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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薛明蕭現(xiàn)在在武漢出差,從夏天的榕城福州而來,來這個水汽彌漫的火焰山,江城武漢。此地有他不能承受的炎熱與潮濕,二十四小時衣服都被汗?jié)窬o緊貼在身上,恨不能一直泡在冷水里以求毛孔通暢。奈何即使完成了工作,他也還要再耽擱一下午去給他的小女朋友佘曼蕎去買禮物才能回去。
十載年華,佘曼蕎還是當(dāng)初他記憶中明快鮮亮的樣子,倒是他,從進大學(xué)開始變得市儈起來。市儈,這是佘曼蕎的原話,她莞爾,繼續(xù)說,可我就是喜歡你市儈的時候一副很執(zhí)著的樣子。
原來市儈在她眼中是對世俗有執(zhí)著的障。
他聽家住武漢的大學(xué)師兄介紹說,武昌那邊大學(xué)集中的地方,有些地方還是很有意思的,尤其有女孩子喜歡的東西。他只是異鄉(xiāng)人,下了飛機直奔酒店,弄不清武漢和武昌、漢口的關(guān)系,依言,他便去了。他執(zhí)意晚上過的江,穿過車窗,他看到江灘上到處都是納涼的人,還有一座熒熒發(fā)亮的塔,夏夜的誘惑,薛明蕭吐一口氣,暗暗納悶,有這樣的光線,武漢的蚊子怎么沒有全靠過去。雖說福建也是濕熱之地,但到底比不是武漢這樣的異端邪魔,弄得人不得安生。還是福州好,所幸,明天下午就可以回去了。仿佛是服刑已久的人,在監(jiān)獄里還正在挨打,突然想起來明天可以刑滿釋放了一般,薛明蕭露出孩童一樣歡欣愉快的笑容。的士的司機用薛明蕭聽來又兇又別扭的武漢話在電臺上互相通信調(diào)侃。他扯一扯襯衫領(lǐng)口,希圖再獲得多一點干燥清新的冷氣。熱到只有空調(diào)下才是生命的積聚地。速戰(zhàn)速決,趕緊回酒店去沖個澡吹空調(diào)!
薛明蕭第一次看見真正的皮影戲的道具,和電視上的不一樣,顏色更明艷,眉目更多情,衣裝上總是繁復(fù)華麗的花飾,像他這樣從來不知小女子情調(diào)為何物的大男人也拿起一個饒有興致地端詳。
「你放下!」聲音小聲得好像怕嚇了誰,語氣言辭卻嚴(yán)厲,薛明蕭料不及有人突然出聲,嚇得手一抖,偶人掉在木桌上。他回頭,看見銀簪挽起長發(fā)的女子,開領(lǐng)白棉衫,白中褲,白凈臉盤,黑沉沉的眼?粗鴽隹欤脱谉岬奈錆h倒是諷刺的絕配。
「你捏住它的肘寸,是要斷的。」她小聲地解釋,細(xì)如蚊蚋的聲音,比剛剛少了呼斥,聽起來總有冰朗姆下肚的涼爽順滑。薛明蕭職業(yè)地笑一笑,問道:「對不起了。這也是用來賣的?」
女子幽幽嘆一口氣,道:「你左手邊的是李益,右手邊的是霍小玉!
霍小玉的傳奇薛明蕭看過,然而他向來信奉速食主義,對于這樣糾纏不清的事情從來都厭煩,于是在他心里,霍小玉一直都是小肚雞腸,潑辣狠毒的形象。他看著右手邊明妝艷麗的偶人,如云的烏發(fā),端端正正梳的入云髻,遠(yuǎn)山眉,眉間紅痣一點,斂目含情,看上去總有數(shù)不盡的憂愁。他輕嗤,道:「是她自己看不透,反倒成了佳話傳下來。那若是當(dāng)時變心的是她霍小玉,那有該做何解。」
她沉默。她周身有強烈的氣場,拒絕的氣場,不肯多與人多說一句話,更不愿與人有多一分的接觸,她站在遠(yuǎn)處,離薛明蕭的距離剛剛好夠交流,但是又不至于讓她暴露在他眼中,他看不清她臉上的情態(tài),連語氣也是捉摸不清。然而職業(yè)使得薛明蕭從來習(xí)慣了對對方的掌控,這樣的陌生與空白使得他有些不適。
她天生疏離,稀薄的存在感,仿佛只要她撇過頭去不看,這個世界就可以完全忽略她,她也可以忽略這個世界。宛如她是獨立這個世界存在的個體,可以不依賴于任何人事而存在。這繁華城市里的車水馬龍,喧嘩嘈雜,流光溢彩,熱氣蒸騰,在她看來恍如春夢一場,薛明蕭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眼里似乎有濃薄不一的霧氣。
薛明蕭有走近她一探究竟的意向,他想看看她的心是什么做的,可以裝持何物。他想走近她,伸手觸碰她看起來冰涼的臉。隱沒在炎熱武漢人群中冰涼的臉。
他心里靜靜流淌他自己的思索。于是兩個人對立著,沉默,她不以為然地撇著頭,雪白的頸子上扭出好看的頸骨,纖細(xì)筆直。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臉頓時紅上來,放下三百塊錢在桌上,拿起手旁的霍小玉轉(zhuǎn)身便走了。
在他的心中,他剛剛已經(jīng)在精神上出軌了,也就是在思想上做了對不起佘曼蕎的事情。幸好,明天回福州。
那雙彌漫霧氣的黑沉沉的眼,看一眼,就好像要把人吸進去一樣。他徹夜地,想著那雙拒人千里的眼。怎么就會有那么不可接近的人。他翻了個身,從枕頭下掏出手機,凌晨三點,他有些絕望地看看天花板,一夜未眠。一時鬼迷心竅,他竟然拿著手機給佘曼蕎發(fā)了短信。事有變故,推遲一周。一直到發(fā)送報告響起來,震響黑夜,他還沒有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么事情。
再一直到佘曼蕎回來短信,一切順利,祝工作順利,早日歸來等字,他才吐出一口氣。
