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混戰(zhàn)終在春分時節(jié)得以平息，春分后十五日正是清明。
　　未到卯時，縹緲月便醒了。半夜下了一場大雨，縹緲月忘記關(guān)窗，雨飄進屋內(nèi)濕了一地。
　　她起身看向窗外，漆黑一片不見人影，雨勢雖稍有減小的趨勢，屋外的風卻是刮得愈發(fā)張揚了。
　　涼風徹底吹走了她的睡意，她梳洗打扮了一番，提著她昨晚就裝好祭品的籃子便準備出門，還未走出去，又折回床前，在枕頭下摸出了紫霄玉飾。
　　這玉飾她本是隨身攜帶，置于枕下全是因為近日聽聞一件奇事。
　　說是道門有一女子將亡夫之物置于枕下，睡前細想亡夫的面貌，入睡后竟順利在夢境中與亡夫會面交談，一連數(shù)日，只要枕下之物仍在，夢境乍成了現(xiàn)實，亡夫仿佛也未曾離她而去。
　　縹緲月初聞此事，只覺得荒謬，卻又在夜里入睡時小心翼翼的將紫霄玉飾置于枕下。
　　可一連數(shù)月過去，祿名封都未曾與她夢中相會。
　　縹緲月心中五味雜陳，細想道門女子所言，那物件必須一直置于枕下，而她卻是起床便將紫霄玉飾隨身攜帶，是否便是因此原因，祿名封才無法與她見面呢？
　　縹緲月這般寬慰自己，卻也舍不得將紫霄玉飾單獨留在屋內(nèi)。她將紫霄玉飾放在貼近心口之處，這才撐傘出門。
　　前往霽月嶺的路她已走過無數(shù)遍，慢走需要多少步，快走需要多少步，急奔需要多少步，她都一清二楚。雖說化光前往是最省時省力的，可她偏要走過去。
　　縹緲月行至祿名封墓前時，衣衫鞋面已濕了大半，只有裝滿祭品的竹籃被她保護得干燥如初。
　　墓前的祭品是她昨日才帶來的，山野蟲獸都未來得及偷食，她便又帶來了新鮮的瓜果糕點。
　　春分前她一直忙于協(xié)助儒令處理三教議和的事務(wù)，忙里抽閑才能來看看祿名封，三教歸于和平后的這半個月，她便每日都帶著瓜果糕點來到霽月嶺。
　　她將昨日的舊物掃至一旁，這才將籃子里的瓜果糕點一一擺在墓前。
　　這些糕點其實是她最愛吃的，當初祿名封知道她的喜好，為此準備頗多；而如今她想為祿名封準備一些喜歡的吃食，卻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他的嗜好與口味。
　　若是，若是再多給他們一些相處的時間，若是……
　　縹緲月鼻尖一酸，不愿再想，世上憾事太多，她也不想將自己囿于這遺憾交織的籠子里，祿名封是最不愿意看到她這樣的。
　　“祿名封，今日我醒得稍早，所以天還未亮便過來了�！敝讣廨p撫碑文中的“先夫”二字，縹緲月柔聲道，“可有驚擾到你的睡夢？”
　　“昨日文昭苑有新苑主繼任，年紀尚輕，卻是少年老成，逢人便愛說教�！笨~緲月輕笑出聲，手指頓在“祿名封”三字前，“行事風格倒是頗有你的影子，卻還是不如你沉穩(wěn)慎重�！�
　　“你們?nèi)裟芟嘁姡氡匾彩鞘钟腥さ漠嬅��！?br>　　縹緲月說著又用衣袖擦干碑文上的雨水，這才撫上“祿名封”三字。
　　碑文是她親手所刻，“祿名封”這三字她刻得極其艱難，刻第一刀時，她不愿相信他的離世，落最后一刀時，她才明白祿名封是真的離開了。
