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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安
我這一生最歡喜的莫過于嫁給了他。
我是郭家的女兒。自出生起,便享盡榮華富貴。我家的財富不可勝數(shù),地位高不可攀,手中的權(quán)力也越來越大。無論在什么樣的場合,郭家的人都坐在上位,受人尊敬和禮拜。只因我的祖父是大將軍郭淮,相交都是顯貴;后來,我的父親官至相國參軍,我的表姐更成了當(dāng)今皇后。我們郭氏可謂是實實在在的名門望族。
我雖為女子,卻向來瀟灑不羈。打小兒愛跟男孩子們外出玩耍,總覺得女子養(yǎng)在深閨已經(jīng)不適合我們這個時代了。我愛讀書,想像蔡琰蔡文姬那樣,成為一個腹有詩書氣自華的人。我是和家里的表兄弟們一起長大的,郭家有武將傳統(tǒng),長輩們也不拘泥于那些俗禮。表兄弟們習(xí)武練劍,我也在旁觀看,他們在家族學(xué)堂學(xué)習(xí),我也一起聽講。我極愛讀《左傳》,喜歡那些歷史,看那些古代國家的紛爭與趣事;也愛讀《詩經(jīng)》,字字文雅,質(zhì)樸而有古韻。
父親夸獎我好學(xué),說我比男兒有過之而無不及:“你立于男子間,定能與他們論上一番,叫他們知道我們郭家女兒的才識。但我又盼望著你收斂鋒芒,在這亂世之中,安安穩(wěn)穩(wěn)過完這一生!备赣H所說的,我也都懂。那些所謂風(fēng)流名士,沉溺于飲酒清談,也不過想避世瀟灑罷了。哪個真正關(guān)心國運(yùn)的心里頭不苦,卻業(yè)不知確有幾人真正把愁苦放于心間。
我著實不喜那勉強(qiáng)的生活,我也不是那特別關(guān)心政事之人?汕桑幸淮挝疫M(jìn)了一家小酒館,竟愛上了那里的脆皮雞。為滿足口腹之欲,于是下定了決心,辦一個酒樓好了。
父親不喜我們名門大家竟去街頭做買賣,我就偷偷地去找我的表姐。她當(dāng)上了皇后,實在有錢,放著還不如給我來經(jīng)營。我告訴她一定能賺些錢,還費(fèi)盡口舌讓她相信文武全才的我對商業(yè)經(jīng)營也是有所研究的。不管信任與否,她終是給了我。我也知道她誠然不在乎這些小錢。
于是我就在京都里辦了一酒樓,我的愿望終于達(dá)成。哪知酒樓還真辦得不錯,我實在不理解自己竟會有這種才能。京都里的人就更不相信我一介女流真有這樣的本事了,總看見我當(dāng)食客,就在外堅決否認(rèn),還大肆污蔑我,宣揚(yáng)我實際才能笨拙,從沒親自管理過這酒樓,只顧收錢吃肉。還誣陷我仗著表姐的威嚴(yán)而斂財。我看他們只是嫉妒罷了。一群小人搬弄是非,我也懶得與他們計較。
直到京都里流言滿天飛,我才知我這名聲大毀。這幫人實在可惡至極,我著實想跟他們約出來單挑。又不知到底哪個人起的頭,若叫我知道,定跟他文辯武斗,好知道我的威風(fēng)!
我爹本已對我經(jīng)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流言又叫他擔(dān)憂起來:“我看再這么下去,你以后嫁不出去了可如何是好啊咱們家勢力這么大,爹給你找一個大戶人家,你盡管挑可好”他天天來催促,一天比一天擔(dān)憂。我也實在無奈,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遂就答應(yīng)了。我信我爹,讓他自己給我挑個好的。
后來他就給我挑了王家的兒子。
此人就是鼎鼎有名的王夷甫王衍。傳聞其風(fēng)度不凡,品潔高雅,能言善辯,世人稱他“口中雌黃”。這世道,哪個不裝作風(fēng)度翩翩有雅量,儀表堂堂好自然。我當(dāng)時想著嫁去后先得仔細(xì)觀察觀察是否為良人,以便及早為自己打算。我這身份想和離又會有誰不準(zhǔn)。
卻不知,這一嫁給我?guī)砹硕啻蟮男腋!?br> 我與他昏禮當(dāng)晚是正是第一次見面。我看他容貌俊雅身姿挺拔,確實如傳聞般氣度不凡。卻見他看著盛裝打扮的我突然皺起眉頭。
“容貌雅致,卻不若郭淮大將軍般大氣!
我當(dāng)下笑了:“你身為大丈夫尚不能如你祖父有文武之資,又怎敢讓我小女子比擬英雄豪杰?”