早上起來,仍是不可忍受的滿身大汗,難怪都說武漢人夏天每天要洗三個澡,早中晚各一,確實不假。從昨晚開始的鬼迷心竅使得他極其慎重地打點好裝扮,叫了車又去昨天那一家店。居安紅豆。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纏綿隱喻的詩,由漂亮工整的楷體刻在紅木板上,橫在店門上,在居安紅豆四個流暢婉約的大字旁,小如一顆顆鮮紅欲滴的紅豆。相思之物。宛如一種蠱惑,薛明蕭的心里被種上了紅豆。店面有兩節(jié),前面一節(jié)是展覽,后面一節(jié)約莫是工作室,珠簾接墻隔著。他進了店里,外間并沒有人看著,他又故意咳了兩聲,還是沒有人應(yīng),內(nèi)間隱隱傳來有男女說笑的聲音,他心里有些疙瘩,昨天還顯得霍小玉貞潔不屈,今日里還大白天的就和異性有說有笑。這樣的想法,突然薛明蕭自己也笑起來,他這是吃的哪門子的醋,說不定,那男子,正是她的李十郎。這樣一想,心底卻有不可忽視不可欺騙的酸意涌上,他清清喉嚨,喚了一聲老板。這次內(nèi)間的人聽見了,清清脆脆應(yīng)了一聲,宋妤桃打簾出來,白生生的手挑起簾來,鮮紅欲滴的紅豆一般的珠簾,薛明蕭有些恍然,他莫不是來了桃源狐穴,怎么看來都不像在現(xiàn)實。樹底纖纖抬素手,他心里驚上一句。一見宋妤桃的艷若桃李的臉,他有些錯愕,不自覺道:「霍小玉……」宋妤桃見他神情茫然,聽他一聲霍小玉,咯咯地笑起來,向里間道:「白天里果不其然說不得人,這才說的那丫頭片子,這會子她李十郎就來了!寡γ魇捀涿,只間內(nèi)間恍然出來一位身材高大,頎長消瘦的男子,骨節(jié)分明的手打起簾子,薛明蕭驚道:「佘大少!你怎么……」佘滿瑜適才還一臉嬉笑,一見是薛明蕭立刻垮下臉來:「你就是李十郎?好你個薛明蕭,背著小蕎你上這邊來胡作非為了!」薛明蕭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不知如何解釋:「不是,滿瑜,我,那個,哎!你想錯了,什么李十郎亂七八糟的!還不是小蕎讓我給她帶東西回去,這不是過來買東西的么。路上的士師傅給我說了一路什么霍小玉什么紅豆的,天氣又悶熱,腦子都糊上了!官艽笊俚降资切郧樗蕸]有多少拉雜心腸的人,呵呵笑道:「倒是我怪錯你了,該打該打。」宋妤桃在一旁笑起來,狹長的鳳眼幾乎要飛入發(fā)鬢,櫻唇一點抿起來,剔尖下巴收了,很是迷人。
佘滿瑜笑著介紹宋妤桃,說他這次來武漢是來看他宋伯伯,妤桃是他掌上明珠,二人自小一個院子長大,算得上青梅竹馬,薛明蕭看那兩人,也是美人如玉劍如虹的羨世情侶,笑道:「確實般配。」宋妤桃睨了佘滿瑜一眼:「死鰻魚,敢情連你妹夫都不知道你和韓袖?」韓袖?薛明蕭心里又是一個疙瘩。
佘滿瑜不好意思地笑著撓頭:「這不是韓袖她還沒答應(yīng)我么。這么點破事怎么好意思拿出來丟人現(xiàn)眼,讓韓袖知道了,我也鐵定沒機會了!
閑扯多時,薛明蕭才明白佘滿瑜幾年前來武漢看他妤桃妹妹,一眼看上了和妤桃合伙開店的大學(xué)同學(xué)韓袖,一直追求不成,今天本來也是借來看宋妤桃來看韓袖,誰知撲了個空,宋妤桃大清早起來看店確實稀奇,向來懶散驕縱的宋大小姐何時在十點以前下過床?饒是韓袖清早的行程去了杭州,她才沒得懶起來了。薛明蕭聽得一陣心驚,那女子何德何能,一眼就迷住了向來以鋼鐵好漢著稱的佘大少,自己此行為她犯險,她竟然迤迤然去了杭州。自作孽不可活,他啐自己一口。隨意買了一兩樣?xùn)|西,宋妤桃怎么也不肯收錢,只得算她送的,告別了宋佘二人,薛明蕭滿腹心事離開了。
佘滿瑜雖也是今日離漢,但老爺子有意將他在外流放幾年多多鍛煉結(jié)識高朋,故回不了福州,南下了廣州,薛明蕭送他去了機場,自己也立馬奔了福州,二人約好八月老爺子生辰做壽時再把盞共語。武漢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坐在飛機上,他仍舊唏噓感嘆。旁座有人帶著全唐詩在看,他忍不住借過來翻一翻,李益一首江南曲,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他嗤笑著搖搖頭,那樣薄幸的男人寫這樣的詩句,怎的就不會臉紅害臊。還是那句「為謝紅梁燕,年年妾獨棲」寫得出他少年足風(fēng)流,留得霍小玉獨守空房的情致。
唐傳奇里,母謂曰:「汝嘗愛念,開簾風(fēng)動竹,疑是故人來。即此十郎詩也。爾終日吟想,何如一見!
也算是以詩為媒一對典范。庭間有四棵櫻桃樹的霍小玉家。結(jié)出的鮮紅嬌艷的櫻桃,又何嘗不像紅豆,都是相思冶情之物。然他后來棄了霍小玉去尋他的榮華富貴平步青云,卻忘了自己曾說過,寧從賤相守,不愿貴相離?沼幸簧砥垓_女子的才情,卻不知長情為何物的薄幸人。一天以前李益在薛明蕭看來還是無關(guān)緊要淡漠的影子,一天以后他就已經(jīng)物化凝結(jié)成負(fù)心的標(biāo)示。而霍小玉也平白里由不識好歹的女人成為了愛恨濃烈罔顧世俗的奇女子。
與君貧賤交,何異萍上水。托身天使然,同生復(fù)同死。如何的深情款款,招致一瓢弱水,最后,霍小玉憤憤留下遺言。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fù)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yǎng)。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征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dāng)永絕!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
想一想,的確心驚膽戰(zhàn)。薛明蕭自夢中驚醒,他見韓袖含怒凝視,凄切悲痛向他控訴。好在自己從來少向佘曼蕎指天誓日云云,佘曼蕎大家小姐出身,從小也不稀罕別人待她柔情蜜意,當(dāng)初就是薛明蕭恬淡閑適才吸引的她。第一眼見韓袖,他就知道這是和他同樣的人,清淡自持,然而她更決絕,不與這世間來往。遠(yuǎn)遠(yuǎn)地聞見同類的氣味,他覺得親切,亟不可待地要上前說,原來你也在這里。在薛明蕭眼中,眾生是蓮,他掙扎欲出,要擺脫污俗,然而總沉溺其中不可自拔。然他見韓袖,總是有蓮花般輕安自得的態(tài)度,不論這世間如何變幻,她仍舊做她的韓袖,沒人干涉得了。韓袖在某種程度上成全了薛明蕭心中的希望,他希望,要有這樣一個人,被救出去,不被這塵世糟蹋。他總算看到,還是有一個人走了出去,走出這污穢的世界。他執(zhí)著地要看見有這樣一個人。他現(xiàn)在執(zhí)著地要看著她平平安安地活著,繼續(xù)自在。
