的筷子差點點到她頭上去，“小小年紀(jì)就會找借口！”“真的！”小絹很委屈，“他們都說方燒臘這么大年紀(jì)還不結(jié)婚是忘不了他的舊情人，說，說我長得象他的舊情人！”
　　“什么？！”一言驚四座，大家的飯都差點噴到桌子上，尤其是我，一想起方燒臘那幾乎呈球形的身材和胖得找不到一絲皺紋的臉就有狂笑的沖動：“他？他有舊情人？”
　　“方……方燒臘還沒有結(jié)婚？！”同樣一聲“什么”之后，林紅冒出這么一句。
　　“是，沒結(jié)婚�！毙」霉靡贿呎f一邊給她夾了一塊魚，“吃魚吃魚，年年有余！”
　　晚飯后，我和二姑還在廚房洗碗呢，小姑父探頭進(jìn)來，朝我招招手�！澳阈」霉煤土纸憬愠鋈ヅ莅闪耍阋灰�？”“我就不去了吧�！蔽页瘡N房里望一眼，“二姑一個人忙不過來。”“我來幫你二姑洗碗。”小姑父說，“你和她們泡吧去。林紅愛喝兩杯，你小姑姑量淺，幫我看著點，別讓小姑姑喝醉了。”
　　“你跟著我們做什么？”小姑姑對我的跟隨很不滿意，皺起眉頭�！拔摇蔽蚁胝f是小姑父讓我來的，林紅已經(jīng)說話了，“沒關(guān)系，英子就跟我們一塊去吧�！�
　　黃土只有一間酒吧，以前白天我為找人來過一次，裝修真是差勁。但現(xiàn)在燈光底下看起來似乎還可以。里面音樂響得震耳欲聾，人和人說話得用吼的。我們?nèi)齻�人在吧臺剛一坐下，林紅就要了一瓶紅酒三個杯子，一一斟滿。
　　“我不能喝，小姑姑也喝不了。”我趕緊說�！昂呛�，是你小姑父叫你來的吧？”林紅在燈光底下似乎變了個樣子，用眼睛斜斜地看著我，“我認(rèn)識你的時間比你小姑父可長多了，你不要這么容易被收買嘛！”“英子，沒關(guān)系，我不會喝多�！毙」霉门呐奈业募绨�。臉上似乎泛出了紅暈。我看得一愣，這個樣子的小姑姑我也沒見過。似乎不是小姑姑了，有點象我們學(xué)校的高年級女生。
　　我不再說什么，小小地啜了一口紅酒，小姑姑真要喝多我可管不了。反正小姑父只說看著點，又沒讓我一定看住了。
　　“方峻……他真的沒結(jié)婚？”林紅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又斟滿了�！笆菦]有。你聽誰說他結(jié)婚了？”小姑姑回答著，又回頭對我說：“英子，你可不能出去亂講�！薄皝y講什么？我才不會呢。”我要了一盤瓜子，慢慢地剝，“我又不是小女生了，難道還‘歐……歐’地喊出來不成？”
　　“方峻他自己說的�！绷旨t又喝了一杯，再倒?jié)M，“那年我畢業(yè)回來找他，他說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薄傲纸憬恪恪健綗D？”我本來打定主意只聽不說的，但實在無法控制驚詫，林紅是什么樣的人？方燒臘是誰？老實說，方燒臘有舊情人已經(jīng)夠駭人聽聞了，沒想到他的舊情人居然是林紅……天，林紅啊……在上海自己開有一家廣告公司的大美人林紅啊……我的偶像林紅啊……
　　“方燒臘可不是一開始就叫方燒臘的。”小姑姑忍不住也干了自己面前那杯紅酒。林紅立刻給她斟滿。我本來應(yīng)該及時提醒的，可我?guī)缀醣凰齻兊倪@個秘密打暈了頭，幾乎想把自己的那杯酒也喝干了，哪還管得了那許多。
　　“方峻是我們的高中同學(xué)�！绷旨t已經(jīng)喝了好幾杯，喝得又急又快，一點顏色也沒有變，“那時我們只有你這么大。他的成績是我們班的第一名，吉他彈得特別特別好。還有一手字，真漂亮啊……”
　　“那可真是個才子。”小姑姑無限感慨，仿佛陷入了回憶當(dāng)中，“現(xiàn)在我看這些玩吉他的人就覺得糟蹋東西，他們和方峻當(dāng)年比起來，算得了什么？提鞋都不配。”