他面露愧色,不再言語,低著頭若有所思。
我私下認(rèn)為此人必定不如傳聞那樣好,正如我不如傳聞那樣壞。
傳聞?wù)f我好財,我便借機(jī)試探他。命婢女把錢圍繞在床邊,看他的反映。他第二日一起,看見腳下,大喊婢女把東西拿走,坐在床邊急不可耐,又無從下腳。我樂得大笑,這卻是個君子模樣了。他以為我是個若不經(jīng)風(fēng)的女子,就拿那京都里有名的大俠嚇唬我,說若我再這般貪財,就讓他來治理我一番。李陽這人我知道,著實是個頑固之人。他曾在我的酒樓里“行俠仗義”,結(jié)果嚇跑了幾桌子的客人,還毀了我好些擺設(shè)。我心想他要真來了我也解釋不清,還是省了這麻煩吧。就假裝害怕,細(xì)聲撒嬌,保證收斂,任他去了。
自進(jìn)了他家,家里大小之事都由我打理,我哪做過這些,酒樓和家事畢竟不同,我忙得焦頭爛額。想我一介集才子佳人優(yōu)點于一體的少女,如今卻抽不出時間快活,真是可氣!我每天一邊忙碌,一邊盯著他,看他如何清閑。他如此逍遙快活,讓我常在背后偷偷記恨著他。那時他還未做官,只管飲酒清談,做他的清閑雅士。郁悶不已,我常常找他的不是。卻不得不承認(rèn),他也確如世人所說,才華橫溢、聰明敏銳。每與他交談,總是辯不過他。叫我又喜又惱。
婚后偶爾見他一人品茶發(fā)呆,背影孤寂,恍如世外高人,無知己可解心中苦悶。離他近了我才知道,他便是風(fēng)流名士里,那種于時事無計可施只得內(nèi)心自我惆悵之人?蓙y世如此,這種人就只能于心中苦悶,借隱逸稍加□□罷。
我卻是無法勸慰他的。我這人,不關(guān)心國事也無半分羞愧,可他身為男兒定
與我不同。我便不去管他。況且這忙于打理家務(wù),哪里來的時間顧他。
有一天,茅房的糞坑滿了。差人去找那常來挑糞的人,回來說那人病在榻上起不來。府里當(dāng)時又恰巧沒有可用的男工,這可沒法子了。不挑又不行,最后就只好讓一個粗壯的婢女去。那婢女剛到門口就迎上王澄,王衍的表弟,也是我的小叔子。
我來了不久老夫人就去世了,老夫人去世前躺在病床上,親手把他托付給了我。雖說我還剛?cè)腴T不久,但長嫂為母,托付給我也是沒錯的。我只是實在不知該如何教育,讓他長成個像王衍這樣的人。
他一進(jìn)來看見婢女挑著糞,就沖我大喊大叫,說我貪圖省錢至如此地步,讓一介女流做這種事,指責(zé)我品質(zhì)低劣。他不明事理就算了,我怎能與他在此爭執(zhí)起來,想著日后得好好管教。但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得先制止他!袄戏蛉耸前涯阃懈督o我,把我托付給你了嗎你快住嘴。”說著向他走去。誰知他一下子跑開,慌不擇路竟還跳窗逃去。大約他以為我要打他,是給嚇得。但那門其實就在他背后,若不是這孩子確實有些傻,就是關(guān)于我的那些流言實在太可怕。這都是值得我好好反思的。
王衍約摸是聽了他的話,晚上就過來找我。
想著已過了個把月了,我既認(rèn)清了他,也該和他講清楚。就和他道明了一切的原委。誰知他全然不感驚訝,我心中感嘆,果然是有雅量之人,處變不驚。正欲稱贊,他先出口:“雖以前不知為何會有此傳言,但我也早已看出你并非貪婪低劣之人。此番是欲來跟你說不必再如此故意惹人誤會!蔽页粤艘惑@,竟如此機(jī)智聰慧,看人能夠不拘于表面。自此便更加看好這個天下名流,我的夫君。
既已相互知曉,我就與他坦誠相待。雖嫁了人,如今我又可以過我的小日子,不必再處處偽裝了,實在快活自在。在我的要求下,他也會常常料理一些家事,誠然這不只是女子的活兒。那多有不公,畢竟論文章我雖不如他,比武我還能。亢玫氖撬膊晦q解,這讓我甚是寬慰。
此后我和他相處漸漸活絡(luò),他也愿意跟我一起聊天,也常關(guān)心我生活是否安然。再見他獨自飲茶,我也會陪他共品,聊聊各自的事。他聽聞我懂武會文,還會笑著夸獎我一番。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他那儒雅明媚的笑容刻在我的腦海,讓人心動。
我少見他再有那種憂郁之貌。他見我也總會會心一笑。我倆還會常常去酒樓飲酒暢談,把酒言歡,甚是愉快。雖他從未對我坦露過心意,但我能讀懂他的目光——那樣真誠。我想舉案齊眉大抵如此罷。自古男女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為夫妻后又能生出情義,算得上三生有幸。又能夠與他這樣的人成為夫妻,我真正不負(fù)此生了。
我們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長相像他,清秀英俊,我們倆都異常歡喜。然他剛不足兩歲,卻就因病而去。夷甫他雖傷痛欲絕,卻還能細(xì)語安慰我,把一切都料理妥當(dāng)。山簡前來探望,說孩子還小,何至于如此傷心。他也不管,只說:“我只是一個有真情實感的普通人罷了!庇兴呐惆,我也能漸漸走出悲痛。