即是說,他有這樣的希望,想用他的輪回,看盡這個女人的蓮花次第開放的驚詫過程。
酒向來有模糊曖昧的作用。被佘家四位少爺車輪戰(zhàn)地灌酒,饒是佘曼蕎也擋不住四個哥哥蓄意胡來,加之薛明蕭自己也有意得醉,幾輪下來,他就擺手告敗退坐到沙發(fā)上,佘老爺子向來喜歡這直率深沉的年輕人,樂得看他和自家孫子打成一片,心里知道一旦四個孫子也看中他,小蕎的婚事也就不遠(yuǎn)了。
薛明蕭斜斜靠在沙發(fā)上,看著席上的韓袖。和那天見她的時候差不多的樣子,霧蒙蒙黑沉沉的眼,時常低著頭,跟在高大的佘滿瑜身后和小媳婦一樣。同預(yù)想的一樣,滿瑜帶著她來賀壽,這也就是像佘家人坦白的意思。他心里如同有螞蟻嗜咬,細(xì)微不可忽略的酸痛。如何自持不甩開佘曼蕎轉(zhuǎn)而拉著韓袖跑出去變成他的大難題。一杯一杯,飲鴆止渴。
醉眼朦朧,這樣來看她,她頭頂有淺黃色的燈光的暈,毛茸茸的光感,落在她漆黑的發(fā)上,看來像一只螢火蟲。即使是這樣眾人歡欣的場景,她也還是濃烈的排拒感,眼神游離,心思明顯沒有在席上,埋著頭一個人自顧自。這是個不顧及他人心情的人。他也曾如許清高,然他要面對這個世界,要養(yǎng)活自己以及身后的一大幫子人,他就要看他人的臉色,顧及他人的心情,做不回他自己?匆娮栽诘捻n袖,他在時光里慢慢缺失的那一塊被填補回來。他看到另一條軌道上順利行走的自己,走得楚楚可憐,惹眾人來疼愛,來庇佑她繼續(xù)走這條路。如果沒有佘曼蕎佘滿瑜,那他是否可以鼓起勇氣站到她身邊,攙扶她一起走那條路。
然而沒有佘曼蕎,也就沒有今日叱咤風(fēng)云的薛明蕭。他的一切,幾乎都是她給的。
換言之,佘滿瑜也絕對的有能力保證韓袖可以繼續(xù)自在地走完她的路。
然他就做不到。
如斯自嘲又心痛的結(jié)論。他必須拱手讓人,由不得他多說一個字。連爭取的機會都沒有,被扼殺在襁褓里的小小的愛戀之心。
韓袖就靜靜坐在席上,吃得很少,看著佘滿瑜借醉和弟弟妹妹瘋言瘋語,和旁邊的宋妤桃時時細(xì)語。宋妤桃不說自己已經(jīng)被佘二少佘滿璟灌了幾兩,又為過敏的韓袖擋下十來杯茅臺,雙頰桃紅,鳳目清亮清亮,狹長勾人,說起話來也顛三倒四,韓袖輕輕嘆口氣,只得起身把她扶下去,安頓在沙發(fā)上躺著,尋李嫂要了毯子為她蓋上,自己也借此退了酒席,圖個清凈。她從手袋里拿出一把絹扇,在宋妤桃身邊坐下,輕輕為她扇扇子,看她因醉酒而緋紅的臉,輕輕道:「夢中拼卻醉紅顏,換君回首兼一顧。」
半斜在沙發(fā)上的薛明蕭瞇著眼,清楚的眉舒展開,忽然向韓袖一笑:「霍小玉,你……」
一進門時,韓袖便已發(fā)現(xiàn)薛明蕭,那個心思坎坷的男人,一手就拿起她最窩心的霍小玉的皮相的男人,他抬眼看她時,明亮清澈的眼,這是何等光明的世界里的人,她仰視他,看他慌忙留下三百塊錢,抽身離去。再見時,他已是佘滿瑜的未來妹夫,彬彬有禮,進退有數(shù),攻防沒有絲毫造作。光明世界里的人突然垂下身來,俯視她這小小水面朝不保夕的蜉蝣,她心有驚動。韓袖假裝不經(jīng)意看他時,他總有凝結(jié)的眉頭,濃濃的分明的眉,讓人想伸手去撫平了,見它舒展。她知她碰不得,她這樣渺小的人物如何僭越去碰觸那樣光明的人,仿佛太陽一般要將人灼傷的清澈眼神。她已歷練太久,只懂得深埋人世偏安一隅,那樣昭彰的情感斷然是不會顯露眉目的。她明白,再不會這樣一個人,教她這樣期待自己是自由的。
她轉(zhuǎn)頭看他,看他迷醉的神態(tài),半瞇的眼波欲流,善意地笑著,總有一絲自嘲的神情。她一時想不出要如何回應(yīng)他,她想告訴他,她記得他,她記得他的眼,記得他拿走了她的霍小玉,微微張著嘴,做無謂無意義的動作,偏執(zhí)地想要說一些話,說一些容許自己也心安一點的話。她手上扇子的動作慢下來,宋妤桃還未睡過去,悶熱地厲害,踢開毯子,一把奪過韓袖手里的扇子,大力扇起來,嘴里嘟囔,什么破空調(diào)。
她被宋妤桃驚回神來,輕輕答他一句:「未知來生相見否,陌上逢卻再少年!顾闹敲,這是與自己有相同追索的人,既然他今生已應(yīng)了要與另外的人白頭偕老,她還可以與他約定下一世,若是茫茫人海里,她與他,仍舊可以憑借相同的氣味,罔顧山遠(yuǎn),罔顧水長,歲月蜿蜒也終究會相遇。這是她可以答他的最深沉的心意。
佘滿瑜不知何時也下了桌子朝韓袖走過來,笑得極為憨厚,走到韓袖面前時,高大的身影使得韓袖眼前的光線被遮蔽了大半,他蹲下身來,認(rèn)真看著韓袖黑漆漆的眼道:「今兒個算我借酒發(fā)一次瘋,仗著老爺子今兒個高興不罰我胡言亂語。我問你,袖,你可愿意跟我好?」
佘家另外四兄妹也趕緊湊過來看好戲,佘曼蕎喝酒喝得最少,腦子最清醒,大聲慫恿著:「小韓姐姐,你就應(yīng)了,應(yīng)了你就不回武漢了,在這里住下,我看爺爺也歡喜你,我們兩個女人做個伴,不和他們那些臭男人一般見識!棺炖镎f著自己哥哥都是臭男人,言語里還是向著哥哥,要拉住這個嫂子。佘滿璟一向倜儻,調(diào)笑道:「若不是你趁早降住了我大哥,像他那么直耿耿的人早出家當(dāng)和尚去了,如今你要再不答應(yīng)和他好,憑他的和尚性子,一定卯死勁要剃頭了!鬼n袖被說得臉紅起來,正過臉來,正對著佘滿瑜認(rèn)真的眼。
她感覺到身后那雙明亮清澈的眼,此刻佘曼蕎應(yīng)該正倚在他寬闊有煙酒味的懷里。薛明蕭右手摟著佘曼蕎,同眾人一起笑意盈盈,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他聽見她來世的許諾,自然明了彼此的心意,然而他還是禁不住的,不愿意她和佘滿瑜在一起。他甚至想,伸手去碰她,拉著她,以免她落入佘滿瑜的懷抱。他右手緊緊摟著的是佘曼蕎。摟得越緊,他心頭也越緊。
這時佘老爺子也走過來,笑道:「你們這些小崽子又合起來折騰客人,看把人家小韓弄得那么不好意思!
