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程皓是在一個下著雨的夜晚。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家，他全身濕透蹲坐在門口，還在瑟瑟發(fā)抖。我起初并沒有發(fā)現(xiàn)是他，直到我掏出鑰匙時他抬頭。他聲音嘶啞地叫了聲“承宇哥”，下了我一跳。
　　他渾身都濕透了，我開門帶他進屋，把他連同一身干凈衣服一起推進浴室。他需要洗個熱水澡把身上的寒氣趕跑。
　　趁他進浴室洗澡，我去泡了兩杯速溶咖啡。
　　沒過多久他便從浴室出來了，走到沙發(fā)旁坐下，我把咖啡遞給他。我們各自坐在沙發(fā)的一側(cè)，都沉默不語。我們很久沒聯(lián)系了，但是我一點都不奇怪他回來找我。相反，潛意識里，我一直相信他會來找我。我沒有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讓他如此狼狽，他是個有自己想法的人，他不想說，你怎么問都沒用。
　　“承宇哥，”程皓的聲音有些顫抖，似乎是在害怕。他不安地看向我，捧著杯子的手不住的動。他的神情有些怪異，像是在掙扎，痛苦的掙扎，然后豁出去一般繼續(xù)開口，“我，我得艾滋了。”
　　我聽了微微一怔，大腦卡殼了幾秒，無法做出反應，一時間也不能確定這句話內(nèi)容的真實性，于是半開玩笑的開口，“小皓，你不能為了和他在一起就編這樣的謊話來唬我啊，我會當真的。而且，你不是已經(jīng)和他在一起了嗎？我......”
　　“承宇哥，”他打斷了我，“我沒有騙你，是真的。”他的眼眶通紅，眼里蓄著淚水。
　　他的淚水讓我意識到那些話是真的。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甚至說不出安慰的話。我問他是不是只和肖安一個人做過，你說是。又是一段冗長的沉默。他哭了，沒有出聲，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
　　“他現(xiàn)在人呢？”我換了一個舒服一點的姿勢靠在少發(fā)上，問他。
　　他搖搖頭，沒有說話，但是收住了眼淚。我知道我應該安慰一下他，最好是抱一抱他�？墒俏业纳眢w卻在反抗。掙扎了一會，我最終還是挪過身子，靠著他，把他摟進懷里，安撫性的輕撫他的背。這算是我第一次看見看見程皓哭。

　　程皓父母離婚的時候他才四歲不到，法院把他判給了他父親。他被送到福利院的時候還不到六歲，之后再也沒見過那些和他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
　　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福利院不是一個孩子該待的地方，事情也確實如此。照顧孩子的阿姨們大多脾氣暴躁，打孩子、不給飯吃是常有的事。程皓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長到了十三四歲，最后自己跑了出來，再也沒回去過。
　　第一次見到程皓的在一家小飯館里，他是那里的服務(wù)生。我當時還是個剛畢業(yè)不久的毛頭小子，有點天不怕地不怕，看他的樣子就知道是未成年，一沖動就給派出所打了舉報電話。至于派出所怎么處理的我不得而知，也不好奇。
　　第二次見到程皓是在我打完舉報電話后的幾個星期。在一家酒吧里，我是玩客，他仍舊是服務(wù)生。那時的他和幾個星期前在小飯館時很不一樣，過長的頭發(fā)半遮著眼睛，穿著服務(wù)生的衣服，空空蕩蕩。我?guī)缀跏堑谝谎劬驼J出他，看見他在擁擠的人群里穿梭，我感到心虛，想要躲他。
　　我意識到或許是我把他逼到酒吧的，出于內(nèi)疚，我從他手上買了一瓶價格不菲的酒。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一有空就會去那家酒吧，從他手里消費。時間長了，我們變成了熟人，偶爾一起聊天，再后來我們變成了朋友。
　　關(guān)于他的事情，基本都是我們成為朋友以后他用講笑話的方式告訴我的。
　　在酒吧到了兩三年后，程皓換了一份超市收銀員的工作。白天上班，晚上上夜校。他和肖安就是在夜校里認識的。他們的關(guān)系發(fā)展得很快，在交往兩個不到后就同居了。
　　程皓帶著肖安來見我時他們已經(jīng)交往半年多了，還沒有過熱戀期，感情很好。我看著程皓臉上洋溢著的笑容，把所有擔憂都忍下了，覺得只要他快樂比什么都重要。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感情都很好，沒有出現(xiàn)任何問題。而我因為事業(yè)正出于上升期，每天都很忙，和程皓的見面時間由以前的最長一星期見一次變成了最好半個多月見一次。
　　半個多月后的一次見面是在我家里，我忙完一個重要的案子以后有了安靜完整的周末。那天是程皓一個人來的，買了我喜歡的水果。一切都和往常一樣，直到我不經(jīng)意間看到程皓領(lǐng)口下的淤青。我問他怎么了，他說不小心撞到桌子角上。我沒多想，讓他以后小心點。
　　那樣的淤青后來我看到過很多次，在他身體的不同部位。我知道是出什么事了，可程皓和我閉口不談。后來的一次見面證實了我的猜測——他和肖安打架了，或者是他被肖安打了。
　　那天是程皓的生日，我們約在我家為他慶祝。從他們進門開始我就感覺到他們之間的氣氛不對——肖安一直沉默不語，似乎在努力在壓抑自己的情緒，程皓則努力在營造一種他們?nèi)耘f很好的景象。我不想戳破，進了廚房，開始準備晚飯。我在炒第一個菜的時候他們在陽臺上吵了起來，我出去的時候剛好聽到程皓說“你又想和我動手嗎？”
　　最后到底是沒有動手，三個人沉默的吃完飯后，肖安一個人回了家。那天晚上，我問他有沒有考慮和肖安分手。在他一陣沉默后，我和他說：“要不然就分了吧，你這樣也不開心，還總是受傷�！�
　　那是我第一次干預程皓的生活，在我看來，暴力是所有關(guān)系里都不應該存在的東西。
