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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眉嫵定定地盯著自己的手指,手指上是滿滿的一片紅,被搖搖欲墜的殘陽一映,仿佛正燃著的一膛火。屋子里靜得一絲聲音也無,剛才一直縈繞耳邊的沉重急促的呼吸聲是什么時候消失的,眉嫵也不知道,眉嫵只定定地看著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鮮紅的,動也不能動一下。額上的汗珠正緩緩爬過,“啪”的一下,掛在睫毛上,眼一眨,又落到了腮邊,恍如一滴眼淚,晃晃悠悠地滑,滑,滑……
床上那個女人亦張著眼睛,張著嘴,可是她已經(jīng)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來了。她,連同她拼盡了全力也沒能帶到人間來的孩子,正在慢慢冷卻,是多么慘烈的離去。
眉嫵的手指上全是紅,那些曾經(jīng)涌動在母子之間的洶涌的血液,在眉嫵的手上漸漸干涸,暗啞,終于沉沉如死,成了一堆槁枯的尸體。一如床上的,那是——
可眉嫵就這么看著自己的手,直到伊一把抓住她的前襟,伊的面孔那么近,近得眉嫵根本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覺得他胸中的怒火噴到了臉上,灼得生疼。眉嫵知道自己幾乎被伊提了起來,腳尖惶惑地在地面上點著,她的手理應(yīng)護(hù)住自己,可是不知該護(hù)住哪兒。眉嫵覺得自己整個暴露在伊面前,伊只要輕輕一動,就能結(jié)束眉嫵,眉嫵便會像不遠(yuǎn)的床上的女人一樣僵冷。那女人,是伊的妻,她腹中,是伊的,兒子。可是伊的手終于軟軟地垂下來,他說,你滾。
快滾,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眉嫵跌跌撞撞穿過青磚白瓦的弄堂,手上還有凝固了的血塊,粘得手指都張不開,到處都是腥,散不去抹不開走不出的腥。
冬日的朝陽慢慢升了上來,血紅血紅地停在對面屋檐上,像一只燒足了怨毒業(yè)火的眼睛。冷冷地,油然地看著眉嫵,又張狂,又凄清,沒有帶來一點溫度。眉嫵汗?jié)竦囊律谰o緊貼在后背上,像是有個冰寒的魂魄附在身后,陰陰冷冷地舔過脊椎。
不不不,眉嫵張惶地叉著雙手,眼淚紛紛亂亂地落了下來。胡亂拿手去抹,卻抹得已干涸的血跡又暈了開來,染了滿臉滿身,到處都是血,血,血。眉嫵雙腿一陣陣顫得站立不穩(wěn),只得扶著連綿的墻,一步一步挪回家去,身后青色的墻面一個一個暗紅的指印,像小小的鬼魂留下的腳印,一步一步跟著眉嫵回家去。
眉嫵用力拍門,拍一下,就是一個鮮紅的掌印。明明門也是朱紅,卻是生生變成了灰色一般的暗沉,血掌印像是要浮出來。怎會有這么多血?眉嫵惶惑地哭起來。那死去女人和她未曾面世的孩子,她們所有的怨毒仿佛都化作不潔的血附著在眉嫵身上。
眉嫵跪在地上用力磨著自己的手掌,那些砂石,紛紛劃開了眉嫵細(xì)致的皮膚,生命線姻緣線根根掌紋斷裂模糊成一片。眉嫵恍然攤開手來——掌上指間到處是混著泥土塵砂粘成了紅褐色流淌都困難的濃稠液體,可是依然是血。
男人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他皺了皺眉,拉起眉嫵的手進(jìn)門去,默不作聲地去井畔打了水,細(xì)細(xì)將眉嫵滿是血和砂石碎屑的手浸進(jìn)去清洗。
眉嫵只是茫茫然坐著,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她們都死了。