佘曼蕎嘴快:「爺爺,你也問問小韓姐姐,問她是要做我們家的客人呢,還是要做我們家的主人。」佘老爺子出了名的眼尖,一早看出長孫帶姑娘回來不單純,只是沒有明說關(guān)系也不好點破,看來是想趁著氣氛好一鼓作氣追上人家。韓袖安靜沉韻,舉手投足也十足的教養(yǎng),放在哪里都顯得合適,老人家十分中意她,于是也跟著起哄,問道:「那小韓你意下如何?」
她看著佘滿瑜的眼,臉紅透了,一直紅過脖子根,輕輕點了點頭。佘滿瑜一時高興將她抱住,佘家人極其樂呵,旁邊沙發(fā)上趟著的宋妤桃也笑得合不攏嘴,一個勁拿扇子促狹地拍佘滿瑜。由來憨厚正直的死鰻魚找到了人生伴侶,尤其還是她熟知的,絕不會虧待他的人,她也很開心。她開心得有點,掩蓋了原本應(yīng)該落寞傷感的心情。
她愛了十幾年的死鰻魚,就這樣,正式地,皈依了別人的佛門。笑著笑著,眼淚竟然流出來,她慌作掩飾,帶淚笑韓袖:「死丫頭,這就是你的初戀呀。」
佘滿瑜被宋妤桃一句話說得又驚又喜,拉起韓袖站起身來,不住傻笑。
薛明蕭笑得麻木了。他隱隱看著那柄絹扇,黑色的絲線繡了兩行字:開簾風(fēng)動竹,疑是故人來。
今夜里,有的盡是別人的歡愉,而他們都有各自的心酸,各自的傷口。曲終人散時,有幾個人會是笑著睡著。心酸由來欲蓋彌彰,自己看來觸目驚心,如噴嚏,如愛情,越忍越厲害。
終于到深夜里一個人的時候,薛明蕭就躺在床上,兀自念著,不道君心不如石,那教妾貌長如玉。吟誦復(fù)吟誦,仿佛要把這薄情的句子念斷,天下有情人就能終成眷屬。他將霍小玉的人像隨身攜帶,那眉眼就宛如是韓袖的眉眼,那神情也宛如是韓袖的神情,他細(xì)長的手指撫過人像的每一寸,目光灼灼,好像透過它可以看得到韓袖一般。他的心出賣給了韓袖,然而他要做年輕有為的才俊,就必須要投靠樹大好乘涼的佘家,娶佘曼蕎也只是早晚之事,又難得佘家不嫌棄他高攀,這樁婚姻看起來也是水到渠成相當(dāng)順利。然而,然而,他怎么開口坦白說,曼蕎其實我一直沒有愛你,我只是,單純地喜歡你,和朋友一樣喜歡你。
他才明白李益也很難。
他比李益幸運,他的霍小玉明白他,他的霍小玉只向他要求了渺渺無期的下輩子。只要他夠絕情,他就可以在和她雙雙入了佘家門后同她謙恭禮讓,一團和氣,做個絕世好妹夫。他開始漸漸明了,歷史上驚才艷絕,華章錦句的李十郎,違心地?fù)]別情人,藏匿行蹤,又暗自思念,是如何煎熬的心情。直至最后,他終于再見她,直面她憤怒的眼神,她對他長久的思念使得她形銷若骨,他有諸多的心酸疼惜,然他不可說,都不可說,他有他的抱負(fù),自古以來男兒、讀書人、才子都有的抱負(fù),她也曾經(jīng)鼓勵過他的追尋,可二者最終必選其一時,他還是離她而去。他無力地看著她最后怨極地死去,刻毒地賭咒要他不得好死,任他抱著她的身子如何呼喚,他的歡人,他心里永遠(yuǎn)的歡人也不能再回來。
會不會他后來找的女子里,總和小玉有幾分相似。這也都只是后人多情的臆想,一廂情愿的自以為;蛟S還是有據(jù)可考的,畢竟有說「生為之縞素,旦夕哭泣甚哀」,他顧不得禮法顏面,為她披麻戴孝,日月無光,心底躲避她的防線在看見她憔悴面容時就徹底崩潰,他還有什么好掩飾的。他就是愛她,一生一世,引喻山河,指誠日月。
薛明蕭喃喃道:「下輩子,下輩子,我一定都還你,再不欠你!
一半浮生皆夢中。戲臺高筑,生旦凈丑的粉墨登離,各自多愁各自情,恍如一夢,恍如一戲。是他太入了李生的戲,還是他太癡迷了人生一夢。
窮盡一生,我們需要找到那個人,以恢復(fù)我們高貴的身姿和純潔的心靈。他有幸找到,卻再沒有機會多看她一眼,多問她一句,怎么你也在這里。
韓袖和宋妤桃一起住在宋家在福州大院的老房子里,幾十年佘家也沒搬出大院,也還近湊方便。院子里高大的榕樹,樹下總有各家的凳子,用起來也就不分你我。韓袖說,福州比武漢氣候好,總算有地方可以納涼。從佘家吃完午飯后,宋妤桃總是和她坐在樹下,一人一條板凳挨著坐著,韓袖扇著她那柄絹扇,繼續(xù)和宋妤桃說無邊的傳奇故事,她用干凈簡單又明了的語句說原文晦澀的「古今說海」。明朝的袁大才子編撰,被清人收進了四庫全書。這是一本獨獨沒有「霍小玉」的集子。宋妤桃困了,就挪一挪凳子,將頭放在韓袖膝上,靠在她懷里午睡。韓袖愛憐地看著宋妤桃的睡臉。這也是她見過可以憑空任性的人,做到許多她從來不敢想的事情,永遠(yuǎn)中氣十足,如同是透過宋妤桃,她才看見這個世界許多稀奇古怪的一面,經(jīng)由宋妤桃的眼耳口鼻,她才穿過她觀天的井口,小心翼翼地試探這個世界。
可是看到薛明蕭,讓她突然想,能不能真的自己去看一看。
許許多多她心中幻想多時而從不敢付諸實踐的事情,還有許多她連想都不曾的事情。她是不是也可以,去追求某一個夢想,經(jīng)歷某一種過程,體會某一種感情。薛明蕭的眼里從來不掩飾他的感情,她清楚看到他的憧憬,他對未來的抱負(fù)。她看到薛明蕭明朗的欲望。她知道這樣的人終將有一個光明的結(jié)局,她亦知,她所有的,不過是晦澀不明的隱沒。
她曾孤注一擲地去過新疆支教,也曾去過大山里學(xué)最淳樸最真實的皮影戲,去過敦煌看唐風(fēng)宋影,在她對一切一切人們競相追逐的事物疲累后,她做完了自己一度想做的事情。之后,放逐自己。
在她看來,生命已經(jīng)完結(jié),已經(jīng)再沒有必要走出她的那口井。
宋妤桃是她的窗戶玻璃,一面阻隔外界的侵入,一面讓她可以觀看外界。然而那一晚開始,她的窗戶玻璃就即將變成佘滿瑜。這幾天佘滿瑜忙著到處會見老熟人,知道她不喜歡熱鬧和生人,故沒有強拉她一起,沒有多見面,只是隔三差五發(fā)簡訊問她一些類似于在做什么之類的無聊問題。