　　“祿名封，”指尖觸碰的是一片冰冷，一如當初她能抱住的只有祿名封冰冷的身體，縹緲月極力壓抑著喉頭的哽咽，對著不會回應(yīng)的墓碑悄聲道，“我……想你了。”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自從祿名封離世后，她卻不曾夢見他一回。她不知其中緣由為何，只能一遍遍安慰自己，是她與祿名封的睡夢時間錯開了，所以直到現(xiàn)在二人都無法在夢中相遇。
　　來時雨勢已小，待縹緲月準備離開時雨勢卻愈來愈大。
　　倏地狂風大作，縹緲月一不留神，手中紙傘已經(jīng)脫手，她迅速躍至半空抓住傘柄，飄然落地時，卻驚見自己身處一片白茫之境。
　　但很快她便平靜下來，霽月嶺有她設(shè)置的法陣，不可能是外人入侵，她往前探尋了幾步，發(fā)現(xiàn)白茫之境似有豁然開朗之勢。
　　與此同時，心口的紫霄玉飾突然一動，縹緲月拿出一看，竟見紫霄玉飾的吊墜似被一股冥冥之力牽引向某個方向——是她欲往的正前方。
　　一個念頭頓時生出：祿名封……是你嗎？
　　縹緲月不做他想，已緊握紫霄玉飾疾奔向前。
　　遠遠地，似有一道沉穩(wěn)的聲音響起，劃破這白茫之境，傳入縹緲月耳中。
　　“孤月攀松，霜露漫重，縹緲隱仙蹤�！�
　　“事恭謹奉，天動平烽，散祿還名封�！�
　　熟悉的嗓音，念誦著熟悉的詩句，一聲聲叩響在縹緲月的心上。
　　恍惚之間，縹緲月眼前白茫盡散，竟現(xiàn)出一處風景絕佳的世外桃源。
　　只見桃源中有一人單手負于背后，一手持著卷軸，卷軸上不過寥寥數(shù)字，他卻是不知厭倦地反復(fù)念誦。
　　縹緲月迫不及待地想奔向他，雙腳卻似被千斤重物牽制，她只能朝他的背影伸出手，“祿名封”三字不曾喊出，已是潸然淚下。
　　“孤月攀松，霜露漫重，縹緲隱仙蹤……”祿名封似未察覺有人闖入桃源，自顧自地念著手中詩篇，正當他欲念下一句時，背后卻響起了一聲哽咽，接下了他后面的詩句。
　　“事恭謹奉，天動平烽，散祿——”她看著祿名封身形一怔，想轉(zhuǎn)身卻又有些遲疑。
　　“還名封……”
　　“皓……皓月�！笔种芯磔S散落在地，祿名封僵硬地轉(zhuǎn)過身來，本有千言萬語，卻又只是輕嘆了一聲，“你瘦了�！�
　　日思夜想的面孔就這樣出現(xiàn)在眼前，縹緲月有一刻的失神，空落許久的內(nèi)心最終還是被失而復(fù)得的喜悅填滿。
　　然而卻是喜憂參半，她喜自己終能與祿名封相見，她憂祿名封只是屬于桃源的一個幻象，
　　雙腳束縛突然消失，縹緲月一步一頓地朝祿名封走去，她不敢走得太快，怕自己的步伐攪散遍地的浮云，怕自己的闖入驚散了這世外桃源般的美夢。
　　看著縹緲月小心翼翼地走向自己，祿名封心中甚是歡喜，就在兩人僅有幾步之遙時，祿名封也走上前去，本想將她扶穩(wěn)，不料縹緲月借機往前一撲，與他擁了滿懷。
　　“皓月——”這是祿名封生前不敢擁有的奢望，他輕呼一聲，雙手僵在半空，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又見縹緲月沒有放開自己的打算，祿名封這才試探著攬在她的腰間，先是手指輕輕地觸碰，再是整個手掌地覆上，最后他安心落意，雙手不再猶豫，將她整個人擁在懷里。
　　縹緲月埋在他的胸口，聽到他劇烈的心跳聲，手攬在他的腰間，察覺到他身軀緊繃好不自在，體溫似乎也在逐漸攀升。
　　但正是這樣，縹緲月才更加歡喜，不再是當初遲來一步，聽不見心跳，只能觸碰一片冰冷——如今她抱著的，如今擁著她的，是有著心跳的，身軀溫暖的祿名封。