　　“可是，方燒臘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了幾口酒，我的話也多了起來�！胺骄恢倍疾皇菐浉纭！毙」霉谜f，“可那時他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胖。就算是有現(xiàn)在這么胖，聽到他彈吉他，你會什么都忘記的。有一次學(xué)校元旦晚會，他彈唱了一首英文歌，頓時風(fēng)靡整個85級，對了，林紅，他唱的那首歌叫什么來著？”
　　“l(fā)ong long ago. ”林紅又干了一杯。一瓶酒很快見底，她毫不猶豫地又要了一瓶�！熬褪悄谴瓮頃笪液退玫�，說實話，我還追了他好一陣才成功呢。他身邊的女孩子可不只我一個�！�
　　“對�！毙」霉眯α似饋�，“你說你和方峻好上的時候，我覺得又刺激有嫉妒，很有一段日子不想理你。”啊，小姑姑居然也喜歡過方燒臘？一個又一個的出乎意料令我措手不及。無論如何，把她們口里的方峻和今天傍晚我見過的方燒臘聯(lián)系起來對我來說都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是啊，我葬送了咱們85級的偶像�！绷旨t說到“葬送”的時候，神色黯了一下，再仰脖干盡一杯紅酒。
　　“林紅，喝慢一點�！毙」霉每此鹊脤嵲谔欤滩蛔≌f，“很快就會醉的�！薄白恚俊绷旨t把頭歪一歪，臉上有個非常嫵媚的表情，“要的就是醉。醉的這種感覺不要太好哦……感覺身子開始輕盈，世界變得可愛起來。還有，不是說酒壯英雄膽嗎？我要的是酒壯美人膽。呵呵�！闭f著，又來了一杯。
　　“你……你還需要壯膽？”小姑姑笑。“對啊�！绷旨t一點醉意也沒有，似笑非笑地，“喝干這一瓶，咱們找方峻去�！�
　　“找方峻？”這次連小姑姑都吃了一驚，“你要找方峻去？”“對�！绷旨t再斟酒，她那種喝法，真是看得我眼花繚亂，“他未娶，我未嫁，我為什么不可以找他？一聽到他沒有結(jié)婚，我立刻就打定主意要找他了。只不過，多年不見了，得……”說著，手里的一杯又見了底。
　　“林紅�！毙」霉玫纳裆珖�(yán)肅起來，用手掌按住林紅的杯口，不讓她再倒酒，“方峻真的老了�！�
　　“我知道�！绷旨t把小姑姑的手拂開，自顧自地斟滿，“我反正也不年輕了�！薄澳銢]弄明白�！毙」霉每嘈χ八娴氖抢狭恕２皇俏覀兤綍r念叨的‘老了，老了’那種……”一時之間，她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
　　“他看上去也就是個腦滿腸肥的大叔�！蔽液苤苯�。我沒有關(guān)于方峻這個人的絲毫記憶，只有方燒臘的形象在我面前揮之不去。我一直認(rèn)為，《儒林外史》里的鄭屠一定就是方燒臘的樣子，差別只不過在于方燒臘沒有鄭屠那么兇。不過鄭屠對顧客說不定也不兇的。
　　“是你們沒弄明白�！绷旨t一杯接一杯地，臉色略略有點蒼白，眼神也有點發(fā)直，大概已經(jīng)有幾分酒意了。“方峻在我心里不會老。”
　　“你太文藝腔了�！毙」霉萌滩蛔⌒Τ鰜�，“在上海，也許36歲的男人還好稱做青年才俊。可那絕不是用來形容方峻的詞語。你最好不要抱有絲毫幻想。他那個人，一旦發(fā)胖以后，看起來足足有50歲。我打賭你一看到他，立刻會產(chǎn)生幻滅感�！�
　　“不，方峻這個人是絕不會讓我產(chǎn)生幻滅感的。”林紅又去拿酒瓶，已經(jīng)空了。她揚手再叫。小姑姑阻攔道，“我看你真的喝多了。懷舊懷舊，懷一懷就好了嘛，你真要去找他，我看連美好回憶都沒有了。不能喝了�！�
　　林紅揚起的手放下了，眼睛直直地望定小姑姑，深吸一口氣，吐出來；再吸一口氣，冷靜地說：“你先聽我說說方峻這個人，再決定要不要讓我再喝一瓶，好不好？”