她抬頭看著遮天蔽日的樹蔭,少許的縫隙漏下陽光在她臉上鋪出一塊一塊光斑。她長長的發(fā)并沒有綰起來,垂垂落在背后,過腰那么長。綠色的光染綠她的白色長裙,她的頭發(fā)也宛然有了深綠的色澤,風(fēng)一吹,輕輕揚起來,如同水底招搖擺動的水草。
樹下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多了一株頎長瘦削的背影,背影轉(zhuǎn)身,朝她走過來。薛明蕭。
「宋妤桃睡了?」
她終究是不習(xí)慣多說話的,只是點點頭。
他看她沒有多少言語,也不知自己故意找理由離開佘家出來找她可以說什么。他只是,想來見她一面。至于后果,他的心智已經(jīng)沒有給他考慮的機會。其實他想問尖銳的問題,然而自己都覺得突兀,實在不好開口。
欲言又止,互相凝望的兩個人,一個低頭,一個仰視。
她看見他精神的平頭,發(fā)尖赫然是點點的小光圈,弧度美好的下頷,有些許憔悴的青黑胡渣,下巴末端有一顆并不顯眼的痣,依舊糾結(jié)讓人想伸手抹平的眉頭,嘴角平淡而善意的笑容,他眼里,似乎有亙古不變的明亮。被他看著,仿佛時間稍微久一點,就要被灼傷,被灼穿,灰飛煙滅而于榮幸焉。
「你……」
「你……」
同時的開口,同時的沉默。
「你,怎么就答應(yīng)他了!寡γ魇掗L長吐出一口氣,不管后果如何,他總算是問了。就像不知后果如何,他還是找她來了。
她的眼神里閃過一點驚訝,又被沉重的霧氣淹沒掉,他此時離她很近,他2.0的視力讓他看清楚她瞳孔里倒映的自己。她的瞳孔比較大,所以顯得眼睛特別黑,像佘曼蕎的瞳孔就比較小,因此看起來眼睛的顏色很淡,像外國人一樣。
蟬聲沉重。
聽見她的回答他怔了一怔,隨即俯下身去,輕輕在她額頭印上一吻,說了一句轉(zhuǎn)身便走。
他步履沉重,如同那一晚,他帶走她的霍小玉。滿腹不為人知的心事。
回答他的時候,她的心就快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當(dāng)她的額頭光榮地承接了薛明蕭柔軟的唇時,她確信她的心跳停止。她清晰聞到他身上類似于榕樹的沉郁清涼的味道,隱隱有煙草的氣息,還有稍許汗水的氣味,襯衫上洗衣粉的檸檬香氣。清晰如紋路深深刻印。她需要努力地記住這個人的氣味,然后再努力地,將這個人淡化,淡成一棵樹,一片葉子,一朵云,一陣風(fēng),這世間任何一顆可能的塵埃。
福州的夏天遠(yuǎn)不比武漢的冗長沉悶,還算是讓人舒坦的氣候,只是可惜,隨佘滿瑜假期已盡,韓袖和宋妤桃被他送回武漢,照他話說就是不放心把大好的韓袖放在風(fēng)流成性的佘滿璟面前自己一個人回廣州。佘滿璟笑一笑,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韓袖。
在宋妤桃和韓袖回到武漢的第十天,便看到衣冠楚楚前來居安紅豆的佘二公子佘滿璟,宋妤桃撅嘴揶揄他:「呦,您佘二公子哪得來的心情來這樣的骯臟地方!
佘二公子莞爾:「有韓小姐在的地方怎么會骯臟!
宋妤桃看他一雙桃花眼停駐在韓袖身上,也就猜到他使的什么花花腸子,呼斥他:「去去去,少在這里調(diào)戲良家婦女,你二少身邊最不缺狂蜂浪蝶,何苦來招惹我們這樣的清白人家。你就是皮癢也不怕你大哥給你多撓撓?」一面要將他推出去。佘滿璟輕輕一瞥宋妤桃,笑意盈盈,背在身后的手拿出來,將一只精巧鏤金刻了海棠的鈿盒放在韓袖面前,轉(zhuǎn)身離開。
她打開鈿盒,是一支桃花金釵,盒蓋里面刻著小楷,開簾風(fēng)動竹,疑是故人來。
她一驚,心中瞬時有了無數(shù)的念頭。是薛明蕭托他帶來的?還是,薛明蕭的事已被他知曉,他便過來警告自己不要輕舉妄動,傷害了佘家的人。還是,還是,只不過他也知曉了霍小玉的故事。
她猜不透那個高深莫測的男人,心機深重,卻做出玩世不恭的姿態(tài),引人疏忽。宋妤桃見韓袖看著盒子發(fā)怔,便一把拿過盒子道:「別理那瘋子,從小就不知道他想什么!
可是,接下來的幾天里,佘滿璟親自抑或托人送來的禮物已經(jīng)到了令宋妤桃忍無可忍的地步,意思已然明顯,他對韓袖有所圖。宋妤桃氣沖沖地攔住佘滿璟要跨進居安紅豆的腳步:「你鬧夠了沒有!你真沒把你哥哥放在眼里了!他把韓袖送回來就是躲你,你還特地追來武漢,是故意看他在廣州脫不了身是吧。告訴你,有我在這里,你就休想碰韓袖!」
佘滿璟好笑地看著氣鼓鼓的宋妤桃,用手指頭戳戳她鼓起來的腮幫子,道:「哦,大哥追她就很認(rèn)真,我追她就是鬧,不把大哥放在眼里。究竟是你看不起我,還是對那條死鰻魚青眼有加?」
「你!」宋妤桃氣急敗壞,一時話被堵死。
佘滿璟道:「你也知道,我二少看上的女人還沒有哪個跑得掉的,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攔得住我。」
「滾!」宋妤桃怒極,柳眉倒樹,胸口起伏,直接下了逐客令。
哪知他二少人脈廣布,詭計多端,硬是借著大學(xué)時候很照顧韓袖的學(xué)長的名開了同學(xué)聚會把韓袖和宋妤桃叫了出來。宋妤桃在聚會會場看到那個英俊異常的男人時實在是有不顧形象脫了高跟鞋砸過去的沖動,偏生那男人還很不知好歹地?fù)е鴮W(xué)長的肩向她示威。他拍拍學(xué)長的肩,學(xué)長便走到宋妤桃身邊將她支開,宋妤桃不好拒絕,眼睜睜看著韓袖落入佘滿璟的魔爪,恨不能馬上打電話把那條死鰻魚從廣州召回來。
端著香檳,款款而來,佘滿璟給韓袖一個無害的滿分笑容。韓袖回他笑一笑,仍舊坐在長椅上沒有起身的跡象。佘滿璟趁勢坐在她身邊,舉杯道:「為韓小姐今晚的驚艷!顾l(fā)現(xiàn)韓袖的神情果然沒有一絲改變。他稍稍傾身靠過去,在她耳邊輕輕說:「開簾風(fēng)動竹,疑是故人來。小玉啊小玉,你等的薛郎是來不了了!
