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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葬禮
三月末,乍暖還寒的春天,我死了。
葬禮如期舉行。我面色灰白,安詳?shù)睾现p眼,無論如何都和熟睡沒什么兩樣。我的身上蓋著白色的緞子,掩蓋了我安逸的睡姿。我的□□沉在一口深色棺木里,棺材的前方擺著人工制作的蓮花和白色蠟燭。蠟燭的火光忽明忽滅,搖曳不定,映在佛堂門口,形成一團一團詭異的光暈。
我的精神在死亡的一瞬與□□脫離,漸輕漸緩地上升。感到自己周身閃著白亮的光,刺目得無法看清周遭。然后那白光漸漸暗去,留下我暗黃色的如風(fēng)化的顆粒狀的魂魄。視野也逐漸由模糊而清晰,與尚在人世時候并無二致。
能夠重新看這世界無疑幸運。然而我的□□躺在那,在那口棺材中。少年的頎長身形并未改變,只是缺了鮮活的光彩。無論怎么裝飾,終究那是一具沒有生命的,死氣沉沉的肉尸。
我以十九歲的年紀英年早逝,無論如何不能不說是親友們的傷痛。此刻,校長正在朗讀悼詞。人群的正前方,面目絕望蒼白的婦人,正是我的母親。那悼詞寫的委婉哀慟,只是仿佛里面所描述的人不像是我。身著喪服的人群中傳來嗡嗡的哭聲,夾雜著嘆息。
我俯瞰著自己的葬禮,突然悲從中來。我并不是懼怕死亡,也不是憤怨命運不公。只是死亡降臨在我身上,然后將死亡帶來的巨大悲痛加給其他人,這未免不公。
葬禮壓抑而沉重地結(jié)束,哭泣聲漸漸不聞。人群中,我的目光落定在一個遠離人群的少年身上。少年身著黑色喪服,斜襟的領(lǐng)口露出一段修長結(jié)實的脖頸。平坦、寬而薄的肩膀和麥色皮膚都證明著這具身體樸實的健康。漆黑的眼珠像熟透的葡萄,散發(fā)著年少的精氣。他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說不上是悲慟或者哀傷。雙手垂在兩邊,面無表情。
海堂?確實是海堂。我記得自己和他最后一次見面,大約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了。至于他為何會在這里,我也不清楚。
“海堂!”我大叫他的名字。然而無論我怎么大喊,干燥的喉口像濃煙熏過一樣,不停發(fā)出一團低沉模糊的喉音,連自己也辨認不清。
海堂和己是我在學(xué)校報社認識的后輩。他雖然待人恭敬有禮,可是因為性格內(nèi)向,一直很少說話。于是如此一來,海堂總在熱情親昵的氛圍中顯得十分冷淡。在吵鬧的人群里,他那么容易就被淹沒了。然而不被人注意的私下,海堂總是認真,一聲不響地努力。這一點,和我或許有著微妙的相近。
他是個被動的人,一直朋友不多。所以我們漸漸相熟之后,他的話并沒有比以前多。我并沒有刻意接近他的自覺,可是從那時候起,或許出于本能,我愿意和他在一起。
這樣我們成了普通意義上的朋友。和學(xué)校里那些普通的伙伴們一樣。接觸得多了,我發(fā)現(xiàn)海堂內(nèi)心仍是渴望溝通的,冷漠的外表下或許有著一種天性的溫良。有時我們一起看書,我把自己感興趣的歐洲政治學(xué)術(shù)介紹給他,他聽得入神。我也經(jīng)常約他一起吃午飯,一起回家。我總是主動,這并不讓人困擾,因為他從來不拒絕。
海堂一直執(zhí)意地叫我乾前輩。我告訴他說叫我乾就可以了,他“是”地應(yīng)允著,可是一直沒有改口。
“那個冷漠的海堂居然對一個高年級的學(xué)長言聽計從……”漸漸地,他的班級里出現(xiàn)這樣的傳言。而我那時候固執(zhí)地認為,海堂平時沒什么朋友,所以他對我應(yīng)該是真的十分信賴。這令我產(chǎn)生了一種生理上的愉悅。這感覺在我對他說話時他看我的眼神中表現(xiàn)得尤為強烈。總而言之,對我來說被別人信賴并不是什么壞事。
故事的轉(zhuǎn)折發(fā)生在這年冬天。那天海堂突然邀請我去他家留宿,沒頭沒尾的。他在詢問的時候并沒看我,抿著嘴唇顯得十分不安。這個邀請對我來說不免有些突然。
“前輩……不想去嗎?”