　　“好，你說�！毙」霉煤认伦约旱囊槐叭绻液陀⒆勇犇阏f完，一致覺得應(yīng)該喝，那你不但可以喝，而且我陪你�！薄肮��！绷旨t笑了，“我們就讓英子做評判好了�！�
　　我連連點頭。點頭的同時不免想起了小姑父的囑咐，心想，讓我來做評判最好不過，你說破天我也不會贊成喝酒的。
　　“方峻當(dāng)年是考上了大學(xué)的，對吧？”林紅手里把玩著酒杯，“可能你不知道。但是我們的班主任是知道的。方峻當(dāng)年考得很好，走一類院校是沒有問題的。他的理想是做一個醫(yī)生，他填的大學(xué)都是醫(yī)科。但是他沒有去。那是1986年的事情，英子，1986年的黃土鎮(zhèn)，考上大學(xué)是多么了不起�！�
　　說到這里，林紅從皮包里摸出一支煙來點上，沉默了很久，一點也不象一個喝多的人，“我也考上了大學(xué)，還有你�！彼龑π」霉谜f，“但是我跟你不一樣，你家的條件好，供你上學(xué)完全不成問題，更何況你考的是師范，還有補助呢。我本來也填了師范的，但沒想到發(fā)揮得太好，被我根本就沒想過的第一志愿錄取了。其實就算是上師范我也上不了。家里窮。還有個弟弟，正在念初中。不說重男輕女了，就算是公平起見，也要讓弟弟念完高中啊�！�
　　“你是說……”小姑姑從這個開頭已經(jīng)隱隱猜到結(jié)局，臉色鄭重起來。
　　“對�！绷旨t說，“你猜得沒錯。方峻為了讓我念大學(xué)，放棄了自己的機(jī)會。你知道，方峻是個孤兒，一直是他媽媽家的親戚在照顧他的生活。他從他們那里拿了一筆錢，說是交自己的學(xué)費，其實都給了我。后來，他們家把他一頓好打，讓他說錢上哪里去了，他死也沒有講。后來他支起燒臘攤，給我付學(xué)費和生活費。同時負(fù)擔(dān)起我在農(nóng)村的雙親和弟弟�！�
　　“林姐姐……你怎么能……”我一點也不覺得她的講述動人，我只是覺得她太殘忍了，怎么能讓方峻做這么大的犧牲。
　　“我一直以為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绷旨t抽著煙，“真的。英子，我從來沒有受過良心的譴責(zé)。我和方峻約好了，四年。我永遠(yuǎn)不可能發(fā)揮得象那一年那么好了，所以我先走。四年后，我畢業(yè)，方峻再考，我再供他。他的天賦那么好，這四年不放棄學(xué)習(xí)的話，一定沒有問題�！�
　　“那你最后怎么沒有供他？”我說，“四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你是不是在上海交了新的男朋友？”
　　“沒有�！绷旨t斬釘截鐵地說，“我真的沒有。每周我都給方峻寫信。英子，我也不明白怎么會這樣的。四年里，我從來沒有忘記我們的約定，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思念他。你可以想象，等到四年我畢業(yè)，工作分配后我去找他，想要繼續(xù)我們的約定的時候，他告訴我他結(jié)婚了。那是1990年的事情，結(jié)了婚的人是不能參加高考的。我當(dāng)時就懵了，我不知道為什么他會這樣，為什么他會變心？”
　　“是啊，他怎么會變心呢？”我象做夢一樣重復(fù)道。
　　“可是，今天，我居然聽說他并沒有結(jié)婚，他是騙我的！”林紅咬牙切齒地說，“我怎么這么笨，現(xiàn)在才知道他居然是騙我的？”
　　“可是，我們還是沒有弄明白，他為什么要騙你呢？”我困惑地說。
　　“我明白�！毙」霉幂p輕地嘆氣，“那是1990年啊，分配得都相當(dāng)差。我分到黃土教書還是爸爸費了大心思才做到的。林紅雖然留在了上海，但是單位一定非常非常差。并且，你弟弟差不多也該高考了吧……”