　　程皓是一個有自己想法的人，我的話沒有起絲毫作用。他們爭吵的時間越來越多，動手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最后，我讓程皓從他們一起租的房子里搬了出來，理由是讓他們彼此都冷靜冷靜，但我的真實想法是讓他們就這么斷了。
　　很顯然，事情并沒有如我所愿。肖安態(tài)度誠懇的來道了歉，讓程皓和他回家，并保證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情都不會再動手。我不同意，但是沒用，程皓還是和他回去了。我因為生氣，一直沒有再見他。
　　我設(shè)想過很多種我和程皓再見面的情景，卻沒想到再見面的場景會是這樣。

　　程皓在我懷里安安靜靜的靠著，沒有再哭。
　　他又住回了他原來住過的房間，時常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發(fā)呆。我們誰都沒有提肖安，就好像這個人沒存在過一樣。
　　程皓的自愈能力很強，不到半個月，他的狀態(tài)差不多已經(jīng)恢復到以前。他每天都在按時吃藥，而且去找了新工作。我以為往后的日子都會這么過下去，直到肖安再次出現(xiàn)。
　　肖安是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的。我和他站在門口，一個門外，一個門內(nèi)，大眼瞪小眼。
　　“承宇哥，”他先叫我，“小皓呢？”說著朝里看了看。
　　我看著他一臉無事的樣子感到氣憤和不解，問他：“你來干什么？”
　　“小皓好久沒回家了，電話也不接，我猜是在你這，過來看看他�！币娢覜]有讓他進門的意思，他就乖乖站在門口，神情充滿這疑惑。
　　“你去醫(yī)院檢查了嗎？”我有些不耐煩。
　　他的疑惑顯然更重了，像是沒有聽懂，“什么？”
　　“別來找程皓了，有時間去醫(yī)院看看吧�！蔽也幌朐诤退麖U話，說完把門關(guān)了。轉(zhuǎn)過身，程皓已經(jīng)站在客廳了，有些不安的看著我。
　　“今晚想吃什么？”我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走過去坐在沙發(fā)上。
　　他挨著我坐下來，沒有說話。我又問了一遍。
　　“承宇哥，”他的聲音很低，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很在乎你？我的情況你也知道，到現(xiàn)在為止，對我好的人，除了肖安就是你。”
　　他的話讓我感到不解，似乎背后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接著他說：“我覺得我在乎你超過在乎肖安，可是，我不可能一直和你在一起。你以后會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也會有我的生活。我這幾天一直在想我這樣做是不是對的，我用的方法是不是錯了。我覺得我錯了，我不應該和你說我的了艾滋，我自己都找不到這樣說的理由。
　　他的語速很慢，很平靜，讓我一時難以消化。不應該和我說得了艾滋是什么意思？他什么做錯了？我不解的看著他，想要問他這些話都是什么意思，但他沒給我機會。
　　“其實，我沒有的艾滋。是假的，我騙你的�！彼谖议_口前說，“我們大半年沒有聯(lián)系了，一開始我想證明沒有你我也可以過得很好、肖安值得我這么做，這半年時間里我們確實很好，雖然也吵架，但是沒有再動過手，大部分時間都很開心。可時間一長我發(fā)現(xiàn)不管怎樣好，始終差點什么。我想了很多，我想讓你原諒我，或者心疼一下我？我想和肖安在一起，我不怕和他吵架，甚至是打架，我感覺得到，他是愛我的，真心實意的愛我�？墒�，我想的到你的祝福。我來找你那天我們吵架了，其實也不算是吵架，是我單方面和他發(fā)火，莫名其妙的。之后我就跑來找你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想出這么愚蠢的話來騙你，太蠢了。”
　　他說話時沒有看我，低著頭。我感覺到不自在，生氣、憤怒、不解......太多情緒摻雜在一起，讓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我從來沒有想過他會騙我，我感到不解，為什么想要得到我的祝福卻撒這樣一個謊。也許就像他自己說的，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
　　我坐在一旁不說話，等情緒穩(wěn)定下來以后，我讓他把肖安叫回來。他打了電話去開了門，肖安一直在門口，沒走。
　　我們?nèi)齻�人各坐在沙發(fā)的一方，彼此等對方開口，最后誰都不開口。
　　“你們這段時間還打架嗎？”最后還是我先開的口。
　　“沒有。”程皓回答。
　　“你們之前打架是因為什么？”我繼續(xù)問。
　　“就，就是吵架唄，下意識就動手了。我以前混慣了，一時沒忍住。改需要時間，但是我會努力�！边@次換成肖安回答。
　　“承宇哥，我們最近......” 程皓想要接話，被我打斷了，“既然想要在一起，就好好在一起吧，一起生活不像單純的談戀愛，它要復雜很多，很多地方需要你們自己去磨合，開心是你們自己的，難過也是你們自己的，但我希望你們可以一直快樂的走下去�！贝藭r我像一個托付孩子的父親一樣，說著一些過后想起會讓我自己發(fā)笑的話。
　　這種感覺很奇怪，我很清楚我不是程皓的家長，卻又有一種類似的責任感。
　　談話進行得比我想象中要愉快，聊了很多我們之前一直回避的話題，感覺一下子都說開了，也更了解彼此。
　　未來的日子很長，怎么走說到底是他們自己的事情，至于未來會怎么樣誰也說不清楚，所以，好好過好當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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