哦。
眉嫵的手指忽然蜷曲起來,神經(jīng)質(zhì)地死死拉住男人的手,可是那孩子,那孩子的頭都已經(jīng)出來了啊,他的頭骨還是柔軟的,他的眼睛還沒睜開……可是他看見我了,他一定是看見我了。眉嫵抽泣起來,煞白的臉上還有眼淚沖出來道道血污的痕跡。
他眼都沒抬,攤平眉嫵的手指來上藥,哪個郎中手里沒有幾條人命的。說著笑了一笑——慢慢就習(xí)慣了。
眉嫵忽然打了個寒顫。
眉嫵便日日沉靜了下來,忙于做飯掃地擦桌洗碗縫補繡花,得閑時也只是幫著店里分藥寫方子,人卻漸漸瘦了下去。眉嫵原來是會笑的,精細(xì)的唇邊有兩個小小的梨渦,透著未語先醉的情致,現(xiàn)在的眉嫵很久沒有笑過,對著鏡子也只會嘴角牽一牽,映著活脫是只孤魂野鬼。
好在他沒有發(fā)現(xiàn)。
眉嫵的男人姓江,開著一爿藥店,順便也做著這小鎮(zhèn)里的郎中。他發(fā)現(xiàn)每日柜里少了哪味藥材哪味丸藥售磬刀碾缽爐又需要修整過口的果脯酸梅也需要蒸曬……他發(fā)現(xiàn)不了眉嫵很久沒有笑過。
眉嫵是他的妻,是他擺在家里就千秋萬世了的家什,是他無須照管也能開出花來的草根,是他只要備在鋪里就不會或缺的南藥。眉嫵也是他面對著的柜臺小戥,日日拂拭,卻進(jìn)不了眼底。
眉嫵有時也想哭的。卻是皺了皺眉,就覺寡然無味。這樣的生活,不但是笑不出來的,連哭也哭不出來。
那天眉嫵遇見了伊。
便惶惶然不可終日地活在伊眉下的笑影里。
伊能看見她的針腳里因戳破手執(zhí)歪曲了的一筆,能看見她新為郎中張羅的藥箱鎖上細(xì)細(xì)紋路的同心圖案,能看見包藥的紙張上那道紅邊子換了更濃的朱砂,亦能看出她因為慶生而簪在鬢邊的新一支烏木釵子和平日不同。
伊是藥販子,做的是洛陽往來的大單生意,逢路過這小縣城,就會順便和眉嫵家藥店做些零散生意,總是說這間的江郎中是百十里地面頂個的好,江家娘子的針黹頂個的強。她的丈夫喜歡同伊做生意,順帶著讓眉嫵也喜歡——同他往來。
伊行商時,箱里總會帶些新鮮玩意,從洛陽帶下來時新的繡樣子紙,一圈上好的絲線,或是一支精細(xì)的泥人花插,總能讓眉嫵欣喜個千萬回。納鞋底的時候,一不留神,便把伊的那點捉摸不定的笑意,一針針納進(jìn)去,再絲絲密密地,不為人知地,緊緊縫好,用纏枝蓮花,戲水鴛鴦和扶桑枝葉漂亮打扮起來——那點子心事。
江郎中和眉嫵的日子就這么日日灑落,天荒地老。
伊在縣城里買了處房舍,安了個家。
伊家娘子第一次來藥鋪的時候,明媚得灼傷了眉嫵的眼睛。她走去河邊,一下一下錘著衣服,一下一下?lián)羲樽约旱挠白印?br> 說服自己是很容易的事,伊這樣的人,配得起這樣的美人。
何況——與你無關(guān)。
眉嫵的胭脂盒子蒙了塵,她也未曾發(fā)現(xiàn);便如江郎中從未發(fā)現(xiàn)眉嫵蒙了塵一般。
伊家娘子和眉嫵也熟絡(luò),因為伊總是贊眉嫵的女工。伊出門的時候,伊家娘子便嬌嬌嬈嬈地往藥鋪子里來,一口一個姐姐喚得眉嫵絲毫脾氣也無,親親熱熱在一處,這樣的好妹妹,隨手一掐就能出水的嫩,有何不好。
言笑間總免不了說到枕邊人,眉嫵只得呆呆地聽說伊回家路上采來了大把的爬地菊花,插進(jìn)黑色的陶罐子,臉頰上還留著泥印子。
聽說伊扎了燕兒的紙鳶,到后山教她一絲兒一絲兒放線,說今后為我們的兒子扎一模一樣的。
聽說他為她從洛陽帶回一兩銀子一匣的五寶齋的香粉,被她賭氣的時候潑了一身一臉也并不氣惱,香氣三兩天繚繞不去。
聽說他教她認(rèn)了字,一個一個地解釋她會唱的那些曲子。
還聽說……
郎中一日洗過腳,把眉嫵叫住,淡淡說:“你少和伊家娘子來往!