　　“是�！绷旨t深深地吸氣，“當(dāng)時我看到方峻的結(jié)婚證書時手足冰涼，他那個清秀的‘太太’還微笑著和我寒暄……還是太大意了……”說著，她把頭埋在了胳膊里，半天，抬起來，“英子，你說我有沒有足夠的理由再喝一瓶？”
　　“可是，你剛才說過，這一瓶喝干了就去找他啊……”我說，“無論發(fā)生什么，我們都應(yīng)該信守承諾，對不對？”
　　“說得好�！绷旨t一愣，轉(zhuǎn)瞬明白過來，揚手結(jié)帳。
　　出得門來，冷風(fēng)一吹，林紅的酒意似乎加重了幾分，眼神直得更厲害了。小姑姑猶豫了幾下，終于什么也沒說，我們?nèi)齻�擠上一輛人力三輪車，去方燒臘家。
　　坐在方燒臘家的客廳里，我才有了一點關(guān)于林紅和小姑姑描述的方峻的概念。他的客廳布置得非常的雅致，墻壁上還有他自己的手書�？上覜]有足夠的時間去欣賞玩味，林紅一進(jìn)門就已經(jīng)吐得一塌糊涂，小姑姑不得不把她扶進(jìn)衛(wèi)生間。我覺得非常尷尬——似乎我們?nèi)齻�巴巴地趕到他們家借洗手間來了。尤其是可憐的方燒臘，睡得迷迷糊糊地，被尖叫著的門鈴吵醒，裹著條毯子把我們讓進(jìn)客廳，趕緊回房間去穿衣服。
　　于是，只有我和另一個女子留在客廳無辜地對望著，不知道說點什么才好。這個女子裹在一件寬大的男式羽絨服里，和方燒臘的關(guān)系顯而易見。
　　林紅從衛(wèi)生間出來以后，清醒了很多，她深坐在人家的沙發(fā)里，臉色灰敗，面前是方燒臘給她沏好的濃茶。這時候方燒臘已經(jīng)衣著整齊地挨著那女子坐下了，一張圓乎乎的臉上滿是笑容，“今天英子說她小姑姑有老同學(xué)從上�；貋砦揖筒碌绞悄憷玻皇菦]想到你這么快就到我這里來�！�
　　“所以，你就又把15年前的老劇目拿出來重新上演？”林紅的眼睛一亮�！肮皇遣皇�。”方燒臘脾氣很好地笑了，“真的不是。當(dāng)年是當(dāng)年，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小林子，這么些年啦，你曉得我的脾氣，不可能做和尚嘛！”
　　“那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我仗著自己年紀(jì)小，快言快語地問。我最討厭在多年以后某某某才知道某某某一直深愛著某某某的故事，這不是農(nóng)業(yè)社會啦，有什么好好說出來嘛，蕩氣回腸浪漫倒是浪漫，但終究讓人郁悶。
　　“我們年后就準(zhǔn)備結(jié)婚了�！狈綗D笑著說，“小林子，你值得更好的人。過去的事情，過去就算了，不要總放在心上�！�
　　林紅雙手蓋住面孔，長發(fā)垂下來，面前的熱茶漸漸涼了，雖然不說話，但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和小姑姑對視一眼，都已看得很清楚，這一次，方燒臘可真沒有騙人，他同林紅之間，有造化弄人，總是差那么一點點。小姑姑開始和方燒臘的女朋友挑些很不要緊的話題來閑扯，我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由濃喝到淡，再由淡換成濃。似乎轉(zhuǎn)眼之間，天就亮了，朦朦朧朧的白從窗戶透進(jìn)來，蔓延開，樓下人聲也漸漸稠密，新的一天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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