她眼里有了驚懼的神色,卻仍經(jīng)沒有動靜。
「那天你和薛明蕭在院子里的事我都看到了,罔顧大哥還覺得你冰清玉潔,不想你也是個勾三搭四的女人。除了薛明蕭,你還有不少相好吧,多我一個也不錯,二少我英俊不凡,沒有嫌棄你殘花敗柳之質(zhì),你是否應(yīng)該感恩戴德好好報答我呢!
她轉(zhuǎn)頭看他一眼,滿滿的霧氣,起身離開。
二少靠在長椅靠背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他知道這次一別,就可以再不用看見這個女人,舉杯自言自語道:「為二少的勝利,干杯!
連宋妤桃也再找不到韓袖,滿不在乎的佘二少被急傳回家,老太爺嚴(yán)加拷打也嘴硬不說原由,直到佘滿瑜從廣州趕回家來,單獨與他對質(zhì)。
「我知道你不可能是因為喜歡韓袖才去招惹她。你花名在外,但我知道你,你還是有分寸,從來沒有做出讓老太爺發(fā)怒的事情。你告訴我為什么,我先不管你對不起我那一層,以你的性格,斷不會違逆老太爺?shù)囊馑。?br> 佘滿璟滿不在乎:「大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也有息心成家的想法,你喜歡韓袖我就不能喜歡?感情這種事本來就各憑本事,她現(xiàn)在走不見了是我不好,但又不是故意要藏的,你們再怎么問我也沒用!
佘滿瑜吼道:「我對她是認(rèn)真的!」
佘滿璟看著大哥憤怒的眼,道:「我也是認(rèn)真的,絕不亞于你!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會收心專注對待她一個人!你有哪個女人是好了超過兩個月的,又有哪個帶回來給家人看過!
「所以她不一樣,我追求她并沒有瞞著你們,就是要你們知道這次我是認(rèn)真的。」
「我知道你,你說謊!」佘滿瑜揪起他的領(lǐng)子,緊緊揪著,手都因為隱忍著不把他丟出去而顫抖,他的嘴唇也因為激動而顫抖,眼里燃起不可熄滅的火焰,仿佛要燒死眼前這個奪走他爭取多時的幸福的男人。
佘滿璟輕蔑地一聲冷笑:「為了那個女人,你竟然可以這樣對待我。你何時用過這樣一半的真心去對待小桃子,她大概死而無憾了!
「你什么意思……」佘滿瑜聽得糊涂,松開手。
「你一直深情看著韓袖,你又可曾注意到小桃子用同樣的眼光看了你多少年。從小時候做游戲開始,她就是你的新娘,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但是你卻要走了,你要她怎么辦!
佘滿瑜有些驚訝,無話可說。
「不管用什么辦法,只要可以把那個女人從你身邊趕走,你就有可能再去看看身邊的小桃子。這是我唯一可以為小桃子做的事情。用那種目光,我又看了她多少年!挂幌蛞燥L(fēng)流不羈自詡的二少,此時卻有數(shù)不清的閑愁。
「這就是你對小桃子偉大的愛。你卻要以毀掉我的幸福為代價。滿璟,我到底有什么讓你不滿意的!
「讓小桃子幸福,我就滿意!官軡M璟突然解脫地笑起來,無畏地直視憤怒兄長的眼睛。
兩個為了愛而對峙的男人。到最后也沒有誰愿意讓步,故而并沒有一個結(jié)果。佘滿瑜執(zhí)意告假,親身四處尋找韓袖,發(fā)動了所有的關(guān)系找她,他只知道,得而復(fù)失,他已經(jīng)痛不欲生,韓袖已經(jīng)是他命里不可少的另一半,不能割舍,情愿拿命來抵也不能割舍的部分。他記得她憐憐垂羞,小臉通紅地當(dāng)著眾人點頭應(yīng)允他時的情態(tài),他覺得應(yīng)該傾盡一生來博取她的笑。從前學(xué)過的烽火戲諸侯,千金博一笑的荒唐寵溺如今都是順理成章,愛得真了深了怎會不想把整顆心都掏給她把整條命都獻給她?墒牵墒悄莻脆弱纖細(xì)的人卻被自己身邊自私的人傷害而隱隱遁去,獨自療傷,他傷痛欲絕,她的痛十倍報在他心上。
可是,從來不會有人知道一個關(guān)系稀疏并有心躲避的人會藏在哪里。韓袖仿佛人間蒸發(fā)一般。宋妤桃說起她的往事,她大學(xué)時候曾經(jīng)耗費盡心力準(zhǔn)備出國,當(dāng)萬事俱備時,卻因為叔叔挑唆使得父母離婚,分掉了原本該用做她簽證準(zhǔn)備金的三十萬,她的G和T,她的科研論文,她的獎學(xué)金,瞬間所有的努力都成了泡影,自此她不再和家里人來往。她變成無根浮萍四處漂泊,后來和宋妤桃一起開了居安紅豆。然而她這次的離開,既然沒有告知宋妤桃,也就不會再有人知道她在哪里。
興許她又回到她的深山,繼續(xù)修煉成精。
宋妤桃猶記得自己看到旅行歸來的她風(fēng)塵仆仆,仿佛迷路多時的人終于有了終點,重涉塵世的蒼涼;蠲撁摿_剎海市里丟失了令牌而回不了龍宮滯留人間的龍女。死鰻魚,你若負(fù)了這樣的人,也算我瞎了眼,看上你這種人。她在心里暗暗地賭咒。
佘滿瑜每日打電話報平安,在宋妤桃聽來已變成他的旅行日記,她取笑他,就算沒有追回韓袖,他也都可以出一本旅游札記,扉頁寫上尋人啟示,致韓袖。電話那頭的佘滿瑜沉吟一時,道,小桃子,你旁邊是不是有人?
宋妤桃心平氣和道,哪里來的人,大白天不要嚇我,韓袖走了自然只有我一個人看店。唉,那些貪圖她美色的登徒子都不來了,這生意冷清的。她瞟一眼旁邊繡圖的韓袖,右手捻起一顆香酸蜜棗放進嘴里,又喂了韓袖一顆。
「那大概是我聽錯了,總覺得你那邊還有人在做什么!
「老大,你不嚇?biāo)牢也涣T休是不是,你什么時候染上佘滿璟那臭脾氣了!