　　此時此刻，她錯失的，她遺憾的，都在兩人的相擁之中得以圓滿。
　　她說：“祿名封，我找了你好久�！�
　　祿名封卻也說：“皓月，我等了你好久�！�
　　溫馨的氛圍有瞬間的凝固，縹緲月抬頭看了他一眼，眼中不知是迷茫還是有絲絲慍怒，祿名封面色微紅，別過臉道：“皓月，我有話要告訴你。”
　　話音剛落，祿名封衣袖一揮，一桌二椅便出現(xiàn)在桃源中，桌上擺滿了縹緲月喜歡的糕點吃食。
　　縹緲月還未從情緒走出來，她拿起糕點，發(fā)現(xiàn)這桃源中的一切都十分真實，就連糕點都散發(fā)著香甜的味道。
　　她心如明鏡，知曉祿名封早已身死，若是魂魄留戀于世，那她方才所觸碰的為何又這般真實？
　　虛虛實實令縹緲月難以明辨，她不敢吃下糕點，她害怕自己咬下后糕點會變?yōu)榭瘴铮以匆矔S即變成一片虛無。
　　“祿名封，這是夢境嗎？”
　　祿名封似察覺她的憂慮，解釋道：“這不是夢境，這是死后之境，皓月。”
　　“……死后之境？我死了？”
　　祿名封搖頭：“不，倒不如是說皓月闖入了我的死后之境�！�
　　縹緲月似懂非懂，她拿出紫霄玉飾：“是因為它�！�
　　祿名封見她隨身攜帶紫霄玉飾，又想起自己生前遺憾，不免失神落寞：“皓月，抱歉，我沒能遵守諾言�！�
　　縹緲月怔怔地看著他，不用祿名封解釋，她也知曉祿名封為何道歉。
　　因為祿名封曾答應(yīng)要親手替她戴上紫霄玉飾，卻是陰差陽錯，二人連最后一面都沒能見上。
　　她怪他騙子，怪他沒遵守諾言；她更怪自己，沒能盡早趕回來。
　　但這能怪他嗎？
　　縹緲月不怪他，只怨世事弄人。
　　“你不必抱歉，你做的已經(jīng)足夠了�！笨~緲月道，“反而是我欠你了……祿名封，紫霄玉飾與你之間是否存在聯(lián)系？”
　　祿名封糾正她：“你不欠我，皓月�！�
　　當初他氣急攻心，心魂破碎，只余一口氣息，卻也正是這口氣息護住他心魂不至于散去；而紫霄玉飾知曉主人不久于人世，乍顯靈性，將祿名封的心魂保存了下來。
　　現(xiàn)世的祿名封已然咽氣離世，被紫霄玉飾保存的心魂卻因此能夠留存在這桃源般的死后之境。
　　至于縹緲月是如何被紫霄玉飾帶入這里，祿名封的理解是無窮無盡的思念。
　　這個猜想他沒好意思說出口，但方才縹緲月見到他時的神情，他也想奢望一回。
　　皓月確確實實在思念他。
　　聽完祿名封的講述，縹緲月心中未有歡喜，憂慮更甚：“心魂尚存，肉身卻消，這該如何是好？祿名封，這該如何是好？”
　　“皓月，”祿名封心中醞釀著安慰的話語，朝她伸手，卻又不經(jīng)意地避過她的面頰，轉(zhuǎn)而輕撫她衣前的發(fā)絲，“此事你不必擔心，能再次與你相遇我已心滿意足，其他的，我不會強迫你。一切遵循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便好�！�
　　“什么叫強迫我？”這話似乎點燃了縹緲月的火線，她面上已有一絲怒氣，“祿名封，我從不會強迫自己做任何事，更沒人能強迫我做任何事�！�
　　縹緲月抓住祿名封想收回的手，在他的驚愕目光中帶著他的手撫上自己的臉龐。
　　“祿名封，”縹緲月與他雙目對視，一字一句地說，“若有方法，我會傾力讓你復(fù)活�！�
　　“皓月……”