眉嫵挑了眉毛,靜靜候著下文。
“因為她是伊的外宅,從洛陽城帶下來的,那女人原是賣笑!
心里過了五道,方明白這話的意思,眉嫵竟只是癡癡地想,賣笑,她笑得那樣好看,為何不賣。
況是賣與伊。
但關(guān)于伊的風(fēng)流事,確如一枚毒瘤從此長進(jìn)心里。
日日熬了綠豆湯海帶粥來喝,也拔不出的毒。
原來那舉案齊眉,那溫存體貼,是假的?眉嫵不信。直到伊家娘子,或是叫做姨娘的,懷了身孕,那端倪方一角一角地敞開了真面目。
伊來得少了。
伊做完江家藥鋪的生意,總是急急忙忙北上,再不在縣里一耽便是小半年。
伊家娘子仍是好吃好住,卻不再笑得花團(tuán)錦簇?垂饩翱傆X得凄涼,似乎整個宅子的用度,均是為了那尚未蒙面的孩童。
眉嫵去看她,小心翼翼安慰:“伊不是說,要帶小孩子去放風(fēng)箏……”
她捧了盅銀耳粥,握住纖細(xì)的銀匙字柄,涼透了也未曾喝一口:“姐姐,我原是不信的。”
信從了良,從此就有如許的造化?
賣笑的女子六場通透,自是不信這個,但伊實如春風(fēng)暖日一般襲來,將你泡在了酒缸里,由不得你想著今次只能醉幾分了。
伊的外宅并不止這一處。
伊的家,便在洛陽城里,大園子高高石墻,她也曾遠(yuǎn)遠(yuǎn)望到過。伊說生了兒子,自接你回去,哪管什么出身,誰叫明媒正娶的什么大小姐,連個蛋都孵不出來。
“我看,待我生了兒子,只怕是一場離別!彼┳×嗣婵,低下梳得油光光的頭,“歌女生出的兒子,又有什么值當(dāng)自傲的。還不如一了百了,過繼給他大娘子。”
“那我……好歹他給我過了兩年人日子!闭f到才過的這兩年,她的臉上居然騰起桃花來,語調(diào)平淡得不含一絲苦楚,“他待我好,至少當(dāng)時是真心的,等過了月子,我便一個人雇舟南下,回到老家,做姑子去。”
眉嫵聽得明明白白,她只是不信。
自己的心肝也像被剜了一刀,血淋淋地疼起來。
她像是一點也不疼,說的仿佛是舊時阿婆拍著背講的唬人的話。
眉嫵不肯承認(rèn),自己竟也是,悄悄然,悄悄然想過伊的。他眼底的春陽,他指尖的醇酒,他每一句軟如棉絮的貼己話。
不信她吧,伊不是這樣的人。
只不過……近來生意忙些。
到了她被下葬的那日,眉嫵并沒有去。她發(fā)現(xiàn)自己連名字也叫不出,只喚她:妹妹。心里毒瘤的汁液泛濫了整個腔子。
零星聽說伊把那孩子取出來看了,是個男嬰。他單獨燒化了他,裝進(jìn)小小的汝窯瓶子,帶回洛陽去,說要葬進(jìn)祖墳里。并未臨世也規(guī)規(guī)整整地取下了冠冕堂皇的名和字,按照祖宗傳下的家譜。
把她一個孤零零的尸身,拋在縣外的郊野里。
木牌子,兩支香,輕松釋懷。
眉嫵掌心的傷還未好,一時不留神牽動了,白布條子里厚厚的滲出血來,桃花紅。
郎中猶是從前一般,做著生意,開著房子,同伊講講價錢。
他看不見眉嫵瘦得只剩一縷魂。
眉嫵只記得那女人是極艷的,脫了妝脫了力脫了人形,白瑩瑩的臉盤仍如舊戲里說唱的艷鬼。
她扯住眉嫵的手掌,力氣大得幾乎將指頭掰斷。
她說:他的那些話,同誰都是一樣的說呵。
她似乎在臨去之前洞明了一切,眼睛里有些訕訕的笑意,說:“你別信!