「誰提他我跟誰急!」佘滿瑜虎下臉來,沒控制好吼了一句,宋妤桃左耳振聾發(fā)聵,伸遠(yuǎn)了電話,旁邊的韓袖突然聽到電話里的聲音嚇了一跳,針扎了手,哎呀一句輕呼出聲。
「是誰!不是你的聲音!小桃子,你旁邊到底是誰!」佘滿瑜的聽力向來是出名的好,老三佘滿琛有一次打麻將時候和他打電話,誰放了誰的銃他都知道。
「怎么不是我了,你一吼我,害我跌了顆棗!來客人了,不跟你扯了!」宋妤桃掛了電話立刻松了口氣,從小到大她就極怕在佘滿瑜面前說假話,就算現(xiàn)在練得刀槍不入還是很怕他,仿佛他多問一句她也會守不住老老實實招供。
「妤桃,對不起了。是我不該這么任性。」
「不能怪你,感情的事情嘛,你情我愿,是死鰻魚他沒福氣。倒是你,剛剛手扎得嚴(yán)重么,去沖沖水貼個貼,免得發(fā)炎。」她第二次看到死氣沉沉的韓袖背著旅行包站在她面前時,心疼得罵她的勁都沒有了,一邊詛咒佘滿璟不得好死一邊幫著韓袖瞞著佘家她已經(jīng)回來的事情。
已被佘滿璟知曉和薛明蕭的事情,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再見佘家的人。這樣,她才能保他平安。
佘滿瑜被掛了電話,一臉莫名其妙,嘟囔著:「明明旁邊就有人,還死不承認(rèn)。」薛明蕭從廚房走出來,看佘滿瑜表情怪異,便問一句怎么了。佘滿瑜道,剛剛和宋妤桃打電話,旁邊有人卻死不承認(rèn),還火急火燎把電話給掛了。
薛明蕭心下一動,問道:「宋妤桃現(xiàn)在人在武漢?」
「看店呢!
聰慧如他,立刻就明白。韓袖根本哪里都沒去,一直是宋妤桃?guī)椭m佘家人。
然而聰明反被聰明誤。此時此刻,他是要占盡先機趕在佘滿瑜前跑到韓袖那里說我來找你了,跟我一起浪跡天涯郎情妾意。還是要把這消息賣給佘滿瑜,換他一個信任。佘滿璟跟他已經(jīng)把話挑明,若薛明蕭敢做任何對不起小蕎的事,到時不但娶佘曼蕎變成不可能的事情,有他二少觸角的地方他薛明蕭也別想立足。
韓袖明白,總有一天,或早或晚,在街頭巷尾,飛機上,船上車上,何時何地,她都有可能再看到佘家的人,她會抱歉地笑一笑,問對方如今是否安好。
可她沒有想到,第一個看到的,是佘曼蕎。并且,就在她「失蹤」后的第四個月,距離宋妤桃打那通遭到懷疑的電話沒有一個星期。宋妤桃看到佘曼蕎的時候也吃一大驚,連連發(fā)誓絕對沒有對不起韓袖。佘曼蕎笑一笑道,你斷然想不到是誰告訴我你還在這里。是明蕭。
原來如此,清明如那樣的人物,想明白這樣的圈圈繞繞也只是朝夕的事情。從她的眼看不出她有一絲的不快,甚至沒有一點遺憾,他既然知道她在這里,竟然沒有自己來尋找她?伤缫堰^了風(fēng)花雪月的時候,明白事情真正從來由不得人,并不是想做什么就可以去做什么,毫不顧及他人的感想和眼光。她明白他的。他告訴佘曼蕎是為了讓她放心嫁給他,更好地走他的路。
「當(dāng)然,他也告訴了我大哥,他正從北邊趕過來。他有多難受你是知道的。你不要再不告而別了,他莽莽撞撞一個漢子,其實受不了什么打擊,你看他為了你,和二哥翻了臉,不顧老太爺發(fā)怒跟部隊里也請了假,他對你有多真心都是看得出來的!
他竟然也告訴了佘滿瑜?他可以自己去追尋他的人中龍鳳,光宗耀祖,何苦再拉她下水,他就一定要以如此方式來向佘家的人表示忠誠么,告訴眾人他沒有把她藏起來,她是他要獻出去的貢品。這比他結(jié)了婚藏起來不讓她知道,讓她擔(dān)驚受怕提心吊膽更令她無法忍受。
她心里苦笑,她竟然對薛明蕭有所期許,她竟然忘了,他是薄情的李益,她是苦命的霍小玉。
她想起來,他第一次見她時,一早說過,一切不過是霍小玉看不開,咎由自取。這是否為今天的一切埋下伏筆,叫她不要想不開,開開心心做她的佘家大少奶奶。既是如此,他也算費盡了心思要為自己好,何苦還要恨他怨他不給自己美滿的機會。
然她總記得見他的第一眼,明亮清澈的眼,不屈不撓的眉頭,嘴角時有的嘲諷的笑。他醉眼朦朧,目光流轉(zhuǎn),叫她霍小玉。他一身孑然,彌漫著夏天清爽味道,俯下身來,將柔軟的嘴唇輕輕印在她額頭。他放縱了自己迷亂,也給了她迷亂,叫她多時不能平靜,不知如何是好。
「我,還沒有想好。突然地,和別人一起生活!鬼n袖只得這樣搪塞佘曼蕎,也這樣搪塞自己。她甚至無法給自己滿意的回答,不知道要怎樣做才能不辜負(fù)了自己,不辜負(fù)了薛明蕭,也不辜負(fù)了宋妤桃。
「若你擔(dān)心不習(xí)慣,和大哥一起出國旅游如何,正好我和明蕭年底想去馬德里訂婚,你們也去好不好?我總希望那個時候全家人都在的!箘e有意味的「全家人」。佘曼蕎總有別人無法比擬的幸福感,而那些幸福在她身上也總顯得相得益彰,看見他,仿佛不讓她多快樂一點就是遺憾,就是罪過。那樣好的人。
韓袖不知如何回答。她一味地沉默,她努力去想其他的事情,分散開注意力,她承認(rèn)這是她的逃避,她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回答的問題。可它現(xiàn)在擺在面前,主人公站在面前問好不好。要怎么辦?梢栽趺崔k。她可以怎么辦;腥魺o事地說好,那是再消失一次,還是認(rèn)命地,真的,在熱情喧囂的異國里與別的人,看他和別的人訂婚,額手相慶?她試圖去想未完成的那副繡品,明天還是后天她要交了?因為心思混亂而處處可見的針腳她要怎么藏起來?就好像她現(xiàn)在的茫然失措要怎么藏起來?