　　真摯的話語一如當初皓月說過的“今后我只為你”，掌心是溫柔細膩的觸感，是在新婚之夜他不敢撫摸的臉龐，如今這般場景，祿名封竟有自己身處夢境的錯覺。
　　縹緲月道：“祿名封，你說過從未對我有所隱瞞，如今卻支支吾吾，是為何故？”
　　祿名封知道自己再隱瞞下去會惹惱縹緲月，他忙道：“皓月，我從不瞞你�！�
　　說罷他起身折下一株桃枝遞過去：“只需將這株桃枝種植在屋外庭院，再用法將我留存于紫霄玉飾中的心魂逐一過渡其中，待桃花茂盛之時，便是我……再與你相遇之刻�！�
　　***
　　縹緲月是一路冒雨回到流書天闕的，當?shù)撁馑退叱鏊篮笾硶r，她本該拿著的紙傘也不見蹤跡了。
　　這些非是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將祿名封給她的桃枝埋入土壤中。
　　此刻屋外依舊雨聲瀝瀝，縹緲月干脆將屋內(nèi)盆栽中的植物移除，繼而將桃枝放了進去。
　　渡出心魂的方法祿名封已率先告知，但實際成效如何，他也不敢篤定。
　　既然有法可用，那便要試試才知道結(jié)果。
　　首次渡出心魂還算順利，但此法十分耗費精力，所以一開始祿名封才不愿說出，如今的他已是“死人”，他實在不想讓縹緲月這般受累。
　　縹緲月心中雀躍，十分滿意這次結(jié)果。入睡前，她猶豫著想將紫霄玉飾置于枕下，白日時二人雖相處了幾個時辰，但她還有許多話未曾向祿名封說明，她迫不及待地想再次見到祿名封。
　　興許是白日二人早已見面的機緣，縹緲月方才入睡，便身處夢境之中，見到了正在鋪床準備睡覺的祿名封。
　　縹緲月：“……”
　　祿名封回過頭：“……”
　　祿名封難免有些錯愕，遂打消了睡覺的念頭。
　　二人談起在流書天闕的日子，有她的高傲行徑，有他的沉穩(wěn)處事，有二人之間奇奇怪怪的誤會，有雞毛蒜皮的小事，有多如牛毛的趣事……
　　不知過了多久，縹緲月頓覺睡意襲來，身子一歪，靠著祿名封的肩膀沉沉睡過去了。
　　在夢境里入睡，便在現(xiàn)實里蘇醒。
　　如此過了三月之余，桃枝已然長成了攀上房梁的小樹，縹緲月甚至懷疑再過不久，樹上都能結(jié)出桃子了。
　　祿名封難道要從桃子里出來嗎？
　　奇怪的念頭轉(zhuǎn)瞬即逝，恰好儒令傳喚，縹緲月便出門了。
　　直到夕陽西下，縹緲月一時沉醉美景駐足了片刻，再回神時卻見有人朝她急急奔來——是她的部署之一鳳兒。
　　鳳兒大口喘著氣，一手指著縹緲月的住處：“苑主，是苑主……”
　　苑主？縹緲月不明所以，她方從苑主那里回來，苑主又怎會——
　　不對，此苑主非彼苑主！
　　是祿名封�。�
　　不待鳳兒多言，縹緲月瞬間化光離去。
　　***
　　屋前桃花滿地，縹緲月見此美景，心中焦急，又猶豫著是否要踩上去。
　　卻見祿名封從屋內(nèi)走出。
　　“皓月�！�
　　一聲皓月，縹緲月的情緒頃刻崩潰，如此美景如此美事，她本是不該哭的。
　　可是——
　　“皓月？”祿名封見縹緲月楞在原地不動，以為她心情不佳，正欲上前探查究竟時，縹緲月身形一動。
　　下一刻，祿名封的懷中多了個人。
　　“我回來了，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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