后來我們又有了四個孩子,夷甫對每一個都倍加關(guān)心。雖然他做了官,卻還是花很多時間陪伴我們,教授孩子們處事之道。我常讓他去忙,笑著打趣道:“我雖偶爾貪玩,卻還是知道如何把一身才華授予孩子們的!薄胺蛉四氵是有自知之明的好,若只你一人管教,他們必把屋子都拆了!可能連你也有份兒!”我仔細(xì)想想,恐怕確是這樣。世人只道王夷甫風(fēng)雅,卻不知他也會因為孩子而生氣,疾言厲色地管教他們。
孩子們大了,兩個女兒也都出嫁了。卻也是難免不嫁給政治。表姐下旨,我和他雖有苦痛,卻也無可奈何。
后來表姐妒忌,誣陷惠鳳的夫君太子司馬遹,我擔(dān)憂不已,憂思成疾而纏綿病榻。女子一但當(dāng)了母親就不再能只求一人之樂,即便不比那樣普通女子柔弱,我也再難承受。夷甫竟瞞著我,直接上書請惠鳳與太子和離。我聽后從床上爬起,淚流滿面,直怨他不該如此,“這等背信棄義之事,你何必為了我去做,你可叫我如何對得起你。 彼Z氣不變,“這是我愿意做的,就算世人罵我,我也不想我們的女兒受苦。更不想看你如此。你若真走了,我又如何過活?”我們相擁而泣,久久不能自已。我只盼著用我此生來償還他。
然而,我沒想到,到了最后,這債也沒能還清。
他本就不愛做官,只愛文學(xué)雅事,更遑論帶兵打仗?墒浅才,他也無法。近年來又戰(zhàn)爭不斷,社會動亂。自永嘉二年始,夷甫就開始在軍中任職,率軍抗敵。每次他去,我都惴惴不安。他總會撫著我的背,溫柔地說:“不必?fù)?dān)心我,你只管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我不知道他從未上過戰(zhàn)場,又只知老莊,少懂兵法,是如何做到的,但他誠然每次都安然回到我的身邊。
永嘉三年,他當(dāng)上太尉,兼尚書令。朝廷又封他為武陵侯,他多次辭讓,不肯接受。卻還世人被指責(zé)貪生怕死,沒有家國擔(dān)當(dāng)。我卻知道他不想再去那吃人的現(xiàn)場的原因!拔覐牟恢@些戰(zhàn)爭究竟有何用,只換得國家動亂依舊,百姓民不聊生罷了,不知何時才是終結(jié)!彼麑@亂世本就不理解亦不認(rèn)同。于他而言,阻止是無計可施的,想逃避也是無可奈何。如今他只能擔(dān)負(fù)著所謂的對國家的責(zé)任,而放棄自己的追求。有時我想,他若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該有多好。我一直都懂他的苦。卻也只有我一人。
四年,司馬越討伐茍晞時,夷甫以太尉身份任太傅軍司。臨走前,他告誡我要好好照顧自己,怕一走要幾年。我忍住不流淚,怕惹他心中更苦。在城樓上久久望著大軍遠(yuǎn)去,卻不知這是我們最后一次相見。
五年,司馬越去世,眾人推薦夷甫做元帥,他又推卻了,與眾人奉司馬越的棺槨還葬東海國。
后來我才得知,在路上,他為石勒軍隊所俘。
那時他還在,我知道他定不會降于石勒。若背叛朝廷,他知曉我的下場該當(dāng)如何。
我被官員看管,想死都無法可尋。也知即便我死,他亦不會得知。整日坐于塌上,我望見窗外與他新婚之年共植的枇杷樹,已經(jīng)長成參天大樹了,枝葉繁茂,在院中挺立著,有勃勃生機(jī)。我回憶起與他一起幾十年的點點滴滴。發(fā)現(xiàn)我這一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嫁給了他這個人。
今天,傳來消息,他勸石勒為王,惹怒石勒而被殺。
我懂,他只是故意激怒,尋死罷了。為我,如此。
官兵們離去放我自由,我也再不想出去了。
以前,每次他出征,我都做好最壞的打算。把家里的一切都打點好,若是他死在戰(zhàn)場,我就能立刻隨他而去了。他后來知道了,非常生氣:“我若死了那是為國捐軀,你要是也死那算什么,叫人笑話!”我也生氣:“戰(zhàn)場混亂,你說你能回來我便真能心安嗎,你心里我就是這樣無情之人?”他把我擁入懷中,良久不語。我教他習(xí)武,找我的哥哥們來教他作戰(zhàn)。但依然不改那習(xí)慣,他也不再說我。如今那種境況真的來了。
幾十年來,我把一切都印在腦海,只為了與他老時拿來玩樂。卻不再有這樣的機(jī)會了。閉上眼,只覺心中一切悲痛都爆發(fā)出來。擦去嘴角的鮮血,整理衣裝,我要面目清秀地去找他。讓他一如當(dāng)年,嫌棄我沒有將門的大氣。
這一生,結(jié)局雖苦,我卻幸福了一生。無論旁人如何看,我已覺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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