她心里著急起來,眼淚簌簌流下來,止不住地流下來,她回頭朝店里喊一句:「妤桃,何先生的繡品是不是明天就要了?」
宋妤桃在內(nèi)間聽她聲音變了調(diào),打簾出來看,韓袖已經(jīng)哭得淚眼婆娑,手腳顫抖,失了神采。宋妤桃也慌了,作下臉來對佘曼蕎:「小蕎你什么時候也成這樣不通情理的人,我原本想不是你那些混賬哥哥,放心讓你見她,現(xiàn)在連你也這樣欺負(fù)她。好,她韓袖就是個天生不招人疼的,誰都可以欺負(fù)她,她爸爸媽媽是,你們也是。你們都走,她有我一個就夠了。你們不心疼她我心疼!我們兩個傻子相依為命!都走!都走!」一面說著,一手扶著韓袖,一手就要將佘曼蕎往門外推。
不明就里的佘曼蕎莫名其妙地委屈,后悔不該自告奮勇來給大哥打頭陣,碰了一鼻子灰,還惹惱了宋妤桃那個小炸彈,下次誰來見韓袖都難了。既被下了逐客令,佘曼蕎也只得訕訕離開。
「好韓袖,你不要哭了。他們外面那些壞人欺負(fù)你,你還有我,你不要哭了,看你哭,我也要忍不住了!顾捂ヌ覄裰鴦裰,鼻子也酸起來。她明白,韓袖是終于忍不住了,從前不能出國的時候沒見她哭過,什么時候都不見她哭過,她從來就是忍著?蛇@次,她也忍不住了。宋妤桃知道她辛酸,卻不知她到底如何最心酸?粗共蛔〉匕察o流眼淚,不時抽噎,目光渙散,憔悴支離,宋妤桃坐在她身邊,把頭放在她懷里,眼淚流濕她的膝蓋。
韓袖你這樣,讓我怎么面對死鰻魚。我癡心錯許多年的死鰻魚
佘滿瑜一聽見小妹的匯報,立刻連夜自己和薛明蕭開車趕來了武漢。聽見韓袖哭起來,他的心也跟著碎了,她雖柔弱,但卻堅韌,那么多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她也從不曾在人前掉下一滴淚來,如今她哭成淚人,教他怎么安心。他偏頭向副駕駛位的薛明蕭冷冷道:「你還是好好想想到武漢后怎么向小蕎開口吧。要么你就放手!」
到底是孔武有力的漢子,字字句句擲地有聲,敲在薛明蕭心上。到了武漢,他要怎么開口。想好的那么多臺詞瞬間崩潰,陳詞濫調(diào),連自己都覺得惡心。
原本應(yīng)在山林中奔走的越野車在高速上劃過光的后像,轉(zhuǎn)瞬即逝。
誰也沒有后悔的退路。
凌晨四點時,宋妤桃家的門便開始梆梆作響,電話手機也開始發(fā)瘋一樣協(xié)奏,宋妤桃瞇著昨天哭腫的眼把手機關(guān)了電話線拔了,正準(zhǔn)備去向敲門的人發(fā)難時,她聽到熟悉的厚重的聲音:「小桃子,你滿瑜哥求求你看門,讓我見一見韓袖!」她也終于清醒。大清早敢這樣滋擾她的除了佘滿瑜恐怕也沒有誰了。她平復(fù)一下心情,開了內(nèi)間的門,道,你是看韓袖的睡衣秀么?八點居安紅豆門口。說完門一摔再也不去理會。
三個多小時等得佘滿瑜和薛明蕭兩個大男人面面相覷,一人手里捧了一杯咖啡,卻沒有開動的跡象,一肚子的心事,哪里還有咖啡的位置。
八點半才看到宋妤桃疲態(tài)百出姍姍來遲,還來不及開店門,便被左右夾擊,兩人齊聲問道:「韓袖呢!」宋妤桃分別回贈兩顆衛(wèi)生球:「在家睡著呢,昨晚上過了一點也沒見她睡著,快天亮的時候總算是睡下了。都是你們這幫人鬧的!」
「小桃子,我……」佘滿瑜想起佘滿璟的話,前一段全心全意找韓袖,他說的什么也記不清了,此時看到宋妤桃,他才想來。他才想起來,自己欠面前這個女人這么多。
「死鰻魚,你還是走吧,看昨天韓袖對小蕎態(tài)度挺死的,一時半會你也不會有什么進展,相見不如懷念!
「我是說,我……」我不值得你。可人家女孩子還未開口的事情,他去戳破,總不太好,然而不說,他也覺得對不起宋妤桃,看她一直傻傻付出,自己卻一直置若罔聞,他是個有良心的人。
「你什么你。等韓袖情緒好了,我再幫你試試她!挂贿厪埩_,一邊不看他。剛哭過的眼睛,看他做什么,腫得厲害,要被看見了,又指不定被說教多久。
「宋小姐,請你轉(zhuǎn)告韓袖,告訴她,我來了,我和佘滿瑜一起來了,要和她一次將話說個清楚!寡γ魇捄貌蝗菀壮料職鈦聿暹M話。
「我說你還嫌不夠亂是吧,連你也要進來摻和一把才甘心?」宋妤桃抬頭看到時薛明蕭,瞬間無語了。
佘滿瑜重重嘆一口氣,接過宋妤桃手里的活:「你去聽他說說事情的始末。他才是完整版,我們玩的都是支線。」
宋妤桃驚嘆,還是古人說得好,女子無才便是德。這樣的「福氣」不是韓袖還有誰消受得起。
她一聽就明白,那頭姓韓的驢子認(rèn)定的是誰。無論他人如何諸多心思,在她看來也不過時過眼云煙,她心里有她融入骨血的名字。
韓袖打開門,看到宋妤桃無奈地笑意笑,身后赫然是兩具高大的身軀,她聳聳肩表示抱歉。
你果然來了,果然帶著滿瑜來了,你要親口告訴我,你不過逢場作戲,遇上我這樣不知好歹的人,扯出諸多麻煩,現(xiàn)在你要快刀斬亂麻,一刀兩斷。你果真待我殘忍至此。
「韓袖,我來見你了。我?guī)е鴿M瑜來,是要和你們都說清楚!
韓袖蹙眉,用力揉印堂:「你走好不好?我回佘家就是了!
「你說什么!」薛明蕭一時糊涂了。
「不用你再掏空心思想什么話讓我又不難受又心甘情愿跟著滿瑜,我照做就是,你也大可省下這份心和小喬去馬德里!
「你說什么馬德里?」
「馬德里也好,普羅旺斯也好,都與我無關(guān)了。請你,請你走好不好,當(dāng)我怕你把話說出口。」
「你怕?你有什么好怕的?滿瑜他都知道了,等這邊完了我就去和曼蕎說清楚……」
「袖,明蕭他來是要帶你走的!箙s是最醇厚的佘滿瑜先看出了端倪,明白韓袖是想錯了,誤會薛明蕭要勸她回佘家,「袖,你說吧,你到底要怎么辦。跟我回去,還是跟他走!
她一時不能接受,睜著眼看著薛明蕭,對方還以熱切期盼的眼神,望她回答。
后記。
韓袖剛到馬德里就收到宋妤桃的E-mail,說武漢一切焊好,讓她在那邊放心,最后,附上她和佘滿璟的合照。武漢正是春天,兩個人在櫻花樹下笑得甜蜜。大約,二少忘記了曾經(jīng)的風(fēng)流倜儻,小桃子也否定了年幼的少不更事。
「宋妤桃的信?」
她點點頭,回首,對上一雙清澈光明的眼。
插入書簽
磨蹭了很久,因為過程中被人說沒有感情..確實沒有感情..但還是硬著頭皮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