眉嫵想起來,便覺得腦子里一抽一抽的跳著疼,牽動了全身,五臟六腑也翻江倒海,忍不住要吐,大清早的……忽然覺得一凜。
莫不是有了孩子?
江郎中確實歡欣了一番,臉色上也帶著笑,仿佛也多了些心,填進(jìn)本稿枯的□□里,他為眉嫵診了脈,說疑是喜。
眉嫵胃里似乎打了一劫,俯身一口一口把午飯吐了個干凈。
忽然便聽得街上一陣哄哄鬧鬧,江郎中出診回來,云淡風(fēng)輕的說了句,伊又娶了個姑娘,看模樣只有十六七,比原來那個更水靈,你去看看。
女人動了動嘴唇,說不用了。
眉嫵用力扇了扇火,藥罐子里烹著藥,灶臺上熬著湯,桌上擺著兩只小小的桃,略帶青澀的,還殘留著幾片葉子。
這藥的味道聞習(xí)慣了,日日煙熏火燎,仍然覺得溫暖。
展開藥柜的小屜子,狠狠抓了把關(guān)木通,揉進(jìn)罐子,眉嫵斜眼看著那藥柜子已經(jīng)空了。寫著關(guān)木通筆跡淡淡的字,一屜藥能放上十年八載沒用,他——定是不知的。
少辛,香藤,尋骨風(fēng),熬成濃重的一抹黑。
眉嫵忍著全身的酸痛,站起來,把兩菜一湯放籃子里,小桃子也擠進(jìn)去,再取了一副香燭。
藥罐子也拎住。三步一喘,兩步一搖,出了城。
她的墓碑已經(jīng)斑駁了,透著股霉腐氣,因為見天下雨,木頭容易爛,上面幾個墨字已經(jīng)淋漓不清,眉嫵仔細(xì)看了許久,仍是不知她的名字。
叫:妹妹。
眉嫵嘴牽扯了良久,終于一個字也沒發(fā)出來,兩行淚潸潸而下,覺得站不住,挨著墳頭坐下來。
點上香燭,那藥已然溫溫吞吞,不再燙了。
擦干了淚飲盡,拼命地,一口一口的吞下去,澆灌著心里的毒,好像“呼”的一聲全散開了。眉嫵覺得看到了一天的星星,茫茫然里,有一張笑臉俯下來,貼在耳畔,說著絮絮叨叨的情話。
揮之不去。
江郎中抱回眉嫵的時候她不省人事,全身燒得燙手,只進(jìn)氣不出氣兒。他撿起院子里的藥渣,輕輕嗅,搖搖頭。
過了兩三天,眉嫵便死了。
伊的那個新姨娘過了兩月懷上了身孕,江郎中為她接生,是個胖大小子。
后來,也就沒有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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