“也不是啦!
海堂的家是所大宅子,闊氣得出乎我的意料。他引我走進客室,對我說的“打擾了”報以小小的微笑?褪沂且婚g正方形的和式房間,三面有窗,寬敞而明亮。我們有意無意地談話,不知不覺天色漸暗。
泡完澡后我身著浴袍走上二樓的房間,已經(jīng)是時候睡覺,我仰面躺在地鋪上,盯著天花板吊燈格子式樣的燈罩發(fā)呆。
有拉門被拉開的響動。海堂穿著浴衣輕輕走進來。黑暗中我只記得他一雙黑亮的眼睛閃得我心里發(fā)憷。
他什么也沒說,跪在我身邊,將手插進我敞開的衣領(lǐng)。撫在我胸口上的手帶著冰涼的寒意。他蹙著眉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嘴巴微張好像是欲言又止。
因為他的一聲不吭。我開始焦躁,胸口有一團小小的火焰,熏烤地我難以呼吸。
我的身體是熱的,他的也是。他在誘惑我,用男人對男人的方式。直至今日,我還是堅持認為這是海堂的暗示。無疑地,海堂是個實實在在的男人,堅硬有力的背脊有著流暢的線條,好像都能聽到肌肉下血脈的流動聲。與他剛硬的身體相反,海堂有著一張輪廓鮮明的鵝蛋臉。雖然無論如何都談不上漂亮,表情也少的可憐,可是漆黑的短發(fā)柔軟地趴在額上,此刻看來有種天然的溫順。
“海堂。”我一邊輕輕喊他的名字,一邊回應(yīng)似的撫摸他的頭發(fā)。從頭發(fā)到脖頸,再從脖頸到臉頰。海堂則好像在執(zhí)行一個儀式似的,用緩慢的動作將頭靠在我的肩上。我把他摟在懷里,像對待一個女人一樣地不停吻他的臉,鼻子,眼睛,嘴唇。海堂的手一直攥在我的浴衣上,仰著臉任我所為,喘息吹在我的臉上,他在誘惑我,我更加確信了。在這個因寒冷無法入睡的冬夜,我被他誘惑了。
“叫我的名字!蔽页翋灥穆曇糇策M他的耳膜。
“……”
“叫啊!”
“貞……貞治……”
在做過第一次之后,我們之間又多了一層微妙的關(guān)系。那是從未向別人提起過的,連向自己內(nèi)心都難以啟齒的性關(guān)系。此后海堂和我在一起時,我不由自主地想獨占他的身體。他一言不發(fā),也從不反抗。有很多次我想結(jié)束這種關(guān)系,然而海堂的默許讓我不能自拔。
但冬天一過,海堂一家突然之間就搬走了。他轉(zhuǎn)學(xué)到哪,我也不清楚。因為之前我和他走得最近,這之后很多人問我海堂的去向,而我是真的不知道?傊褚魂嚐熞话愕南Я耍路鹬霸谖覀冎g荒唐的種種都并未發(fā)生過。
沒想到,今天我會在自己的葬禮上見到他。
我看著海堂的背影,覺得既熟悉又陌生。他和從前沒什么兩樣,不算高大的身形透著少年獨有的強韌。我突然想著,這身軀,也是我曾緊緊擁抱過的呵。盡管自己仍是分辨不清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朋友或者戀人,又或者僅僅是彼此互相發(fā)泄欲望。只是我現(xiàn)在突然有種沖動,想大叫他的名字——
“海堂!”
是啊,即使我這幅魂魄喊了他的名字,他也無法聽見的。真正的我不是已經(jīng)沉睡在三米開外的那個木棺里了么。
然而也是同一時候——在凌亂的人群中,海堂突然將頭轉(zhuǎn)向了我。
“前輩……你還好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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